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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读者 | 菲•克洛代尔【法国】:但是……兰波,就是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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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庞被黑水抹去,如今没有了目光,没有了眼皮和眼珠,没有了发丝和皮肤,没有了唇瓣,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轮廓,像一点点脱落的膜片,缓缓沉入水塘的淤泥中,沉没在弗罗隆往昔的生活之沼,永远地沉沦了。








另一个

菲利普·克洛代尔作
陈贝译


欧仁·弗罗隆把妻子和三个女儿托付给圣母玛利亚后,踏上了通往南方的旅程。他留下的,不仅是安宁的生活和兴旺的绳索批发生意,还有那清白无瑕的名声。他能成为C专区最受尊崇的公民之一,靠的就是这份好声名。


然而,几首题目怪异的诗歌,终结了他平和安适的生活,引发了他的癫狂——大家事后都是这么说的——加速了他的巨变。


那是一个五月,他离开之前的几个月,在公证员肥硕的妻子——自诩为诗人的瓦瑟莱夫人——举办的家庭晚会上,律师协会主席肖贝尔在钢琴前笨拙地弹奏着一首肖邦乐曲,弗罗隆则随手翻阅着文学杂志《风尚》【《风尚》杂志由法国诗人古斯塔夫·卡恩(1859—1936)于1886年创办,倡导自由诗和象征主义,发表过兰波、魏尔伦和马拉美等人的作品,1900年停刊】。这本杂志在主编卡恩的支持下,刊登了一个无名之辈——叫让·阿尔蒂尔·兰波——的四首诗:


当世界为了我们四只惊诧的眼睛,缩为一片幽暗森林


为了两个忠心的孩子,缩作一方海滩


为了我们澄澈的共鸣,缩成一间乐房


那时,我会找到你。*


*出自兰波《彩画集》中的《片言》一诗。文中所有兰波诗歌的译文均由译者自译,以下不再一一标注。

那些起初不过是随意一瞥的文字在弗罗隆身上起到了灾难般的效果。他突然感到恐惧与温暖在身上交织,好似脚下的大地正在坍塌。那寥寥数语引起的震撼,将他引向自己内心最深、最隐秘的地带,就好似那个素不相识的诗人,比他深爱的妻子,甚至是他自己,更了解他的灵魂。


那晚之后,商人心绪不宁,变得少言寡语。他无法解释这种变化,但突然间,生活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壳,内里仅有愚蠢的回音,再也没有什么能将其填满。


在仓库里,他长时间地站在绳索堆前,一动不动。他对工作的热忱正在消退。


他没敢向任何人吐露心中的烦忧,因为他清楚,自己生活优渥、家庭和睦,人家定会说他的这种烦恼没有来由。


弗罗隆几乎是偷偷地反复阅读那些诗篇,久久地思量着蕴含在其中的力量,思考着它们顷刻间对他的生活产生的影响,而他本不是个爱读书的人。


通过一位书商朋友,他设法寻得了一八八六年出版的五期《风尚》杂志。


一天早晨,有人送来了个小包裹,外面裹着厚厚的灰色纸。看见它时,弗罗隆心中涌起了年轻恋人般的悸动。他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唯有如此,才能在一种玄静之中阅读那些诗句。无可辩驳的诗句与他对话,述说着他自身,述说着世界的怵怕。每读一首这古怪的兰波创作的诗,他与一位不在场的兄弟之间的距离似乎就拉近了几分。


弗罗隆想向此人倾诉这些诗带给他的所有复杂感受,但不知其地址及所在城市,只得将信寄给杂志主编。很快,主编回信如下:


亲爱的先生,


您有兴趣阅读我们这本不起眼的刊物,尤其对兰波先生的诗作感兴趣,实为我的荣幸。这些诗选自一本诗人命名为《彩画集》的作品,是他的一位友人不久前交予我的。


至于您垂询的诗人信息,我恐怕无法给出确切的答复:这位艺术家同他的诗歌一样神秘莫测。据悉,他几年前离开了法国,前往阿拉伯半岛以及阿比西尼亚【阿比西尼亚指埃塞俄比亚,哈勒尔是埃塞俄比亚东部城市】边境的哈勒尔谋财去了。从他的几位亲友处得到的少量信息来看,他应该仍然驻足在那里。此外,也有传闻说他不再写诗了,鉴于他的年龄——还很年轻,才三十二岁——以及横溢的才华,这实在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希望这些零星的信息能让您满意,谨上……等等。


A.卡恩

弗罗隆对回信感到失望,但同时也得到了某种宽慰,他与诗人有共同之处:两人同岁。不过,他与诗人通信或会面的计划就此流产了。


他原以为这封信能够平息内心的波澜,然而,在随后的几天乃至数周里,他仿似被某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侵扰,甚至完全被其控制。他整日沉浸于地图和地理手册之中,埋头在火车和航运公司的时刻表里。他梦见阿拉伯,梦见沙漠;他丈量着地理的距离,研究着沙丘的名字,计算着路程所需的时日。有时,他幻想自己是一匹傲然的孤峰骆驼,身披黯淡的皮毛,在驼群纷沓而高贵的蹄声中,他伏在书桌上,睡着了。


