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人人怀着希望……摆脱烦恼
进入夜晚,在拥挤的人流前
夜色迅速退隐,马路
可以穿行。荒诞感:世界
什么也不缺,没有你照样运转。
杜尔斯·格林拜恩作 贺骥译
启程……去何方?自从它
成为逃亡的委婉
语,它也表示三思或未加
思索的继续进行。
万物结局相同,你说呢?
不停地接受
新刺激,面朝橱窗
看见自己的脸
和各种表盘,为恋爱和更清楚地
看电视而戴眼镜,棺材
和家具宜于更快地入住,
众天使坐在收款台旁,你听不见
这些恋尸狂的甜美欢呼。
又站在电话机前,玻璃柜里的商品
犹如玻璃罩里的食品,你刚
关上门,就开始发愣,路边
行人的观察对象,
你盯着键盘,各种符号
宛如夜空里的恒星
魔力森林……十进制的曼荼罗*
用可实现性吸引你,
用突然亲近、耳语、背叛
和爱引诱你——一切好像
在事先早已被编成了代码,随时
都可能归天的生命,你刚按键
一个声音就在你头脑中爆炸。
人人怀着希望……摆脱烦恼
进入夜晚,在拥挤的人流前
夜色迅速退隐,马路
可以穿行。荒诞感:世界
什么也不缺,没有你照样运转。
你是跟不上时代的落伍者
很晚才发觉一切都很陌生,
终于融入嘈杂的外界
参加流水线作业
追随喧哗的大潮。
此时细雨蒙蒙,楼上红灯闪烁,
一个女子跷着腿,长夜
过后倩影突然消失。
童年时你玩捉迷藏游戏
爬进一人粗的管子
它在下一个梦中变成了大隧道
坑道和钟乳石岩洞,
你是洞中原始人或士兵……
你想象自己已长大,双腿
粗壮,体格强健,不再是
性无能的小儿。你平躺
在草地上,陶醉于泥土的
清香,在草浪里你贴近
自我犹如梨子靠近树干。
然后你穿着紧身衣前行,
小便不用手,衣肩衬有棉花。
很久以前,你的手指是居留点,
是昆虫进入旷野的跳板,
蝗虫,忒拜的歌手,
一群狂奔的金龟子,
介壳虫,田边的重装步兵。
疲惫的蝴蝶的翅膀
逐渐退色,莎草纸
涂满象形文字。一队队
毛虫边爬边排粪。
叶绿色的山丘,大拇指
沾满被捻死的蚊虫吸的血。
一只蚂蚁,步兵的一员
在手背上晒太阳。
只要青草还在萌发破土的芽
就大有希望。乔木
用小轮纹测定人的年龄。
一个多人的住宅失火后
会变成烧焦了的洞窟
或漂亮的儿童游戏场。一只风筝
在废气形成的都市风中飘升,
一艘纸船在灰色的水坑里
航行。看见路边的乌鸫
用凌厉的鸣啭保卫
草地,你怦然心跳。
大地披上了绿衣。你步态
轻盈越过坟头,如履平地。
要知道,黑色能保全事物,
它没收目光,最后的海关,
非常可靠,蓝色绝无此品质。
不像彩色那样咽气,没有
恼人的痛苦,只是简单的结束,
无反响。素朴的钢琴,
清漆的光泽反射乐音。
每块布都很凝重。
热沥青吸纳夏季
行人的足迹。黑色并非全能,
它无法吸收死亡,
舔干血泊,埋葬
光——神经最后的避难所。
何物使轮舞继续跳下去?
恋爱使人更孤独,这似乎
得到了证实。爱者把痛苦留给
自己,直到鲜血在不合适的时候
浸透了绷带。很少有人
不受伤。痛苦蛰伏于
爱者的心房。最大的不幸
就是被抛弃,对春色
毫无感觉,犹如截肢者
面对出了故障的摩天轮……
又如飓风把我们吹上树冠,
然后从高处跌落,
发出长久的、幸福的大喊。
你知道,我们的领空挤满了
灰尘和声音,嗡嗡飞过
时间的纵深。蜻蜓展开了
世界大战的螺旋桨的
叶片?群蚊难道不是在
磁场中跳芭蕾舞?
你走在风凉的街边走廊上
远处的寒鸦朝你射出
警觉的目光。神学论纲的古老
争论从沙沙响的树叶中
走出。颤抖的你未击中
单个的卵石和草茎,
拥抱大地,极其危险。
*曼荼罗(Mandala),梵文的意思是“圆”,“圆满具足”。指印度教和佛教密宗象征宇宙的图形,作为凝神静虑的辅助工具或在举行宗教仪式时使用。可画在纸上、布上、地上或刻在石头和青铜器上。修法时建的曼荼罗土坛称作“坛场”。组诗《无主题变奏曲》的中心思想是人生的空虚单调和日常生活的程式化,其中的三十九首诗乃是从这同一个主题派生出的各种变奏。
其一
歪斜,从街的另一边,我
向我自己迎面走来。
惊厥于
我的瘦弱,震惊给我以依靠
犹如通缉犯照片贴在光秃秃的墙上。
否则我就会被晨风吹走。
两手空空,双膝干瘪,
内心隐秘,胃有内容,
梦见剖尸,我差点跌倒,
身后有幸福的许诺,前面是
透明的孤独从城市到城市。
你的浅笑或流转的眼波
也许会俘虏我,斜着抛过马路的套索?
