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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 | 朱•巴恩斯【英国】:人生只剩下最后那段孤独的翱翔,没有人情愿被戴上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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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她是个英格兰女人,她会要他在星期天弹风琴,帮她把果酱灌入坛子的。但阿德琳一直是个艺术家。她说话的声音总是有点粗野,但很富有表现力。她明白,如果莱昂纳德要追逐他的命运,那么她的艺术就只能从属于他的事业。一旦戴上镣铐,你就不能自由高飞了。 



干扰

朱利安·巴恩斯作 谭敏译




他盼着死,同时也在等着自己的唱片。余生之事已尽,事业已毕。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他的作品是被人遗忘还是得到褒奖,这取决于人类变愚蠢的程度。他与阿德琳的缘份也完结了:现在阿德琳带给他的大都只是愚蠢难堪或多愁善感。他得出的结论是:从根本上来说,女人到底是墨守成规的,甚至思想自由的女性最终也难免坠落凡尘,所以才有了几周前那令人反感的一幕。在这个阶段,人生只剩下最后那段孤独的翱翔,没有人情愿被戴上镣铐。


他环顾房间四周。EMG大喇叭音响偏置一隅,像一朵漆绘的硕大百合。无线电收音机放置在盥洗台上,台上那些瓶瓶罐罐早已被移开,因为他再也不用起身去清洗他那羸弱的身子了。还有一把矮藤椅,阿德琳在上面一坐就是许久,寻思着她对生活琐事是否倾注了足够的热情,让他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一种迟来的欲望。柳条桌上,放着他的眼镜和药,还有尼采和埃德加·华莱士的晚近作品。华莱士这位作家与许多籍籍无名的意大利作曲家一样,有着挥霍滥用的恶习。“午间华莱士节目到了,”阿德琳宣告,不厌其烦地重复他早先曾给她讲过的笑话。加莱海关好像轻轻松松地就让午间的华莱士节目通关而入。但是他的《英格兰四季》却不然。他们需要证据表明引进他的唱片不是为了商业目的。荒唐!要不是这儿需要她的话,他真想派阿德琳去趟加莱海关。


他的窗户朝北。一想到眼前这个村庄,他就满心厌恶。开着马达的屠宰店女人。一天到晚一刻不停地用泵输送饲料的农场。开着电机的面包店师傅。还有美国人家里令人讨厌的新洗手间。如果他走出这个村庄,穿过马恩,北上贡比涅、亚眠、加莱,到伦敦,他的生活又会是怎样?这想法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已经三十年没回去了——或许快四十年了——他的身子骨也不允许他回去了。他发号施令。阿德琳俯首顺从。


他想知道博尔特怎么样了。“你那位年轻的冠军!”阿德琳总这么描述他。忘掉他最初给那位乐队指挥起这绰号时的蓄意讽刺。不要指望那些诋毁你的人,更不要指望那些支持你的人——这一直是他的座右铭。他曾给博尔特发过指示,但这个家伙能否理解机动印象主义的主旨原则,还得拭目以待。海关那群该死的绅士们或许正在听结果呢!他曾给加莱写信解释情况。他也曾发电报给唱片公司,询问新作应该不会被当作走私货给处理了吧!他还发了电报给博尔特,要他利用他的影响,好让他死前能听到自己的组曲。那时的阿德琳不喜欢这份电报的措辞,现在的她更是很多东西都不喜欢。


阿德琳变成了一位让人烦心的女人。在他们刚同居的时候,在柏林,然后在蒙帕纳斯,她对他的事业深信不疑,也信奉他的人生原则。后来,她变得占有欲强、善妒、爱评头品足。好像她在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后,在他的领域里反倒更精通了。她养成了一套点头、噘嘴的小本事,她实际上都不怎么需要说话了。当他向她描述谱写《英格兰四季》的计划和目的时,她以一贯的方式回应道:“肯定会很棒的,莱昂纳德!”说这话时,她的脖子很紧张,毫无必要地用一种有力的眼神瞟向她手里的针线活。女人,为何不想啥说啥呢?她变得遮遮掩掩,绕来绕去。比方说,他很怀疑这些年她开始跪拜了,他怀疑她成了经常上教堂的女信徒。但她不喜欢他这样猜测她,要是他猜中了她另外的什么小把戏时,她就更是不悦了。他曾跟她说过:“我可不愿见神甫。只要让我闻到神甫的味道,我就会用火钳打他。”她不喜欢他那样,一点儿也不喜欢。“莱昂纳德,我们现在都已是老人啦!”她嘟哝道。