他的妻子不敢告诉他,生意已受到他那神秘遐想的影响。女儿们依偎在他的膝上时,竟惹得他不快。


唯有兰波的诗歌能让他纾解忧悒。他几乎背下了所有的诗篇,每每独自吟咏,就会感到一股全新的血液涌遍全身,所有的感官都为之颠覆。


当他试图向妻子倾诉心声,为她朗诵其中一首题为《海角》的诗时,她站在高窗的窗洞边,极为认真地听着,而后淡然一笑,对他说:“的确,很可爱……”语气像是在评价一块布料、一幅孩子的画、一场马戏、一位时髦女子或是市政合唱团的一次音乐会。


他大吃一惊。


也是生平第一次,他恨起了她。如果连妻子都如此不理解自己,那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之前,他的计划不过是心底的一缕念想,但现在,他下定决心:要离开。要去寻找那位兰波。


这意味着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准。他曾靠着出售长绳,靠着在C地区权贵府邸里度过沉闷至极的夜晚,靠着在昏暗卧室里夫妻间礼节性的拥抱来填补生命的虚空,此刻,他隐约感到,这趟旅程可能是为生命找寻另一重意义的唯一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


他把计划告诉妻子时,她并不诧异,反而松了一口气。对她来说,让丈夫徒步前往遥远的阿拉伯,是确保他几日后归家的最好方式。因为他会饥肠辘辘、浑身泥泞,被他素未体验过的流浪生活弄得精疲力竭。她想,与其徒劳地向他指出这一切的荒唐之处,倒不如让他自己打消这愚痴的念头。


九月的一个清晨,弗罗隆踏上了旅程。他脑海里回响起《出发》的最后几句,好似有成群的天使在激昂高吟:


看够了。在每一缕空气里,幻象相逢。


厌倦了。城市的纷扰,暮色,与白日,永是如此。


经历够了。生命的停驻。——啊,纷扰与幻象!


出发,到新的爱意与新的纷嚣中去!

于是,趁着女儿们还在梦乡,他轻吻了她们的额头,悄然离开了。


他向妻子用力挥手道别,她站在自家房前——有着板岩屋顶的漂亮房子——的台阶上,泪水涟涟,随着他每一步远去,她的身影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白点,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影子,直至彻底消失。


他的行囊轻便,衣物全都装在一个背包里,这让他看起来既有军人的气质,又不失青年人的朝气。他特意做了一身绿色布衣,裁缝的手艺保证了它的结实耐穿。他手持行步杖,头戴宽檐艺术家帽,备有替换用的皮鞋,几件贴身衣物,以及被《风尚》杂志主编最终出版成册的《彩画集》,这便是他今后的全部家当。此外,他还在衣襟间藏了一大笔私蓄。


欧仁·弗罗隆把徒步旅行视为一种挑战。他不愿用任何其他方式前往马赛,马赛距离C地大约八百公里。


他的旅程始于一个美好的夏末之日,终于十月一个灰蒙蒙的日子。他在马赛老港前停下了脚步,周围弥漫着焦油的刺鼻气味和海鸥尖厉的啼叫声。两步开外,一个水手吐得翻江倒海,吐出了自己喝下去的劣酒【原文为德语】。


弗罗隆倚在几个破旧木桶旁,凝望着海面上的细浪,它们翻涌浮沉,时而宛如朵朵白云。他呼吸着海盐、浪花以及码头上鱼儿腐败的气味,仿佛这一切都是天国的芬香。


他离家已有七周。他感觉自己成了另一个人,仿似被洗刷、被擦拭干净了,如今的他,质朴纯净地面对世界,面对人群。


这位曾经的商人吃惯了精致的菜肴,穿惯了洁白的亚麻衬衫,如今,他走在狭小的路上,在泥泞的山道上帮着农夫推小车,睡在堆着干草和欧百里香的谷仓里,与炭工们在深邃神秘的林间共享黑面包和葡萄酒。穿越法国各地时,他常感觉身旁有一个看不见的兄弟,似乎在握着他的手,更像是在为他开路。


一些夜晚,偶尔有人邀他走进一家简陋的房屋,与他在唯一的一间房里分享汤羹。他对着那些被阳光、无知和狂风摧磨得泛红的脸庞,朗读自己钟爱的一些诗篇:《黎明》《洪水之后》《片言》。借着微弱的炉火光线,他似乎看到听众的眼眸里闪烁起了真切的光芒【《彩画集》的法文名llumination有“照亮”之意,此处为双关】,而后,四周沉浸在一片深深的寂静之中。


