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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那里时,他的灵魂在闷燃,就像一团快被浇灭的火,嘶嘶作响。托马斯的妻子想到了崩塌中的塔楼,接着想到他喝那些刺激品,把隐藏在内心的激情解绑、释放了出来,这些激情灼穿灵魂,飘向一团闷燃的烟,让他大发了一通无名火。托马斯现在成了一团不可战胜的过往烟云,她想。一缕袅绕的烟魂。她跪坐在他身边,把她拼图小拼件般的心靠在他失去生机的心脏旁边。失去生机是因为她用力扣动了扳机,然后手指紧扣不放直到他胸膛炸开,溅出来的血四处渗,玷污了所有的明天。
海•玛•维瑞蒙迪斯作 秦贵兵译
他快速的脚步声响彻空荡荡的教堂,随着他走近她坐的那把长椅,声音越来越大。她冰冷而贞洁的坐姿好像圣家庭【圣家庭,指圣婴耶稣、圣母玛利亚和圣约瑟。】的石头塑像。在耳朵察觉到他的脚步声之前,她的视线一直密切注视着一个干巴的女人在无声地进行烛光仪式的身影。黑袍神父从她身旁经过,很快脚步声消散在远处。他消失在告解亭黑暗的真空里。
他走进中间的隔间,等待着大清早的罪人们到来的第一个迹象。他左侧的门开了又关上。神父把耳朵贴近那扇黑隔板小窗,一直等听到罪人重重地跪在皮革上压出嘎吱的抗议声时,才打开窗隔板。
“保佑我,神父,因为我犯了罪过。已经过去四天了……”
总是这一成不变的单调的低语;大人小孩男的女的——没有真正的区别。他们来找他寻求救赎;他们踏进了罪孽的领域;他们都用些骇人听闻、荒谬可笑且往往是假想出来的罪孽来折磨他的墙壁——他们都期望他能减轻他们的罪孽,宽慰他们的灵魂,好让他们各自带着纯洁的一颗心才有的天真再去犯下罪孽。如曲调般低声说出的秘密被隐匿了起来,最终给驱除了。
“那个梦,神父,我还在做那个噩梦。”
“你梦见反常的行为了?”他用手指敲击着膝盖。
“我想是的。至少对我来说是的,神父。”
“是跟性有关的吗?”
“不是。”他没在听,是吧?“不是,”她重复道,“那就像是一场噩梦。我闭上眼睛,漆黑一片。我想我是睡着了,然后……”
他听到了动静。
“……然后,我的眼睑变成了一块黑屏。我期待会放映电影或什么的。正等待时,我开始听见说话的声音。是我父亲,在大声说话,他的声音很大,但吐词含糊。他们在争论什么事情。是跟我母亲有关的事情,然后……不对。是跟我父亲有关的事情。我还能看见眼前那块屏幕,但我太困了。我妹妹伊瑞娜,你认识她的,神父,她求我祈求上帝让那些声音停下来。可是你知道的,神父,我做不到啊,因为我睡着了,而当你睡着时,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切都不是真的,所以那些声音不是真实的:我希望如此。到了早上,我睁开眼睛,什么都不记得了,忘光了。所以我不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到这里停下了,而他又听见了动静。
“继续说。”他听见自己说。
“我睡着了;我看见屏幕上有个斑块。斑块从很远的地方靠近,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很快就变成了一尊雕像。我们的主双手张开的一个雕像。我感到了安慰,即使只是客厅里的一座雕像。我听不见声音了。真好。我睡着了。”
又是一阵沉默。他还没有吃早饭,气得肚子咕咕叫。她还在继续。
“就站在那里,实实在在。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理解。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让这件事发生了。我听到了什么声响,很大的声音。是子弹声。它在回响。回响化成一条可见的尾巴连在子弹声后面。我看见它刺穿了雕像,像鞭炮一样炸开。火花四射。屏幕上一道光闪过,就在我眼前把雕像刺成了碎片。我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是个梦。我睡着了,你知道的。”
