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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 | 马•哈利根【澳大利亚】:猎 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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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娃必定要做她所做的事。她依剧本而行。故事就是这样。智慧果必定要被摘下。那扇门必定要被打开,女人转动钥匙,钥匙粘上那泄密的血迹。石榴籽必定要被吃下,珀尔塞福涅顺从了冥王。盒子必定要被打开,潘多拉照此做了。否则的话,没有故事,就只有无穷无尽、了无形状、单调乏味的平静。









猎狐


马里恩·哈利根作 尚晓进译




要不要看我早上打的狐狸,他说,一边打开院墙的大门。


只是一种特别的说话方式。并不是询问。容不得你说不,要不要——听起来客气些,但不容拒绝。


我跟他去了,看到了狐狸。红皮毛的漂亮小东西。仿佛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眼睛还未黯淡,毛茸茸的尾巴桀骜不驯。但它会很快萎缩,腐烂,明白自己到底是血肉之躯。



他叫马尔科姆,想娶我。我是个四十三岁的老处女,名叫格洛里亚【人名Gloria,原为拉丁语,为荣耀(glory)之意,后文提到的《荣耀归于主》(Gloria in excelsis Deo)为一首基督教圣歌】。一个并不相配的名字。除了在唱《荣耀归于主》的时候。并不是说我会唱歌。我抬头,张嘴,假装自己是唱诗班辉煌乐章的一个和谐音符。我张嘴,不出声,唱诗班的歌声回荡在我的嘴巴里。我们以学校的唱诗班为荣,它是学校引以为荣的事物之一。


女生们是残忍的。一拨又一拨的女生入校,花朵般绽放,然后毕业走了。女生们如同形形色色的花朵,一种是热带花朵,妖娆地生于藤蔓之上,藤上的卷须搔首弄姿,缠绕着,打探着,仿佛要把学校的花棚压垮在两条健壮的大腿之间。这些花朵,如凝脂,红艳,幽暗或者多瓣,长长的肉嘟嘟的花蕊间满是花粉。她们端庄地坐在教室里,蓝格子裙抚平了,裙摆拉下遮住健壮的大腿,即便如此,两腿间的裂缝仍在高喊,我打开了,这儿毛发茂密,肉色粉嫩,我充满蜜糖,黏稠的汁液等待男人的勃起之物,来探寻我,充满我。很难对这些无耻的歌唱充耳不闻,必须以清晰而严厉的语调说出法语动词的时态,没有句子赋予意义、只有语法的动词们。注意,姑娘们,只是死记硬背而已,要一遍一遍地背,直到记牢了。


她们的心脏跳动着,裙上的纽扣一起一落,强力的心跳令纽扣滑开,露出蕾丝花边的胸罩和光滑的肌肤。


单个的动词尽管没有意义,却像道符咒,将那淫荡的气息挡住,若非如此,那慵懒、迷醉、散发着气味的歌唱足以令我们疯狂。


要不要看我早上打的狐狸,马尔科姆说,我穿过院墙的大门,来到菜园里,那只狐狸挂在园子里,尾巴毛茸茸的,尖尖的小脸,嘴巴张开着,仿佛要吸入空气。


我可以打几只,给你做件狐狸皮大衣,他说,我想起我祖母那个年纪的女人们戴的那种狐狸围脖,黑色的珠子假眼,一根小链子将长尖牙的嘴巴和腿连起来,瘦骨嶙峋的腿,加了软垫的爪。我总是不解,她们如何能忍受在脖子上挂一只死兽,哪怕是被掏空了内脏压平了,又镶了光亮的棕色缎子衬里。


为什么打狐狸?我问马尔科姆。狐狸不是能控制兔子数量吗?


我也打兔子,他说。我在炖兔子汤做晚餐。你会喜欢猎物的野味的,不像家禽家畜那么寡淡。


他是个猎人。他想娶我。他的全名是约翰·马尔科姆·克雷普·彭布罗克。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这个名字。我会成为第三任马尔科姆·彭布罗克太太。不过我可以保留自己的姓名,格洛里亚·琼斯。女生们让我就“突降法”举例时,我存着小心,没拿自己的姓名做例子【格洛里亚原意为“荣耀”,而琼斯的英文“jones”的字面意思有“海洛因、毒瘾”之意。所以按字面意思,她的全名也就包含着一种突降】。


女生们称呼我为小姐。我与马尔科姆相遇,是因为他女儿住在寄宿公寓。学期结束时,他开车来接她,并拜访了每一个教她的老师。她是个优秀的法语学生,如今住在埃克斯—昂—普罗旺斯市,学习翻译。她有个哥哥,在伦敦从事商业银行业务。