到了马赛,弗罗隆找了家面朝码头的水手旅店住了下来。他打听到开往突尼斯的船只讯息,买了一张皮平-索伦索尔公司运营的“夏勒奈尔”号的三等舱船票,船计划于后天启航。


临行前的两天对他来说仿如世纪般漫长。在这两天里,他给妻子写了封简短的信,告诉她一切安好,他很幸福。他为即将到来的非洲之旅添置了行李,买了一堆乌七八糟的无用物件。一位笑容可掬、口若悬河的售货员声称,对于那些想要前往广袤非洲的人来说,这些物品是不可或缺的。


终于,出发的日子到了。他忐忑地登上了船。


走过桥板的那一刻,他仿若踏入了一座恢弘的教堂,教堂的彩色玻璃窗被数不清的舷窗替代,石制的尖塔变成了涂有亮漆的烟囱。


船上一片喧嚣与狂热。人们摩肩接踵,背上的重担压弯了他们的腰,从铜喇叭中发出的指令声,宛如在宏伟的拱顶之下回响。甲板上,军官们排成一行,监督着装船作业,他们仿似受到了神启,状若虔诚的牧师,眼皮底下的信徒们攘来熙往。


弗罗隆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开始整理他的三等舱床铺,此时,一个身着白袍的神父走到他身旁。那神父面容圆润,看上去慈眉善目。


“愿主保佑你,我的孩子。”神父对弗罗隆说。


“愿主赐您恩典,我的神父。”弗罗隆回答道。


神父的票座在他旁边,两人闲聊了起来。这位教士正准备返回他在突尼斯南部的传教会。他先前为了筹钱打井,到法国待了几个月。


“筹到的钱很少,您知道的,愿意慷慨解囊的人越来越少,不过,我带的这笔钱或许还够用……”伴随着这番话的是一声凄凉的叹息,让弗罗隆觉得自己好像犯下了一个假想出来的罪过,于是他从衣衫里掏出一张钞票,递给了教士,教士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的孩子,您呢?您去贝伊【指艾哈迈德·贝伊(1806—1855),19世纪中叶突尼斯侯赛因王朝的统治者】那里做什么?”


弗罗隆怀疑,神父也许会像他的妻子和C城上流社会人士一样,对兰波先生的诗歌有些敏感。于是,他宁愿说个转弯抹角的谎言,反正自己刚才已经捐了一笔钱,提前得到救赎了:一个合伙人正在突尼斯等着他,他们打算做谷物批发和罐头食品的生意。


旅程持续了两天两夜。


弗罗隆看着一海里又一海里的航程消失在轮船泡沫四溅的尾迹之中,他开始觉得,旧世界和往昔的生活就此终结。海水裹挟着他熟悉的生活,以及那种生活的寡淡滋味,向大海深处涌去。他想象着在螺旋桨的漩涡中,他灰暗平庸的过往正在被吞没,分割,撕裂,永远地消散。


相反,当他站在船头的栏杆前,目光迷失在地平线耀眼的光亮之中时,当咸涩的海水飞溅在脸上时,当成群的大鱼在附近竞速,身体与鳞光拂过艏柱时,他仿似看到了“银铜车马”与“钢银船艏”【此句中两处引语均出自兰波诗集《彩画集》中的《航海》一诗】正在掀开纯贞的生活,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将笼罩在不朽的恩泽之中。


白袍神父有着丰富的海上旅行经验,向弗罗隆提供了许多船上生活的实用建议,还滔滔不绝地说了不少有关沙漠的事,听得弗罗隆耳朵都要生茧了。不过,这位曾经的商人听着所有这些信口开河,并不反驳。当他询问神父是否了解哈勒尔和亚丁【亚丁位于也门。兰波曾在哈勒尔和亚丁城市驻足过】时,后者摇着头,惊讶地说:


“那里非常远,您知道的,非常远……我们没在那儿传教。”


弗罗隆未再追问,但那句“非常远”让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朦胧而崇高的蜜色梦境,令他神魂恍惚,若有所思。


“夏勒奈尔”号预计凌晨四点抵达突尼斯港口。头天晚上,弗罗隆即将进入梦乡之际,神父让他放心:“睡吧,别担心,睡个安稳觉,船到了我会叫你的。”


弗罗隆安下心来,把毯子拉到下巴处,头枕在卷起来的外套上睡着了,外套里面还塞着一册《彩画集》,像是一颗坚实的心脏。






待他睁开眼睛时,赤日已当空,船上出奇地安静。所有人都下船了。弗罗隆此时彻底清醒了,他发现自己的行李不在身旁,连同他的旅伴一起消失了。“他肯定在甲板上等我。”但甲板上与船舱里一样,空无一人,弗罗隆逐渐感到一种意料之外的被抛弃和失望之感。


