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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 | 劳•格罗夫【美国】:指手划脚的旧鞭子穿透昏暗的岁月啪嗒一声打来,刺痛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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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可在桌前坐得笔直,并没有工作,只是在假装工作,同时感受着那只猫转了一圈又一圈,紧紧贴住尼可的肌肤,仿佛在向她诉说言辞所不能传达的东西,仿佛她们这样难逃一死的可怜身躯真的能大抵表达出爱那可畏的深沉和热烈。















伯狄















劳伦·格罗夫作 叶萌译




几个女人正喝着桃味利口酒,聊着自己所做过的最大的坏事。不曾联系的那些年已被匆匆掠过,仿佛那段过去令人作呕,仿佛友谊丢失的二十年是什么腐烂的东西,不可碰触。也许就是这样,尼可想。麦洛迪说自己在圣路易斯-比斯卜【圣路易斯-奧比斯卜是美国加州圣路易斯-奧比斯卜县的县城,位于中海岸地区】做房产中介,还没有收心去结婚。她的脸填充得太假了,僵硬得像个古希腊歌队面具——这副面具穿梭于不同的戏剧类别,最后落在了悲喜剧。萨米是熟过头了,像个烂苹果。和汉克生了五个孩子,她说的时候叹了口气。七个人全都挤在她母亲留下的小房子里,生活在这几个女人出生长大的小镇上。伯狄快死了,这是她们几个一同受到召唤的原因。如今伯狄只有朋友和父母了,因为她一直是个自由职业者,独自工作,刚确诊男友就离开了,还偷走了她的猫。只有尼可还和上次见面时一样,只是皮肤松弛了点,皱纹多了点:法学教授、一孩、离异、戴大型首饰——就是她的全部档案。在这个房间里,她格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有多乏味,可她显然也是过得最好的一个。真令人惊奇,命运竟偏爱脆弱的人。


风雪嘶嘶地击打着窗户。医院的齿轮在门外精密又机械地运转。三个老朋友坐在伯狄身边,她躺在病床上,脖子以下皮肤苍白,骨瘦如柴,脸却浮肿得失真,好像有个鼓鼓囊囊的生物覆住了她的头颅,吸吮着她的头骨。只有那双灵动的黑蓝色眼睛还是她的。


现在麦洛迪在讲自己干过的最坏的事情:她在山区承办过一次糟糕的宴会,一个大人物把她堵在食品储藏间里,将手伸入她的裙子里一通乱摸。我拿了瓶橄榄油朝他的脑袋扔过去,然后冲到了餐厅里,她说。那时我突然醒悟,我何必再忍受这些破事呢?我不想再费劲讨好这一屋子阔人了,图什么呢?在一部永远上不了院线的电影里演个没台词的角色,到鸟不拉屎的恩希诺【美国加州洛杉矶市圣费尔南多谷地区的一个街区】住个老鼠成灾的脏兮兮小套间?算了吧。于是,我从衣帽间偷了件价值两万的貂皮大衣就跑路了。我连内疚的感觉都没有,我是这么想的,你要是能把两万块扔在衣帽间里,那也就可以把两万块丢给我。那件大衣现在还挂在我的衣橱里。说真的,奇丑无比。不过有时候心情低落了,我就把衣服脱光,把它反着穿上,毛皮朝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那个……很性感,对自己的人生选择也都感到满意了。


              

她们大笑起来,随后萨米低声急促地说,她干的坏事太可怕了,如果说出来,她们都会厌恶她。女人们说,不会,不会,萨米,快说吧。萨米眼里含着泪,声音颤抖着承认自己堕过胎。


这就是你干过的最坏的事?麦洛迪说。老天啊,萨米,我堕过两次胎,感觉好得很。我们不用让男人在自己身体里撒种子。


我也有过一次,伯狄说。这个国家四分之一的女人堕过胎。堕胎在道德上无可厚非,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有过三次,尼可说。其实她一次都没有,但这种情况下团结一致好像是正确的选择。


总是高我们一筹,尼可,麦洛迪微笑着说。她的脸太僵了,一笑就亮出了一排牙齿。


萨米的神情随着她的心绪变了又变,终于硬撑出一脸了不得的庄重感,而另三个女人都看得出来她在心中对她们指指点点。随后女人们都望向尼可,她灌了一大口酒,给自己打足了气说,我所做的最坏的事,我想,发生在咱们刚毕业的那个夏天,就在咱们离家之前。我当时在帮住在湖上的一对夫妇看孩子,在镇子北边大约六英里的地方。他们在歌剧院工作。男主人是场景设计师,女主人设计戏服。


她正准备讲出整个故事——那栋美妙温暖、外墙刷成暗绿色的老度假屋,那雪白清新的室内装修,那对光鲜时髦的夫妇,那个她爱如己出的小娃娃(睡觉时小手总在耳朵旁边蜷着)——却看到另外三个人正忍着笑互递眼神,她们那根指手划脚的旧鞭子穿透昏暗的岁月啪嗒一声打来,刺痛了她。尼可叫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的天啊,麦洛迪说。我们猜对了。我们全都一清二楚。我们清楚地知道你和那个小男孩的爸爸有私情。


其实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当时不跟你说话了,萨米说。我们太生你的气了!你这个性感的小三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伯狄把她肿胀、无汗的手放在尼可的手上说,很抱歉,当年我们那样对待你。你那时只是个孩子,还没到十八岁。那个夏天我们对你太残忍了。我们真的很抱歉。


