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她一路上一直想问的东西,事实上,她打电话给他,想弄明白的,就是这一点。但她没找到机会。走着走着,感觉问这问题——现在什么打算?——就成了某种表露,某种亲密、某种恐惧或悲观的表露,在这渐渐来临的后疫情岁月里,它们太过脆弱。
爱丽丝·麦克德莫特作 叶紫译
“可能是硫黄,”米拉说,“像熏过一样,倒胃口。有点像什么东西烂了。人肉吧,可能。”
亚当停下脚步。拉下口罩,嗅了嗅空气。他有只迷人的鼻子。小,匀称,稍有点瘦。白皙,甚至说得上精巧,悬在黑色口罩和疏密不均的赭色短须上方。她跟他说过一次:她喜欢他的鼻子。当时他说:“就是一堆软骨。”
他重新戴好口罩。眼里含着笑。这双眼睛现在是她唯一的安慰了。
“大麻似的味道,”他说,“就没变过。”
她带他来这公园一角,像是要分享一片还没被人发现的新景致。只是那景致,他俩已熟得不能再熟:垒球场上黄掉的草,环形步道,长椅和零散的树,外围是一圈杂色的公寓楼,隔着一片空地,看上去很远。三月,空气里还透着冬凉,但苍白的日头还是把人们带到了外面。跑步的,骑自行车的,都长了肉,走了样儿,费力喘气声连连从她耳边掠过;此外,还有骑踏板车横冲直撞的小孩子,推婴儿车的夫妻:车里或是“疫情一代”的婴儿,还熟睡着,或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怯生生的,正伸出小手,感受着吹到掌心的凉凉微风——与风的首次接触,无疑。生来就没到过户外,风也是种启示。
这些小家伙是唯一拥有完整人脸的造物。除了那个没戴口罩的“地壳朋克”【“地壳朋克”是一种受英国朋克摇滚和“极端金属”影响的音乐形式,形成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英国,常抨击社会丑恶现象,歌词散发着浓郁的黑暗、悲观气息】三人组:此刻,他们正在灰蒙蒙的球场远端同享一支大麻烟。某处,一只鼓奏起了哀乐。一把吉他试着跟上节奏。高悬于万物之上的蓝天和那遥远的乐声一样无精打采。
米拉和亚当站在一起,抬着下巴,都一动不动,专心听着,像要听出那是什么曲子。但她带他来这儿,原本是为了弄清那股气味。
她告诉过他,那气味,好像林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腐烂。腐肉。粪便。一直往林子外飘。是动物,不是植物,没工业味儿。肯定是动物。某种动物的尸体,发胀,再溶为尘土,变成柏油。
过了一阵,她说:“我感觉我要吐了。”
他挽起她的胳膊,扶着她沿小路走去。
他们默默走了一阵,离球场越来越远,然后他说:“好吧,可惜了。”她是个“赶季”的人,穿得太少,耐不住凉意,这会儿已发起抖来,他一发现,就搂住她的肩膀。然后,他停下来脱掉她刚刚还给自己的夹克,一定要她套上。“大麻味儿你一直挺喜欢的。”他说。
“喜欢不起来了,”她说,“如果闻起来是这样的话。”
“好吧,可惜了。”他又说了一遍。
他们遇到一个把婴儿袋束在前胸的年轻女人。婴儿袋里的孩子戴着顶黄色的帽子,像朵盛开的番红花。隔着口罩,米拉本能地笑了。她总会冲婴儿微笑。那年轻妈妈戴着口罩,围着兜帽,塞着耳机,从他们身边经过,完全没注意到他们。所有人的知觉都迟钝了一些。
她对他说:“我真觉得就是有东西烂了。太难闻了。”
“没有吧,”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没什么两样。肯定是你的问题,患上后疫症【“后疫症”的原文为post-Covid】了。”
她挽住他的胳膊。“知道你是个靠谱的专家。”
他说:“欢迎咨询。”
他们一起“阳”过。也许是事出巧合。二月初,他们的关系就已基本结束,几周后,封控才开始。照他们的说法,对彼此都少了热情。确实太遗憾了。想当初,两人还仅仅是朋友时,相处得极好,这就是他们口中常说的“前恋期”【“前恋期”的原文为pre-passion】,说了好一段时间,“前恋期”才成了如今的“前疫期”【“前疫期”的原文为pre-pandemic】。从那地狱般的春天,到漫长的夏天,再到一发不可收拾的秋天,两人都处于分手状态,没有彼此的消息,只偶尔从双方都认识的人那里听说,对方还待在城里,勉强过得去。十二月初,他发了条短信给她,现在这状况,你怎么样?【原文有些对话为不加引号的直接引语,译文一律用加粗标示】她回复说,喉咙痒,发烧,去做个检测。他问,结果?同一个词,他发了三遍,才换来回复,阳,在睡觉。
朝西的房间里,床被她摆在一角,只照得到来自隔壁房间的晨光,傍晚,也只有长长一道夕照穿过楼缝,打进窗来。回想起来,还真有点荒唐,那段白昼渐短的仲冬时日——换在之前是再平常不过的昼短夜长的时节——就那么擦着床脚,明了又暗,来了又走,留下了一幅幅夸张的漫画。昔日喜剧小品的脚本就是这样描述有多扇门的长长过道:先是隐隐一线浅光,再是猛地一阵莽撞的黄,再是灰暗,再是燃烧的红,再是那不变的黑,然后从黑里,那顽劣的晨光会再次现身,坏兮兮的,一个侧手翻,翻过床脚,甩下一脸愠色,消失不见。她望着这一切,顶着沉沉睡意,前所未有的沉重——像是拉过来一截人行道,从脚上一直盖到下巴底下——时刻待在这样的梦里。有一次,不知已经过去了几天,她大声说了句:“真是可笑。”
汽笛声远不如开始时那么糟糕,逼着她不时起床,吞一颗布洛芬,吃点吐司,再回到床上。
日子就这么过去,一天早上——据光照判断,是早上——亚当来了,就在她的迷你厨房里。小饭桌上摆着两杯外卖咖啡。“你的手机没电了。”他说。戴着口罩,但脸上刮得干干净净,不像这会儿。她的手机在厨房柜台上充电。之前,她把它搁在了床头柜上。似乎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你进过我的房间?”