手里握着《彩画集》,弗罗隆在阳光下站了许久。他睡眼惺忪,被初升的热气和失望的情绪弄得头昏脑胀。直到这时,他才明白,那个假扮的神父偷走了他的行李,自己衬衣里的私蓄也不翼而飞,诗集成了他如今唯一的财产。


天气酷热。天空在旋转。远方,大都市的喧嚣声,以及贫穷和香料的气味,仿似透过一层模糊的滤镜,隐隐约约地传来,弗罗隆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到肩膀被人猛地拍了一下。


“快下船吧,怎么回事儿,快下船,还在等什么?”一个身穿制服的男子——船上的大副——朝他喊道,弗罗隆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几分钟后,他向大副讲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对方带着一丝调侃的微笑听着。


“他以前在我们船上也这么干过,这家伙,在各个港口都出了名,大伙儿管他叫‘变色龙’,每次都换一种伪装,嗨!噢……但放心,您不是第一个上当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想想看,一个神父,不用忏悔,就会领到圣体,这么说不是要冒犯您……我不是想取笑您,可怜的先生……好吧,您现在只能去找警长了,就在港务局那儿,我陪您去!”


弗罗隆像个孩子一样,被军官带到了港口警察局。那里有个干瘪蜡黄的小个子男人,唇边的细胡子被唾液浸得光滑,尽管天色尚早,他却已沉浸在苦艾酒的仪式之中,神情严肃庄重,宛如一位主祭司。


他一边凝视着糖块在他倒下的酒中逐渐溶解,一边用一块粗糙的格子布手帕擦拭着额头。警长便是这位。


他拿起玻璃酒杯——杯中酒在他眼前映出一帘红雾——听着弗罗隆的叙述。“好,好,好……”他不停地重复着。待弗罗隆讲完后,警长安抚他道:“我们会抓到他的,我向您保证,我把话放这儿,我们一定会抓到他,可能需要三天、三个月或者三年,也许更久,但我们一定会抓到他,我向您发誓!”他站起身,为自己调制了一杯新的苦艾酒,也要为弗罗隆倒一杯,后者拒绝了。


“您瞧,也并不是说,我特别喜欢苦艾酒,但对我来讲,您明白,这是药【苦艾酒一般以茴芹、茴香及苦艾药草制成】!我是遵医嘱才喝的。他们向我保证,这可以缓解我的心悸。啊,心脏,心脏,您瞧,亲爱的先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


“行,好,好,好……我来总结一下,您除了身上穿的这些,就只剩下这本……这本书了……您说这是本诗集,啊,诗歌……诗歌……您知道吗,我也喜欢诗歌,有一些甚至能熟记于心,最伟大的,您瞧,我亲爱的先生,我们这个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不管别人怎么说,可不是雨果,也不是拉马丁,甚至不是缪塞,不,最伟大的,是居斯塔夫·纳多【居·纳多(1820—1893),法国诗人、作曲家】!多么有才华的诗人,一个真正的天才!他超越了贝朗热【皮埃尔-让·德·贝朗热(1780—1857),法国诗人、作曲家】!”


警长突然站起身,苦艾酒一下子溅出半杯,洒在他脏兮兮的活硬领上。他目光迷离,就像那个挂在墙上的旧日历中的法国男演员,然后深吸一口气,轻咳一声,向烟灰缸里吐了口痰,举起右手指向天花板,闭上眼睛,声音低沉地朗诵道:


海鸥翔空


它们啼鸣,唧唧唧唧……


而在海水中


大鱼咕噜叫,咕噜叫!

“精彩绝伦,不是吗?这才是真正的诗歌,亲爱的先生,我敢打赌!”


弗罗隆错愕地看着那位干瘦的警长,在炎热、酒精和纳多四行诗句的影响下,他的身体颤抖不已。那赤裸裸的愚蠢,几乎让这位曾经的商人忘却了自己刚刚遭遇的不幸。此时,警长已经重新坐下,说道:“好,好,好……那么,我们要起草一份笔录……但最好先尽快通知您的亲友来帮助您。请告诉我,应该通知谁?”


弗罗隆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冲动,似是有把刀劈开了他整个人,他听见自己在回答,像是另一个人在替他说话,却无法让其住口:“没有人……家人都没了……都死了……什么人都没有了……”


警长陷入沉思:“麻烦……麻烦……没有人,没有人,好,好,好,这事麻烦!”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了。”弗罗隆缓缓地回答,与此同时,他眼前浮现出了妻子和女儿们的一张张脸庞,它们正在逐渐消失,被一片沼泽的晦黯水面吞噬。“一个人都没有了。”脸庞被黑水抹去,如今没有了目光,没有了眼皮和眼珠,没有了发丝和皮肤,没有了唇瓣,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轮廓,像一点点脱落的膜片,缓缓沉入水塘的淤泥中,沉没在弗罗隆往昔的生活之沼,永远地沉沦了。


警长在纸上潦草地写下几笔,又斟满了一杯苦艾酒,一饮而尽,随后将纸递给弗罗隆:“拿着,用这个先应应急。在这儿,总不缺活儿干,别担心!‘人生际遇困顿时/总有颗苹果留给他’……还是纳多的诗,当然,您肯定听出来了!”