你们对我残忍?尼可说。我一点都没感觉到。我只以为那个夏天大家都很忙,没空一起玩。


众人沉默了很久之后,麦洛迪开口说,呃,这个,我们仨一起玩来着。只是从来没叫你。你当时算是“不受欢迎的人”【原文为拉丁语】我们喊你“尼皆可夫”。


恶心,尼可说。天呢。


那个……从我们的角度说,孩子们的道德观念都是挺教条的,对吧?萨米说。那个……你干的事,那什么,是不对的,不过我们确实应该对你好一点,或者,至少,努力理解你一下之类的。那个……我最大的女儿就比那时候的你小几岁,可怎么说呢?我基本能确定她有性生活。可能不是跟已婚的男人,不过现在谁说得准呢?她什么都不告诉我,而且这年头的孩子们都像在网上有个分身似的。唉,老天爷!她叫了一声,把视线投向远方,眼睛眨个不停。


尼可试着回想那个夏天自己有没有受排斥的孤独感,但她现在只能回忆起一种充实的感觉,热烈,细腻,对周边所有的美都更加敏感,连她体内的压强都变得如此之巨,她几乎注意不到自己身体发肤之外的任何东西。那个夏天的光芒如今依然令她目眩神迷。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朋友们不理睬自己,她在自己的世界里过得太快乐了。


不管怎样,我们都很抱歉,伯狄说。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也眯成一线;显然她又陷入疼痛中,她摸索到一个按钮后急急按了下去。她们几个都眼睁睁看着,在老友这来势汹汹的痛苦面前无能为力,还好药物很快涌入伯狄体内,她又露出了微笑。


反正,我一直都忘不了自己干过的最坏的事,伯狄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提了这个问题。咱们上初中的时候,我有个朋友家里情况很糟,她总是到我家来躲着。


这当时在咱们镇上可不少见,麦洛迪说。以前镇上尽是情况很糟的家庭。


现在还是,萨米说。我知道的那些事儿哟!再给我杯酒,我就讲出来,她说着,把利口酒一口灌进去,呛得咳嗽起来,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始八卦,伯狄就急促地说,反正吧,我既喜欢这个女孩,又不喜欢她。她是那么可爱,又那么笨拙,每次我看着她走上山,朝我家走来,我都想逃走,或者蜷缩起来,或者锁上门假装不在家。我父母隐约知道我朋友家的事,尽管他们一般都管得很严,但还是每次都允许她来我家过夜。这个朋友有一回告诉了我一个颇为沉重的秘密,我为她保密了一阵子,有一年多吧,可是有一天夜里,我受了点刺激——我好像是想去别人家参加生日派对,却去不了,我得接待这个来我家过夜的小“跟屁虫”,她那天晚上看着特别粘乎,特别惹人厌——我不禁怒火中烧。于是我半夜爬起来,给这位朋友的父母写了封匿名信,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她受到了惨重的惩罚——如果放在今天,儿童保护机构估计要找上门,太惨了——在那之后她就没再来我家住过,很久都没有。最难受的是我的朋友从没为这事责怪过我。但我能看出她内心的一点光芒黯淡了。我知道那是我一手造成的。那种天真找不回来的。一旦失去,就永远失去了。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到现在也没原谅自己。伯狄的嘴巴干了,说话时发出嗒嗒的响声。


噢,你得原谅你自己,萨米庄重地说。不能释怀的情绪正是得癌症的原因。


所有人都看着萨米,她似乎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是怎么回事。风擦着病房大楼的一侧呼啸而过。门开了,一名医生走了进来。他相貌英俊——坚持跑步的中年人那种精瘦的英俊,麦洛迪顿时变得机警起来。


这都是谁呀?他说。伯狄亲友团?


癌症小团体,尼可说。医生赞许地朝她眨了眨眼:病房里另一个幽默的人。


伯狄介绍了这三个女人后说,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管自己叫“伊们”。我们的名字全都以“i”音结尾。


医生看着尼可说,尼可不是啊。她说,可不。她们叫我尼姬来着,可我坚决不答应,她们最终放弃了。


啊,尼可和“伊们”,他说。听着像一支蹩脚的翻唱乐队。很高兴见到你们。不过很遗憾,他把手放在伯狄肩上说道,该道晚安了。伯狄需要休息。你们可以明早再来看她——九点整。






女人们站起身来,感觉有些晕眩,她们一个接一个地亲吻了伯狄肿胀的面颊,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生怕把她的疼痛吸入自己体内。她们抓着置于角落、带有拖轮的行李袋,逃出了这间病房。


走廊里空气好了些,也可能是因为她们现在敢呼吸了,她们向前走着,放松了一点。我打车来的,麦洛迪说。我也是,萨米说。尼可在心中默默叹口气,开口道,我租了车,我开车带咱们回旅馆。走到医院大厅,她们停下脚步向巨大的落地窗外望去,外头是正肆虐的暴风雪,席天卷地,令人畏惧,仿佛黑暗的猛兽正朝她们咆哮。三个人一动不动,尼可终于不情愿地说,我出去把车开过来接你们。那两个女人都说,太好了,谢谢!