“是的,如果我都不能用火钳打他了,那我就真是老了。”


他拍打床板,一个佣人,也不知道她叫啥名,立马小跑着过来了。“第六张!”他说。佣人知道不用做任何回话,只管点头,然后将EMG留声机摇上发条,播放那张《中提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她盯着唱针的平缓运动,看到该翻面了,用训练有素的手腕迅速将唱片翻了过来。这次她做得还不错,换面时只有短暂细微的停顿,音乐马上接上了。他很高兴。“特蒂斯”了解他。的确是这样,他想,在她提起唱针的那一刻,没人能否认这一点。他用法语咕哝出一声“谢谢”,让女佣退下了。


阿德琳回来了,她以她一贯的询问眼神看着玛丽·泰蕾丝。


“第六张,”女佣回答道。


《中提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他一定勃然大怒了,要不,就是对他自己的声誉突然产生一阵恐慌。她已经懂得如何解读他发出的速记式指令,能从他要听的音乐中读懂他的情绪。三个月前,是他最后一次听格里格,两个月前,是他最后一次听肖邦。从那以后,连他的朋友布索尼和西贝柳斯的作品也不听了,他只听莱昂纳德·维立提一个人的音乐。《第二钢琴四重奏》《柏林组曲》《欧巴幻想曲》(与尊敬的戈森斯合作)、《异教徒交响乐》《法国歌曲九首》《中提琴奏鸣曲》……她知道他的每部作品所表达的内容,就像她曾经熟知他的身体一样。她认为,总的来说,莱昂纳德知道哪部是他最优秀的作品。


但绝不是《英格兰四季》。自从他第一次和她谈到这部作品,然后用他瘦骨嶙峋的手指在钢琴上弹出粗略构思的时候,她就认为这部作品在结构上有问题。他跟她说作品分四个乐章,每个乐章代表一个季节,从春天开始到冬天结束,但她觉得这是一套陈词滥调;他解释道,这不仅仅是标题性地描述四季,而是透过非英格兰的其他地方的四季来唤醒人们对四季充满活力的回忆,但她觉得太理论化;当他发现每个乐章正好装满唱片的两面而窃笑时,她又觉得这是工于心计。对早期的草稿,她就心存怀疑,对出版后的作品,她也不曾垂青。她觉得就算是听到这部作品也不会转变她的看法。



起初,他们一致同意超越社会形式来评判真理。但是,当真理之间发生碰撞,其中一方被当成无知愚蠢的法国女人龌龊的一己之见被打发掉时,或许就该说说社会形式的问题了。上天作证,她总是仰慕他的音乐!她为他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但她并没有在他心里赢得更重要的位置,反而诸事于她不利。真理就是,她觉得——当然这是她的真理——有些作曲家大器晚成,有些却未必。或许,那首大提琴独奏的挽歌会被记住——尽管莱昂纳德对她那过于频繁的称赞心生疑窦——但绝不会是《英格兰四季》。把这些事情留给埃尔加去想吧,她曾这么说。她的意思是:在我看来,好像当初你刻意离开自己的国家,如今却又主动贴上去,沉溺于你一贯鄙视的那种思乡之情里。更糟糕的是,你创造思乡之情并不是因为你真切地感受到它,而只是为了沉溺其中而已。你曾经鄙视名声这东西,现在却好像对它孜孜以求。要是你能洋洋自得地向我宣称,你的作品不适合灌成唱片就好了!