信里推荐他去穷人收容所,大副向他保证,可以在那儿待上几晚。大副陪他一同过去,却只送他到了门口,像英国人那样和他握手告别。


曾经的商人在这个徒有四壁的地方过了两晚:在他身旁,残疾人和肚皮异常肿大的病人,在草席上呻吟着。他那出于善意的诗歌朗诵,似乎丝毫未能减轻他们的痛楚。


生平第一次,弗罗隆发觉自己置身于穷人之中,置身于世间最为苍白的苦难之中,那是一种无论在何处都相同的苦难,永远带着凝乳与粪便的酸臭气息。


在永恒湛蓝的广袤晴空下,他躺在一张粗麻床上,周围是一个个没有愈合的伤口,眼前是群飞的苍蝇染黑的一张张带着刀痕的脸,群蝇飞到上面吸食,宛若在吮吸着花冠的甘甜汁液。面对这种苦难,面对触手可及的痛苦,面对眼前被揭开的世界,弗罗隆觉得自己正在清算,正在大甩卖,就像他的兰波曾写的那样。对他而言,这更像是预言般的伟大启示,刚刚经历的抢劫,不过是为了更进一步走向他自身的存在——那正在觉醒的,深邃且原始的存在。这次的舍离,比他失去的数千法郎更具意义,因为它将引领他找到昔日生活所远离的珍贵纯真。


卖掉超越所有种族、所有世界、所有性别、所有血统的躯体!每前进一步都有财富涌出!失控的钻石,大甩卖!【出自兰波《彩图集》中的《大甩卖》一诗


到了第三天早晨,他离开了收容所,在街头漫步,身心轻松。不息的热浪使得泥墙沐浴在流淌的光之中。赤裸的孩子追逐着瘦弱的山羊,尖叫着奔跑。城市里弥漫着橙子、尘土、薄荷叶、新杀的畜肉、碱和安息香【安息香的制备需用到碱】、芫荽、汗水、胡椒和焦油的味道,人们身上抹着动物油脂、散沫花、海盐、茉莉香精、麝香,或者狗屎。


在法兰西大道咖啡馆遮阳的露天座上,一些肥胖的欧洲人用大团的白色棉花擦拭着额头,人字斜纹布的上衣被汗水濡湿。在他们脚下,年轻的阿拉伯人跪着,边笑边擦欧洲人的皮鞋。他们有狼的牙齿,王的笑容。


弗罗隆就这样游荡了一整天,他有些惶惑,沉醉于新奇气味和陌生语言的旋律中,这种语言听起来沙哑而迷人,像是某个部落的一种乐器。他在城市里迷失了自我,陷入深深的沉醉之中,不再清楚自己是谁,不知去向何方,也不知会遇见何人。


随后,他靠着一面被涂上赭石色和海军蓝色的温暖墙壁,第一次躺在地上过了夜。闭上眼睛时,他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次日,弗罗隆开始了他在突尼斯长达三年多的生活。不知不觉间,他在这个地方也成为了一个人物。


为了生存,他打过所有穷人能做的零工:他从一个满身大麻臭味的黎巴嫩人那里赊账拿到香烟,逐根售出;他做过代书、报童、门卫;拉过敞篷马车,车上是穿着米灰色亚麻衣裳的年轻姑娘;他当过乞丐、送货员;假装过残疾人……



然而,每当夜幕降临,总有一群脏兮兮的孩子跟在他身后,笑着向他投掷小石子,管他叫“兰博【此处“兰博”的拼写为Reïmbo,“兰波”的拼写为Rimbaud】、兰博”,他走遍了白人居住区街道上所有灯火通明的咖啡馆露天座。在那些或冷漠或试图驱逐他的饮客面前,朗诵《彩图集》里面的几首诗,是他莫大的幸福。


他的努力常常遭到嘲弄或唾弃,偶尔能换来几枚硬币。


一天晚上,他在德拉图尔咖啡馆前朗诵《H》【出自兰波《彩图集》。本句中的两处引文均出自于此诗】,一位比利时胖外交官的妻子因无法承受在“煤气灯的照明下”听见“情欲的机制”而晕倒在地。宪兵被叫了过来。


弗罗隆在狱中度过了六天六夜。他那本久经翻阅、字迹泛白的诗集被没收了。这损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因为这位曾经的商人早已将其中所有的诗篇烂熟于心。