走入酷寒之中,尼可感到一阵强烈的苦痛。不过,在看到病床上的伯狄之后,她觉得自己好像理应被冰冷和黑暗洗刷,被剥去身上的一切,只剩动物一样的肉身。尼可想哭出来,寒风成全了她,刺向她的眼睛,引出了泪水,又把眼泪冻结在眼角。这辆租来的小车散发着塑料和悲哀的气息,尼可把暖气开到最大,开回了医院入口,那两个女人正在温暖的室内和金黄的灯光里等着她。她们把行李袋扔进后车箱,爬进车里,浑身发抖。尼可慢慢地开出停车场,驶上公路,前面满是雪堆和其他车辆的勇敢的红色小尾灯——风雪中几乎难以看清这些车辆。有些路面的冰雪被车轮轧得露出了黑色沥青,汽车开过的气流把雪卷起,卷成一条条扭动的蛇,被笼在车头的灯光里,闪闪发亮。看得人昏昏欲睡。那两个女人在聊天,专注开车的尼可几乎没听,直到麦洛迪转向她说,尼可,你安静得吓人。不理我们?


只是在努力保住咱们的命,她说。


这算是句玩笑话吗?萨米说。因为伯狄快死了?要是拿这开玩笑,可真不好笑。


不,萨米,这场暴风雪真够操蛋的,我真的在努力稳住车子方向,免得撞上一辆半挂车,尼可说。


噢,萨米说着哭了起来。对不起。我现在成天神经兮兮的。你们不明白我多需要这个周末。其他两个女人先是尽量忍住笑,而后麦洛迪不忍了,噗嗤笑了出来,于是萨米辩解道,等会儿,我知道这话听起来什么感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这不是……那个……女友们的周末水疗之类的,不过你们倒是生养五个孩子试试。


绝不,麦洛迪说。杀了我得了。


有时候我感觉一个孩子好像都太多了,尼可说,想着她那一千英里之外的古怪的小女儿,此刻正听着鲸鱼的叫声入睡。离开她到这里来是尼可自己选的,来做死神的侍女,来和这些所谓的朋友、相处最亲密时她也未见得喜爱的人一起重温中学时光。伯狄一直是贤后,和麦洛迪这个恶后相对;萨米一直是城堡【即国际象棋中的“车”】,粗笨方正,锁在自己僵硬的四个直角里;尼可是什么呢?骑士【即国际象棋中的“马”】。总是恐慌地跳来跳去,从边缘努力朝里挤。没有兵卒——或许应该说,除她们之外的整个世界都是兵卒,随用随弃且碍手碍脚。为什么打起了国际象棋的比方呢?她都几十年没下过国际象棋了。她一生从未感到如此筋疲力尽。


旅馆的灯光终于缓缓铺上了汽车的前窗,她们停车时尽可能地靠近玻璃大门。她们把行李袋拖过雪地,拖进门里。前台上搁着一盘新出炉的热烘烘的饼干。她们等待的时候,萨米拿了三块。七点到我房间一起喝酒,姑娘们!她满嘴塞着饼干在电梯里说。但尼可谢绝了,说她得给女儿打电话,这是个谎言。她女儿已经在睡梦中了,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她裹着酒店浴袍在床边坐了很久很久,疲惫不堪,任电视里的装修节目把光线洒了她一身。她打电话给前台订客房送餐服务,而那个帮她们办入住、名叫戴格玛的好姑娘把她嘲笑了一通。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丽思酒店?没有客房送餐。有饭店,还可以订比萨。不过,呃,这么大风雪,她没把握地说。


戴格玛,尼可说。与我同来的那两个女人——要是跟她们再多待一会儿,我绝对会崩溃的。


明白,戴格玛说。金发那位正在吧台区跟西装男们聊天,喝着桃红葡萄酒呢。哎哟,现在漂亮的那位出电梯了。


漂亮的那位?尼可说。


啊,对,不算漂亮,戴格玛圆滑地说。性感的那位。大厚嘴唇我看不懂。像鸭子,对不?嘴唇像鸭子怎么说话?


啊,嘴唇做成那样,不是为了讲话,尼可说。


她们大笑起来,戴格玛接着说,听着,她们现在坐在吧台那边。你从另一边溜进来,坐得离你朋友们远远的,藏在一堵墙后的暗处里。我只能帮到这了。


完美,尼可说完挂上了电话。


尼可重新穿上衣服,一身黑,像个忍者,还把头发使劲向后梳。她照戴格玛说的那样溜了进去,用菜单遮住脸。戴格玛从服务台过来点单时大笑起来。你看着像个间谍,她说。


戴格玛,你还要当服务员?你这个姑娘太有能耐了,尼可说。


只有三个人冒着风雪来上班。我们得互相分担,戴格玛说着耸了耸肩。她涂的浅粉色唇釉显得嘴巴湿漉漉的,几乎有些不得体。尼可移开了视线。要你们最便宜的一瓶红酒,一份做得最快的菜,打包带走,她说。女孩泄了气,匆匆走开。


等待上菜的时候,她听到麦洛迪和萨米在吧台另一边聊天,但听不清内容。终于,和她俩聊天的四个西装男起身扔下酒钱回房间去了。现在吧台区只剩几个人,都孤零零的,两个女人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那个……真的很担心她,萨米正说着,酒精让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她看起来很惨。说真的,可怜的家伙!


