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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 | 安•杜达克【美国】:爱在免疫共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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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个让人不适的悖论:古人们发明了免疫爱情,以应对那些进化迅速的病原体,可曾让那些病原体感染全世界的也正是他们。很多“饕餮”都说自己喜欢病原体。这样说,听起来很时髦,毕竟“饕餮”有抑制病原体的科技。他们根本不需要担心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空气。





爱在免疫共享时(节选)

安迪·杜达克作  高麒鹏译





1

“年轻与年老成双,丑人与美人成对。不共戴天的仇敌睡在一起,最为黑暗的乱伦也不过家常便饭。这便是全新的爱情。”


——布洛钦《欢愉与瘟疫》

在矗立于抗原湾的塔楼前方,“流动盛宴”的其他漂浮城在落日的光辉中重叠交错。


“我们年轻,也不缺钱,”埃尔德语带恼怒,“你不要有情绪了。”


可韦德罗姆还能怎么办?与人配对、共享免疫物质以后,他一度体验到极致的快感。但刚脱离这个阶段,他就变得灰心丧气。他的情人布里迪奥历经岁月洗礼,有着饱经沧桑的免疫力,体内的抗体宇宙无比复杂。配对一结束,韦德罗姆就只想在派对边缘暗自神伤。眼前这场派对横跨整个大拱廊,俨然一场以调情与配对为主题的盛大舞会。至于韦德罗姆和埃尔德这种不怎么受待见的人,则在俯瞰海湾的拱廊阳台上走来又走去。


“真愁死个人。”埃尔德说,“跟你不一样,我不喜欢忧郁的滋味。走吧,我们到下面去,给你找个有差值的。”


差值。韦德罗姆思考着这个词。在他的理解里,“差值”代表一种可供吸收的宝贵物质,而非指向它的本义:两个个体能给予彼此的免疫力的衡量标准。顺着这层意思说,它也是衡量极乐感受的标准。“我不再想要其他什么人了。”韦德罗姆应道。


埃尔德笑了:“这句话你基本上每年都会说一次,韦德。有时候我真看不懂你。”


韦德罗姆还没忧郁到不以为意的地步。埃尔德总喜欢说韦德罗姆是个“残次的免疫人”。这些配对过后就郁郁寡欢的家伙阻碍着免疫物质散播的进程。可从另一个方面说,韦德罗姆不像埃尔德,从没体验过生殖性行为。韦德罗姆或许是残次品,但免疫爱情始终是他生命的轴心。他一直关注着“流动盛宴”中的高差值排行榜。这也是他盯上了布里迪奥的原因。


“我是有情绪,”韦德罗姆开口道,“你却有生殖性行为。我们可真是天造地设。”


这句话效果显著:埃尔德不笑了。很多人对传统性爱只是浅尝辄止,但埃尔德做得比大多数人都过分。他望向海湾,兴许在想自己的挚爱:布蕾娅。几年前,他们实现了高差值的交合;之后,鉴于布蕾娅是个女性,加上他们结对【原文为align,这里译为“结对”。在免疫共享时代人们所用的语汇里,“结对”一词有生殖性行为之意。下文align都译为“结对”,并以黑体标注,不再一一说明】时都是异性恋——不管什么意思吧——他们便有了生殖性行为。


韦德罗姆后悔自己提到了这一点。他并不乐意去想那已成过往的床上之事。对他,还有大部分人类而言,免疫共享才是浪漫交往的缩影。





2

“献出你自己。献出一切,献给所有人。启蒙便是淫乱。”


——布洛钦《欢愉与瘟疫》

布蕾娅知道江是自己父母的堂表亲的女儿——和其他细枝末节的信息一样,这一点对眼下的配对而言,也是无足轻重的。布蕾娅曾屈尊进行过生殖性行为,知道自己与他人结对时是个异性恋。江是双性恋。用晚餐时,她们琢磨着各自的特点,在彼此散发的气味中感到阵阵眩晕。从餐厅里能看见“流动盛宴”的景致:各座城市如宝石般闪耀,散布在倒映于太平洋的星空中。低下头,还能看见餐厅前方的雕塑花园:带刺的球体与复杂的几何结构搭建出人造病原体的形象。正是这些快速诱变体激发了免疫共享的行为。