新生活令他消瘦,他留起了胡须,额头被太阳晒得黝黑,骨架在不成形的外套下清晰可见,这衣服对现在的他来说太大了。


他吃得极少,只在小饭馆的后院里找点煮熟的蔬菜吃,有时还跟狗争夺一块羊肉。


然而,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就像那些因禁食而极端虚弱、却感到满足的苦行僧一样,弗罗隆将穷苦视为自己唯一重要的财富。


他再也没有想起过自己的妻女,也从未放弃过自己的计划。他把这个计划告诉了所有人,但每个人都认为他疯了。他每周都会去以前的沙漠商队旅馆,偶尔会有几个准备前往南方大沙漠的游牧柏柏尔人,或是几个摩里斯科人【指改宗基督教的阿拉伯人】,来旅馆补充行囊。那些人总看见弗罗隆在他们身边晃悠,久而久之,也就认识了他。他们也叫他兰博。弗罗隆经常恳求他们带上他,却总是换来几脚踢踹、几声嘲笑和几鞭抽打。但他总会回来。


终于,在一八八九年十月的一天,弗罗隆期待已久的事情发生了:收容所所长——当初曾为他提供过几夜住处,后来还时不时发慈悲收留他的那位——将他引荐给了三个德国传教士,他们要去埃及和古代示巴女王【在希伯来圣经记载中,示巴女王统治非洲东部示巴王国。示巴所处的地理位置是今日的埃塞俄比亚】的王国传教。


这三位传教士肥头大耳,红光满面,觉着弗罗隆看上去像个饿鬼,但他们之间迅速达成了协议。弗罗隆负责照料几头毛驴和唯一的一匹马、扎营、做饭、用他那点阿拉伯语给他们当翻译,作为报酬,弗罗隆得到的是食物和去往天堂的允诺。


他离开突尼斯时,就像当年离开妻子和女儿一般,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没有遗憾,也没有苦涩,心里只想着与那位游移不定的诗人相逢,这是他从未怀疑过的。


但在内心深处,他清楚地感觉到,相逢早已发生。通过反复阅读兰波的文本,写下文字的那个人已经褪去了幽灵般虚无缥缈的本质,成了一个没有面孔的朋友,一个澄澈的知己,或者更妙的是,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一种灵魂与意识的添补,栖居在他的脑海。


三个德国人骑着驴,汗流浃背、体味难闻。食物和《圣经》压弯了马儿的脊背,而弗罗隆,嘴角始终挂着微笑,眼睛凝视着前方的地平线,浮想着“撒在玛瑙上的碎金,撑着翡翠圆顶的桃花心木”【出自《彩画集》中的《花》一诗】。


他似乎不觉疲惫。他吃得很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本就干瘦的身体变得像是一张会说话的老旧棕色皮革。


在乡村或游牧民族的帐篷里,传教士们勉力推销着耶稣基督,席地而坐的听众经常笑嘻嘻的,最后,会掀起身上的巴奴斯【阿拉伯服饰,带有包头巾的斗篷】,向传教士们展示自己的臀部或是挺立的性器。


不止一次,他们被迫匆忙离开。有一回,他们误入一所穆斯林神学学校传播福音,结果被逮住并挨了三十大板。他们受到的惩罚不算重,这要归功于弗罗隆与伊玛目【阿拉伯语音译,意思是“领袖”】长时间的交涉。


曾经的商人一有机会,便会继续传播他的诗歌:弗罗隆将《彩图集》中的一些诗篇译成了通俗的阿拉伯语,每当夜幕降临,疲惫的德国人在帐篷里鼾声连天时,他便开始吟诵这些诗句。一些人从其他帐篷或村庄的暗巷中走出来,为了享受篝火而聚到弗罗隆跟前。


他们通常以一种敬畏的姿态倾听着。没有一人朝他露出臀部或性器。


某个星光璀璨的夜晚,他朗诵完《焦虑》【出自兰波《彩图集》】最后一节,一位面如鹰隼、脸色灰白的高傲老人握住了他的手,往里面倒了些沙子,又向他鞠了一躬,说道:“你栖居在世人苦难的深处。”【出自《古兰经》,原文为阿拉伯语】而后,老人缓缓消失在夜色中。


“兰博”这个绰号继续跟着他,有时甚至比他先行一步。


这支奇特的商队沿着利比亚沙漠,行进了六个星期之久,一路上被掷石块,遭谩骂,在繁星下,他们度过了漫漫长夜。


临近开罗时,德国传教士们已是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他们从地中海东岸的一个粮商那里,用剩下的《圣经》换了二十公斤干豌豆、十公斤白米和十五磅黑面包。


第二天,在这个熙熙攘攘的郊区,《列王纪》《启示录》和《摩西五经》的数千张散页被折成圆锥形,里面塞满了炸麦子和烤羊肉。食物渗出的油脂给纸上弯弯绕绕的经文蒙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泽。所有这些被玷污的书与文,最终都被遗弃在了脏污的人行道上和满是垃圾的沟渠里。