他点点头。“你昏死过去了。”他还留着她家的钥匙。
“给你妈打个电话,”他说,“还有你妹妹。急疯了都。”
“她们打给你了?”
他耸耸肩。口罩的缘故,很难看出他气色怎样。她心想,是了。“估计我就是那种凡事最后才知道,没辙了才能派上用场的男朋友了。他们给安琪打过,你朋友。”
“她在新罕布什尔。”
“给你楼下的邻居也打过。”
“罗伊和卡罗尔回弗吉尼亚了。”
“还有你房东。人在汉普顿斯。”
“我知道。”
“然后是我。”
她伸出一只手。“你不该在这儿,”她说,“不想你生病。”
他指向口罩。“小心着呢。”他动手从两只帆布包里一一取出给她带来的东西。他穿着派克大衣,牛仔裤,脚上是登山鞋。奇怪的来客,来自一个人人需要厚底鞋和大风衣的世界。“橙子,蓝莓。茶。”东西都被摆上了柜台。“贝果。酸奶。我去弄份披萨?”
她摇摇头。小小的厨房溢满了晨光,往常,只要阳光打在磨旧了的宽地板上——就像现在这样——哪怕是细细一线,也能唤起百岁陈木的馨香,彻底解放它的美与神秘。那气味总能让她想起:关于这间小公寓,这栋小楼,还有布鲁克林本身,她爱上的究竟是哪一点。在布鲁克林,有垃圾,有“地壳朋克”,有偶尔如闪电般袭来的恐惧或孤独,可这里也总有友善的感觉,友善的气味:它源自往昔,并非鬼魂的气味——谁也没空去关心鬼魂——而是熙来攘往的昔日生活的气味,是身体的气味,从中散发出一丝温暖,一股气息,一种留存在芬芳空气里的看不见的历史。在米拉眼里,那是一片旧得令人舒心的景致——到处磨损,没错,但也到处磨合,友善,充满了烟火味儿。
当然,这天早上,她什么味儿也闻不出来。
他指向咖啡。“杏仁拿铁,”他说,“还热着。”
他还带了超大一盒布洛芬,四瓶装的佳得乐【一种运动饮料】。和一只小小的、白色的脉动血氧仪,把血氧仪拿给她用时,他特别温柔。“我做了功课。”他说。他伸出胳膊,将她的手轻轻托在自己手里,把那东西夹上她的指尖。她别开头,像个害羞的新娘,和他一起等那“哔”的一声。指数一出,他皱起眉头。“总以为你是九分或十分【“九分或十分”是开玩笑的说法。年轻男女(尤其恋人)常用1到10的数字给彼此条件(如长相)打分,10分是满分】,”他对她说,“可这东西说你惨不忍睹啊。”
“我可笑不出来。”她说。她摘掉咖啡杯盖,感受了一下腾起的蒸汽。“闻不到,也尝不到味儿。”
她不想驳他的好意,就喝了起来,但喝不出什么味道,只有点金属味儿。她在房间另一侧的沙发上喝了一阵,然后道了声歉,把自个儿挪回到床上。
夜幕回落,白昼又砰地关上——真有意思——在震颤的黑暗中,她听见他说:“我看你还是得有人陪着。”
他们从公园沿路而下,到了水边。咸味儿,没错,她对他说,被口罩罩住的鼻子悬在半空。冷水的气味。是了。
“闻得到死鱼味儿么?”他问,“工业废水味儿呢?”
她摇摇头,有点吃惊。“没有。”
“我也没有。”他说,“真是奇了怪了。”
无疑,生活在回归;这儿也见得到自行车,婴儿车也比刚才多了。六条亢奋的杂种狗蹦蹦跳跳地穿过遛狗公园。只是,曼哈顿天际线的全景在苍白的日照下已不再立体,而是成为一个平面,显出一派荒凉。她冲曼哈顿抬抬下巴。“你觉得还有人么,那儿?”