其三
我们心情舒畅走到室外,满耳飞机噪音。感到
从未有过的轻松,清爽的下身。林荫道上
潮湿的树叶被风卷走,我们顺风而行,手牵手,
在弗里德瑙*公墓里夜游,寻找流亡女星之坟
湮灭的优雅,花圈站着为这位来自遥远
好莱坞的普鲁士女人鼓掌。我们两腿叉开
久坐于树下的公园长凳上,穿越衣襟摩挲
对方的肌肤。
前面有一条清新的土堤我们
窥视两个身体的交叠,那两人裸露着下身
脸对脸。近处出现隆起的画面
宛如勺背上的凸面像。过于敏捷的
手指、嘴唇和睫毛打扰了专注的时光?
朽木,腐尸,追忆往事,——我们呼吸急促
站在篱笆旁俯视,惊叹野合的魔力
对恋人的陈词滥调感到诧异。
*弗里德瑙是柏林城南的居民小区,附近有腾珀霍夫飞机场。弗里德瑙公墓里有德国电影明星黛德丽(1901—1992)的坟冢。黛德丽出生于弗里德瑙,20世纪30年代流亡美国。
其四
雨酷似她夜里在浴室中安静的活动。轻唱,
半长的头发沙沙响,依顺着灵活的刷子。
流水潺潺的背景前出现了精美的牧歌场面。
雨宛如自恋的舞曲,由浴巾的擦洗
瓶子的叮当、她的起身和下蹲、巧手
在软管与盒子之间的来回运动合成。
手指抹了润肤膏,
毛巾上有红斑点,雨犹如她的裸体摇摆舞
面对着蒙雾的镜子、执拗的淋浴器、溅起的水滴
和在肋木上活动的体操运动员加快的呼吸。
雨是用旧了的总谱,她赤着脚在谱页上滑倒
然后笨拙地扶住瓷砖墙。
(“这儿太滑了!”)
她弯下腰,让他观赏盛开的莲花
和湿润的玉体,饱览秀色。他首次从近处
看见了她双腿之间的白沫,阿芙罗狄特的浪花。
其五
窗外雨打玻璃,雨滴犹如在汽车大灯
灯光中犹豫的动物的眼珠,在这个仲夏
初夜,我们是性力崇拜的新手。
新生活*……床垫上的秘仪,上面有足够的空间
来宽衣云雨,渐强,疲惫的睡眠。
亲密拥抱,耳畔絮语,舔遍全身,
狂喜抹不去身体的轮廓清晰。
随着频繁的触摸,胴体开始变硬如死鱼
肌腱紧张和洗盘子时一样,可以感觉到
绷紧的颈部肌肉、颅缝和裸露的心肌,
我们使对方心荡神迷,但遵守禁忌。
额头荧光闪烁,令人惊愕,我们真的很孤独?