还有其他一些真话,或者说龌龊的一己之见,她不能跟他说。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好,医生谈到了让她做手术的问题。她的回答是,得过了这个紧要关头再说。意思是,得等莱昂纳德过世,才可以考虑是否接受手术介入治疗之事。他的生死要优先考虑。她对此并无反感。


然而,她确实反感被称作经常上教堂的女信徒。她没有去做弥撒,而且这几十年来,忏悔这种事情也让她觉得怪怪的。但人们总得有自己的方式寻求永恒吧。当她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堂里时,她思考的是生命消失的问题,而不是通过宗教仪式来缓解这种恐惧。莱昂纳德假装看不到这两者的区别。“这还只是个开头呢!”他会说,事实上,他是这么说过。但在她看来,这只说明他们对必然发生的事情持不同的态度而已。当然,他不喜欢也不理解她的想法。愈是靠近人生终点,他愈发变得专制。愈是气力渐衰,他愈要展示自己的气力。


楼上火钳发出的声音像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开端。他一定是听到或是猜到她回来了。她脚步沉重地跑上楼,胳膊肘在楼梯扶手拐弯处给撞了一下。他坐在床上,手中高举着火钳。“把你的神甫带来了吧?”他问。但头一回,他脸上竟然有了笑容。她帮他整了整毛毯。尽管他假装拒绝,但在她弯腰的瞬间,他把手轻轻搭在她那灰白发髻下的后颈处,叫她“柏林妈妈”。


当他们刚搬到圣摩尔·凡赛勒的时候,她压根没料到他们会住得离村子那么远。他曾学究式地跟她解释过,他是个艺术家,难道她不知道吗?他不是个流亡者,因为流亡意味着有那么一个国家,他有朝一日能够或者愿意返回;他也不是个移民,因为移民意味着他愿意臣服于寄居国,渴望人家能接受他。但是,你离开一个国家,抛下它的社会制度、准则和一切繁文缛节不会是为了去另一个国家,再背负上人家那套相应的社会制度、准则或繁文缛节吧!不,他可是一个艺术家!所以,与之相伴的只有他的艺术,默默无闻,自由自在。拜托了,他离开英格兰不是为了参加市政厅的葡萄酒荣誉勋章大会,也不是为了在当地的露天集市听那聒噪的吹号,在大腿上敲着拍子,并且朝那号手一通傻笑以示赞许。


阿德琳意识到,她有必要赶紧和村民们打打交道了。她还想方设法地将莱昂纳德的那套“信念声明”解释得不那么招人讨厌:先生是位著名的艺术家、作曲家,从赫尔辛基到巴塞罗那都有人演奏他的作品;他需高度专注,不能被打扰,否则他脑海中的那些美妙旋律就会被打断,且不可复得;先生就是那样,他的头脑似乎在云端,那就是为什么他看不到你,当然,有时他也会抬抬帽檐。嗨,有时我站在他面前,他都没注意到我……


他们在圣摩尔住了十多年后,有一天,在消防队乐团担任第三吹号手的那位面包师找到阿德琳,求她代问一下,能否有幸劳驾先生替他们的乐团二十五周年纪念写首舞曲,最好是波尔卡舞曲。阿德琳当时就说了这事没把握,但也同意将请求转达给莱昂纳德。她选了个他没在作曲的时刻,而且那会儿他看上去心情也阳光。后来,她后悔当初还不如选个他脾气糟糕的时刻呢。好的,他说,他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容,说很高兴为乐队写支波尔卡舞曲。尽管从赫尔辛基至巴塞罗那都有人在演奏他的作品,他不会高傲到拒绝给人帮这么点小忙。两天后,他交给阿德琳一个密封的马尼拉纸信封。面包师欣喜万分,要阿德琳转达他向先生的感谢和敬重。可是,一周后,当她走进面包店时,他却对她不理不睬了。后来,他诘问她,为啥先生要公然嘲笑他们?那首曲子是为三百人的大乐队写的,而他们的乐队才十二人;他说这是一首波尔卡舞曲,但没有一点波尔卡的节奏,倒像是葬礼进行曲。连皮埃尔·马克和让·西蒙那样搞音乐研究的人也听不出这曲子有什么旋律。面包师既感到后悔,又颇觉愤怒和羞辱。阿德琳连忙解释道,或许是她拿错了曲子。他递给她那个马尼拉纸信封,问她英语单词“poxy”【poxy意为“无价值的、蹩脚的”】。是什么意思?她搪塞道,她也不明白。从信封中抽出曲谱,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为蹩脚的消防队员写的蹩脚的曲子”。她只好说,她想这个词应该是“愉快的”、“生动的”、“像你们制服上的铜纽扣那样闪闪发光”的意思。夫人,那真是太遗憾了,人家现在都不愿演奏这曲子,对他们来说,这乐谱一点也不愉快、生动。