马尔科姆住在高原地区【指维多利亚州东北部的高原地区】腹地的一座塔里。塔很古老,由囚犯们所建,建塔的砖也是他们制造的。你可以看到箭头和鸟爪形状的记号,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制砖人。塔看起来像中世纪的瞭望塔,其功用是为了防范那些劫掠部落,塔身宽,很高,每层有一个圆形瞭望室。底层有个工作间,里面有印刷机和其他机器。另一间房里放着书,还摆着一张羽管键琴,琴身上绘有蓝灰色调的风景画,画中是一片正脱皮的垂枝桉树林。这一层为一圈房间所环绕,有几间他用作办公室,一间是厨房兼餐具室和备膳室、一间作洗衣房、脱鞋处和各类储藏间,各个经由拱门和门道通向正房。


楼上是为我布置的房间,最顶层是他的卧室。一架梯子绕着塔壁盘旋而上,贯通每一层,再经由他的卧室,通上围着雉堞的塔顶。去年,第二任彭布罗克太太从塔顶坠落,摔死了。当时他不在家。是意外,还是她有意跳下,谁知道呢?她喜欢塔顶,常坐在角楼处的塔顶边缘。她说,从上面可以看到花园的整个轮廓。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怎么能和你结婚呢,我说。我是当老师的,我住在这里,就不能去学校教书了。


我有钱,他说。你用不着工作。


我想起那些女生们,那些热带花朵般热烈而自顾自绽放的女生们,一年又一年新入校的女生们,几乎从不曾留意教她们法语的那位老处女。尽管她们都学法语,大多也通过了考试,临别时,凑上来亲吻,道谢,在我的颊边拂起一股微风,而后,进入真正的世界,真正地展颜怒放。她们没心没肺,天性残忍,但并无恶意。我能舍弃她们吗?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以何为生。或者,我以为他的家产是继承的,那精巧的花园和塔楼并非他自己挣的。我在学校见惯了有钱的家长。后来,我向他问起。


我是个作家,他说。


写什么的?我问,因为我知道作家们大多不富有。


等我们结婚时,我给你看,他说。


我问,我会不会曾经读到过他的书。不会,他说。我问,他是否署自己的名字发表。有两本。约翰·马尔科姆·克雷普·彭布罗克:我想他的笔名应该是约翰·克雷普。一个响亮而简单的名字。


我说,我是个四十三岁的老处女。怎么会想要和我结婚?


如今,在这个时代,人们觉得四十三岁还是处女是不可思议的,但于我却很简单,自然而然就这样了。我寄身学校,就像一只玫瑰果立于枝头,紧密,硬实,呈黄棕色,心满意足。苗条,细挑,瘦削,保持体形不容易,但谁又能做他想?


马尔科姆跟我说结婚的事。我们怎么生活。塔内圆满的生活。我们将享用的美味佳肴。醇美的红葡萄酒。花园。四季。阅读与音乐。去城市观光,去海外旅游。画廊,剧院,餐馆。我想到,婚后我将不会保持苗条。如此丰富,如此精彩。美妙的篇章,像他赠与我、邀我赏读的一本书。


当时,我没想到的一点是,书是用来阅读的。而非生活。翻动书页时,你尽可相信自己生活于其中,但早晚你要合拢书页,放回到书架上,看看你置身的房间,房间会严厉地告诉你,这是你所生活的空间,你对此做何想?马尔科姆为他自己书写的生活,也将书写给我,但我没想到的是,这并非是我的生活。






 






我在塔里的那间卧室和其他房间一样,很大。一张罩着床篷和床帏的床。房中间是一只石舫形的浴缸。浴缸下垫着一张淡青绿的羊毛地毯,镶着水波似的褶饰边。一张带台灯的桌子,摆好了写字的文具。桌上放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大理石纹的衬页,笔记本翻开在第一页,空白的纸页,上面放一支与衬页相配的大理石纹的钢笔。这都是你的,马尔科姆说,我理解为他指笔记本。我在桌前坐下,在纸页上写下字。一个女子住进塔里来,是该记录她在塔里的日子。当然,我那次不是住下,只是做客,我与这类故事里的未婚女主人公不太相符,或者,我算处女,但并非此类故事期待的年轻貌美的那种。如果你眯眼,斜着望过去,看一眼我逆光下孩子似的身影,那么,或许是,但这是真实的故事吗?所有这些都可书写下来,金质钢笔尖滑过笔记本光滑的纸张,无甚用意,也无机心,就如温桲树眺望台上那细细的黑色卷须映衬着冬日苍白的天空。


第一天早上,他叫醒我,喊我去看雾。他顺着旋转楼梯而下,来到我的房间。屋子里的门都不上锁。没有密室,没有通道。没有带秘密抽屉的桌子。楼梯坦荡荡地沿墙回旋,你每上一层便直接进入房间。房子说,我没有秘密可言。没有不能进的房门。没有钥匙粘着擦不掉的血迹。


我们走入灰蒙蒙的清晨,从落地长窗出去,走过平台,穿过一片蓝草,进入了迷宫。雾将一切抹上蓝色。凑近了看,可以看到一层薄薄的冰,寒冬的曙光投射在冰上,折射出蓝色的反光。看,多美,马尔科姆说。迷宫里的树篱目前只齐腰高,但还是会迷路,他说。