布蕾娅隐隐觉得这次交合将撼动身心。她们会结合数个小时,并在余韵里陶醉好几天。她们根本不需要差值检测来告诉自己这种感受——费洛蒙【费洛蒙指分泌者排放到身体之外、对同种物种个体产生类似于激素效果的化学物质】就已足够。她们能给彼此带来无尽的欢愉。


“我在拱廊里刚好从你身边经过,”江说,“就跟着你过来了。”


两人之间的高差值让布蕾娅在江的眼里看见了永不灭的生命力。“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做过了。”她不知怎么再说下去。自从遇到埃尔德以后,再没有人让她感受过如此强烈的吸引力,而她并不愿意再去想埃尔德。可是,埃尔德正是她两年间独身禁欲的根本原因。


江抓着她的手:“我知道你之前处于禁闭状态。”


两年,惩罚式的稳态生活,免疫力全靠机器供养,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小时候。江当然清楚布蕾娅的情况。感受到两人的差值时,江肯定搜索过布蕾娅。禁闭经历就跟差值排行榜一样尽人皆知。


“你没必要告诉我为什么,”江说,“我不在乎为什么。”


布蕾娅屏住气息:“你看检测结果了吗?”所有人都知道平静期即将到来:免疫物质在整个“盛宴”范围内得到完美分配。没有人知道平静期会持续多久。时间长短,完全由病原体决定。


“嗯。”江说着变得严肃起来。


“最后一个与我的差值高于八十的人,就是你了。”换句话说,这是布蕾娅最后一次分散注意力的机会。她可以不再想自己,不再想禁闭的经历,或者埃尔德,不再想那些人所做的一切。不用想那始终萦绕脑海的反社会需要:成为一个母亲。


“我爱你。”江说。她的皮肤上爆出一个个美丽的疮口。








3

“狂热又虚弱,你我的宇宙相融。多么独特啊,那些我经不住要在你体内摧毁的东西。你的不完美,我在仔细品味中抹去。我们交换信使、抄写员,互相售卖古老的秘识。我真想一直这样下去。我爱你的饥渴,一如爱你的抗体。无穷的疾病,无尽的瘟疫,孩提时神圣的高烧!你还记得生殖性行为吗?或许你从未费神想过。世界已经迎来了异型配种的春天,周而复始的爱的时节。如今,一年任何时候都可以是春天。”


——布洛钦《欢愉与瘟疫》

韦德罗姆唤醒了自己那艘在停泊隧道里碰来撞去的小艇。隧道的墙壁是免疫共享开始前就建好的,材料都是从以前一座漂浮城上切下来的碳纤维板,上面布满了不能组成词句的中文象形字。“流动盛宴”上的“饕餮”并不怎么关心历史。历史是个让人不适的悖论:古人们发明了免疫爱情,以应对那些进化迅速的病原体,可曾让那些病原体感染全世界的也正是他们。很多“饕餮”都说自己喜欢病原体。这样说,听起来很时髦,毕竟“饕餮”有抑制病原体的科技。他们根本不需要担心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空气。


韦德罗姆准备前往大陆。那里和这里不同。自己体内的抑制剂正在逐渐减少,人生中头一回,他会真真切切地暴露在瘟疫面前。


还有个人在停泊管【停泊管可能指小艇与隧道码头相连的管道,漂浮在水上,打开停泊管的舱门后,可以从码头进入小艇】里冲来撞去。埃尔德钻进艇舱,海水也跟着涌了进来。


“你还是决定跟过来了。”韦德罗姆说。


“我跟布蕾娅聊过了。”埃尔德抓住一根扶手,朝控制台移了过去。


和布蕾娅闲聊,几乎就没聊出个好结果。他们之间的生殖性行为曾导致布蕾娅意外怀孕,而两个人决定偷偷把孩子生下来。在过去二三十年的时间里,他们是首对遭受那众所周知的惩罚的伴侣:任何与孩子接触的请求都惨遭驳回。之后布蕾娅又做了些事,把自己弄成了禁足状态。至于她具体做了什么,没人知道,但韦德罗姆有个猜想。埃尔德和布蕾娅交合时的差值高达九十,甚至九十以上,他们憎恨对方,却又被高差值造就的纽带所折磨。“这次情况和你脑子里想的不一样,”埃尔德说,“是她说服的我,让我把握当下。不光如此,她也承认自己很害怕。”


