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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 | 玛丽-埃莱娜•拉丰【法国】:阿尔丰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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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啥又有了这个?生来多病、永远不会强壮的这个?为啥?只能认命。父亲累了,累得不想埋怨,哪怕遇到严酷的冬季和让稻草霉烂的夏季的暴雨,哪怕牲口因陷进泥泞的道路而感染了蹄子;累得不愿去恨,即便摊上这个长不成男人也做不了农民的儿子,什么也干不了的儿子——他的哥哥和姐姐的负担,致命的负担。父亲反刍着这些痛苦,间或把咀嚼物喷吐出来——当手颤得厉害、无法控制的时候。





阿尔丰斯

玛丽-埃莱娜·拉丰作 孙婷婷译




阿尔丰斯性子柔顺。他喜欢女人的活计,特别是缝缝补补。他的针线活儿很棒。亚麻床单、细布衬衫、折放在衣柜里太久的桌布……什么也难不倒他。每天下午,空荡荡的厨房里,他窝在一把矮脚的椅子上,一双不大的巧手忙个不停。椅子临窗,窗户朝向庭院,朝向那边的草坪和田地,田地上是真正的活计——男人的活计。他在别人面前不动针线,只有姐姐除外,姐姐不会让他难堪,因为她不完全是“别人”。不能让工人看见他干活儿的样子。他是家里的一员。无法解释。没有必要解释。事实如此。姐姐什么也没说过。他是自己弄懂的——就在第一次感到姐夫阴郁的眼神停在自己的身上,在自己脖颈和背上打转的时候。他很害怕。


阿尔丰斯害怕这个冷淡而易怒的男人,他娶了姐姐热尔梅娜,有时会暴打姐姐。阿尔丰斯撞见过。姐姐一直在哭,不停地说着:“我可怜的阿尔丰斯!我可怜的阿尔丰斯!”她还让他走开,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她的口气很冲,让人难受。他就爬上阁楼,或者躲进花园里的工具间,坐在地上安静地等着,经常会睡过去。等他回去,风波已经平息。他们默不作声,有几次甚至早已睡下。姐姐在炉灶边上留着一碗汤。她从不会忘了他。汤还热。很不错。


他没挨打,在姐姐家不会。在圣-热纳维夫,开始时有那么几次:最躁狂的几个家伙打了他,为了丁点儿小事,为了食堂里的一块面包,为了长凳上、院子或花园里的一个座位。舍监们赶来,一顿拳打脚踢,有些不分青红皂白。他很快就学会了提防——他们人数不多,总是那么几个,一个瘦高,两个肥胖,身上都散发着臭气。圣-热纳维夫的人很少洗澡。阿尔丰斯忍受着别人的气味,忍受着他们所有的气味,脚的、尿的、屎的、汗的、食物的气味。在宿舍,这气味攫住了他,他尽可能少地呼吸,用嘴呼吸。但气味就附在他的身上,钻进他的皮肤、手指甲下面、脚趾缝中间、鼻孔和耳朵、被单的褶皱,一直钻到肚脐眼里。他对此确信不疑。如果能把腰弯到肚脐上闻一闻,他会去闻的。他尽可能地注意个人卫生,然而洗漱间是公用,水又给得很少。在圣-热纳维夫,要和所有人一样,活得脏兮兮,活在对自己肉身的恶心当中。最糟糕的是嘴巴,别人的嘴巴和牙齿。断齿、尖牙,黄的、黑的、烂兮兮臭烘烘的。阿尔丰斯不想看到别人的嘴巴在他面前张开,不想让他们的气味进入自己的身体。他只跟两三个人说话,把他们与众人区别开来,因为他们没有异味,或者说闻上去干净,因为他们像他一样,经常更换内衣,很少出汗,只要获得允许就会洗澡,有一口好牙。





对别的人,对剩下的所有人,他都背过身去。他本来不想这么做,却控制不了自己。终于得了清静。他不想伤害别人,但他们的嘴巴、眼睛、目光、整张脸和皮肤……都让他忍受不了。不能看。不能闻。无论如何,没什么话对别人讲。在圣-热纳维夫,一直都没人管他,情况不好的时候,不好到他再不想起床、不想吃饭、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才会有人出面。他没了力气。他总是被救护车送回来,再坐上火车离开,和姐姐一起。有人给姐姐写信,或者打电话到农场,她就来了。独自一人。阿尔丰斯从没上过姐夫的汽车。那不是给他准备的。从火车站出来,他喜欢穿过那个村子。他紧跟姐姐。村民跟他们打招呼。他出声回应几位,他,阿尔丰斯。毕竟这是他的地方。他就出生在村里。那些人他都认识,有一个算一个。谁的心狠,谁的心软,他都知道。他变得谨慎了。他学会了。