他眯起眼睛,目光越过不停晃动的水面——波光点点,白沫如纱,漆黑的深处吐出片片黑影,像打水漂的石头一样掠过,又悄然潜下。“我能看到几辆轿车,”他边说边眯眼望向远处,“小小的甲虫壳。它们还在跑路呢。”
她跟他说起大学时她参与的一个电影项目:用浅色饼干(撒盐饼干、逾越节饼干【犹太人过逾越节时吃的干脆、未发酵的薄饼】和卡氏饼干【英国公司卡氏(Carr’s)生产的饼干】)搭成曼哈顿天际线的景象。饼干用小苏打胶水胶住,用小苏打颜料上色,放在一只倒置的烤罐上,罐子置于一只烤盘中央,盘里倒入浅浅一层水。背光一照,水里就有了影子。“我们都觉得那是天才手笔。”他们摆好摄影机,让镜头与水面齐平,个个屏着呼吸,生怕那整幅景观会一下子塌掉。然后,在他们安排下,三只灰色的老鼠登场——一位既丧又古怪的室友养的宠物——渡过浅水,大口吃起饼干,就算曼哈顿在四周坍塌,也不停嘴。
“音乐配的是《蓝色狂想》【美国作曲家乔治·格什温(1898—1937)1924年的作品】。”
他点点头。“还能是什么。”
“看到成品,我们个个都很兴奋。看一次兴奋一次。都觉得它太搞笑了。”
这部短片在她修的喜剧小品课上播放过,那时她觉得自己日后会成为喜剧演员或全能演员,或者拿起笔,用机智又讽刺的笔调写写文章,发掘生活中的笑料。(当时,她连第一本书的标题都已想好,叫《随性喜剧》,只有亚当认出来那是取自叶芝的诗【“随性喜剧”的原文为the casual comedy,出自叶芝的诗作《1916年复活节》】,就在“前恋”阶段还没多大进展的时候。)
“课上,有人觉得它犯了大忌讳——虽然‘9·11’已过去至少十年。有人提出,我们本该用蟑螂代替老鼠。有人说,该用蚂蚁。我告诉他们:‘有老鼠可用,就用了。’那教授说,片子拍得业余,制作粗糙,但不乏预言性。”她停下脚步。扯了扯口罩。呼吸久了,布料变得又湿又黏。“没准他知道点什么。”
亚当正望着对岸。心思已不在她身上,她想。似乎每次她说得太久,他就会消失。两人没法待在一起的潜在因素之一。他就是这样,缺了些专注。她呢,倾向于让每一次对话都变成独白。到最后,两人都指责对方在情感上不够投入。
他把胳膊往长椅的椅背上一贴,她习惯性地靠到他身上。她能闻到他T恤上的洗衣粉味。毛衣上那种男孩子的麝香味。一点没变。她的鼻子在哪儿都认得出他。
“你去过么?”他问。然后冲天际线抬了抬下巴。
她摇摇头。“开始,我每天都想象办公室是什么样子。怪兮兮、空荡荡的。我的桌子,洗手间,电梯。现在我很难相信它们还存在。真的存在过吗?在那儿。”
“我想念那地方。”他说。
“一样。”
水拍上护坡,在粗石上碎成银黑两色。坡上,有常会现身的小木块,有破布和褶边(深褐色,丑得很,生前大概是海草),有一只翻滚的塑料瓶,一只星巴克纸杯。“这么说话,好像我们是来避难的一样,”她说,“一对孤独的难民。”
他用拇指掸了掸他大衣的衣肩,心不在焉。“被流放的人。”他说。
她的症状刚开始消退,他的症状就开始发作,她的反应是:“喔,这下我有负罪感了。”听自己喊出这话,有那么短短一阵,她对自己满心厌憎:让一切都围着自己打转。两人没法待在一起的又一潜在因素。
“也不一定是你传给我的,”亚当说,“可能来的时候就有了。”
米拉总算有力气从床上下来,搬向了沙发,裹着印有“海绵宝宝”的毯子——黄蓝配色,样式花哨——那是她从代顿【美国俄亥俄州西南部城市】的童年带进布鲁克林人生的。
就在那天早上,他帮她洗了几天来的第一个澡;撩起她那件软塌塌的T恤,翻过脑袋,再弯下腰,给她肩膀,让她搭手站稳,褪下法兰绒裤子。换在过去,这会是狂欢的前奏:他紧致的卷发在她指间,他的嘴唇擦过她的肚脐。但在她疲惫虚弱之际,赤身裸体就像大解【“大解”的原文为b. m. ,为bowel movement(排便)的委婉缩写】一样索然无味,司空见惯。住在肉身里的后果,仅此而已。指望像丢衣服这样必要又费劲的事情能带来欢愉,似乎已成了一种奇怪的误解。甚至妄想。
她光着身子,站在黑白地砖上,说:“就好像我的身体在说:‘我在这儿抗病毒呢。’”她捶了捶他的肩膀。“你还要我怎样——给你点乐子?”