尼可一笑,一个濒死的癌症病人当然可以称作可怜的家伙。


对吧?她看上去那么不快乐,那什么,简直都发散出来了,麦洛迪说。咱们年轻那会儿,她从来没这么阴沉、严厉、神经过敏,对吧?她那会儿是那种总爱讲蠢笑话、总是做事讨别人欢心的孩子。我当时真嫉妒她演戏的时候总能分到好角色!而且她根本就不想当演员,可是我想啊。她活得有多惨,才会那什么,朝每个人发出这样的恨意?


谢天谢地,她至少还有女儿,萨米说。于是,尼可终于确定了,她们说的不是伯狄。





吧台边的一个男人端着微微荡漾的波旁威士忌走到这两个女人身边说,女士们,我请你们喝杯酒不会太冒犯吧?萨米咯咯笑得欢畅极了,尼可能预见萨米这个夜晚将会如何发展,也能看出这正是她极度渴望的外遇。


尼可抓起戴格玛递给她的汤和红酒,签了计入房费的单子并给这姑娘留了一大笔小费,就急速撤退了,她气得心怦怦直跳。她的生活不快乐?那两个女人缺爱缺到一个把自己的脸改造得面目全非,另一个生孩子像打气,停不下来。回到房间,她喝戴格玛给的汤时烫着了舌头,终于哭了起来,她哭了又哭,为她那可怜的烫伤的舌头,为她那可怜的消逝的青春,为可怜的伯狄,曾经苍白、高挑、一头红发、在她心目中像燃烧的蜡烛一样的伯狄。


快九点的时候,尼可正朦胧入睡,客房的电话响了,她接了起来,脑中闪过她的女儿、天灾爆发、房子着火……而电话那头是戴格玛。尼可身体里有什么撩动了一下,戴格玛说,你的朋友,是她们让我打电话的。她们说,问问她没事吧?我只好问问。


我最好的朋友过几天就要死了,我在暴风雪中困在一家不是很高档的旅馆里,躲着全人类最恶毒的两个婊子,看着一集我已经看过的节目,显然,我的人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刻,尼可说。


她听到戴格玛说,还能讽刺挖苦,看来没事。随后,她告诉尼可,她们说早上八点一起吃早饭。


睡意沉沉地压了下来,尼可口干舌燥地醒来时已是六点,风势已经小了很多,渐呈粉色的天空笼罩着一片洁白的原野,原野上铺满了像奶油般搅打出来的新雪。她考虑去健身房,但又想到麦洛迪一定在那里锤炼她身上健美的肌肉。于是,她继续躺在洁净、空旷的床上,尽情享受着奢侈的静默和安宁。如果是在家里,她女儿一小时前就醒了,现在肯定在拍尼可的脸,或者让音乐机器人播放那首所有孩子都着迷的烦人的鲨鱼歌,还会在房间里边跳舞边喊,我饿了!要吃饭!直闹到尼可起床给她做鸡蛋吃为止。


她一直望着时钟的指针向前滑动,开始担心自己永远都起不了床了。不过,她还是在最后一刻冲了个快澡,把东西往包里一塞,赶在那两个女人前面到了自助早餐区,早餐乏善可陈,只有煮得太硬的鸡蛋和各种包装的碳水食物。她喝了杯咖啡,伴着花生酱吃了个苹果。一个神色忙碌的矮胖男人取代了戴格玛,尼可小小嘲笑了一下感到失望的自己。电梯门开了,是麦洛迪,她妆容完美,行动间周身香氛如雾,浓烈无比,尼可不由得想象大厅里的榕树在她经过时都被熏得枯萎了。她看着自助餐做了个鬼脸,拿了杯黑咖啡,在尼可对面坐下。过去的麦洛迪这时候肯定要说句刻薄话,但现在的她只是把一只手放在桌上,掌心向上,注视着尼可,直到尼可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两人的手相触那一刻,泪水盈满麦洛迪的双眼,又缓缓流下她脸颊上紧绷的皮肤,尼可没了胃口,只得闭上眼睛喘口气。眼睛睁开的时候,萨米已经到了,端着一碗加糖麦片,视线在两个女人的面孔间来回打转。


麦洛迪轻轻用餐巾拭干面颊,叹了口气,又瞟了萨米一眼说,那是个吻痕么?


萨米的脸变得火红,说,不是!而麦洛迪早已拉开手袋里化妆包的拉链,用遮瑕棒轻搽萨米的瘀痕。


别说出去,萨米说。老天爷,你们可不能说出去。这只是因为——我真的需要点什么。我真的需要点什么,在这天杀的一成不变的小日子里,我需要一点别的什么。


有什么可说的?尼可说。你的脖子撞上了门把手。


再说了,你懂的,你的身体你说了算,麦洛迪说。


你俩可真是浑不吝啊,萨米羡慕地说。


已除过雪的公路上没什么车,她们到得太早,只好到医院餐厅再喝点咖啡,等候探视时间开始,咖啡倒是出乎意料地可口。她们终于上楼来到伯狄的病房,只见她的气色更差了,如果尼可是个迷信的女人,可能会说,伯狄身后的死神像兀鹫一样又逼近了一步。