在农场,他睡阁楼。姐姐在那里收拾出一个角落。房子里的犄角旮旯总是归他:楼梯底下、窗户洞或者牛棚。在父母家的时候,他挺喜欢自己在畜棚里的栖身之所,那个别人称之为畜生窝的地方。冬天,当小牛在夜晚最漫长的十二月或一月出生的时候,牲畜棚里要留一个男人。父亲——后来是哥哥——就占了他的位置。而他,他不能也不会帮助痛苦生产的母牛,他不会做出那些正确的举动:用一根绳子或者黏乎乎的双手向外拉拽,抓住那团湿漉漉、柔软得像没有成形却鲜活得可怕的嫩肉。他有点儿恶心,也感到害怕。牛犊的体位有时不正。父亲就把胳膊伸进母牛温热的肚子里,直到没过肩膀。他不懂这个,哥哥却学得会。父亲给哥哥演示过。卡赛特——遇到紧急情况,大家更愿意去请卡赛特而不是兽医——也教过哥哥。卡赛特住在镇子的另一头,不过,情况特别糟糕时他总会赶来;父亲焦躁不安,母亲一边揉搓着围裙一边叫着母牛的名字,跟它说话。母亲知道它付出的代价。母牛都取了女人的名字。卡赛特的双手又大又长,能做很多事情,却包办不了一切。偶尔,母牛死了,或者牛犊夭折,或者一尸两命。


父亲大哭。这等于赔了许多钱,倒了大霉。他呢,他就躲起来,躲到谷仓里,躲进稻草堆。他不想让父亲看见自己。这种时候不可以。否则,父亲就会说,就又会说,带来霉运的是他。有他这样一个儿子,就是不幸,有一个阿尔丰斯。在父亲的嘴里,“阿尔丰斯”变成一句辱骂,“阿尔丰斯”这个词坚硬得难以吞咽,它像一个很大的圆核,卡在父亲咽喉处的皮肤之下。阿尔丰斯看得明白,父亲透不过气来——知道自己在那里,多余的自己。他们已经有了长子,有了热尔梅娜,一切都好。为啥又有了这个?生来多病、永远不会强壮的这个?为啥?只能认命。父亲累了,累得不想埋怨,哪怕遇到严酷的冬季和让稻草霉烂的夏季的暴雨,哪怕牲口因陷进泥泞的道路而感染了蹄子;累得不愿去恨,即便摊上这个长不成男人也做不了农民的儿子,什么也干不了的儿子——他的哥哥和姐姐的负担,致命的负担。父亲反刍着这些痛苦,间或把咀嚼物喷吐出来——当手颤得厉害、无法控制的时候。


他不打阿尔丰斯。那让他感到羞耻。家里的情况镇上都知道。女人——尤其是老太太们——看过来的眼神惊恐、鬼祟而又精准。他不想别人议论自家。他有些傲气。别家的孩子在学校对阿尔丰斯已经嘲弄得太多。这倒没有持续很久,也许两三年吧,那时杜立弗太太还在。阿尔丰斯很喜欢杜立弗太太。她年纪挺大,从不喊叫,温柔、干净、白皙,不像阿尔丰斯认识的那些让他害怕的女人。她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她驯化了阿尔丰斯,教他识字,先是大写字母,然后是报纸上的小写字母。母亲在家里看到阿尔丰斯认字惊讶得够呛,她自己拼读还费劲儿呢。可是计算?为啥他没有学会计算?显然是因为杜立弗太太离开得太早。新老师是个小伙子,没有耐心。计算,数钱、数牲口、数东西、数月份、数时间,所有人都在计算,老的小的,有时还掰着指头。阿尔丰斯没有学会。他也没有加入唱诗班。是神甫不愿意——阿尔丰斯在坚持上完的教义问答课上给他添了太多麻烦。他甚至领了两次圣体,一次大的一次小的,和别的孩子一起。这可没法阻拦,没法拒绝他的家人。但是神甫把热尔梅娜的领圣仪式推迟了一年,好让她在队列里走在他的旁边,看住他,防止他搞砸,防止他不像别人那样行事,防止他出格,防止他让大家看到只有家人才能看见和忍受的画面。






第一次去圣-热纳维夫的那年,他十八岁。热尔梅娜刚刚结婚。她住在村子的另一头,河对岸。阿尔丰斯知道自己一个人能去她家。他不会迷路,知道怎么过河,会沿着那条路走上那座桥,像所有人一样。但母亲不愿意,她说他不知道路,说自己太老太累,不能再追着他跑了……说姐夫尤其是姐夫的母亲不愿意……说因为他的缘故,热尔梅娜不得不低声下气,沉默寡言,脊梁骨伏得比其他女人更低;话说回来,她能找到人嫁出去已经很好了……他爹如果还在,情况也许不一样……一个男人,他可以讨价还价,尤其是他爹那样的男人……但他爹走得太早,年纪还轻就被这一切拖垮……而她,一个女人,什么也做不了……让热尔梅娜结婚,哪怕嫁进这个因为阿尔丰斯而瞧不起她、利用她父亲的过世捞钱的家庭,也是天大的造化;不管怎样,热尔梅娜已经成家,总有一天会当上家……女婿为人冷酷,不想看到他们——母亲和阿尔丰斯。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傻子,这是最糟的,让人无能为力。如果没有其他疾病的话,他们甚至能活得很长。出过傻子的家族,还会再出,会一直出。而热尔梅娜会有孩子,肯定会有。于是所有人都想到了这一点。说回阿尔丰斯,刚开始大家没注意到什么异常,直到他六七岁的时候,别人已经开始谈论上学,他却还随地小便,也不怎么说话。医生的诊断是“发育迟缓”,幸亏杜立弗太太愿意接收,条件是课间的时候,热尔梅娜要照顾弟弟。必须有人看着他,一直陪着他,尤其要阻止别的男孩子欺负他。当个“尿孩儿”的姐姐可不容易。上学时也好,放了学也好,他们什么游戏都不参加,不能参加。他们要马上回家。农场是世界的尽头。不会有人拜访。从未有人经过。那是父亲的领地,是父亲自足的王国,光与影绕着他的臂膀在身体四周流转,他坚韧的活力、他愿想的动力和行动的魄力都是光影发散的中心。热尔梅娜和阿尔丰斯沿着那些低洼的林间小路回家。车辙里的积雪被压实的时候,他们就踩着书包在上面滑行,深蓝的夜里留下串串笑声。阿尔丰斯再没有过别的快乐。