又过了些年,面包店由面包师的儿子接管了,也轮到英国艺术家求人的时候了,尽管这位不羁的先生平日里遇到神甫也不抬一下帽檐。圣摩尔·凡赛勒勉强处于英国广播公司的无线电波的覆盖范围内。英国艺术家有一台高功率的无线电收音机,可以收听来自伦敦的音乐。可惜啊,接收质量很不稳定。有时大气环境会造成难题,会出现暴风雨等恶劣天气,这些问题谁都无可奈何,连马恩河对岸的群山也派不上大用场。然而有一天,当村民们都去参加一个婚礼,村中万户寂寥时,先生通过推断发现,在当地有各种电动马达引发的干扰。屠宰店就有这样的机器,有两户农场主也使用电动马达输送饲料,当然还有面包店做面包……能劝说他们停一个下午吗?当然,权当一次试验吧……接着,英国艺术家听到了西贝柳斯《第四交响曲》开始的几个小节,那种由低音弦和低音管发出的壮板低声泣诉,在平日里听不到,这下却突然变得清晰了。接下来,便是一再请人家配合他做这个试验。这种情形之下,阿德琳充当了中间人角色,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有些摆谱的味道:在圣摩尔·凡赛勒住着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的伟大使这个村庄蓬荜生辉。但是,如果农夫们能手动传送饲料、面包店做面包时不用电气设备、屠宰店那位女士不开她的马达,艺术家的荣耀将会更加辉煌。一天下午,莱昂纳德又发现了一处新的干扰源,害得他们费了老大的劲才准确定位,又极尽圆滑巧妙之词才劝说人家撤除设备。在拉瓦尔河那边,有座新改装过的磨坊,住在那里的几个美国女人,可不大愿意迁就莱昂纳德,她们当然安装了各式各样的家用电器,这些电器在莱昂纳德看来纯属奢侈。其中有一种设备尤其对先生的高功率无线电接收产生了干扰。这位英国艺术家连电话都没安装,而这两位美国女人却堕落、荒谬到安装了电动抽水马桶!凭阿德琳这些年锻炼出的圆滑老练,她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说服她们,同意在某些时候,迟一点再使用她们的冲水设备。


很难向莱昂纳德解释清楚,他不能每一次在想听音乐会时,就让全村的人闭门歇业。而且,有时那几位美国女人反正是忘记了,或者说好像是忘记了这个英国人的要求。还有,当阿德琳走进面包店,发现仍担任消防队乐团的第三号手的老面包师还在打理业务时,她便自知开口也没有用。阿德琳有辱使命,让莱昂纳德大为恼火,他素日里苍白的脸气得成了紫褐色。如果他能亲自向人家直接说些感谢的话,或送点小礼物,事情或许容易得多。但是,他不会的!他好像认为乡村的寂静是他的特权。他头一次病得很重时,无线电移到了他的卧室,他想听更多的音乐会,这牵动了村民们的同情心。庆幸的是,最近几个月,他只想听他自己的音乐。他还是派阿德琳去全村游说,让大家许诺给予他安静,但是,阿德琳只是假装听命,因为她知道,到了音乐会开始的时间,莱昂纳德会突然决定,今晚就不用劳烦去打开无线电了吧,他会让她给老式EMG留声机上紧发条,摆弄好喇叭,播放《欧巴幻想曲》《法国歌曲选》或是缓慢的《异教徒交响曲》。