他倒在沙发上。求您了,上帝,他浑身是血。醒醒,玛莎,快醒醒,求您了上帝【这段的两处加粗部分均用来表示玛莎在梦中听到的话。】……有人打碎了一尊耶稣的神像——双手张开的那尊雕像,现在他在沙发上流着血。我听到了碎裂声,骨头像火花一样粉碎,溅得满地都是,但我只想一个人待着。他的血流得到处都……我死死闭紧双眼,真希望能往她的火山大嘴里塞上破布。但伊瑞娜喷发了。我听到爆炸声了,该死,所以别来烦我。我往床垫里深陷进去,直到我在温暖的被窝里几乎都看不到被头了。然后,突然一阵发作,我呕吐在被单上。继续睡。睡着真好。我假装伊瑞娜只是我梦境中的又一个添加成分。伊瑞娜大声喊着醒醒,玛莎,我的天啊【本文中斜体部分,原文皆为西班牙语】,妈妈开枪……我感到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掐住我的脖子。
酒馆里有各式各样的餐桌椅,颜色从蛋黄色到方格纹红白交错。虽然是三月中旬的多雨季节,但天花板上还挂着泄了气的气球和褪了色的绉纸,提醒着大家新年节庆永无休止。圣诞彩灯在吧台正后方墙上那两面镜子的反照下,格外明亮。舞池是一小块区域,破裂松动的地砖上常常厚厚地覆盖着一层泥,直到第二天一大早奥利维亚把它清扫干净。奥利维亚夜间在哥们儿酒馆做吧妹,早晨做清洁工,用一把布料厚实的拖把拖地。用拖把来回擦地的动作让她的肩膀很累;疼痛感很快从肩膀往下转移,集中到她的腿和脚上——正是这双舞动的脚把地砖裂缝里的泥土踏得更紧了。
正值雨季,生意似乎比平时冷清些,尽管客流量尚且平稳,小费却减少到几乎为零了。然而,这一次奥利维亚并不那么介意;她非常期待见一个男人,那男人在不知不觉间挖开了将她埋葬已久的孤独感,同时,只要他和她同在一个房间,就给了她所期盼的快乐。眼下,他是她偷偷爱上的男人。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因为一个人而温柔如月。她曾经爱过一次,但不是偷偷地爱。她和他公开同居,生下了两个儿子。那造成了多大的丑闻啊!即便她不得不活成一个异类,为了他,她也愿意。但有一天下午他离开了。房间里越来越热。
啊,可是他真的很会爱啊。随时随地爱她。她记得他在她家的屋顶上第一次和她做爱时,她以为自己的头爆炸了,血流到了她双腿之间。她还记得,她妈妈就在下面的厨房里做玉米饼,她那缓慢、轻微、几乎千篇一律的拍打声变成了热烈的掌声……后来她恨他,恨他的两个儿子——感谢上帝,她让他们跟自己姓了——最终恨上了爱情本身。她的双臂越发使劲地将拖把往前捅去。
但是托马斯呢。他不是一个懦夫。总有一天,她必须让他知道她的感受。但她不能也不该等太久。她的青春已经开始从她脸上剥落了,就像酒馆墙壁上的涂料。奥利维亚停下来检查工作完成的情况。今晚的舞池已经准备好了。
奥利维亚锁上酒馆的前门时想到了两个儿子。她为自己是掌有店里钥匙的两个人之一而感到自豪,她不由得笑了,是每当想起屋顶事件时的那种笑。钥匙,就她和那个老头有。那个又老又小气的臭王八蛋,她想。现在是正午时分,蒂华纳【蒂华纳,美墨边境的一个墨西哥城市。】的街道上到处是泥水坑。两个小孩在街角附近洗澡,周六人行道上的游客人浪起伏,像飘舞的国旗。空气异常清新,她抬头望了望天空。今晚将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她在匆忙赶回家的路上想。
托马斯的妻子像雕像一样身材高大,浓密的黑发流瀑般垂到她的臀线处。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地抚弄着梳头发。她享受着难得充裕的时间和一览无遗的自己。这就像是久违的假期,住在不用自己整理床铺或打扫厕所的地方,也不用清洗用铅笔画在墙上的性爱图。尽管他跨境去蒂华纳不带上她(借口是这对她来说很危险,因为他一旦因为没有正当手续就携带墨西哥人过关被逮到的话,她可能会和他一起进监狱),但他让她一路跟着到了丘拉维斯塔【丘拉维斯塔,美国南加州的边境小城,与墨西哥蒂华纳市接壤】。也许他认为她需要暂且放下妻子和母亲的职责,而且只有在绝对的孤独中她才感觉像一个女人。眼瞧着葡萄收获的季节马上又要到了;弗雷斯诺【弗雷斯诺,加州中西部城市,是美国重要的农业产区。】的太阳几乎是带着嘲弄等着榨干他们五个人的汗水。总共五个。我的孩子们。下次她要带上玛莎、伊瑞娜和小米格尔。她把头发扎成了辫子。他去蒂华纳办事了,要两个小时后才会回来。他稍后会来接她,今晚一起去酒馆。托马斯的妻子心想,那个老吧妹(她叫什么来着?)是否还在那儿上班,她还想如果托马斯离开自己,老吧妹会不会落得像自己一样的下场?一路旅途累了,她躺在铺着干净床单的软床上休息一下身子。