母亲死后,他和热尔梅娜重聚在她丈夫和公婆的房子里。这是结婚时说好的:一旦分家,热尔梅娜会同时继承阿尔丰斯和他的那份遗产,二者不可分割。热尔梅娜的婆家很清楚,但他们原本寄希望于这个怪弟弟的羸弱体质。阿尔丰斯却活过了母亲,一直顽固地活着,甚至让这种“无礼”发展到了大幅减少他去圣-热纳维夫次数的地步。家里人不可能让他照料牲口,但他懂得灵巧耐心地照看两个侄子——他们让他惊叹了好久。大家都被农活和牲畜搞得疲累的时候,他却以女性的温柔看顾着孩子。他轻盈的双手总在抚摩他们熟睡时光滑而结实的前额、胳膊和脖子。婴儿天真的絮语让他着迷。他们稚嫩的唇瓣里,吐出的是一切不需要理解的东西。小侄子生来病弱,对这个嘤嘤啼哭、想要存活的娃娃,阿尔丰斯投入了极大的心力,守着摇篮没日没夜地哄他。很快,小奶娃就能认出他的声音,只有在他身边、在他温润的气息里才会不停地哼哼唧唧,阿尔丰斯也沉浸在唯有他们两个才能听懂的咿呀学语声里。生平第一次,阿尔丰斯成了某人的“必需”。他以自己的方式——独特而不为人知的方式——欣喜着。


然而,男人不负责照管孩子,孩子只会扔给女人——年轻或年老的女人,这是她们的主要义务,强大的习俗使然。阿尔丰斯违背了既有的秩序,家里人于是旁敲侧击,让他明白不能和孩子一起出现在村里。会让人笑话。女人们已经开始说三道四……会出事的;热尔梅娜会后悔的;她本来可以像别的女人一样,操持家务、打理农场、照看孩子……而且只有两个孩子……她婆婆虽然苛刻,却也不会对孩子不管不顾。阿尔丰斯?谁能指望阿尔丰斯?也就是他姐姐想得出来。困在家中或者农场的院子里,阿尔丰斯忘了女人们可怕的长舌。姐夫偶尔怒气冲冲地回来,阿尔丰斯猜测是有人非议了自己。他早就习惯了那些难听的议论,已经很久不再为此感到特别难受。只要把两个孩子给他留下。孩子们的哭喊、欢笑,孩子们的游戏、三餐,对孩子们身体的照料……一切随之迎刃而解;孩子们和他之间,亲密得不再有——或者极少有——别人的存在。别人失去了力量;只有热尔梅娜因为是母亲和姐姐,还保留着一个位置,她不愿意占据的位置,因为被农场里的劳作——能够挣钱而不是花钱的劳作——吸引了心神。阿尔丰斯出人意料的天赋可以省下一个女佣的工钱,在一个人人都习惯算计的家里,大家都以自己的标准衡量他的付出。没有人表示过丝毫的感激:这不合规矩。谁也不想在一个尽人皆知的傻子面前放低身段,理由只有一个——生平第一次,他终于有了些用途。



两个男孩儿已经长大。很早,他们就明白了强权所属的一方。他们害怕父亲,看出父亲瞧不上阿尔丰斯。进入必须冷硬的男人世界以后,成为活力四射、身体健壮、寡言少语的少年以后,他们不再把阿尔丰斯放在眼里。不需要他了。他们已经学会和自己的恐惧共处,学会隐瞒,学会迎合那些嘲弄阿尔丰斯、不理解他们为何更喜欢和阿尔丰斯待在一起的别人。学校——以及那些难以理解的规矩和游戏、打闹和明争暗斗——最后彻底攫住了他们。阿尔丰斯重新变得微不足道。于是,某种可怕的进程——周围无人理解的进程——启动了。他孤单一人,对孩子们却没有怨怼,并未卑微地乞求他们给予再无法给予的东西。他只是停留在痛苦里,像牲畜一样忍着,像缄默的物品一样忍着。开始是无言地忍,然后是自毁式地忍。他身上的一切都衰败、下降、后退了,惯有的那份稳重得体不见了踪影。他还不到三十岁,却已变成了老人。吃饭喝水,睡觉洗漱,在他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失去了意义。但他的身体——机械的、让人捉摸不透的身体——还继续存在,继续做出一些动作,发出一些声响,产生一些气味,生出一些东西:指甲、头发、汗毛、耳垢、老茧、唾液。阿尔丰斯开始失禁,在浊臭中苟延残喘。最后,热尔梅娜终于发现不对劲,她害怕了,给圣-热纳维夫打了电话。有人来把他接走了。村里人都知道阿尔丰斯又走了。大家并不奇怪。这就是规矩。大家都觉得,这一次他不会回来了。