我们审视自己,两头夜行性异域动物游走于
高温温室,人工照明,房门上钉着标牌:
“爱乐脊椎动物。生活在温暖干燥的房间
周围有绿色植物。特征:性反射。”
*原文为拉丁语。
其六
院子里哐啷响,一根朽树枝
碎裂在栅栏上,然后归于寂静,
我听见你说道“你可以放浪不羁……”
从此开始了四目相对的亲昵,
火热的舌吻,在市中心,行事匆促
唇舌交接“真让人受不了……”
睡眠是进入异度空间的预演,
黑暗的宇宙藏在浮云后面,
我们对来世一笑置之“哦……”
一天没接到电话就失魂落魄,
摆架子,玩花招,发出暗示
然后乞求“别离开我……”
我们玩混淆的游戏:桃子
喻指眼睑边缘。沼泽表示
欲望“现在就做,否则永远不……”
两个裸体在陌生的宾馆里频繁幽会,
眩惑于豪华设备。你把手指放在烤箱上
让我猜谜“别忘了那枚鸡蛋……”
最后阵地守不住了,我成了风声
鹤唳的败兵:乾坤倒转,
你高高在上,春色无边。
其七
我们想变成处世高手,目光炯炯
步履轻盈来去自如的歹徒,巧匠
技术之梦的专家……老赌棍掷骰子
宛如护士掌握血压计。你沉着冷静
首次口吐真言:“平衡之后就会跌落。”
钢索或平衡木越高,肋骨骨折就越严重。
韧带扭伤,爱情是细密的痛苦,
唯有体操能止痛,邪恶的群交,三人或五人。
直到再次绑住双肩,端坐在床边或椅子上。
新伤害把身体从美梦中唤醒,
使它觉悟、谨慎而孤独。总有一天嫉妒
不再制造拆开湿信时的紧张
或他人拧你的收音机时的烦躁
他开着你的汽车远行时、睁着睡眼早起
把手伸进你的冰箱时的焦急,于是你缅怀
初恋的时光和情景,追忆纯洁的初夜。
在开普敦和格陵兰之间有一片欲望
森林,不可思议的贪欲。
我们是乖戾的动物,此言若真
我们就是乖戾的动物因为万象已反常。
言语是口中的连绵水滴开始
放弃,漫长的逃离遁入时间。
没有什么能解释干燥的腭如何吐出元音,
喉腔的裂隙如何发出辅音。
尚未确定试管中的耳朵在寻找什么,
一枚肉质的胸针在甲醛中变黄。
它何时上浮,何时下沉,
平衡怎样在坏死的神经中鸣响。
好学的猴子毛皮中的千万条细丝
能否满足它的强烈求知欲,这也存疑。
如果悲哀出现在脑电流中,这意味着什么。
幻肢痛*操控着匆匆的目光。
在开普敦和格陵兰之间有森林
……讽刺把身体送进密林。
我们是乖戾的动物,此言若真
我们就是乖戾的动物因为万象已反常。
*幻肢痛(Phantomschmerz),被截肢者感到已被截去的肢体还在疼痛的幻觉。
其一
奥秘一就是
纯粹的嘲讽,极端狡猾
和内心分裂,知识的残渣。
以露骨为信条,围绕数值的无
周游的统计结果是
健忘。
每种比率都在讲下流笑话。
我胆怯的心知道,它知道
当它被感动时,它会伤心。
像丢勒的野兔*一样畏怯我躺在暗夜
因意义积郁成疾。
除了逃避、脱离骨头的肉
和裸体,还有什么东西
在耗竭的时代是否还有一丝乐趣?
撤离褊狭的语言,
抛却动物学王国的
叫苦连天。
*指丢勒依据他的自然研究于1502年用涂盖色料创作的动物水彩画,现藏于维也纳阿尔伯迪纳艺术博物馆。
其二
奥秘二就是
彻底的冷漠,盖住痛苦和伤疤
正如它篡改来历。
看不见的文身
刺在保持缄默的皮肤上,血管
与赤裸裸的暴力的蓝色紧张。
哪种快乐在停尸房前退缩,
在被肢解的身体前?
每个较好的笑话
都钻入额骨。孑然一身
堪称十足的鬼魂。
藏在薄薄的颞骨后面
未被查明,意识是一枚生鸡蛋?
翻阅X线照片风把银色水滴
喷洒到你的头发上,明胶和铬。
规矩点,杂乱的电话声
废话是躲避死亡的藏身处
象征或凡俗?
其三
奥秘三就是
欢迎一切来者。柔软,各向同性*,
直到它在最小的组织、在关节中思维。
脱臼的
每只胳膊试图把握留不住的东西。
一粒沙就可以毁灭眼睛的世界。
一阵微风竖起纤毛。
它继续唱“小小的心理幻想……”
用走调的音。
碎裂之后
你才明白,你的踝骨有多么脆弱。
任何细胞都无法保持原样。每隔七年
身体就会变形,皮肤不转动
犹如指甲之镜中自己的肉。
根基被抽去,巨大空间被编码压死
骷髅在迷宫中崩溃。
孤独,赤裸,
还要怎样?
*物体的物理、化学等性质不因方向的不同而有所变化的特性。即在不同方向所测得的性能数值相同。
杜尔斯·格林拜恩(Durs
Grünbein,1962—)是当代德国的优秀诗人、散文家和翻译家。1962年10月9日出生于东德德累斯顿。1985年进入洪堡大学学习戏剧史,1987年退学,从此成为自由作家。1995年凭其诗歌成就荣膺德国最高文学奖——毕希纳奖,并当选为德意志语言文学院院士。2005年被聘为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诗学教授。2009年获大都市奖学金,前往罗马研究古代文化艺术。2009—2010年冬季在法兰克福大学作诗学讲座《词语的地位》。2012年获瑞典特朗斯特罗姆奖。格林拜恩是一位多产的诗人,著有诗集《清晨的灰色地带》《颅底课》《褶皱与陷阱》《献给尊贵的死者》《消极面》《依照讽刺诗》《瓷器·我的故乡的衰亡之诗》《情诗》《台风颂·俳句形式的游记》《西哈诺或从月亮返乡》等十六部诗集。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5年第3期,责任编辑:杜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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