他笑了一声,或许是苦笑。他把她扶进浴缸,稳住她的胳膊,把香波倒入她手中,说他俩就像是一下子从年轻火热活到了老迈虚弱,中间该体验到的一点也没体验到。
此刻“网飞”剧——不知他选了什么剧集——在小房间另一侧不停絮叨着。他已不刮脸了,但总透着红润的两颊和脖子(他有苏格兰—爱尔兰血统)看起来却很苍白。他说:“就是头疼。有点鼻塞。不会有事的。”
“该去测一下的。”她说。
他回以微笑。他已彻底摘掉口罩。她哪注意得到是几时开始的事。“我怕我去了,你就把锁给换了。”
那晚,他咳醒了她。夜里,他一直在沙发上睡,能照到沙发的只有街灯,他坐在沙发边缘,头几乎埋进了膝间。她伸出一只手贴了贴他的脸。湿的,又烫。她回到自己睡的小角落里,很快剥掉了被罩床单,在壁橱里翻来倒去,要找一套新的。匆忙中,她碰到了开关,刺眼的顶灯随即亮了。灯是最糟的那种——一对光秃秃的灯泡,围着一圈白色的老式塑料花饰——照房东的叫法,是“历史款花式”,与宽地板、厨房的锡皮房顶和玻璃门把手如出一辙。第一次带她来这儿的时候,他说过,这是造这些老楼的人情难自已的结果。欲罢不能的文艺情结啊,他说。
她从来不开顶灯,因为那会让她想起那猛然炸开的黄光——曾一次次把她从童年的噩梦中拽回现实。她想起在那些骇人的瞬间:吃惊的父母,他们的睡衣,他们凌乱的头发,他们苍白、忧虑的脸怎样涌入她噩梦的尾声里。小时候,她总是做同一个梦:在一条黑暗的公路上跑,车头灯的光束阵阵袭来,突然脚底一滑,踩下路牙。
铺好床,她打开了低矮的床头灯。然后她领他进去,让他躺下,把被子盖到他的下巴。他在浑身发抖。
“该死,”他说,牙格格地响,“真不好受。”
“我知道,”她说,像在安慰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被吓着的孩子,“你真不该来。该让你回家去的。”他打着冷颤,她能听见床架摇晃的声音,曾经熟悉的声音——这同一副床架,也曾因两人而摇晃。
“你一个人,”他说,“想到你一个人在这儿,就很不舒服。”
她测了他的体温,三十九度四。拿血氧仪夹住他的手指,九十六,不,像数码轮盘一样,那数字骚气地来回跳动,最后停在九十四上。她让他吃布洛芬,喝佳得乐,等他睡着,又花一个钟头查了所有能查到的信息——之前,她太累了,这些东西她都没力气替自己去查。抗氧化剂。维他命D。挥胳膊清肺。吃鸡蛋。要走动。血氧跌破九十就去医院。
“我可以给你弄点软糖,”亚当说,“能吃的那种。”他们排进一支一点不长却也排了一个街区的队伍,等着买杯咖啡,前后都是独自站着、保持社交距离的顾客,唯独他们肩并着肩,就像一颗双仁荚果。就算不再是双栖情侣,却也还是双仁荚果。“我是说,如果味儿还是难闻。有其他办法。”
她摇摇头。“我这人老派。上学那会儿,我们老是逃课,去干的也是那老派的事儿。我喜欢卷着,吸着,你一口我一口的。【这句话在描述卷、吸大麻烟并互相传递的动作】我喜欢那味儿。嚼个软糖——”她把手伸进他的大衣口袋,“有什么意义?怎么就没有黑皮诺软糖,勃艮第软糖,博若莱软糖?【“黑皮诺”“勃艮第”“博若莱”原指葡萄品种或葡萄酒品牌】——一下就上头的那种,免了什么晃啊闻的【“晃”“闻”指品酒动作】,免了用餐时那些费工夫的谈话。也免了什么口感或风味。”他们互相挨着,往前走了几步。轻风掀起些许沙砾。
“重点不是嗨不嗨的,”她继续说道,“重点是回忆。我那疯狂青春散发出的芳香。曾为无数欢笑配乐的气味。”
“只是现在你闻到的——”他顿了一顿,“都是死气。后疫症啊。”
她点点头,拉了拉口罩,望向前面的人群,破败的人行道上,庄严的“寻咖”队列正缓缓移动。个别人在原地慢跑,但大多数都弓腰驼背,缩在渐起的三月风里,既不往右看——一棵棵细瘦的树立在各自的沙土方格里,附近常有狗儿来光顾;也不往左看——用砖头、褐砂石和铝板砌成的排屋,此时已封得严严实实。
她好奇这些诚心来求乞咖啡因的人里有多少是新冠幸存者,有多少知道他们如此耐心求取的东西其实已丧尽风味。她把这样的想法差不多说给亚当听。
“只是,”他说,“他们就在这儿。还在求取呢。”
他们对视一眼,但只能看见口罩上面的眼睛。不易读出里头的深意。
保险公司指派了医生给他,安排了一次在线会诊。亚当和米拉都听不出那医生的口音,但ZOOM视频里,透过他身后的窗,看得见照着阳光的绿树,可能是棕榈。医生开了一只吸入器和一剂抗组胺药,听到亚当在米拉的催促下,竟问起每天吃个鸡蛋,多挥胳膊有没好处的时候,他不屑地笑了起来。米拉联系了自己的资源,和她视频的是个戴特大号紫色眼镜,看上去就十岁出头的年轻医生。米拉说起吸入器和抗组胺药时,这医生怀疑又好笑似的摇了摇头;米拉问到鸡蛋和挥胳膊时,她说:“想吃就吃,想动就动。”她还建议远离网络。最后,她咬着抹了鲜亮口红的嘴唇说:“我们也不知道。没人知道。有很多东西,我们也不知道。”
那医生摆摆手指,结束了连线。“别太担心。”
米拉合上电脑。厨房里,她挨着亚当坐在小小的餐桌边——已不必再保持距离。
她要写个剧本,她跟他说。科幻故事。一块陨石冲地球飞来,总统上电视说:“我不知道。你们想怎样?”
