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杜安·大鹰的作品承载着印第安人的文化价值观、历史记忆、以及对现代世界的反省或批判。大鹰的诗歌语言浅白质朴,以铺陈而非凝练见长。这里选登的诗作涉及大鹰作品的几大主题:对童年时光的怀旧再现,对部落生活的美好呈现,对隐秘情感的含蓄表达,对纷争不断的现代历史的回望,对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的反思。从不少诗作中都可以见到大鹰对人类生活方式及其影响的关注。
张子清译
在我很小的时候,
我们总是坐着
四轮平板马车进城。
等气温一升高,
从母马鼻子里
不再喷出雾气,
我们就立即出门。
孩子们蜷缩在车后
灰扑扑的
玉米和大豆中。
我们沿着主街道行驶时,
小镇向后
伸展开去,
呈现在我和妹妹眼前。
我们喜欢那里的砖石建筑
和农贸市场,
地上满是锯屑。
最好的是
蒙哥马利沃德商店,
宽敞的主厅镶着壁板,
细细的金属丝上,
纸片的信息
像训练有素的鸟儿
飞来飞去。
我们终于到了奶奶
买东西的喜互惠商店,
阳光下,爷爷坐在
外头的砖石阶上,
照看他的几个小孙孙。
街对面
清凉的阴处,
冰淇淋店的纱门
砰砰作响,
像是在召唤我们。
爷爷总是有钱买冰淇淋,
我们坐车沿着大街回家,
舔着冰淇淋,
看着小镇
在午后的阳光下
再次向后伸展。
镇上传报员摇响了钟声,
通知跳舞的人穿好衣服,
前往凉亭。
很快,鼓声和歌声
就会飘过这片广阔的原野。
我在低矮混凝土门廊旁的
劈木树桩上坐了一会儿,
回想起房屋如何
在地面上建造,
河流和小溪
如何有自己独特的气味。
我回想起远离大路
是什么感觉:
你能看到五十英里远外,
低矮的山丘上、溪谷里,
覆盖着大草原的绿草。
从内布拉斯加到这里,
一路上,绿草随风荡漾。
草地鹨吹着阳光下的旋律,
一声尖利的鹰叫声
惊动了我的心。
游客快速通过只有一条主街的
小镇,会看到加油站、农场、
穿过红土路的养牛人,
还有沥青公路。
但是,如果仔细观察,
你会发现另一块土地隐藏在这里,
一块与横向世界垂直的看不见的土地。
它高高耸立,就像一所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高中,
在雷雨的蓝闪电中隐约可见。
在这片更古老的土地上,人们
仍然歌颂着战争的荣誉,
烹饪的火焰仍然散发着
热烈邀约的香味。
在第三个夜晚的舞会上,
我感受到了这份邀约;
尾声到来时,
围坐一圈的女人
从椅子上站起来,
在男人身后歌唱着。
鼓槌像老鹰拍打翅膀一样
向上挥舞。
舞者们围成一圈,面朝歌手,
一道闪烁的
声光之柱
从鼓面升起,
冲向天空。
隆冬时节,双心部落人①将鹿肉送到
长者们暴露于风中的小屋。
双心部落人总是先送
毛毯和食物给聚会的人。
双心部落人知道,被偷的东西
总会回到它们所属的地方。
双心部落人在“四九舞会”②上一直跳到深夜,
睡眼惺忪地与太阳一同醒来。
双心部落人在热浪滚滚的
大草原里逝去,
面朝西方,埋葬在
成堆的红岩底下。
双心部落人靠祈祷升起太阳,
用与雨水一样古老的
姿体动作呼唤耳聋的大雨。
双心部落人从不按别人的指令行事;
他们的孩子长成粗硬结实的芦苇,
不怕劲风摧折。
双心部落人在夏末的白杨林下扎营;
柔软的白色种子
借着他们的青烟飞上天空。
双心部落人在蜘蛛网上读着冬天,
在秋日的第一缕凉风里,
蛛网就要挣脱它的缆绳。
双心部落人的生命是星星的旅程,
从蓝色的黄昏到黑色的夜晚,
再到红色黎明的天际。
双心部落人知道我们
都必定从这个世界
去到太阳之外的地方,
然而,他们却笑着,笑着,笑着。
①“双心”的原文为“Two Hearts”,有“心心相印”之意。
每时每刻
都在尖叫着进入生命,
不管降生于世,还是胎死腹中。①
有一些地方
你不能去。
仇恨是一段石阶,
通向无门窗的死墙。
有一些机会
你不能错过——
爱,
一种欣然就绪的状态。
那些小小的决定
构成了
我们赖以生存的愿景。
你以为你所行
或未行的事情
决定了自身的幸福。
但真是这样吗?