圣-热纳维夫八年来丝毫未变。所有长住的病人——差不多是全部——都还健在,也许更阴郁、更肮脏了一些,更沉浸于自我而无法对外界的指令做出反应。大家都上了年纪。阿尔丰斯没有认出他们。在这里还是在别处,他完全无所谓。护士过来照顾他的时候,他并不抗议,也没有反抗的力气和愿望。他不再有愿望。也许他想过死,假如死亡意味着不再忍受那份痛苦——自己对任何人来说都无足轻重的痛苦。他不说话。不哭泣。他从小就很少哭叫和说话。姐姐的抽抽噎噎,以及不分场合从她嘴里流淌出的湿润、柔软、温热的话语,像件可耻、下流、过于裸露的东西,总让他有点儿害怕。不能惹人注意。没有权利惹人注意。


很长时间,他卧床不起。有人给他梳洗,像对孩子一样喂他吃饭。粗使女工都喜欢他,他的麻木对她们而言反而是一种安慰和轻省。他不抱怨,不哭叫,不粗暴也不狂躁;他不会想方设法地去摸她们的大腿、屁股或胸脯;他不纠缠她们,他甚至不丑,也没有异味。他对女人没有欲望。性器从未因女人的肉体而勃起。有时候早上醒来,被单上黏糊糊一片。他知道是自己流出来的,就像乳汁,但他不想这样,也感觉不到舒服。以前在家里的谷仓,哥哥给他演示过,告诉他怎么用手把两腿之间——一如其他男人的两腿之间——的悬垂物弄硬。哥哥对着他做了一遍,当着他的面呻吟着达到高潮。阿尔丰斯也照做了一次,却没有成功地呻吟。他不理解。哥哥再没说起这事儿。阿尔丰斯没有碰过女人。


他不想农场,不想那两个孩子,也从来不提。他甚至都不说话,不回答别人对他的发问——刚开始,有个见习医生急于确定他的病名,问过他一些问题。渐渐地,治疗便只局限于身体,像很久以前那样。已经够了。他不期望更多。某天清早,他下了床,缓步走进花园,找到自己的那条长凳。冬日的太阳亮白而温暖。万物仍在:稀疏的草被,光秃的树木,黑树皮上大大小小的灰色斑点,倏忽变化的云彩。万物仍在延续,阿尔丰斯的生活也在其中延续,没有理由,全凭偶然。他走出了被遗弃的巨大痛苦,老了、瘦了、蜕变了。他记起自己疼得厉害,记起自己害怕得要命。他的身体有记忆,他的肚子,他无用的双手。嘴巴张开、扭曲,却没有喊叫。他做不到。从颅骨深处和眼角流出几颗坚硬的泪滴,他却没有哭泣。喉咙发烫。不想重新开始。留在圣-热纳维夫还是回到农场,于他都是一样。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主。有人替他决定——医生、热尔梅娜、姐夫,别人。他在别人的世界里飘荡。


他回了农场。热尔梅娜没有来接。是个男护士开着白色的救护车送的他。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已经过去,时值六月,气味芬芳,草木葱茏。院子里的光影似乎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热尔梅娜站在梧桐树下,正喂母鸡吃食,谷粒拢在围裙里,她用一只手利落地把围裙倒空、掸净、抻直,盖住自己肥壮的腰身,径直向他走来,抓住阿尔丰斯的肩膀,紧紧抱住了他。阿尔丰斯弯下腰,木然地立着。他比姐姐高很多。姐姐边哭边不停地说着:“我可怜的阿尔丰斯,我可怜的阿尔丰斯。”这是一种迎接。


姐姐的婆婆坐在靠背椅上肆意地打量他,把他罩在阴郁的眼神里。去年冬天开始,她就没再走路:某晚就寝时,她摔了一跤,嘴巴歪了。没人听见动静。还是热尔梅娜走进卧室的时候发现的——一家人都睡在大卧室,睡在黄木制的高脚床上。是中风,医生第二天早上做的诊断。家里的老人都是这么死的:没有生病;也不麻烦别人;他们直到最后都在干活儿;也许感到疲惫,却从不抱怨,一旦倒下,大家就知道他们只剩三四天的时间了。邻里街坊的主妇在厨房里进进出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和热尔梅娜闲聊她婆婆的父亲、母亲和姐姐是怎么死的……两个男孩儿小心翼翼,绕着这个越来越阴森、让他们不太敢辨认的女人走来走去。他们的父亲脸色铁青,大家都在无声地等待。这种情形不会拖延下去……这种情形拖延了下去。大家白等一场。她没有死,大家习惯了她沉默的存在,她说不出话却恢复了元气和活力,甚至能坐起来,笔挺、僵直地坐在儿子每天早晨把她放入的靠背椅里。目光阴沉而冰冷。她什么都看得见,一动不动,紧闭的嘴巴皱缩地贴在空旷的牙龈上。儿子喂她喝温汤,每天三次,在别人吃饭之前;他想单独和她相处;他擦拭她的下巴,以一种热尔梅娜所不了解的温柔。