奥利维亚总是避免完全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视线只专注于正在收拾打扮的部位。她知道岁月筑巢不走了。这条短裙子露出了一双皮包骨的腿,膝盖处关节暴突,小而凸起的肚子比她的双乳还挺。不过她尽量充分利用自己的条件。穿低胸衬衫,把头发放下来,她就不会总被人叫作老女人了。她像个艺术家一样,开始用森林的各种色彩缔造她那双迷幻的眼睛。
托马斯的妻子梦到了房子。属于他们五个人的大房子。一台彩色电视机和一个厨房岛台。她梦到了她的母亲、几十块燃烧的尿布和一只长着巨大翅膀的隐形鸟。
她熟练地把两弯硕大的假睫毛粘在真睫毛上。眼线画好了,眼皮上画了精致的眼影。完工。她点燃一支香烟,坐在镜子前,重新评估这幅杰作。如今,连化妆也遮不住她那些深一点的皱纹了。奥利维亚放下烟,用舌头舔湿手指,抚平了皲裂的手肘。
托马斯的妻子缓慢地舒展着身体,像一只猫醒来的样子。时间比她预期的要晚;她赶紧解开辫子,当他走进房间时,她还在梳头。他手里拿着一袋甜面包、两件用透明纸包好的亮粉色配绿色的庞乔斗篷【南美印第安人的一种服装,20世纪下半叶风行世界各地。该斗篷为一方形织物,中间开有领口。】和一支给小米格尔买的玩具枪,看上去像他自己的那支枪。
“给孩子们买的。”他把买的东西放在床上,“明天我们得早点走。我下周得赶回来。只有那个时候大伙儿才方便,会在哥们儿酒馆等我。”对托马斯的妻子来说,这意味着他不会带她跨境去蒂华纳。她非常明白他的意思,尽管他什么也没说;她的假期给缩短了。托马斯解开衬衣扣子,脱掉沾满灰尘的鞋,走进了卫生间。先传来冲马桶的水声,然后是淋浴间的喷水声。她把头发盘了个髻,脱光衣服,小心翼翼地走进淋浴间和他一起洗。
香水是点睛之笔。奥利维亚在厨房餐桌上留了一些塔克饼和三块钱。她从不知道儿子们具体什么时候回家,也不知道她自己什么时候回家,所以她总是留些食物和钱。这是他们之间彼此默认的契约;她从不以母亲的身份自居,而反过来他们也从不要求她那样做。奥利维亚祝福了自己,叹了口气,匆匆赶去酒馆,满心期待听到托马斯的笑声。
夜晚的美好承诺消失了。他在不熟悉的房间里醒来可能会方向混乱、不知所措吧,她想。但她会向他保证什么都没发生,因为的确什么都没发生。托马斯喝完最后那杯豪帅快活龙舌兰后就倒在破裂的舞池地砖上,烂醉如泥。她让他的同伴们把他送到她家。明天他就要动身去弗雷斯诺了,回到他妻子身边,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托马斯——被深埋在烈酒导致的大脑空白里——睡得很沉,对爱抚和安慰他的手指无动于衷。
奥利维亚脱去衣服,躺在他旁边,她颇受挫败,却感到很温暖。他缓慢的呼吸和让人窒息的存在给了她沉重的压力,让她无法入睡。她把手放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用力压平他鬈曲的胸毛。她的手感觉到了他呼吸的节奏。她听到礼拜天早晨教堂的钟声在召唤那些不眠的、头发上落满灰尘的服丧中的女人们,而她必须在黎明揭开自己的秘密之前唤醒他。今天他要回弗雷斯诺了。
“托马斯。”她希望能叫醒他,但他只是咕哝一声,猛地将身子背转过去。教堂深沉的钟声在空中响起。奥利维亚摸了摸他的肩膀。
“托马斯。”钟声在逐渐消散。“有时在我的睡梦中,”她轻声对他说,好像在跟一个未开窍的孩子说话,“……我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内部。网状物。看起来像网状物。一块块骨头像空玻璃杯里的冰块一样咔嗒作响。在这种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个艺术家,这样我就给自己画一画……”奥利维亚闭上了眼睛。“……淡柠檬绿的、暗黄色的,像呕吐物一样混合在一起。”她背转身子,面对着窗户。微凉的清晨正在苏醒,灰白的晨光慢慢照亮了房间。