在柏林、莱比锡、赫尔辛基、巴黎度过的岁月里,他们曾英勇无畏。对真正的艺术家而言,英格兰是死亡之邦。在那儿,要想成为成功的艺术家,你必须成为第二个门德尔松,那才是他们所翘首期盼的,像盼望第二个“弥赛亚”救世主似的。在英格兰,人们两耳塞着雾,他们以为自己在谈论艺术,其实他们只是在谈论品味。人们对自由毫无概念,也不会考虑到艺术家的需求。在伦敦,所有一切都围绕耶稣啊、婚姻啊。爱德华·埃尔加爵士、功绩勋章、国王的音乐大师、准男爵、丈夫。《福斯塔夫》是部不错的作品,序曲和快板有可圈可点之处,但是他把大好的光阴浪费给耶稣和那些可恨的圣乐了。等等!要是能活得更久一些,他或许能把整部圣经都谱成音乐了。



英格兰不允许你成为一位艺术家。你可以是画匠,可以是作曲者或是某种三流作家,但那些脑子进了雾的人不理解这些职业最基本的前提条件:成为一个艺术家。在欧洲大陆没人嘲笑这种观点。他在此度过了人生的美好时光和英勇岁月。与布索尼一起,与西贝柳斯为伴。在德国读过他所钟爱的尼采后,他徒步游览了特洛尔。基督教宣讲死亡。“罪恶”说是犹太人的发明。贞洁,和欲望一样,在灵魂里引发同样多的肮脏。人类是最残忍的动物。怜悯就是软弱。


在英格兰,灵魂长在下跪的膝盖上,像屠宰店的男孩那样拖着脚靠近那个并不存在的上帝。宗教毒杀了艺术。《杰龙修斯》令人作呕。帕莱斯特里纳的音乐是数学。圣歌单调得如同死水。要想找到向上爬升的空间,要想让灵魂升华,你得离开英格兰。那个舒适的岛国只会把你拖进温柔、琐碎之泥沼,把你拽向耶稣和婚姻。音乐是一种喷发,是灵魂的升华,如果灵魂被钉死了、被拴住了,音乐怎会流动?从刚遇到阿德琳开始,他就把这一切解释给她听了。她都明白。要是她是个英格兰女人,她会要他在星期天弹风琴,帮她把果酱灌入坛子的。但阿德琳一直是个艺术家。她说话的声音总是有点粗野,但很富有表现力。她明白,如果莱昂纳德要追逐他的命运,那么她的艺术就只能从属于他的事业。一旦戴上镣铐,你就不能自由高飞了。这一点,那时,她也明白。


莱昂纳德一直觉得有件事情非常重要,阿德琳应该仰慕他的《英格兰四季》。可是,她却变得日益传统,两耳间也塞着雾——这就是对年老的惩罚。她最后还得面对眼前的大片空虚,无可奈何。他知道的。要么你死抱住那根救命的桅杆,要么你就被洪水冲走。因此,对于他那套关于人生和艺术的苛严准则,他刻意变得越发坚定了,那可是他花费了漫长的岁月来阐释的东西。如果你虚弱了,你就会迷失,这座房子很快就会被神甫、电话和帕莱斯特里纳的作品集所充斥。


博尔特的电报到了!他嘱咐玛丽·泰蕾丝不要把这消息告诉夫人,否则小心被解雇。然后他在“广播时间表”的星期二音乐会那一栏用铅笔画了个叉。“我们听这个吧,”他通知阿德琳,“你去提醒一下村民们。”当她的目光掠过他停留在纸上的手指时,他能感觉到她的疑惑。《格林卡序曲》,然后是舒曼和柴科夫斯基——不像是莱昂纳德·维立提爱听的曲目,甚至连格里格都没有,更别说布索尼和西贝柳斯了。


“我们倒是听听,看我那年轻的冠军是怎么处理这些老曲子的,”他说这话时带着解释的口吻。“提醒一下村民们,明白了吗?”“好的,莱昂纳德!”她应声道。


他知道广播里会播送他的一首代表作,他知道如果阿德琳认真地听了这首曲子,她一定会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必须让她在猝不及防时听到这首曲子。开场的田园牧歌式的追忆令人心醉神迷,由英国管发出的微弱乐音裹挟在中提琴那宁静、温和的喑呜声中。他想象着她脸上表情的缓慢转变,她的眼睛朝他看过来,就像当年在柏林、蒙帕纳斯……他是爱她的,他要把她从以后只剩她一个人的生活里解救出来,这是他的任务。可是他们之间总该讲真话的。在她给他抻毯子时,他突然说了句:“这一次‘帽子疗法’也不会奏效了,你知道的。”