旅程到了此时,传教的效果可谓微乎其微。一天晚上,弗罗隆偶然听到三个传教士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讨论。他意识到他们正在质疑是否要继续自己的使命。一位传教士不停地挥舞着念珠和十字架,另一位露出他血迹斑斑的脚和受伤的臀部,而剩下的那位则心不在焉地朝着三步之外的破鞋扔小石子。


他们似乎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其中最胖的一位,会说几句法语,对弗罗隆说道:“兰博,这里没有上帝,该死的国家,该死的阿拉伯人……太热了,灰太大了,我们摇(要)回巴伐利亚修道院去,旅程结束了……我们卖马,如果你像(想)要驴,我们松(送)给您……”【此处的法语原文用语法错误来凸显德国人“仅会说几句法语”,译文以错别字体现


翌日,当城市笼罩在淡蓝色的薄雾之下时,当穆安津【阿拉伯语音译,指清真寺每日按时呼唤穆斯林做礼拜的人】的诵唱和开罗教堂的钟声依稀交汇成一支孔雀舞曲之时,弗罗隆陪着三位修道士走到帝国公使馆门前,这几个德国人指望在那里找到支持,弄到回国的船票。


随后,他踏上旅程。


一路向南。


他总是在夜晚,走在滚滚流淌的大河边,在淡淡的月光下朗诵《彩图集》。


他总是依靠几个词语、一些煮豆子,以及好客之人递来的一碗哈利拉汤【阿拉伯传统汤食】充饥。












他每天与驴并肩行走,从黎明走到黄昏。他不敢骑毛驴,生怕弄伤了它。他始终凝视着那无尽延伸的地平线。孩子们拉着他的手,或是围着他跳舞,唱着他的名字“兰博”,再没有人向他扔石块。村子里,人们似乎在期待他的到来。灼热的阳光炙烤着他的头颅。


弗罗隆失去了对时间、时辰和日子的感知。有时,他觉得自己才从突尼斯出发几周,有时又仿似历经了数年。


弗罗隆失去了对自身、世界、饥饿、口渴、疲劳、人类、上帝、沉默、疾病、过往和自我存在的感知:他有了先知的神态,目光凝定,宛若盲人之视。


在他每夜的沉思者之梦里,这位曾经的商人徜徉在梦境之国,在那里,大写字母形成险峻的悬崖,绿色片岩雕琢的单词构筑起城墙,他的双手抚过城墙,那是感官的爱抚。


他愈发走进梦境之中。


忘却了自己身之所在。


甚至忘却了从前的名字。


坚定地,以兰博自称。


在一年多的漫长旅程中,他穿越三个沙漠,过一条充满传奇与历史的河流,踉踉跄跄地走过呼啸的风暴扫荡过的石砾地带,最终到达了哈勒尔的城门,此时,他发着烧、虚弱不堪,浑身着了火似的高烧让他得以欣赏“射出火焰的草甸”和“白钢和绿玉的斜坡草地”【两处引文皆出自兰波《彩画集》中的《神秘》一诗】。


他躺在毛驴身上进了城,左膝因剧痛而肿胀,就像树枝上偶尔出现的巨大瘤状物。


半昏半醒间,他似乎听到一大群人围着他鼓掌。毛驴在一个赭红色的广场上停了下来,它等待着,好像已经明白,这里是旅途的终点。


一个当地人靠近了曾经的商人,后者闭着眼睛,嘴唇微颤着吟诵《精灵》里的诗句:


他的肉身!梦寐以求的释放,被新暴力穿透的破碎恩典!


他的视域,他的视域!所有古老的跪拜,种种苦痛,在他身后纷纷升起。


他的日子!在更为猛烈的乐声中,废除所有嘹亮的、多变的痛苦。

这个当地人什么也没听懂,但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与商人塞萨尔·蒂昂【19世纪80年代,兰波曾与此人合伙开贸易站】家里的白人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他拉着驴子来到贸易站。


在一间铺着陶土方砖的凉爽房间里,人们安置下这个仍在低声吟诵的瘦弱身躯。几位当地妇女擦拭他的额头,喂他水喝。他几乎看不清她们的面庞。他感到无比的安宁,睡着了。


有人在说话。他睁开了眼睛。两个男人俯身站在身旁。他在一团闪烁的光雾中隐约辨认出他们的胡须和额头。他们问他叫什么名字。


“兰博……兰博。”他在灼热的呼吸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这时,他听到其中一人对同伴说:“很奇怪吧,我亲爱的朋友,这名字跟你的几乎一模一样。”另一人突然朝他凑近了一些,于是,他看见了那个人的脸,与自己出奇地相似,就像是他的兄弟。弗罗隆试着去触碰他,向他伸出双臂。但眼前出现了一阵黑色的旋风。


随即,一切都消失了。



他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晚。他感觉自己身下的床似乎在朝四面八方摇晃,想要将他掀翻,他大叫起来。