只能雇佣一个女佣给热尔梅娜帮忙。伊冯娜十七岁,金发,面色苍白,纤细的身材平得像没长胸脯。她什么都能忍受:沉重的工作和热尔梅娜无休止的责骂。热尔梅娜终于熬成主妇,她证明自己地位的办法,是将长久以来克制的怨气粗暴而彻底地释放。伊冯娜几乎没有工钱;她吃得很少,干起活来却十分卖命,力气大得让人很难把她和这么瘦弱的身躯联系起来。她没胸,也没有屁股,还停留在女孩儿的状态,激不起男人的欲望。农场里的工人看不见她,男主人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他倒是想雇一个更勾魂的娘们儿,不过,当他明白本地再没别的女人会接受伊冯娜这样的工作条件时,便放弃了。而伊冯娜,她接受和忍受了一切,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受苦。因为,更好的生活,她从未有过。她的生父是一个偶然路过此地的波兰人,她是某晚纵酒狂欢的产物,是私生子、混血儿、外来户,在人后偷偷地出生,又成为别人的猎物。她的妈妈在儿童救济院长大,身材粗短、头脑简单,很小就被送到一个偏僻的大农场。农场在她失身后仍然收留了她,因为场主知道她孑然一身,必定会任劳任怨。伊冯娜没有被爱过,像那些牲畜、野草和树木一样长大。大家都觉得她傻里傻气。学校几乎和她无缘。她离开了农场,那里没有她的位置,走时没抱任何希望。她只知道工作和填饱肚子,以及张着嘴巴酣睡。她不做梦。十三岁的时候,她经历过男人,是农场里的一个帮工,几次把她撕裂,还打她,为了让她闭嘴。她又能张嘴向谁倾诉?倾诉什么?怎么倾诉?男人头发棕红,体味浓烈。他冷酷地强迫她,从少女雪白的大腿之间插了进去。每一次她都害怕得要命,疼得要命。他终于离开了农场。母亲知道后大喊:你爱那个男人!你爱那个男人!伊冯娜并不明白。她再也没有长大。


伊冯娜占了阁楼上阿尔丰斯的角落。她先打扫一遍,清空先前那位的气味。没人来干涉。她以为阿尔丰斯死了。没有人告诉她丁点儿内情。死人留下的这个褐色的干净角落,她越来越熟悉和需要。她不害怕那些晃动的树影——它们不时传出噼啪的折断声,和她一起占据了阁楼。树影对她毫无威胁。夜里,它们不停地说话。伊冯娜从不出声打扰。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自己避开了别人。阿尔丰斯回来以后,她立刻被换了住处。让他们两个——阿尔丰斯和她——每晚单独宿在阁楼,哪怕用布帘或衣橱隔开,也绝对不能考虑。热尔梅娜仔细想过,也和其他女人讨论过:谁知道这姑娘会有啥身体上的冲动……谁也不想出事……不过说句公道话……她妈妈倒是不坏……总归是本性决定一切……阿尔丰斯当然没有这些念头,他老了很多。但人们还是预想到很多事情……于是让伊冯娜搬走,但没把她赶走。热尔梅娜已经习惯了她沉默的协助和恭顺的存在。买卖很划得来。这笔支出太小,完全可以承受。至于阿尔丰斯,他会尽其所能地帮忙。只要能继续缝补全家几个月来无人料理的被单和衬衣,也就不要求他更多了。



他变得对侄子们无动于衷起来。有几次,他们又来找他;他们很孤单,还模糊地记着儿时的快乐——这快乐热尔梅娜意识不到,他们的父亲更难想象。阿尔丰斯却再也给不了他们什么。他并不设防,也不为自己辩护,只是眼里不再有他们。他们已经成为“别人”,难以辨认、无法预料的别人,和牲畜一样,甚至和树木一样,和木头石块或者泥土制成的物体一样。两个孩子已经学会把疑问留在心里。现在,明理的他们也一致认定:舅舅心智不全。他们接受了似乎一直存在的现状。


阿尔丰斯遵从别人对他的期望,又开始一板一眼地做起针线,弓着背缝补那些衬衫、床单、餐巾,身边围满线筐,萦绕着织物温柔的气息——他把布片都摊在窗前,晒在夏日的阳光里。热尔梅娜让他避开了雇工们的视线:白天,他就在那间四四方方的大卧室里工作(晚上,姐姐和她的丈夫、孩子、婆婆一起在此休息)。他的昼日领地以白色作为标记,隐藏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和半合的百叶窗后,阳光被百叶窗分割成条纹状,同样的阳光强烈地炙烤着那些男人的脖颈、胳膊和双手,让皮肤变黑并留下斑驳的印记——这地方的男人都要长时间地劳作。他在室内而他们在户外,他属柔而他们属刚,他孤身一人而他们人多势众。他有一窟,掘自苍白而沉默的孤独。他的身躯消瘦颀长,似乎尚未发育完全和彻底成形,只求安适地躲在洞窟里。他已经忘记:人还可以有别的需求。