一只兔子
被车前灯弄花了眼,
它知道
自己是要飞奔
还是坐着不动吗?
我要像那只目眩的
兔子一样生活,
冲破黑暗,
为了一丝丝的
风和冲动。
黎明时分采摘西洋菜,
大地从自身挤出水分,
将绿色滴在河底的
蕨类植物上。
突然,我希望你
在我身边,
在柔软潮湿的泥土里。
她睡觉时,
一只脚从被子里
伸出来。
真奇怪,她的梦
竟然泄露了
我所有的秘密。
我被寻常的记忆
和不寻常的回忆所困扰,
仿佛附近山丘上
住宅里的灯光
是古人洞穴前的
火焰,
仿佛你贴着我脸颊的
肌肤的
柔软和芬芳
总与我相伴,
仿佛我刚诞生,
还能记得
子宫里
以及更早前的一切。
一幕幕雨水汇成缓慢的波浪,
拍打城市的建筑。
小雨点像白雪
或像亲吻般
飘落,
在星期天的早晨,
叹息着溜过陡峭而狭窄的街道。
她的床是一条温暖的
小游船。
我们在寻找什么?
我们真正拥有什么?
为了生活得更好,我们需要什么?
我们将如何在地球上生存?
在这个说话声不断的世界里,
在这个日夜鸣笛的世界里,
在这个火车呼啸轰鸣的世界里,
在这个充满疯狂的街角消费、粉色霓虹灯暗示的需求,
孩子们虚弱得哭不出声的世界里,
在这个瘟疫威胁到整个国家,
对瘟疫的恐惧将爱情埋葬的世界里,
在这个已经窒息的友情世界里,
在喷气机的轰响和虚假的演讲里,
在谈论爱的时候,怎么可能
不希望爱能永驻?
怎么可能对孩子有所了解?
他们害怕什么,
他们到底想不想待在这里?
如此多的不幸出现在
如此多的人身上时,
怎么可能生活下去?
而今简单的洗脚、洗下肢、
买一个新锅烧煮的行为,
都会产生某种未知的结果,
某种重要的变局。
水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谁的嘴里剥夺的?
这个锅是在哪里制造的,又是如何运输的?
为了我穿在腿上的
这条黑裤,
世界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我穿上让空气消失的鞋子,
戴上禁锢时间的手表。
我裹在一件令鸟儿沉默的外套里。
面包和鱼的奇迹
已失控,
已运行到不可能的数目
和无数的债务。
我们希望一切都能成倍增长,
而今,像蜂房里发狂的蜜蜂,
我们拼命想要计算清楚。
我们让贪婪的算学
成为我们存在的等式,
还能持续多久?