他点点头。“然后就是我们这样。”
“就我俩。”她说。
轮到她睡沙发了,属于她的疲倦已从下巴底下那截混凝土人行道变成挂在肩上的混凝土披肩。一天早上,她在柔和的光线里醒来:窗外是一场冷雨。家里的房间因为幽暗而显出不曾有过的肃重——那些日子里黎明、黄昏和黑夜总是跌跌撞撞地进出,砰砰摔门。(这时她明白过来,那是剩下的邻居离家出走时弄出的声响。)她扔掉毯子,走到床边。他醒着。除了“该死”,别的什么也没说。她让他起身下床,走了一圈。九十三的血氧,三十八度九的体温。前一天夜里,她叫了电解质水。网上说的,佳得乐的糖分太高。出于直觉,她打开了家门。上次瞥见自家门前的楼梯平台,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平台上面是脏兮兮的天窗,透进来的光灰蒙蒙的,此刻因下雨满是水汽。瓶子在门口排成了一排,楼下的蜂鸣器倒是没人按过,住户都走干净了,没人能给外来的人开门。她倒了杯电解质水,让他喝了。
他说:“家门口这么不安全,真让人没脾气。”
“挥挥胳膊。”见他又咳了起来,她说。
她从熟食店叫了鸡汤——这次,楼下的蜂鸣器响了;他喝了一碗,而她只在喉咙深处依稀尝到一丝咸味。下午三点左右,他好起来了。体温降了一点,血氧回到九十五了,不错。她从他的指尖摘下血氧仪时,他伸手过去,让她也测测。九十七。好极了。“咱会挺过去的。”她说。
“那是当然。”他说。
可等天慢慢暗下,他又抱起了脑袋。似乎什么都不管用。夜里,肯定已过了半夜,他说了句,难以忍受。哪儿都痛。凌晨三点,他烧到了四十度五。他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怕,他说,怕躺下。她又裹起了少女时代的毛毯,从沙发上端量着他,并和自己的疲倦,和想躺平身子、继续睡觉的冲动作斗争。他自己的仗,让他自己打吧。她轻轻说了声:“怕?”
当年,他是个瘦瘦的青年,肩膀又薄又窄,一头浓密的鬈发,宽脸,一双棕色的眼睛。他是一些朋友的朋友,就住街那头的邻居。别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介绍他们认识,这会儿他们都记不清了,只剩模糊的印象;也就是说,刚开始他们都没怎么在意。最初那些日子,见面都在街上,手里不是购物袋就是咖啡,不是在熟食店或者酒铺,就是在赶地铁的路上,无一例外。每天七点光景,他们都会到公园晨跑,也慢慢习惯了跑完就找到对方,一起走回住处。那段时间,他们都谈着对象,也都觉得对方在认真地谈,往久了谈。直到后来,他们才发现,对方都不是那么回事儿,但这误解倒让他们轻松做成了朋友。
一个周六的早上,他们一起搭地铁去了联合广场——那是二○一九年九月下旬——接着又一起逛了农贸市场。她本该去会朋友,吃早午餐,他显然也有本该去做的事情。但他俩都在不自觉地假装购物,买着蔬菜、芝士和山莓玉米松饼——他俩从试吃篮里拿一小块尝过,好像这天醒来,就是为了尝尝这款松饼,再用塑料袋装半打回家。两人就这么逛着,迟迟不散,也没惹来谁的注意,再接着,他俩自己尴尬起来(“二位得自带提包。”一个摊贩对他们说,好像他们是外地游客),才终于分开。他回过头,说:“今晚想喝一杯么?”
日子似乎正踩着刽子手的步点一天天经过她家的房间——到底过了几天,他俩都说不清楚。每到早上,他都说自己可能好点了,每到下午,他似乎都很有把握。可接着,日头会变暗,可怕的夜幕会落下,他的体温又会飙升,头疼又会回来,血氧又跌到九十二,九十一。咳得也越来越狠。
还有汽笛声,去年春天还日夜不停从四面八方涌来,今春已是起于黎明,没于白昼,只随天光淡去而再生回响。
她查了一下。“褪黑素也有影响,”她说,“晚上的情况确实更糟,真真切切是这样。”
她发现自己开始努力拖延,想让夜幕晚点闭合,让灯光晚点亮起。“都怪这该死的地球,”她开起玩笑,“转啊转的。太烦人了。”看网上说,他应该俯卧,她便拿来沙发上的枕头,让他趴得不那么难受。趴了一小时,他咳出不少白痰,每一口都有四分之一光碟大小。她递去一盒纸巾,摸摸他的颈背,接着,黑夜渐深,她又从厨房拿来意面锅。“痰盂,”她说,“以前就一直觉得这公寓该配只痰盂。”床头灯的光照下,不锈钢锅底上的白痰就像一圈圈摔得碎而圆的玻璃一样。
他俩都知道,染上这病毒以后,从糟糕到非常糟糕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像一脚踩下路牙。
咳嗽刚一消停,还红着脸,冒着汗的当儿,他说了句:“待一会儿。”
她坐上床沿。
两人都意识到,他们正逐渐重拾“前恋期”——当然也是“前疫期”——的交流方式。那时,从同一只公用试吃篮里的碎松饼上切下一块,尝上一口,他们不会有半点迟疑;那时,他们都确信对方已心有所属,有什么失望或害怕的事,说来也全无顾忌。
两人开启在纽约的十年生活时,都不是什么正经的嬉皮士(他们都同意这个说法)。男的想玩音乐。女的想写剧本。可男的一个堂亲,做房地产的,请他介绍了几处房产,他发现自己干得像模像样,也讨人喜欢,待人发自真心的实诚。女的在一家有线网络公司干过,起初只为付个房租。(有次她说:“和写剧本差不了多少,是吧?”当时,他们还只是朋友,动不动就开始自黑。)广告销售,不需要什么创意。可她也一样,干得像模像样,连连升职。
于是,不知不觉,两人都有了专长,虽然做的事情引不起自己的半点兴趣或喜欢。日常工作罢了,唯一让他们欣慰的,就是他们都知道了做个有专长的人是怎么回事。
亚当坐在她床上,人被枕头和沙发垫团团围住,不锈钢痰盂紧贴着屁股。他说,三月,各种演出都没了的时候,他就想过自己为什么还要留下。封控开始前几周,他注意到城里的年轻音乐人都变得更年轻了。原本逢演必至、场场露面的老家伙们开始显出蠢相。憔悴。头发长了。身材也走了形。声音倒仍旧是瘾君子的声音。这会儿他心里想的是,等放开了以后,这些人里有多少会回来。他想,自己会不会就是取代他们的人,也成了那个曾缠着自己中学时代的美梦不放的老家伙。
他那堂亲替他在特拉华谷【特拉华谷是美国东北部的一个大都会区,位于东海岸附近,费城为其核心城市】的公司分部谋了职位,让他过去,那儿的房地产市场势头大好,人在不停逃出城去。新房在不停建起。离他父母更近。
“去了那儿,”他已咳哑了嗓子,“我怎么过?”