“是真的,托马斯。是真的,”她对着窗户低声说,“有时候在睡梦里,你能够看到自己的身体内部。”他的鼾声仿佛是她耳边的一只蜜蜂轻柔的嗡嗡声。她一动不动,几乎像那天清晨一样宁静,她双眼泪流如血,先是安静流淌的泪水,然后是失控的热泪,咸咸的,扎得眼睛疼,而他的鼾声仿佛是她耳边的一只蜜蜂轻柔的嗡嗡声。
“你在叫嚷什么呀?你以为你没有过错吗?你就是个妓女,婊子!我还没说完呢,站住。不然我还要揍你。揍了再揍。可是你不会在我面前哭的,是吧?你不会显露你的痛苦好让我开心一下,对吧?让他们听啊。反正他们可能都不是我亲生的。
“大麻让人沉醉,烈酒诱人。这就是为什么任何东西都伤害不了我,哪怕是你也不行。我工作是为了活着,我恨呀。我为你活着,我恨呀。我要再喝一杯龙舌兰酒——龙舌兰酒才是好情人——我要再喝上两杯,然后问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我当初太爱你了。现在我没有了骄傲,没有了自尊。我在等着微风把我刮起来,把我从你身边带走。
“哈哈。你说我不忠?在蒂华纳,上周?你是不是像魔鬼一样伪装成一只虫子来监视我?我本该监视你才是,那天晚上你让他夺走了童贞,你纯真的血和黏液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你个荡妇。你个假正经的婊子。难道我没有不忠的权利吗?你没有过吗?我操你妈,你个不能再烂的货……”
玛莎,请你向上帝祈祷,让他们别吵了。上帝不听我的。
“婊子,不要为了那个吧妹跟我发火!回答我,老烂货,回……”
他躺在那里时,他的灵魂在闷燃,就像一团快被浇灭的火,嘶嘶作响。托马斯的妻子想到了崩塌中的塔楼,接着想到他喝那些刺激品,把隐藏在内心的激情解绑、释放了出来,这些激情灼穿灵魂,飘向一团闷燃的烟,让他大发了一通无名火。托马斯现在成了一团不可战胜的过往烟云,她想。一缕袅绕的烟魂。她跪坐在他身边,把她拼图小拼件般的心靠在他失去生机的心脏旁边。失去生机是因为她用力扣动了扳机,然后手指紧扣不放直到他胸膛炸开,溅出来的血四处渗,玷污了所有的明天。然而他却显得越发有生命力了。不。是比她身边的任何东西、任何人都更加真实。她用祈祷的口吻对他说话。“你呢?这是你的选择,托马斯。至于我,我没得选。为了你,我放弃了做真正的女人,就像你娶我时放弃了你的自尊自重。当然了,此时此刻,我感觉和你很近;同样是死了,但同样真实。”她怎么能向他解释自己被他、他的上帝和他说过的话搞得如此疲惫和憔悴,如此备受折磨呢?她曾经试图挑战成规,和另一个男人上了床,但那只是让她的处境变得更糟糕了。她离不开他,因为她不再拥有自我。他拥有她,她的孩子们拥有她,并且她需要他们所有人才能活下去。而她厌倦了需要。
该告诉警察什么呢,该说什么。托马斯的不忠。那就像他躺在沙发上的尸体一样真实。“托马斯是个可靠的男人,但是肉体就是肉体,男人就是男人……”
阵阵酸性雾气在她的五脏六腑猛烈地抓挠了一通后,怯懦地从她身上爬开了,与弥漫在医院病房里的尿味混合在一起。她的孩子们迟早会原谅她的。但是上帝呢?永远不会明白的;也是一个男人。不会。她会变成一只蟋蟀,夜夜哀鸣以祈求救赎。这挺适合她的;她会为了救赎而哀鸣。带着一种抗拒性的认命姿态,她像僵尸一样盯着印在腕带上的名字。
“她在睡梦中经常嘟囔,有时她会大声说出一些醒着时永远不会说的事情。由于我俩同睡一张床,她有时会紧紧抓住我,用他的名字叫我。不过那不是你父亲的名字;不是托马斯。
“在其他情况下,如果你问我这些问题,看我不狠狠揍你一顿,就像我经常揍那些透过窗户偷窥的好奇的小孩。我现在老了,老了却还姓娘家姓。我告诉你这些事情,是因为很快你就要到结婚的年龄了,而虫子将会爬满我全身上下,我就来不及告诉你任何事情了。真让人不舒服,这些虫子;今天我发现有两条在脚趾边蠕动。昨天我发现有一条钻进了我的大腿。我把它们杀掉,但是我开始没力气了。
“我不是一个邪恶的女人,玛莎,但我的身体遭受过太多的痛苦。看看这副身子——扭曲得像缠结的树根。把那杯水递给我,玛蒂塔【玛莎的昵称。】,我口干了。一点点温热,但还不错。所以你想知道关于你父母的事儿?该死的苍蝇。这房子里到处是掉下来的死苍蝇。就在前几天,有一只掉进了我放假牙的杯子里。无论如何,我是没法戴那副牙齿了。讨厌的东西,这些牙齿。