她噙着眼泪跑出了屋子。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是因为他说到自己死期将至,还是因为他触及了他们初识的往事?或许,二者兼有。他们初次相遇在柏林,而第二次约会,他就爽约了,但阿德琳没像其他女人那样生气,而是来到他的住所,结果发现他因流感卧病在床。他记得那天,虽已时至夏末,她还戴着一顶旧草帽,她那清澈饱满的双眸、修长冰凉的手指,还有她转身时,臀部的弧线,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我们用‘帽子疗法’来给你治病吧!”她说。


这显然是她们那一带农村中的某种治病方法,或者,更有可能是一种迷信。她不多加解释就转身离开了,稍后带回一个包装好的瓶子。她叫他放松下来,双脚并拢,在床上微曲双膝,然后找来他的帽子,把它放在他的脚上。她给他倒了一杯白兰地,让他喝下。那时,他更爱喝啤酒,而不喜欢烈酒,他按她说的做了,但心里暗自惊讶:在英国,这种情形可是很难发生的。


两大杯酒下肚,她问他是否能看见他的帽子。他回答说当然能看见。“一直这么盯着帽子看。”她说着又给他倒了第三杯酒,还不许他说话。现在,他已不记得她当时说了些什么,他那时只是喝酒、盯着他的帽子。最后,第五杯酒喝到一半时,他开始傻笑道:“我能看见两顶帽子了。”


“好!”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活泼起来,“治疗奏效了。”她轻快地伸出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带着她的酒瓶离开了。接下来,他陷入昏睡状态,一睡就是二十个小时。醒来后,竟然感觉好多了。好起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当他睁开双眼,看向脚尖时,看到的不是帽子,而是亲爱的阿德琳的侧影,她正坐在矮凳上看书呢。就在那时,他向她宣布,他要成为一位伟大的作曲家。第一支乐曲——弦乐四重奏、长笛、女中音和大号——就命名为《帽子疗法》。这首曲子运用他最新发现的机动印象主义,描述了一位饱受流感和相思病折磨的艺术家如何被一位美丽的伴侣用一瓶白兰地给治好了。她是否愿意接受这份献礼,他问她。她风情柔媚地侧了一下脸,回答说,只要他的作品赢得她的喜爱,她会接受的。


“我一写出来,你就会赞美它!”言语间透露的不是自负或专断,恰恰相反,他的意思是,我们的命运从现在开始已经连接在一起,我谱写的任何曲子,只要你不喜欢,我就认为它毫无价值。这是他想表达的意思,她明白。


现在,她在楼下厨房里剔除牛骨上的脂肪,准备给莱昂纳德做清汤,她记起了他们在柏林刚认识时的那几个月里,他轻松欢快,拿着根手杖,眼睛不时顽皮地眨眨,音乐厅那些歌曲他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一点也没有英格兰人那种被脸谱化的僵硬形象。当年,给他做“帽子疗法”时,他是个多么与众不同的病人啊!那是他们爱的起点,现在,濒临终了,她再照顾他一回。在柏林,他大病初愈时信誓旦旦地说要让她成为伟大的歌唱家,而他则要成为伟大的作曲家,他要专门为她的嗓音创作乐曲,然后他们一起征服欧洲。


事情未能如愿。她怀疑是她自己的能力有问题,而不觉得是他的问题。他们制定了一个“艺术家协定”——两人紧密结合在一起,在生活和音乐上,他们的灵魂形同孪生,然而没有婚姻。他们将超脱羁绊大多数人的枷锁,自由飞翔,追求更高层次的艺术规约。他们只在地面稍事停留,那是为了飞得更高。他们不会受制于生活琐事。他们不要孩子。