医生进来略站了会儿,就去看别的病人了,走之前捏了捏尼可的肩。麦洛迪咂摸着这个动作,做了个鬼脸,如果尼可能选择,倒是乐意把这个男人让给麦洛迪;一个离她的生活千里之遥、算不上一等一英俊的医生对她毫无用处。几个人聊了些有的没的,聊着镇上那些几十年前就对她们大多数人失去了意义的人,萨米说得容光焕发,与此同时,麦洛迪为伯狄的指甲涂上了一种她称为“荡妇红”的颜色。


终于到了访客离开的时候。尼可本可以迁就其他两人的航班时间,提前几个小时去机场,但她受够了——终于受够了——永远不想再讨好她不在乎的人了。她说,你们俩也许最好一起打个车。萨米拥抱了她们所有人,又坐到伯狄身边,吻了她的鬓边,哭泣着,热烈地耳语了很久。麦洛迪捏了一下伯狄的手,随后转向尼可,急促地低语道,咱俩都继续成长沉淀吧,我想等到了九十岁上,咱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的。


好啊,尼可说。那咱们就约定到那时候再碰头吧。


麦洛迪吼吼大笑一声,抱住了尼可——香水味直灌进尼可的鼻子里——说道,没事,我能看透所有坚硬的外壳。我知道你的内心深处是很柔软的。之后,那两个女人走了。





现在只剩尼可和伯狄了,两人相视而笑,尼可踢掉了脚上的鞋子。她在朋友身边躺下,把头枕在伯狄的枕头上。


这些年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峡谷,在这些错过的岁月里,她们每月只通两次的电话;另外那些年则洋溢着炽烈的激情。她们现在虽然身体紧挨着,却绝无可能跃过峡谷,跳回到那些年。


我发现,我们昨天其实根本没让你把故事讲完,伯狄说。


是的,尼可笑起来。你们算是把自己的版本强加给我了。


我整晚都在想你的故事。它并不像我们说的那样,对吧?伯狄说。当你露出你那种狡猾神情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想让我们一直误解下去。


我大概是意识到我并不想让麦洛迪和萨米得到我的故事,尼可说。它太珍贵了,不能送给她们。


那我呢?伯狄说。


你知道我什么都肯给你,尼可说。


那就给我吧,伯狄说。


尼可深吸了一口气,给伯狄讲了她的故事的加长版,把她多年来反复回味的所有细节一一道出。



她是在高中毕业后的那个周末在农贸集市上遇到理查德和蒂娜的,她告诉伯狄。她当时在卖她爸爸种的花。那一周,卖的是唐菖蒲。红的、黄的、粉的。自那时起,它们好像总带有强烈的性意味,几乎让人感到难堪。


然后那对夫妇走了进来,那么明显地鹤立鸡群,时髦,漂亮,两人都是深色头发,戴着墨镜,这样的打扮在那个镇上的人看来纯属装腔作势。两人各牵着他们小儿子的一只手,他在中间摇摆着,大笑着,笑得有一点歇斯底里。虽然还不相识,尼可已经爱上了他,爱他的可爱,爱他聪明的小脸蛋。她蹲下身来,递给他一朵从枝上断落的黄色唐菖蒲,他尖叫一声,欢喜地接了过去,她站起来的时候,孩子的父母已经摘下了墨镜,正注视着她。从来没有人这样打量着她,这样细致,这样专注。后来她才知道,他们看世上的一切,都像是在把它细细咀嚼,仿佛是在品尝无上的美味——并非只对她如此,他们对一切都感兴趣,他们是艺术家——不过,当时她只觉得自己全身每一处都在震颤。他们到镇上来是为了参加歌剧院的夏日节,他们说。他们在找个帮忙看小孩的人。


啊,有意思,尼可说。我正在找工作。尼可感到红晕热热地涨出自己T恤的领子,爬上下颌,升入两颊。已经有份工作在棒球帽店等着她,不过只有最低工资,她觉得那不是——即便在当时——能配得上她的工作。他们看起来很高兴,说他们愿意每小时付她十美元,比她看孩子的一般报酬多一倍,而且只需要看管一个小男孩。她在一截报纸上潦草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们说周一早上八点来接她。


农贸集市收摊,她父亲把钱和卖剩下的花收走之后,她到图书馆用电脑搜索这对夫妇。那时互联网时代还没有真正到来,所有人的信息都很稀缺,但她还是查到他们在各自领域都很有名气,并打印出两人模糊的照片,带回家收藏在自己的床头柜里。那个周日晚上她根本没睡着。


到了周一那天,开上她家车道的是辆灰色捷豹,她感觉自己不配乘坐这么好看的车。理查德穿了件深蓝色紧身网球衫,她感到惊讶,这么中规中矩的衣服好像不是艺术家应该穿的。他一边开车,一边转过头来向她微笑。他们喜爱这个地区,他说。他们从上大学时就总来,去年刚买了个破旧的老度假屋,雇人装修了一冬。这是他们在这里住的第一个夏天,目前才住了三天,但他们太喜欢这里了。