“我们说的是同一个布蕾娅吗?”韦德罗姆想象不出她会坦承自己身上的任何弱点。


埃尔德坐进座椅,绑好安全带:“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大陆上劫掠啊。你这个人不懂珍惜的。”


韦德罗姆滑动一块屏幕,看了看差值检测结果:不容乐观。“流动盛宴”里的差值连个过十的都没有。很快平静期就会到来,对“饕餮”而言,平静便等同于无聊,人们将转而进行生殖性行为,然后又是一个渴望瘟疫的季节。所有“饕餮”都在风险与欲望之间做着选择题,而韦德罗姆是第一个唤醒小艇的人。平静期的阴云已经很久都没逼得这么近了。


他听见还有人在停泊管里。看见布蕾娅克服自身恐惧前来,他没有感到惊讶——但跟着布蕾娅进入艇舱的那个女人……他记得在检测表里见过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


“江。”埃尔德说。


两个女人落在了座椅里。“凭什么乐子都该是你的?”布蕾娅对埃尔德说。


江蹭着布蕾娅的脖子,完全没理会艇舱里的两个男人:“我真希望我们能结对。”


“结对?”布蕾娅紧张地笑了几声,“恶心!”


她与埃尔德结对的产物留在了“深接口教育”中心——据韦德罗姆所知,是这样。像“流动盛宴”的其他孩子一样,他俩的孩子也会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入世舞会到来。埃尔德和布蕾娅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孩子的身份。以后他们甚至会和自己的骨肉展开免疫共享。这种事情倒是让一小部分人感到不安。


韦德罗姆在想这是否是他们现在离开“盛宴”的理由。


“我们出发吧。”埃尔德嘟囔道,“这一趟四个人够多了。”


韦德罗姆放开停泊管,封锁了艇舱。小艇摇晃着朝开阔海面的耀眼波光冲去。按小艇的蜗速来算,到达阿拉斯基弗尼亚的海岸需要二十个小时——正好够他们借彼此间微小的差值进行交合。美丽的疮口已经让他们的肌肤更显完美。他们脱去衣服,扭动纠缠着开始了一场四人行,与此同时,座椅开始改变形状,以贴合四人的体型。


韦德罗姆感觉布蕾娅比其他两人更有吸引力。他不知该怎么理解这个现象。差值无法给他合理的解释,而他也不知道就生殖性行为而言,自己的结对取向究竟如何。这个问题从未冒出来过。他想要布蕾娅,难道是以古老的方式,还是以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


两人的疮口彼此相触,融合,生出一层痂,封住了接口。






4

“古人们曾讨论过这一点:如果免疫爱情发展蓬勃,政制、习俗、亲体本能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可那时我们还年轻。我们把体内的老东西杀得干干净净,转而就对世上的老东西痛下杀手。你大可说这是一场革命;但用我的话说,这叫作生物事件。我们创造了某种新的东西。”


——布洛钦《欢愉与瘟疫》

这首流行歌是基于布洛钦的文字写成的。一个装腔作势的大陆偶像正通过新阿斯托利亚塔楼的广播声嘶力竭地吼着:“揭下你的面纱,我会脱下我的铠甲!现在的你和我,谁比谁更赤裸?”


针一样刺耳的电子乐钻出艇舱的音响,布蕾娅先醒了过来。她在“盛宴”档案库上所花的时间比大部分人都要多。你该如何描述大陆的文化呢?这一脆弱联盟从北部的亚琉西亚绵延到南部的麦克摩多,其中的城邦千差万别,却有一点共通:他们都知道要让锈迹斑斑的船体远离“流动盛宴”,否则就有可能受到它的电磁脉冲武器的打击。


“从你父亲的塔楼走下来,为何还需要高塔?”


在黎明前的昏暗里,布蕾娅挣开交缠的肉体。身上旧疮口的皮肤一小片一小片剥落。她检查起中控台,神志迷糊,仿佛还迷失在同伴身体的隐秘之中,还在他们免疫物质的藏库间游荡。前方是翻滚着绿波的新阿斯托利亚海岸。小艇发出短促尖锐的信号声。


“你好?”布蕾娅开口道。


“是群岛来的船只吗?”