伊冯娜在阿尔丰斯面前总是手足无措。他是女主人的弟弟;人们经常跟她提起他;他属于这个家,是家里的一员;他有某些权利;因为他的原因,她失去了阁楼。他个子高、肤色白;两手尤其长和白,还会做针线;他负责被服的缝缝补补,像个女人似的做活;他住在房子里,不讲话,别人也很少跟他讲话。每个人都好像看不见他。他不是女人,或许也不是男人。他总是非常干净。在他周围,在织物形成的淡色的圆圈里,在窗户前面,某种宁静停驻下来,流泻出来,化为片片热浪。伊冯娜被这种甜蜜吸引,感觉自己也融入了沉寂的大卧室——她在里面轻手轻脚地忙碌,绕着床铺、衣橱和孩子们的祖母。每天午后,要服侍祖母躺下,为长长的午觉做好准备。老太太不睡,阴郁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僵挺地靠着枕头一动不动,全身绷得死紧,只为了不咽下最后一口气,为了继续熬着,熬着并戒备着,为了将阿尔丰斯俯伏在线篓上的背影、他两手上的动作(织物的轻微颤动就能让她猜出这些动作)、也许还有阳光——至少是她暮年的全部夏日里仅存的阳光——都狠狠夹入她视线的铁钳里。


祖母的眼神透着贪婪,让伊冯娜感到害怕。她被卧室里的这双眼睛擦破了皮、刺穿了身,一直刮到了骨头。她本来愿意留下,在看不到自己的阿尔丰斯身后耽搁些工夫,汲取几分自他身上溢出的温柔——这温柔让她很是舒服,比面包还要滋养。她感觉得到,她心里明白,就像出于动物的本能。她也以同样的方式知道,祖母心思歹毒,在用眼神诅咒他们。伊冯娜不去教堂做弥撒,但已经领过圣体,还没忘记祷词,她便祈祷祖母死去,祈祷祖母不要再想着把别人、把大家、把生灵都拖入她漫长的死亡。


伊冯娜的祈祷被上天听到。老太太死了,歪斜着嘴,在睡眠中,在最热的盛夏。热尔梅娜获得了解脱,却哭得厉害,因为这是规矩。她必须以这种方式分担丈夫作为儿子的真正的哀伤,但她并不悲痛。她终于要成为掌管一大家子的唯一女主人。她和父母一起期盼过,父母过世后,作为对他们的纪念,她继续以顽强而充沛的耐心期盼着。她出过力,累死累活;她被家暴过;她见识过男人旺盛的欲望,辛苦生下两个孩子;她哭过,倚着水槽,把呜咽埋进洗碗和洗衣的哗哗水声;她变得冷酷;她已经发福。时间站在她的一边。很久以来,她只知道这个。她会得到一切,把一切归为己有,重要而值得存在的一切:橱柜的钥匙、靠近火炉的位置、男男女女专注的目光——身为下人的他们最明白三六九等,知道要怎么对待不同等级的主人。另一个女人——她的婆婆,年老的那个——曾把持着这一切,她的憎恶只能长久地隐没在沉默里。她忍受,等待,直到另一个女人终于死去。热尔梅娜感到解气,觉得自己报复了一切,也为阿尔丰斯复了仇。



伊冯娜还是要留下:热尔梅娜要把自己一直担负的琐碎重复的家务转而倾倒在她的身上。热尔梅娜喜欢牲畜,喜欢养着肥猪的圈舍、饲喂母鸡的庭院、花园里褐色的泥土、夏天摇曳轻响的草地;她喜欢出汗,喜欢一年四季在户外卖力地干活。伊冯娜被培养得不错,能操持好家务。敌人已经退场,热尔梅娜便也爽快地放弃了室内的领地。伊冯娜和阿尔丰斯于是单独留在了屋里,一连就是好几个小时。俩人都不说话,也没有改变各自的习惯。活计还是和从前一样:它支配着他们的生活,证明着他们的价值;但两个人都察觉到,有种陌生的柔情进驻了他们的内心。她知道他在那儿,在门后;他听见伊冯娜在厨房里忙碌:尽管看不到她,但他了解物品发出的声响。她擦桌子的时候他知道,她站在石槽前面搅动水流的时候他知道。她拨弄火苗,火苗就由她代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整炉整炉地烹饪肥腻和热气腾腾的食物——男人们需要这些食物维持生存,天天如此。所有的力气都来自伊冯娜,来自她的双手,来自她下弯的身体和平静的沉默。阿尔丰斯明白这些,他喜欢她。他的喜欢不似身边那些人——他们关注的是性器和肉体,在热乎乎的被窝或憋闷的谷仓里。他对她没有欲望。她变得不可缺少。他有了信心。他敞开心扉,伊冯娜无声地接受,因为生平第一次,她没有感到害怕。