就这样他们生活过的地方有柏林、莱比锡、赫尔辛基、巴黎,现在到了库洛米耶以北的一个寂静山谷。他们在这儿稍事停留,一停就是二十余年。莱昂纳德声名渐起,却日渐避世隐居。屋子里不安装电话,不订阅报纸,高功率无线电只用于收听音乐会。记者和乐坛新人纷纷被他拒之门外,大部分信件都是来而无往。在莱昂纳德病倒之前,他们会一年一度南行至芒通、安提比斯、土伦,这些地方让莱昂纳德觉得格格不入,他焦躁不安地想回到潮湿的山谷,回归他那孤僻、苛严的日常生活。在这些旅途中,有时阿德琳会回想早年与家人的争吵,继而陷入深深的悲伤。在某个餐厅,她的目光可能会停留在某个感情丰富的年轻男子脸上,她会刹那间把他看成她的一个不知名的侄子。莱昂纳德把她这种走神称作感伤。


对阿德琳来说,艺术家的生活始于群居和温馨,现在却要终于孤独和苛严。当她不无紧张地向莱昂纳德提议,他们可以秘密结婚时,她隐含了两个意思:其一,她能更好地保护他的音乐作品,维护他的版权;其二,带点自私的考虑,那就是她能够在他们住了这么久的房子里继续住下去。


她向莱昂纳德解释了法国法律对非法同居绝不容忍的立场,但他不愿意听。他会变得很恼怒,把火钳在床板上敲得砰砰作响,让玛丽·泰蕾丝忙不迭地跑过来。她怎能违背他们刚同居时定下的原则?他的音乐不属于任何人,而是属于全世界。他过世后,人们会不会再演奏他的音乐,取决于世人是智还是愚。他要说的就是这些。至于阿德琳方面的考虑,当他们制定协定时,他压根儿没意识到她会有金钱上的要求,如果她为钱而焦虑,她完全可以趁他躺在病榻上时,拿走房子里所有的钱啊。她也可以回到她自己的家,去照顾那些她总是念叨个没完的想象中的侄子们。现在,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取下墙上那幅高更的画,拿它去换些钱。但是请不要在这儿哭哭啼啼了。


“到时间了。”莱昂纳德·维立提说。


“是的!”


“我们倒是听听我那‘年轻的冠军’有些怎样的曲目吧。”


“噢,莱昂纳德,我们还是听《欧巴幻想曲》吧。”


“打开就是了,老婆子。基本上到时间了!”


无线电在缓慢预热中发出嗡嗡的声音,雨点在窗玻璃上奏出柔和的拨奏曲,阿德琳安慰着自己:虽然她没能给村民们打声招呼,不过这没关系的。他能坚持从序曲听到《鲁斯兰和柳德米拉》吗?这段乐曲刺耳尖锐,足可以穿透环境的干扰。


“皇后大厅……应邀音乐会……英国广播公司音乐指挥……”他俩以平常的姿势听着那套惯常的繁冗介绍,莱昂纳德端坐在床,阿德琳坐在那张矮藤椅上,靠近EMG留声机,以便随时调节频率。“现在节目变更,先前播报的……格林卡……换成英国作曲家莱昂纳德·维立提的新作……以纪念他今年七十诞辰……《英格兰四季》……”