一个身着商船海员制服的人来到他身边,掀开他的眼皮,检查了他的脉搏,轻声说道:“安静……安静……好了……”


“我在哪里?”他问道。那人解释说,他在从亚丁驶往马赛的“海夜”【源自雨果《大海之夜》一诗】号上已经两周了,船将于七天后到达。那人还说,这是自启航以来,他第一次恢复意识。两位法国商人把他从哈勒尔带到亚丁,托付给了他们的商人朋友巴尔代【兰波曾受雇于弗雷德·巴尔代】。是巴尔代安排他上了这艘船。


他再次陷入了昏迷。


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时不时从绵长的噩梦中醒来,在梦里,他似乎总是住在“丝海和北极花卉之上的血肉楼阁”【出自兰波《彩画集》中的《野蛮》一诗】里,有个男人前来造访,与他一样瘦弱,与他留着一样的胡须,男人俯身触摸他。他睁开眼睛,却未见人影。左腿仿佛有只啮齿动物在咬噬。


一八九一年五月二十日,他躺在担架上,在马赛被抬上了岸。【兰波本人也是在1891年5月20日从亚丁抵达马赛,5月27日,在医生的建议下,于圣胎医院截去了右腿,同年11月10日在圣胎医院去世


船舱的舱口被圣胎医院温暖光滑的墙壁取代。他听见鸟儿的鸣唱和女人的笑声。偶尔,宽敞的多人病房里弥漫着含羞草的芬香,为临终者嘶哑的喘气声增添了一抹辛辣的诗意。


五月二十七日,医生们截去了他的左腿。那天,晴空万里,大地一览无余。


他凝视着天花板度过了漫长的几周。他在那上面看见了变幻无常的沙丘。他的毛驴在床尾打盹。一张脸——总是同一张脸——俯向他的面庞。在他身后,是“唱着夜之旋律,如玻璃般澄澈的一支合唱队”【出自兰波《彩画集》中的《青春》一诗】。他在沉默中与自己对话。就这般持续着。


如今,时间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极为古老的乐器。


同年十一月十日的早晨,他的身体剧烈地颤动,面部扭曲起来。几个月未曾说过一句话的他,开始快速地念诵一连串毫不连贯的词汇:“《洪水之后》《童年》《故事》《滑稽表演》《古意》《轻歌曼舞》‘哦,灰白色的面孔’《人生》《出发》《王权》《致一种理性》《沉醉的清晨》《片言》【以上除“哦,灰白色的面孔”均为兰波《彩画集》的诗歌题目。“哦,灰白色的面孔”是《轻歌曼舞》中的诗句】……”紧急召来的医生给他注射了吗啡,让他平静下来。


他终于不说话了,盯着守候在床边的医生看了很久;随后,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柔和声音,对医生说:


“但是另一个,另一个……每天晚上都看着我,俯身靠近我,和我那么像的另一个……他在哪儿?”


“另一个?什么另一个?”


“另一个……我找了很久的那个人……兰波……”


医生吃惊地盯着他,最后,用一种被蠢话激怒的腔调,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兰波,就是您啊!!”


话音刚落,垂死之人的意识里忽地闪过一道强光,这光芒抹去了世间可感知的一切……在暗夜里,这位曾经的商人和他追寻的影子终于在路途的尽头合二为一了。





END





作家简介



菲利普·克洛代尔(Philippe
Claudel,1962—),法国作家,编剧,导演,大学教师,2012年起担任龚古尔文学奖评委会评委。1999年,克洛代尔出版处女作小说《百憾之若干》,并一举获得小说处女作奖。迄今,作家已出版各类体裁的作品二十余部,并获得过雷诺多奖、龚古尔中学生奖等重磅文学奖项。


克洛代尔曾在监狱里做过11年教师,与犯人的近距离接触让他对人性的复杂有了深刻的认识,极大地影响了其日后的创作,使他的作品偏爱在犯罪或战争的极端环境中“探询人性的原初色彩与可能向度”。他的代表作《灰色的灵魂》《布罗岱克的报告》等都是这样的主题。


《另一个》(L’autre)选自克洛代尔2003年获得龚古尔短篇小说奖的作品集《小机械》(Les
petites
mécaniques,伽利玛出版社),讲述了19世纪一个马赛商人莫名地被兰波的诗歌吸引,抛家舍业到非洲追寻诗人足迹,最终与兰波的诗魂合二为一。这篇作品将兰波的生平及气质特点(兰波弃诗歌创作去非洲经商的经历、兰波的徒步爱好、疯狂气质)巧妙地揉入一位着了魔的马赛商人的苦旅中,既隐喻了诗歌“不疯魔不成活”的艰辛创作过程,也彰显了诗歌因能“走进世人苦难的深处”而产生的永恒魅力。


载于《世界文学》2024年第3期,责任编辑: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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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章荣荣


配图:章荣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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