她觉得他很好看。他的长相独一无二。湛蓝的眼睛、苍白的脸孔、浅色的头发。他的性子温柔,走起路来很是轻快。身体没有异味也不笨重。总听不见他的动静,而他就在那儿,在门后洒满阳光的一方天地,沉默、安定。他偶尔微笑。向她微笑。他不踢饭桌下的狗;他不吐痰,不打嗝,不呼噜呼噜地喝汤;他不像别人那样狂笑——但凡男主人有心情逗趣,他们就敞开嗓门、咧开大嘴笑闹。他了解女人的活计。擦得一尘不染的地面、焕然一新的被单、被单上抻得笔挺的床罩……他懂得它们的价值。他尊重这些劳动。对于他,伊冯娜有着小动物般怯生生而细密的爱意:为他在花园里悄悄摘下一颗毛绒绒、口感温润的覆盆子,为他在喷泉旁折下一片让指尖留香的薄荷叶——他会轻嗅,然后放进睡衣口袋,在宁静的夜里与它一起入眠。


在把热尔梅娜丢掉的那些旧画册点燃生火之前,伊冯娜会费力地拼读几段。上面的故事打动不了她,却有几个词语被她记住。她也有一个“爱人”,就像每周二和周五,卖肉的卡车停在修车铺前面的专用场地上时,那些会把自己弄得很香、甩着闪亮头发的女孩儿一样;男人们走出铺子,身穿蓝色工装裤,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被油泥涂得花里胡哨的小臂,粗糙的手掌又厚又红、急不可待地要去触碰。活计一停,突然无事可做,他们的两手便垂落下来,好像活生生地与身体分离。当那些女孩被男人们的目光盯上时,她们就笑得更欢。伊冯娜亲眼见过这些,也见过女孩们窃窃私语、甩动长发、裹紧丰满躯体上的罩衫。她们喜欢被男人的目光捕捉和俘获,喜欢被他们戏谑——总是翻新又总是雷同的戏谑——的精准砝码掂量和估价。伊冯娜感觉得到。她不羡慕那些女孩儿。她太了解男人的汗水,了解那刺穿、抽动、让人流血的冲力,以及那像牲畜一样的呻吟。


某种东西已经改变:伊冯娜有了“爱人”,她把这份美好的秘密埋在心底。她和阿尔丰斯共同的秘密。别人不会理解,或者不愿意理解。一旦知情,他们会惊叫或者不屑。在他们身边,阿尔丰斯和伊冯娜是透明的被遗忘的存在。两人却十分快活,满心都是微妙的巧思。他们分担彼此的劳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热尔梅娜也没有,她已经全身心地陶醉在刚刚收获的自由和权力里。阿尔丰斯走出了卧室,走出了织物铺成的圆圈,负责搬运柴火和蔬菜。他迈着匀称的大步穿过庭院,将几个篮子放在厨房门口,那是伊冯娜熟悉的领地。她并不发号施令,他也不惟命是从;他做过观察,已经了然于胸;他知道通红而旺炽的炉火有多大的胃口;他知道别人的肚子在叫嚷着什么——每天三次,当厨房里充塞着他们的声响、气味、呼吸和蛮力的时候。当一切重归肃静,阿尔丰斯和伊冯娜的手就在大大小小的碗碟上相碰。她兴奋不已;她想要他,他却还对这种激动的期待——日益挖空少女躯体的期待——一无所知。在她的血液里和皮肤下,升腾起一种记忆里从未有过的朝气。她有信心:他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对她,不会像那个男人做过的那样。他不是那种人。一切都会新生,她也一样。



阿尔丰斯没有想到这些。他沉浸在伊冯娜的柔情中——只为他流露的柔情。他知晓她颈部牛乳般的白皙,知晓她那双灰眼睛的深邃和清澈。她在他眼里就像一个孩子。热尔梅娜的尼龙布罩衫下是一具女人的身体;热尔梅娜自不必说,那些周日做完弥撒走出教堂,一路洒下嬉笑声的女孩儿也是。她们都被指定给男人那根红色的肉棒。她们求之不得。伊冯娜却是例外。她太过苍白;她几乎不怎么喘气;她不会想要这个,不会想把男人夹在两腿之间,让他进入自己的身体。况且,伊冯娜是否真想,他也不会知道。他并不为此感到担心,日复一日地在房子、庭院和花园之间穿梭,他就已经满足。世界只是一个背景,她是唯一的中心,别人都已经淡去。没有人看见他们,他和她,专注于室内琐碎而重复的工作的他们。只有两个侄子对隐约猜到的这个秘密感到好奇:从伊冯娜和阿尔丰斯身上,涌现出一种别处没有的平和;周围的大人可不是这么过活——他们喊,他们打,他们笑,他们很少拥抱,他们从不爱抚,除了偶尔摸弄几下牲畜。但他们都属于这个世界,两个侄子和他们一样,属于同一阵营。然而这两位,像是逐渐从自己身上消退,退隐到了世外,退隐到了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凭借某种孩子般的方法,让别人无法靠近和伤害。侄子们没有声张,又能告诉谁呢?他们一贯谨慎,但对在自己未曾留心的地方出现的状况感到困惑,因为两位久经历练的少年已经明白——彻头彻尾、彻心彻骨地明白:不能敞开心扉、全情付出,否则有遭受太多痛苦的危险。