阿德琳发出一声嚎叫。他从来没听她发出过这种声音。只见她踏着沉重的脚步跑下楼梯,看都没看玛丽·泰蕾丝一眼,在那阴暗潮湿的午后径直朝外跑去。她下面的村庄,正值光影陆离、鼎沸喧嚣之时——巨大的电机狂转着嗡嗡作响。她的脑海里映入的是一个露天集市:拖拉机的马达声,泛光灯,俗艳的颇具喜剧色彩的管风琴,发出微弱咔嗒声的靶场,随心所欲的喇叭声和短号声,还有大笑声,矫作的惊叫,闪烁的灯泡,无聊的歌曲……她沿着小路径直跑到第一处狂欢地。老面包师好奇地转过身来,看到一个失去理智、浑身湿透、衣衫不整的女人闯进他儿子的店里,疯疯癫癫地冲他看了一眼,随即嚎啸而去。这个女人,这么些年来一直注重实际、雷厉风行,必要时周旋于邻里,现在却让人费解了。她真想借把神明之火让整个村庄陷入沉寂。她跑进屠宰店,那位女士正在使用她那台万能的涡轮机:传输带轰隆作响,一阵痛苦的尖叫,血流满地。她奔向最近的农场,看到成千上万头牲畜的饲料通过上百台电泵在搅拌、通过溜槽喂食。她又跑向美国人的住所,可是楼上传来十几个电动马桶的冲水声,把她的敲门声都给淹没了。整个村庄处在一场合谋中,就像整个世界那样,总是合起来反对这个艺术家,一直到他衰弱无力时,伺机给他毁灭性的打击。人们做这一切时显得那么随意,不用问,不用看,只要咔嗒按下开关就行。整个世界的人们好像都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好像没听到任何响动,就像现在,他们把脸凑过来,盯着她看,却似乎全然不知她嘴里在说些什么。莱昂纳德没错,他当然没错,他一直就没错。最后,她背叛了他,这点,他也料到了。


厨房里,玛丽·泰蕾丝傻乎乎地和神甫站在一块儿合谋什么。阿德琳走进楼上卧室,关上了门。当然,他已经咽气了,她知道。他已瞑目,也许是自然瞑目,也许是别人给他合上的。他的头发像刚刚梳理过,嘴角耷拉着,显示着最后的愠怒。她从他手中慢慢取出火钳,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在他身边躺下。他的躯体和他活着时一样,僵硬得寸步不让。最后,她平静下来了。当她恢复理智时,她隐约听到舒曼的钢琴协奏曲穿过静止的空气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派人去巴黎请来一位模塑工,为作曲家的脸和右手铸了模。英国广播公司播放了莱昂纳德·维立提的讣告,但既然他们刚播放过他最新作品的首场演出,再放他的作品以示哀悼也就没有必要了。


葬礼后的第三个星期,一个标着“易碎品”的方形包裹到了。阿德琳独自一人在家。她从两个硕大的结头处剔除密封蜡,层层剥开包装的轧纹卡纸,发现了唱片经理发来的一封信,信中极尽谄媚之词。她从梆硬的马尼拉信封中取出《英格兰四季》的每张唱片,放在膝盖上。慢悠悠地、有条不紊地,就像莱昂纳德会赞许的那样,将它们按顺序排列好了:春、夏、秋、冬。她的眼睛直盯着餐桌的边缘,她听到了另外的旋律。


它们像饼干一样碎了。她的拇指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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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1946—)是当代英国著名小说家,屡次在英国和欧洲大陆的各种文学大奖中力拔头筹。在英国,巴恩斯与马丁·艾米斯、伊恩·麦克尤恩齐名,并称为英国当代文坛三大巨擘。迄今,巴恩斯共著有长篇小说十二部,短篇小说集三部,侦探小说四部。他曾四度获得英国布克文学奖提名,并于2011年凭借小说《终结的感觉》获得布克奖。他还曾获得杰弗里·费伯纪念、福斯特奖、古腾堡奖、莎士比亚奖及法兰西梅迪契奖,等等。授予巴恩斯小说《终结的感觉》布克奖的评委盖比·伍德(Gaby Wood)对其不吝溢美之词:“受困于日常生活的悲剧如此感人、如此敏锐——人们一般只能几乎盲目地、以片面的形式面对这些日常悲剧——而这,正是真正大师级小说的标志。”巴恩斯的短篇小说《干扰》(Interference)最先发表于1994年9月的《纽约客》杂志。其后,被收入短篇小说集《穿越海峡》(Cross the Channel,1996)。该作品一反巴恩斯标志性的写作风格,既没有追问历史和记忆的真实性,也没有过多探究后现代的艺术风格。作为该小说集开篇的第一个故事,《干扰》的情节可谓简单,叙述貌似平淡,但寓意丰富,语颇隽永,成功塑造了一位融英雄和反英雄气质于一体,包含崇高与卑微、高大与猥琐、神圣与凡俗等二元对立特点的后现代小说主人公。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7年第5期,责任编辑:杨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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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黄靖茜


   配图:黄靖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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