老度假屋在晨光中是极美的墨绿色,在下午的日影里则成了黑色。它建在小小的半岛上,三面都有满窗的湖景。她在屋里感觉就像站在水中。他们保留了室内的木板墙面,但把它刷成了白色,又拆掉一些隔墙,把楼下打通成一个巨大的拱顶空间,其中有厨房、卫生间和主卧,楼上则是小男孩的房间、另一个卫生间和客房。她从没到过这样的地方,每个细节都是精心挑选的,从吹制的玻璃灯具,到以锻铁为原料、手工打造的柜门拉手,到那些胡桃木家具——她父母可能会说它们丑得要命,但她觉得它们摆在没打蜡的木地板上,就像艺术雕塑一样让人如痴如醉。她第一次走进这所房子那天,找回了幼年的自己——正处于还不能用逻辑来理解上帝的年纪——礼拜天走进教堂时的感觉。蒂娜拥抱了她,身上好像有护肤乳的味道,也有她晨泳带来的湖水的味道。她穿着轻薄的黑色亚麻布裙子,还特意为尼可留了肉桂煎饼。小男孩爬到尼可膝上,就像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一样。蒂娜已经把孩子的日程安排写好,又给了她那辆沃尔沃的钥匙。之后夫妇俩亲了亲小男孩,一起开着捷豹走了。尼可在这所房子里感到无上幸福——有美味的食物,那么干净、安宁,那么多书——而且一整天都可以到湖里探索。


独自和这个小孩一起待在这所房子里,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此时是不合群的十八岁少女,准备离开这个小小的乡村地区,又害怕外面的世界;同时,她又是未来的自己,过着她理想的生活,在这静谧、安宁的氛围中与她的孩子相伴,周围都是属于自己的美丽物件——在这里人们能温柔相待,没有突如其来的危险,没有暴力,没有刻薄的言语。


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我的生活离当年这个幻想的距离不是太远,尼可对伯狄说,而在伯狄肿胀的脸上,那双眼睛则快速地眨巴着。有意思的是,早在那时候我幻想的图景里就没有另一半,尼可大笑起来。伯狄按了按她的手,让她继续讲下去。




在第一周的周五,理查德像往常一样开车送她回家,而她父母又在搞他们那种派对,车道上停满了破破烂烂的轿车,理查德在这个街区开了很久才把车子停下来。她一定是叹了口气,或者有类似的反应,理查德转向她问道,你还好吗?


还好,尼可说,但她眼睛里有泪水。她能应付她的家庭,能对付各种突如其来的考试,能对付高中女生的恶毒和高中男生的愚蠢,但当一个成年的外人问她好不好时,她总是会哭出来。而下一秒,理查德已经俯身越过换档杆吻上了她。她被男孩吻过,但从未被男人吻过,而从她第一次看到理查德起,就感到体内有什么被他撩动了。尼可对伯狄说,当然,那时的女孩和现在的不同。她如今会教导自己的女儿,遇上做这种事的已婚成年男子,就狠狠给他一拳,但她自己当时受的规训是要取悦男人。带着真实的欲望和取悦的渴望,她回吻了理查德。那感觉很恶心,自己简直就是个坏人——毕竟,虽然只过了一星期,她已经很喜欢蒂娜了——但是,尼可说,噢,伯狄,那真叫人欲火焚身啊。


绝对的,伯狄说。你那时就是叫人欲火焚身。


她们大笑起来,尼可接着说,就这样开始了。从来不在上班前,一般是在下班后,有时候他会在小孩睡觉的时候回来。好像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苏醒过来了。我所有的神经,所有的知觉,甚至我的味觉。连番茄都不再只是番茄,而是什么大得多、美得多的东西。白昼与黑夜的每一个时辰都有了深度,深得几乎无法承受。每次看到蒂娜,我都感到极度悲伤,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明白自己在伤害她。


之后有一天,在小孩子睡觉的时候,我听到捷豹开上了度假屋前的车道,我的身体也有了反应,尼可说。但走进门的是蒂娜,不是理查德。尼可坐在沙发上假装看书,蒂娜带着疲惫的神情,在门口注视了她很久,然后微微笑了起来,她说自己太想游泳了,所以离开会议溜回家来。接着她扔了件浴袍给尼可,自己也拿了一件说,来吧。尼可敢断定蒂娜想把她引到湖中心,让她溺死在那里,但她还是跟着去了,因为她内心深处知道这是自己应得的。她们游了很远,但没有游出能听见坞板上婴儿监测器声音的范围,蒂娜转向尼可,尼可低下头,等着严厉无情的数落,等着一双手把她的头按到水里。


接着她吻了我,尼可说。


伯狄倒抽了一口气。说真的,我猜到了,她说。不过,天啊。


回想起来,那个三十五岁的女人知道她的丈夫在和一个孩子偷情,那是她努力掌控全局的一种方式。不过,这个吻是尼可一生所拥有过的最美的吻。


它唤醒了你体内那沉睡已久的东西,伯狄静静地说。


的确,尼可说。此后我几乎算是搬进了他们的客房。之后的两个月,有了他们两个,还有那个小男孩,每一天从早甜蜜到晚,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想,如果真有天堂这种东西,我的天堂就是无限循环地回到那几个月。晚上在那张床上等待,每当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就颤抖起来,不知道那是谁的脚步,屏息期盼着,同时又希望他俩同时现身,总是感到困惑昏乱,却又总怀着某种冲动。但是时间一到,我就跟他们告别,去了学校。把一切抛在身后,此前的全部生活、小镇、我的朋友和这些我如此深爱的人。我并不曾为此伤怀,毕竟,我们不能为梦伤怀。但我发现他们后来分开了。那是我所做过的最坏的事情,拆开了那对很好的父母。让他们的小儿子伤心。