这便是“流动盛宴”在大陆人眼中的样子:一片漫游的群岛。


“是。您是?”


“我不代表任何政府。我是个……手上有些资源的人。我在海岸上有些地产。我一直在搜索群岛的各种广播。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发现一条船!”


布蕾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并不是官方派出的使者。一个凡人怎么能变成狄奥尼索斯式的神呢?男人的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带了玩伴,对吧?”


“抱歉,什么?”


“新的免疫力?”


“嗯。”


“你们几个人?”


“四个。”


短暂的停顿。“所有人都会为你们痴狂的,”男人的语气给人神秘难解的感觉,“我们已经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海外的玩伴了。我研究这些东西。你们群岛上的病菌类型可不一般,想尽办法也要击垮你们的身体防御。我有些同事认为你们的小岛受力场保护。”


“当然没有。”布蕾娅说,“我们有抑制病菌的科技。我们把病原体移入自己体内,好激发免疫力。干吗过没有差值的人生呢?不过,如果我们因感染觉得不适,就会采取抑制措施。”


“你们有办法抑制感染?”


布蕾娅琢磨着自己到底该说多少。有什么所谓?“流动盛宴”的规模一直在缩小。抑制之道早已失传,但他们保住了所剩不多的药剂。抑制药被小心地分配——这也是她和埃尔德受到惩罚的原因。“二十年前,我们的抑制药发生短缺,”她开口道(反正这也是事实),“死了很多人。当然,那也是充满欢愉的季节。在这一点上我们就和你们一样。”


“嗯?”


“那对巨大的矛盾。欢愉与瘟疫。”


通话频道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几分钟。布蕾娅又“喂”了一声。她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同伴们在座椅上扭动着。


“我刚叫人把我的灯塔都点亮了。”男人说,“我的名字是托奎尔;我邀请你们做我的宾客。我要把你们介绍给这里的人。在稀释体内的免疫物质前,你们都想享受一下聚光灯下万众瞩目的感觉吧?”


布蕾娅从未想过这一点。她的兴趣被激发起来了:延长可预见的结局到来的时间,延迟快感的出现。这一点她从未在免疫共享时做到过。


“要是落到不该落到的人手里,你们想找的刺激冒险可就全没了。我刚才说了,我是个有资源的人。我能保护你们。我只要一样回报:等时机来临时,让我先来,和你们四个人之中随便一个都行。”


布蕾娅不愿去想生殖性行为。她也不愿再想自己如何黑进“盛宴”的档案库,寻找自己孩子的身份信息。信息的删涂。内心的愤怒。在自己身上失效后又加强过的避孕技术,到底会不会像抑制瘟疫的科技一样在大陆上绝迹?她懒得思考这个问题了。


她不愿去想自己离开“盛宴”的潜在动机。每次看向埃尔德时,她就会禁不住记起这一点。到了某个时候,她将不得不从埃尔德的身边溜走。


她猛地把手伸进控制区,扫描着面前昏暗的山丘,寻找起托奎尔亮起的火光。


…………








END




作者介绍



安迪·杜达克(Andy Dudak,1974—),又名杜安柱,美国科幻作家,科幻文学译者,深谙中国语言与文化。出生于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现居住在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2008年至2018年间在中国工作和生活,先是在嘉兴大学、北京联合大学、北京语言大学等学府教授英语和翻译,后来致力于科幻小说的写作和译介。原创故事发表于《模拟》《顶峰》《克拉克世界》《日常科幻》《中间地带》《奇幻与科幻小说》等知名科幻或奇幻杂志。杜达克还译介了不少中国作家的中短篇科幻小说,共计37篇,包括糖匪、陈虹羽、刘慈欣、阿缺、夏笳、罗隆翔、暗号、顾适、杨晚晴、陈楸帆、星河、张冉、刘啸、迟卉、江波、宝树等人的作品。


本文为节选,感兴趣的读者朋友可进入微店,购买纸刊阅读全文。原载于《世界文学》2023年第3期,策划及责任编辑:叶丽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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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李丹婷


        配图:李丹婷     


      版式:宥平      


         终审:王燕、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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