她答得简单:“我不知道。”——简单是因为病毒已闹得她又累又迟钝,没法集中注意力。然后,她摸着他的手,摸着他指尖上熟悉的老茧,努力挤出更多的诚意。“没准还不错。绿树青草,小河哗哗。见不到邻居的房子。”
他笑了。“你上次见你邻居是什么时候?”
她看向墙壁凹处那扇黑着的窗。窗里映着昏暗的房间。
“你是说除你之外?”
她又努力了一下,边说边贴着床尾伸展身体。被子下,他抬起膝盖,给她腾出位置。她的整根脊柱一直在隐隐作痛。她还是累得要命。“有新户型,”她说,“漂亮的大厨房。有车子开。一切都正常运转。没有嘎啦响的散热器。没有‘历史款花式’。没有机器里的幽灵【“机器里的幽灵”是英国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提出的哲学概念。“机器”喻指人类的身体,“幽灵”喻指操纵这台“机器”的非物质性存在,如心灵、意识、精神等】。”
他说:“离开这城市。”听起来不像是发问,也不像在表态。可能他只是在测试自己的话语,把它们贴到半空中。她想起自己常挂在嘴边的职场老话:就先摆在这里【“就先摆在这里”是俚语,表示把自己的观点(通常让人不悦或不舒服)摆出来,供人讨论的意思】。“前疫”时听,是句恼人的话。现在只觉得滑稽。
她把脸贴到羽绒被上。十指交叉,双手收到胸口。双膝屈起。从上面看,她心想,她大概像个翻倒在那儿的祈祷的小孩。
她告诉他,对她来说,要忘记琐碎的工作时间——忘记那些会议、电话、客户和办公室里的钩心斗角——其实一直都很容易,只要在一天结束的时候,能遇见雨后那条光滑的公园大道,或者在一条缓缓爬升的横街【与主街垂直相交,并向两侧延展的街道】上邂逅一次血橙色的日落。或者在一间挤满人的酒吧听见朋友从明亮的角落唤她的名字。或者在手机里能找到通往真正精彩世界的门票。
如果无聊的时日能有等长的时光来平衡,如果在那些时光里,一切都像电影场景一样明光烁亮,她就会感到心满意足。
她告诉他,曾经那些日子,就是能闻到破烂布鲁克林的一切都散发着海腥味的日子,她下班从地铁站里出来,总相信她属于这里,她的家在这里,根在这里,并感到来自地理空间的满足。
可整整几个月时间,她一直困在这可爱的小公寓里,与她作伴的,便只有旧木地板和玻璃门把手,只有过往的生活动静——人去楼空前邻居们令人安心的声音,别家的门开开合合的响动;她开始担心这繁忙的日夜更替会把自己带向某种无法预料的境地,某种会在眨眼间被荒唐与荒谬淹没的境地。
她担心,就在自己的专长走了味儿,用来往“照片墙”【一款图片分享应用】上贴隽言妙语,评说熏天臭气的同时,她会变得像合唱团里的醉酒女郎一样,其他人都合上了嘴,她还在声嘶力竭地唱着。
“那你想怎么办呢?”他问。
她翻身仰面。他又挪了挪脚,给她留出更多位置。天花板上,石膏花环精美、确切,有细致的做工,古雅的气质。昏暗中,它盘旋在他们头顶,像一环叶形的烟。“谁知道呢?”她说。“停表。闩门。”
她突然坐起身来,脉搏在通通地跳,T恤的领口已被汗水浸透。即便在透着点蓝,染着街灯薄光的黑暗里,她也能看见排在洗碗槽边、立在屋里各种桌子台子上的碗和玻璃杯的轮廓。还有空了的电解质水瓶、橙汁瓶、马克杯、茶杯;搅拌器的玻璃罐里还有剩了一天的奶昔,内壁上积着灰白的奶垢,远看像是这害病的房间生出的石笋。她知道,要是鼻子还灵,她就该开扇窗了。依稀能听见一阵汽笛的号叫。亚当又叫了她一声——她知道他又叫了一声,虽然自己这才听见——接着,是嘭一声巨响,家具,一只玻璃杯,她意识到的是他的身体,他的脑袋,重重砸上了宽木地板。
他躺在“睡眠角”的拱形门廊处,摊着四肢,像电影里遭谋杀的人,低成本黑色电影,打光只够看清现场。
她大喊一声,挪到他身边,他正好动弹起来。没死——只有这两个字,清楚,甚至冷静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但没半点好的意味。她扶他站起,然后,她感觉到他的重量,他站了又倒,斜着一摔,撞到她的胸口、大腿和脚上。她抓住他的胳膊,但抓到的可能只是一只空袖管里的残臂。她又伸手下去,拼命拉他起来。他攥住她的手腕。有股巨大的力量在跟她抗衡,好像有东西要把他拉走,不是单纯的地心引力,而是一股说是魔力也不为过的无形之力——正是这个东西在黑暗中将他裹住,紧抓他的腰、大腿和后脑,与她反向拉扯着。她又说了声“亚当”,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呼唤着他。她感到他握住自己胳膊的手,感到他悄悄溜走,沉了下去。