她们在静默中思索了一会儿,伯狄缓缓地说,有意思。现在我想,即使那个夏天我们想见你,你也没空见我们。我想我当时打心底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让我有点抓狂。我知道你清楚那是我发起的,排斥你这件事。不是麦洛迪和萨米。是我。我当时嫉妒得想杀人,我想。


我知道,尼可说。


不过,是嫉妒那对夫妇。嫉妒他们拥有你,伯狄说。


我知道,尼可说。


我觉得我想说的是,我为自己对你做过的事感到抱歉。我很抱歉,初中时给你父母写了那封信,而且你爸爸——嗯,我很抱歉,他伤害了你。我很抱歉,我们再也不能像原来那样做朋友,即使到了高中也不能。我很抱歉,我杀死了你心里那美丽的东西,让它长久不能复生。




伯狄在哭泣,尼可却笑了一下说,喔,伯儿,没事儿。我那时候是个粘乎乎的小跟屁虫。再说了,我们又不真正明白我们在你的“小马宝莉”【“小马宝莉”最早是美国“孩之宝”公司设计的玩具形象】睡袋里对彼此做了什么。都没什么意义,对吧?只是图舒服。而且,我那时候绝对认同很多人的看法——认同我的神、你的神、我的父母,也认同你,在你写了那封我有多变态的信之后——我几乎想跟每个我看到的人做爱,这确实是我身上的怪癖,日后也改不过来的怪癖。只是在我遇到理查德和蒂娜之后,我才明白这也可以是美好的。


伯狄说,告诉我你原谅一个将死的女人。


没什么可原谅的,但我原谅你,尼可说。你寄出信的那一刻,我就原谅你了。你当时才十三岁。每个人十三岁时都是混蛋。咱们上高中时总算又做回朋友那会儿,你在罗姬·史密斯家的派对上吻了我,转头又跟罗姬勾搭上了,我那时都原谅你了。现在我当然原谅你。


有人敲了下门,走进来的是伯狄的父母,愁容惨淡,呢子大衣上落满了雪。他们昨晚离开病危的女儿——老朋友们来探访的真正缘由——显然是在悲悼中过了一晚,尼可拥抱了他们就退开了,他们的到场使得过去太过沉重。不需要再过一周,伯狄的妈妈就会打电话来通知她了,而尼可会感谢她,会在通话结束很久之后还握紧电话放在耳边,在阵阵悲伤和愤怒中一动不动,直到悲伤慢慢退却,留下的只有愤怒。她并没有对伯狄撒谎;她的确原谅了她的朋友。但她所原谅的朋友,是医院里那个浮肿得难以形容的濒死的女人,是那个年轻的伯狄:在卧室绿色长绒地毯上的睡袋里,她曾用温暖柔滑的肌肤紧贴着尼可,尼可的口中留着她甘美的滋味,快乐就在两人之间流溢。只有两个可原谅的伯狄。在她们之间的所有伯狄,所有那些恶毒的女人,依然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


尼可在医院一再逗留,直到她看了一眼时钟,发现自己早就该动身了。她久久地亲吻着伯狄的面颊,为了记住她的温暖,之后她飞速穿过满是病患和受苦者的廊厅,风风火火地开到机场,把车钥匙扔给租车管理员,闪电般冲到登机门。她升入空中,航程开启,这个美妙的时段是一段段不同人生的间隙,是略作喘息的机会,随后她又会再次落回日常生活的磨折之中,去已分居的丈夫家接走女儿,打开装满大一学生家庭法论文的手提箱,嗅出从垃圾箱散发出来的奇怪臭味,不理会厨房瓷砖上干瘪的豆子,不理会账单,也不理会那只渴求关注的猫——它蹭着尼可的脚踝,蹭得停不下来。尼可在桌前坐得笔直,并没有工作,只是在假装工作,同时感受着那只猫转了一圈又一圈,紧紧贴住尼可的肌肤,仿佛在向她诉说言辞所不能传达的东西,仿佛她们这样难逃一死的可怜身躯真的能大抵表达出爱那可畏的深沉和热烈。









《伯狄》创作谈

罗斯·安德森*作 黄雅丽译


【*罗·安德森,生年不详,《大西洋》副主编。该访谈载于《大西洋》网站,发布时间为2020年1月15日



:《伯狄》的开头是一群从小就互相认识的女人在医院里重聚,探望她们那位癌症晚期的朋友,也就是与标题同名的角色。但接下来的部分叙述发生在几十年前。阅读过程中,我很好奇,哪个部分在你的想象中先成型,是过往的片段还是现时的场景?


:和我的大多数故事一样,这些独立的文本片段游离了一段时间后,才彼此相遇与融合。二十多年前我心里就有了背景故事,而当我发现大学朋友们毕业之后老是在一块度假却不带上我时,这有点刺痛我了,于是萌生了那个现时的故事。我理解这一点,毕竟,我和我丈夫大学时就在一起了,她们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则要晚得多。我有时爱发脾气,需要清静,还跟某个从没真正喜欢过我的人闹出了点人际矛盾。(这不是什么大事。在我人生一长串的痛苦清单中,有的是严重得多的条目。)但这让我开始思考如何应对与分别许久的人重聚,如何面对相关问题,如何认识被人排挤却从未察觉这种情况。




:这个故事的一部分涉及主角尼可和两个雇她当保姆的已婚艺术家之间长达数月的性关系。在描述这段发生在她十八岁的关系时,尼可小心翼翼地说,她在教导自己的女儿,要坚定地拒绝已婚的年长男人的求爱。但除了这句话,她没怎么特别评价艺术家夫妇的行为。恰恰相反,她似乎把这种关系看作是一段积极的成长经历,一段在审美上唤醒她的经历,甚至把它视为逃避家庭创伤的避难所。在“后米兔”【“米兔”是对Me Too的音译,指近年来席卷全球的反性骚扰、打破性侵沉默的运动】时代,捕捉这类关系的复杂性是否更加困难?