伊冯娜和阿尔丰斯却将之抛在脑后——即使他们曾经明白这个道理。伊冯娜变了,不是变得漂亮,她大概再也不会有丰胸和翘臀,不会有任何吸引雄性眼神、让他们勃起的东西了。她没有变得漂亮,却进入了春心萌动的阶段。她的身体当然还是一副大孩子的模样,但她有了被人注视的自觉,这一点看得出来。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因为大家几乎都没有意识到,被松垮的罩衫裹住腰身、被繁重的家务累得要死的伊冯娜也能有一具躯体。伊冯娜始终属于厨房,是与洗碗水打交道的邋遢鬼,她半弯的身体氤氲在洗不完的衣服的水汽里,好像是从水汽里出生;如今得遇异性欣赏的目光,她开始期待、盼望、念想,她走路的方式、让四周气流变换的方式、在灶台和水槽之间来来去去的方式……都因此而发生了改变。一种细微的张力进入她瘦弱的肉身,贯注到她的髋骨、脖颈和两手之上。她不再是“碰不得的”。有个男人看出了她的变化。


男人在农场干了好几年短工,作为农忙时增添的人手。他还在伊冯娜出生的地方待过,认识小时候的她。他更认识她的妈妈——那个“波兰女人”(自打她被那波兰人占有,就被大伙儿这么叫了)。他也上过伊冯娜的妈妈,像许多男人一样,在那些开怀畅饮的夜晚,在谷仓里或鸡舍后粗暴地耸动下身。没人征求她的意见;跟她打交道不必担心。她和那些女人不同,她不害怕肉体上的受虐。也不用管她是否愉悦,她没有脑子,一文不值。但“波兰女人”已经衰老,年龄不再合适,而这个男人今夏刚到农场,就立刻明白接班人有了保证。伊冯娜恰巧做好了准备。只需找准时机,把她盯紧一点儿。他挑剔地打量她,用一种熟知女人和小动物的眼光。他知道她不是雏儿。那个家伙离开本地前说起过。这种事不招人待见。农场里的工人并不赞同那家伙的做法,但大家都保持了沉默。时机未到,不能匆忙行事。太小的姑娘大家不碰,她们也不会迷上情欲。更小的女孩儿,那是犯罪。现在,对的,现在可以攻占女人两腿之间都有的那个地方了,露出鲜肉,插进去,被温热包围。


事情进行得悄无声息。他是在七月的一个周日夜晚,暴雨来临前的沉闷里等到她的。他躲在兔笼后面,知道她会把白天积攒的果壳瓜皮拿来喂兔子。装着栅栏的笼子里,两窝刚出生的兔崽儿抖动着身体,伊冯娜总在这些温柔、胆怯又会抓人的小家伙前面停留片刻。他刚从镇上回来,喝了酒,周日大家都喝。他有欲望。他想发泄。而她就在面前的黑暗里。她弯着腰,完全没看见他。他一把捂住她的嘴。不然她肯定会尖叫,也许就会有人过来。她使劲挣扎,但他身体粗壮,欲火中烧,做足了准备。她无能为力,每次推搡之间,她都感到陈旧的木栅在自己身上晃动。她的额头已经印满栅栏的竖条——当变得麻木痴傻的她任由自己被放在地上,双腿被分开的时候。





她没有回去。翌日,热尔梅娜和男人们都起床以后,发现她竟然没在厨房,楼梯下的那张小床上空无一人,热尔梅娜顿时心头火起。这个女人也夜不归宿了,这个啥也不是的女人……这个不言不语的心机婊……她也和别的女人一样,为了男人不管不顾……镇上的女人早就告诉过她……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正是农忙的时候……一点儿没有顾忌,一点儿也不体谅。被姐姐突然吵醒、告知情况、抓住不放的阿尔丰斯没有说话,立刻就提起心来。伊冯娜不是热尔梅娜斥骂的那样——用听得太多而让他生厌的粗话,那些让别人哈哈大笑的粗话。伊冯娜在疼,她受到了伤害,她躲了起来。他都明白。他要去找她,他会找到她。他走出房门,走进温暖的晨曦。他没有呼叫。他的声音堵在了嗓子眼儿,堵在了皮肤下的那个硬核里——就像从前,凡有不幸发生,声音就堵在父亲的喉结里那样。早晨的阳光已经照亮一切,充满渴望,坚定不移。


在花园的小木屋里,他发现了背对着他的伊冯娜。她应该是在凌晨时分行动的——先到谷仓里找了一根捆扎大车的粗绳。绳子套在她小鸟似的脖颈上,很是粗重。她光着两脚。鞋子已经掉了。阿尔丰斯把鞋拿在手里。鞋可真小。他本想给她重新穿上,但她的两脚太过赤裸。他不能就这样碰她。太过困难。他又关上了门,坐到地上。有人会来找他们。别人会来。热尔梅娜会料理一切。




一九九七年九月




END





作者简介



玛丽-埃莱娜·拉丰(Marie-Hélène Lafon,1962—)出生和成长于法国中南部康塔尔(Cantal)省的一个闭塞山区,18岁时到巴黎索邦大学读书,在获得巴黎七大文学博士学位并考取教师资格证后,一直在高中担任语文教师。拉丰34岁时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共发表近二十部作品,其中,《故事书》(Histoires,布歇·夏思泰乐出版社)获2016年龚古尔短篇小说奖,《儿子的故事》获2020年雷诺多文学奖。拉丰的作品多以乡村世界的没落为主题。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3年第5期,责任编辑: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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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琳琳


配图:郅荟

版式:宥平


终审: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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