“你知道的,我是你大姨。因为我是第一个,我母亲——她不清楚自己会生几个女儿——把本应该在我们姐妹之间分享的美貌都给保留下来了。由于我是大女儿,她给了我一口坏牙,由于你妈是最后一个,她把拒绝给其他女儿(包括我)的美貌全都给了她。我记得我以前的一个男朋友。亚历汉德罗?不对,阿尔弗雷多。他名字是阿尔弗雷多。他常对我说:‘笑一笑嘛,妞儿,笑一笑,这样我才能看到我的影子。’他是个好男人,那个阿尔弗雷多。你知道,玛莎,阿尔弗雷多和我曾打算结婚来着。我认识他好多好多年了,因为我的牙齿他总是叫我小兔子。然而,当他开始注意到你妈妈发育起来的胸部,而我也发现了她看他的那种眼神时,我让他走得远远的。他是个好男人,那个阿尔弗雷多。
“天已经快黑了。请为我点燃耶稣基督的蜡烛。现在白天似乎很短。你走之前陪我念一段玫瑰经【指《圣母圣咏》,是天主教会用于礼拜圣母玛利亚的祷文。】,好吗?你刚才说什么?你父亲一直以来在做什么?托马斯那人啊,在引诱比他大的女人对他想入非非。在他还未变声之前很久,我就留意到他了。可是你妈妈看他时有了那种眼神,而我无权叫他走开。从一开始,他就彻底迷上了她。那是一个错误。因为当时她的心还只是一粒种子,所以她无法把自己还没有创造出来的东西交给他。这可把托马斯逼疯了,而我就跟她讲啊,跟她讲啊:‘你让他遭罪是一件邪恶的事。’而你妈会说:‘他要爱我,我也没有办法啊。’他让我看着你妈妈,那个托马斯。
“我的天啊,这里面好冷。我的身子从脚开始结冻,到早上就成了一个雪筒。谢谢你的毯子,玛蒂塔。说到哪了……哦。许多个星期过去了。有一天深夜里——我跟你说过我们同睡一张床了吗,我跟你妈?嗯,有一天深夜里,我听到有人在敲窗户。我以为是托马斯来找她,于是假装什么都吵不醒我。你妈从被窝里滑溜出去,就像蛇蜕皮一样。她打开窗户,两人说了会儿悄悄话。是个男的没错,但不是托马斯。
“愿上帝怜悯我的灵魂,孩子,但你是个善良的玛蒂塔,你必须知道真相,否则你将永远不得安生,而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我告诉你这些不是错。
“当你妈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摸索长袍时,那男的在外面等着。我突然压不住声音大声问她要去哪里,那个男的是谁。‘我会回来的。’这就是她的回答。过了好久,我被什么冰冷的重物弄醒了,闻到了淡淡的泥土和青草气息。是她,气喘吁吁的,好像跑了几英里似的。托马斯大约三个月后回来了。尽管岁月在记忆上涂了一层层模糊物,但我永远无法忘记,当你妈挺着个小肚子在门廊跟托马斯打招呼时托马斯脸上的表情。几天后他们俩结婚了。
“你听到蟋蟀声了吗?母亲警告我们不要杀死蟋蟀,因为它们是死刑犯的灵魂。你听到它们的哀鸣了吗,玛蒂塔?它们只在夜晚举行死者的弥撒。你今晚陪我念一段玫瑰经,好吗?”
海伦娜·玛丽亚·维瑞蒙迪斯(Helena Maria Viramontes, 1954—),当代墨西哥裔美国作家,对奇卡纳女权主义运动的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维瑞蒙迪斯特别关注墨西哥裔的身份问题和墨西哥裔女性的生活经历,这些主题在其主要作品《飞蛾故事集》(The Moths and Other Stories,1985)、《在耶稣脚下》(1995)和《他们的狗随之而来》(2008)中都有深刻表现。《破网》(The Broken Web)是《飞蛾故事集》中的一个短篇小说。在这篇小说里,维瑞蒙迪斯用多重叙述和意识流等技巧来表现美国少数族裔的家庭问题、男女冲突、身体和欲望等主题,在主题和技巧上都形成了冲击力。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3年第3期,策划及责任编辑:杨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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