:我不确定。这类关系一向都很复杂。我并不打算写我们性观念的总体发展趋势,我只写这个人物具体的性经历。令我感兴趣的是,一些早年体验,就其强烈程度和道德模糊性而言,可能难以言表,而且来自外部的评价往往不能触及性爱最核心、刺激、真正奇异的本质。但我也对记忆以及我们随着时间篡改事件的倾向抱有复杂的态度,我希望感受尼可记忆中潜在的矛盾。




:说起成长经历,尼可在故事中多次提到了她艰苦的童年,用“艰难”描述她的家庭生活,并希望未来“没有突如其来的危险,没有暴力,没有刻薄的言语”。但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伯狄暗指尼可的父亲伤害了她,我们不得而知。你能谈谈为什么没有更明确地处理这部分吗?


:在修改过程中,我倾向于打磨出最精华的部分。我先写出所需页数的两倍,有时更多倍,再把故事浓缩到尽可能精简的长度。这(有时)有利于创造出经典的“海明威冰山”。海明威是这样说的:“如果散文作家对他想写的东西心里有数,那就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只要作者写得足够真实,读者就会强烈地感受到他所省略的内容,好像作者已经把它们写出来了似的。冰山移动时的庄严气势要归功于它露在水面上的部分,即它的八分之一部分。一个作家倘若因为不了解而省略某些东西,只会让他的作品出现漏洞。”有些东西,我知道,读者不知道,但他们仍然可以从文本中感受到,这暗示了故事之外存在一个更丰满的世界。




在后面的故事中,尼可来到了一个充满光亮的湖上小屋,屋里尽是精美的装饰,还有新鲜肉桂煎饼的味道。先前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医院病房和连锁酒店,这些单调的环境设定并没有给你这样文笔华丽的作家太多发挥的空间。你能谈谈你是怎么让读者对这些平常的空间产生新鲜感的吗?当你的角色终于进入一个真正允许你打开叙事“节流阀”的空间时,我们似乎在你的文字里感受到了一丝属于作家的解脱(亦属于尼可本人的解脱),这样说对吗?


:抽象的回答是,短篇小说里的角色注意到的所有事情都要对他们产生情绪的影响:受压迫的角色会戴着有色眼镜进行观察;被解放的角色会感到自己的身体重获生机。说到具体的写作程序,我的回答是,通常在我动笔写某个场景前——我是个会反复修改的紧张型的作家——我会花点时间,闭上眼睛,在自己周围建立起这个场景,包括所有最后可能不会进入故事的感官细节。




:这个故事有足够多的主题——女性友谊;早年经历(如性爱)的本质;我们童年自我和成年自我之间的连续性与不连续性——可以写满一部甚至多部长篇小说。你总是会事先想好哪些故事你想写成短篇,哪些你想用长篇小说的篇幅来演绎吗?


:我倾向于将短故事长时间储存在脑海中——有时候是许多年——直到它开始成形,我确定它就是个短篇小说。而长篇小说来自心里的一道暗影,你需要用几百页的篇幅来照亮它;而短故事,在我看来,是从一场小型的“光爆”开始的。换句话说,短故事通常只提出少数几个问题;长篇小说则要提出几百个。长篇小说的问题孕育于你睡觉的时候,这样你在早上就会带着更多的问题醒来。






多年来,比我年轻的那一代人持续不断、百折不饶地对我们从出生起就被嵌入其中的权力结构施加压力,对此我赞叹不已。在此压力下,我对自己身份的许多假设都有点动摇;尼可这个人物展示了这种动摇。这个故事的形式刚开始在我面前展露得尤为缓慢,当我理解了它的整体长度和形状后,就一下子现出了全貌。




  END  






作者简介


劳伦·格罗夫(Lauren Groff,1978— ),美国新锐小说家,毕业于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获得小说创作方向的艺术硕士学位,被《格兰塔》杂志誉为“她那一代最优秀的年轻美国小说家”。格罗夫关注当下女性的生存境遇和深层心理状态,采用多重视角、多线叙事等灵活手法来表现婚姻中的权力关系、家庭伦理、母亲身份、姐妹情谊、女人的身体经验、女性对环境的抗争以及对自我的重新发明等。但作者并未囿于女性微观生活史的视角,而是着力拓展女性意识,将其投射到更广阔的社会幕布上,使其融入对更普遍的社会问题的反思,对更美好的社会形态的构想之中。另外,宗教启示或超现实元素的运用使格罗夫笔下的故事多了几分神秘气息和深长意蕴。作者对文句的调度极具场景感,语言丰富生动,有诗意,呈现出明显的抒情节奏。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3年第1期,责任编辑:叶丽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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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梁赵慧子


配图:梁赵慧子


      版式:熹微      


   终审:王燕、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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