就在那一天,他们开启旧金山奥克兰海湾大桥时,
日本戴上龙的面具,进军中国。
奥地利的奥托大公从墨索里尼手中夺回了
哈布斯堡王朝的王位;墨索里尼把捷克斯洛伐克卖给匈牙利,
以换取埃塞俄比亚。
就在那一天,他们开启旧金山奥克兰海湾大桥时,
一只杂种狗从路易斯安那森林跑了出来,
跑到一位公共事业振兴署①工人的板壁房附近。
无名的工人妻子从狗嘴里拽出一个健康的金发婴孩,
给他取名为摩西。有些人认为他是新生的弥赛亚。
就在那一天,他们开启旧金山奥克兰海湾大桥时,
马德里遭到了野蛮的攻击。
旧金山桥上,刺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基特罗·维耶托斯②北面的法西斯炮兵队
在圣文森特道上炸了一个洞,那里正巧
一位教授的家人在吃晚饭;
炮弹在桌底下爆炸,炸死五人,炸伤两名儿童。
就在那一天,他们开启旧金山奥克兰海湾大桥时,
克利夫兰的一座坟墓开始歌唱。
海伦·佩尔沙尔在草皮下清晰地赞颂“万福玛利亚”,
她是一位死了十年的方济各会俗家修女。
就在那一天,他们开启旧金山奥克兰海湾大桥时,
秘鲁印第安诗人塞萨尔·巴列霍
获准流亡巴黎,
去西班牙访问两个月。
后来政府改变了主意。
他从咽气的床上离开,去了西班牙,
终于没有人能阻止他。③
就在那一天,他们开启旧金山奥克兰海湾大桥时,
美国人能够从大陆的一端
驱车直驶到另一端,
而阿尔伯特·雷德温,正宗的瓦兹哈切族印第安人,
走在俄克拉何马州哈莫尼社区的砖砌街道上,
突然清楚地听到一扇巨大的门砰地关上了。
没有枪声,
没有回音,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渡鸦继续在山坡上的
三角叶杨林中啼叫。
阿尔伯特转过身来,他的辫子甩在羊毛大衣上。
消防站附近空地上吃草的四只鹿
消失了。
蓝鸟一只接一只停止了歌唱,
所有的狐狸都消失不见。
阿尔伯特感到大地被撕成了大块的方田。
从此以后,所有的伤口都要用带刺的铁丝缝合。
就在那一天,他们开启旧金山奥克兰海湾大桥时,
傍晚时分,阿尔伯特·雷德温回到了家。
很快,人们开始乘坐小轿车和轻便马车前来,
他们苍白的灯光在小山四周飘荡。
那天晚上,他们努力要把失去的世界唱回来。
那天晚上,鼓声响起,
像心跳一样在大地上雷动。
就在那一天,他们开启旧金山奥克兰海湾大桥时,
阿尔伯特·雷德温
于清晨时分上楼去,
到他熟睡的妻儿那里。
他们用梦幻般的手拿起他的鼓,
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床上。
他们带着梦幻的心召唤他的歌声,
将歌声再次送出,到红色的黎明里寻找
那些不够坚强、无法站立的人,
那些被恐惧征服的人,
那些被摔倒的瞎子撞翻在地的人,
那些被隐藏姓名的人,
那些因为贫穷付出巨大代价的人,
那些看不见真理总是自相矛盾的人,
那个富饶的双臂即将合拢的地球,
那些看不到自己可以像绳线一样
编织这个世界的人。
① 公共事业振兴署是大萧条时期美国总统罗斯福实施新政时建立的政府机构,以解决当时大规模的失业问题。
② 基特罗·维耶托斯位于马德里的拉提娜区。
杜安·大鹰(1946— )是一位既接受过现代科学训练、谙熟主流社会动态又坚持宣扬美国印第安人灿烂文化的奥色治族诗人、画家、歌手、教师、俄克拉何马州南部土著传统舞蹈家和文化活动家,还是北加州奥色治族协会会员。他出生于俄克拉何马州东北部奥色治部族保留地,有着奥色治人、爱尔 兰人、柴罗基部族人、荷兰人、苏格兰人和英国人的混合血统。大鹰的诗歌刊登在各种小册子、报纸、选集和杂志(包括《国家》《芝加哥评论》《贝洛伊特诗歌评论》)上。他发表的首部诗集是《比达托:十英里河诗集》(1975)。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1年第2期,责任编辑:叶丽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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