过去,在一次次热情洋溢的性爱中,她怀里那副身体从未像此刻一样沉重、笨拙。他们从未如此苦苦挣扎,一起喘个不停,似乎人就两个,肢体却不止两副。哪怕陷入最痛快的痉挛,她也从未感到过这样一种力量:它就像某种“第三者”的存在,有血有肉,仿佛它的重量能同时压制两人的呼吸。
她设法把他弄回床上,到底是让他坐上了床沿。“我打911去。”她说。找人帮忙,是的,可同时,她清楚地知道,这也是为了给屋里再找一个存在,再找一个活人。她想帮他,但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其他人在场,随便哪个陌生人都行——能冲进屋里,啪地开一盏灯,驱散这可怕的梦。
他说了声“妈的”,又咳了起来。“我死定了。”他说。
救护车似乎在路边停了很久,久得奇怪,红灯一直在转,引擎一直没关,调度员的声音透过密封的窗户传到她耳边,咔嚓作响,显得很不真实,等了好一阵儿,她都没看到一个人出现。
“好在我不是心脏病发作。”他的声音从床上传来。他保持着警觉状态,身上有点青肿,心里有点羞愧。
然后,救护车的后门开了,她看见他们穿上防护服,像穿太空服的宇航员一样在昏暗的街灯下走动着,踩着臃肿的鞋子转来转去,边互相点头,边打着手势(她感觉他们的动作懒洋洋的),像在肯定衣服上某处大胆的设计。喔,我喜欢这样。嗯,你没问题的,肯定。然后,他们像月球漫步一样穿过人行道,走向她家的楼。
她看着他们步步走近,但蜂鸣器的尖叫还是吓了她一跳。“口罩。”一个声音伴着对讲机的静电噪音响起。她差点回了句,我知道你戴口罩了。“请戴上口罩。”
她这才开了些灯——刚才为留意救护车到了没有,似乎有必要把灯关上——找到装着纸口罩的盒子。她给亚当一只,自己戴了一只。楼里没有电梯,但她确信,他们穿成那样,就是为了悄悄地来,上楼时不会弄出声响。一片寂静里,门响了一声,从底下传来,看来是有人用鞋尖敲的。
她讲起之前的情况,声音里的哭腔惊到了自己。他们一人了解情况,另外两人量了他的体温(他们进门就打开了那盏可怕的顶灯),测了他的血氧——九十二,“不太好”——然后,他们又问他刚刚问过她的问题,像是要确保细节准确,前后一致。
“按规定,我们要带你去最近的急诊中心。”一个人说——一个女人的声音,主持暗夜神判的女祭司的声音,从口罩、塑料挡板和起皱的黄袍后面传出来——但是,她对他说,如果他不愿意去,就不一定上救护车。“今晚的急诊是一团狗屎,”她说,“一去就几个钟头。会看见你不想看见的东西。”
亚当的眼睛露在口罩上面,黯淡、不安,又黑又烫。
“可如果有必要去的话,”他犹犹豫豫地说,“如果需要的话——”
那女人摇了摇头——米拉还以为她是个中年女人,甚至有点像发了福的主妇,直到她说出“一团狗屎”的时候。其实,她可能年轻得很。
“你还坐在这儿。还能说话,还有呼吸。发了个烧,咳嗽,血氧不是太好,可我见过那些需要看急诊的人是什么样子。你可没到那地步。大概只是脱水。所以才昏过去了。”她耸了耸肩。她说话的当儿,顶灯的光打上她的面罩,面罩反射着光。床的另一边,那两个同伴的面罩也是一样。米拉看着,好像他们正进行着某种奇异的交流,某种靠外星科技实现的光信号交换。她看不出他们默默传达给彼此的,是愉悦、同情,还是鄙夷。我见过更糟糕的。
“你来决定。”那女人说。
过了一会儿,米拉说,这是症状歧视。那人的口气让人觉得,她和亚当太年轻了,看上去太健康了,条件也太优越了,不会有病重的可能,不值得他们担心——即便这几个月里人们普遍遭受创伤,即便这三人见过各种病情。
她本就站着,在卧房凹角外站着,却仍感到一股起身的冲动,想起身维护亚当,或者说维护这阴险的病毒也行——他肺里全是碎玻璃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她想再跟他们说一遍——她刚才说过了吗?——她拼命想扶他起来的时候,他竟然反着使劲,跟自己较量。
然后,三个形体中的一个怪兮兮地、失重似的抬起胳膊,伸出戴蓝色手套的双手,像要接受神的赐福一样。哪怕那对不成形的黄脚慢慢离开她家的地板,升起一到两寸,米拉见了也不会惊讶。“你要是想去,我们就是接你来的,”那形体平静又温和地说,“你也许想去。安全起见。”
三副白亮的面罩发出信号,表示一致同意。“你来决定。”第三个形体重复了一句。有那么一阵,三个形体都站在那儿,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又大又黄,微微动着,几乎察觉不到,像是站在似有若无的微风里。
亚当睁着露在口罩上方的眼睛,目光越过他们,在惨白的光里寻找着她,好像自己的同类就只剩她了。
“你觉得呢?”
三个急救人员一齐朝她看去,身上的防护服沙沙作响。他们动得很不自然,幅度极小,一种悬而未决的动作,不过,这倒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薄薄一层衣服,意识到衣服下面的身体——它回来了,在好起来,虽然那一刻,她泛着恶心,浑身发抖。短暂的安静,她又听见一阵汽笛在别处哀号。
她的声音越过他们,冲他而去。“只有你能决定。”
如今回想,她希望当时自己能大吼一声,我不知道。没人知道。她希望自己因为拿不定主意而哭泣,或者拼命挣扎,和他一起,去对抗那一切的重量,对抗那种不确定性,那种神秘,我们不知道的种种。
可脱口而出的是:只有你。她说得淡定,也相信自己说得没错。(急救员回身看向他时,那三只闪着光信号、上下点着的脑袋让她确信自己说得没错。)相信这话一说,他们之间有一扇门就已永远地关上。
他说:“那还是去吧,以防万一。”
她又一次往窗外望去,身后的公寓昏暗、空荡。他们把轮床推进救护车时,她瞥见他光着的脚在街灯下泛着幽蓝。她把额头往冷冷的窗玻璃上一贴,终于——哭了出来,张着嘴,像孩子似的,不管不顾地哭了。再往外看时,她看见的,只有对街一串圣诞彩灯,歪歪扭扭的,框出一扇黑着的窗。灯挂得太早还是太晚,她已说不清楚。
从公园里往回走时,她问:“那些老人都去哪儿了?”
他摇摇头。“迈凯伦公园几时有过老人?”
“没有?”她突然不确定了,“下棋的老头。老奶奶,穿黑裙子,黑长袜,脚踝厚厚的,出来晒晒太阳。以前不是经常看见?”
“在这儿?”他拱起了眉毛。一脸怀疑。
“可能是在展望公园里看见的吧。或者什么电影里面。可能是什么电影的临时演员。”
“可能吧,”他说,“天再暖和点,他们可能会出现。”
“如果还能出现的话。”她说。可说完便后悔了。
在她的公寓楼前,她问他想不想进去,他抬头看向她家的窗。天空满是蓝意,可被各家的窗捕捉并反射成灰白的,却没有多少。
那晚被他们抬下楼梯,推进救护车后,他就没再进过这楼。天亮后,他获准出院——急救员的判断没错,他不用住院——就回到自己的住处修养。这让她觉得有点受伤,但他说:“没必要见我死在你家的地上。”说完又补了句:“两次。”
然后,没等她先开口,他就抢了台词,学鲍嘉的腔调说:“我们永远都有新冠。”【鲍嘉指美国著名男演员亨弗莱·鲍嘉(1899—1957),曾出演电影《卡萨布兰卡》。片中一句台词为:“我们永远拥有巴黎。”此处“我们永远都有新冠”是对该台词的模仿】“也许不会,”他边说边夸张地往后仰头,看她的窗户,“PCSD【PCSD是亚当根据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自造的用语,表示“新冠后应激障碍”或“阳后应激障碍”(Post-Covid Stress Disorder)】。”然后,他颇有喜感地哆嗦了一下,带点“随性喜剧”的味道,她这才想起还穿着他的夹克。她脱了下来,递还给他。
他说那晚他有个演出,在绿点【纽约的一个街区】室外演出,容量有限。
“我还没做好社交的准备。”她说。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他说:“那晚刚到急诊,我就问那医生,我说:‘医生,“阳”完,我能弹吉他么?’”
她笑了。她知道笑点在哪儿。真有意思,“阳”前压根儿不会弹呀。
他说:“当时我意识到,如果得从头再来一遍,我是会从头再来一遍的。活第二次了,我要的就是这个。”
不是特拉华谷。不是小河哗哗,绿野片片。什么新户型,没邻居,没幽灵的,都无所谓。
这就是她一路上一直想问的东西,事实上,她打电话给他,想弄明白的,就是这一点。但她没找到机会。走着走着,感觉问这问题——现在什么打算?——就成了某种表露,某种亲密、某种恐惧或悲观的表露,在这渐渐来临的后疫情岁月里,它们太过脆弱。
她说:“我要回家一阵。断一下租。东西都存仓库。”
“回了好。”
“不是,就回一阵。”
他隔着口罩笑了。“我是说,对你有好处。”
她抬起头,春日的天空一片空白。“天呐,”她说,“别的我真的不需要了。我的听觉也变了。”她摸摸自己的脸。“耳朵、眼睛、鼻子,全都变了。”
他弯下腰。她能感觉到他呼吸的温度,透过他的口罩。透过她的口罩。他们是两具遗体,喘着气,回魂了,归来了。
“彻底变了。”他说,并与她吻别——布贴着布。
爱丽丝·麦克德莫特(Alice McDermott,1953— ),美国小说家,大学教授。出生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一个爱尔兰天主教家庭,童年岁月在长岛度过。本科毕业于纽约州立大学奥斯威戈分校,从新罕布什尔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圣迭戈分校、美利坚大学、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等高等学府任教过。目前已出版九部小说和一部随笔集。1987年出版的小说《那个夜晚》曾被改编成电影(中文译名为《艳夏春夜》,上映于1992年)。长篇小说《迷人的比利》获得1998年美国国家图书奖。
短篇小说《后/候》(Post)原载于文学杂志《一个故事》(2021年8月出刊,总280期),讲述了一对分手的恋人因为新冠疫情聚到一起,彼此照顾和陪伴,病愈后重新面对这段关系以及各自人生理想的故事。标题post作为前缀,表示“以后”“之后”之意;男女主人公所面对的“后疫症”,他们从“前恋人”向“后恋人”的关系转变,都是在这个意义上呼应小说标题。此外,post还有“邮递”“邮件”“邮局”之意,喻示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沟通和关系的维护。“后”的同音字“候”可以表示“看望”“问候”“问好”之意,同样涉及不同个体对彼此情况的关注,在古文里也可以指代驿站、驿馆。故而,这里用“后/候”来翻译双关语post。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3年第6期,策划及责任编辑:叶丽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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