那你会困在里面,我说。


我想,有耐心总能走出来。


坡的顶端是温桲树眺望台,穹顶由铁拱架成,穹顶上是墙树【一种源自欧洲的园艺,又称树篱、棚树,沿墙或棚架成片匍匐生长的树木或其他植物,亦指这种树木所依附的墙或棚架】光秃秃的枝桠,墙树培育成与穹顶完全吻合的形状。有空间可容人进去,走进去,便站在树枝交缠互绕的一间小屋里了。夏天的时候,马尔科姆说,眺望台上悬挂着温桲树的果实,金灿灿的圆球形果子。


坡底有个池塘,或者是道水坝,我想,坝上生长芦苇,泊一条方头平底船,还有一间小木屋。可以观鸟,马尔科姆说。


我们回到屋里时,看到平台的桌子上有一堆白色长盒子。这些是给你的,他说。盒子里铺着绵纸,绵纸中躺着一株一株的红花剑兰,各色的红,深红、猩红、朱红、玫瑰红。马尔科姆拿来玻璃高瓶,我们一起把花插入花瓶中,绿色的粗茎浸在水中,透过玻璃映出来,红色的花苞正要绽开。我感觉四周一片高高的红艳艳。


我的房间,马尔科姆这样称呼这间卧室。格洛里亚的房间。浴缸像只船。壁炉宽大。桌上放着大理石纹的笔记本,还有相配的大理石纹钢笔,诱惑着人来书写。床上罩着深青绿的床篷和靛蓝色的床帏,跟厚重的锦缎窗帘是同样的布料。塔内总有空气流通。蜡烛光焰摇曳,帏帘窸窸窣窣。整个建筑仿佛一只会呼吸的生物,默默地、沉重地呼吸着,不时发出无声的巨大叹息。过堂风,我想,但并不寒凉;壁炉很大,木头炙烈地燃烧,但屋子的某处还有锅炉,将暖气输送到屋子的各个角落。我躺在床上,思量着是否醒来时,能听到机关一路微弱的转动声,然后,发现床篷离脸只一根手指的距离,或者,压根儿不会再醒来,因为床篷卷下来,已径直将我捂死。


但我睡着后,醒来听到的是枪声。另一只狐狸。你拿它们派什么用场?我问马尔科姆。以前,他说,我总是交给园丁安妮,她把狐狸埋在她种的树下。去年夏天,我们埋死狐狸的地方,蔬菜长得格外好。不过,现在——马尔科姆用手指将狐狸尾捋直了,尾巴变得顺滑,铺展开来——现在,我打算把它们做成狐狸皮大衣。跟你的头发颜色正相配,他说。


因为我的头发就是那颜色。微微泛红的赤褐色,狐狸毛的颜色。以前是自然色,如今,不完全是自然的了。


那么,穿越在雾里闪烁着蓝光的迷宫时,我会不会像一只直立行走的优雅的大狐狸?穿上与死兽谋来的毛皮?也许会吧。


早餐后,马尔科姆弹奏起羽管键琴,如此柔和而繁复的音乐。听着那旋律的缠绕与交错,你会恍惚迷醉,它属于一个安全而有序的世界。园丁安妮拿木柴进来,堆在壁炉旁。我坐下来读书。马尔科姆又出去了,穿着靴子和外套,拿上了猎枪。我没有去。我坐下来读书。我坐着,打量着房间。


楼梯旁是一只很大的水手储物木箱,老旧,磨得发光。箱子上安着黄铜扣环,还有一把锁,锁上插着钥匙。片刻之后,我站起来,去转动钥匙,但箱子没有锁上,我只得又转动了一下钥匙。箱子里是折叠的织物,散发着薄荷味。扎染色织物、蜡染印花布、浮花织锦和刺绣。大多是旧的,有些很古老,大部分曾做过衣物。我坐在箱子沿上,把织物取出来,展开一点来看。


马尔科姆回来了,我吓了一跳,我看箱里的东西看得如此入神,差不多要栽进去了。我想起一个故事来,说的是有个新娘在大喜的日子里失踪了,几十年后,在一口大箱子里发现了她穿着婚纱的遗骸。不过,这里有马尔科姆救我。除非是丈夫把她关进箱子里的。不过,马尔科姆现在还不是我丈夫,他正开心地打趣,啊!你发现我的财宝了。


他抖开几块布料,举了起来。不摆出来真是遗憾,他说,一边茫然地四处张望。也许,有一天会……不过,很容易损坏。


他把一块轻软的扎染丝织物裹在我身上。其实,也不是用来穿的,他说,不能再穿了,不过,请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它们需要人看看。一切美丽的东西都需要人看看。



我的确和马尔科姆结婚了。你也许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结婚而已,你也许会想。他并没有切实地说到爱,而只是谈到婚姻的幸福。也许是因为我在学校做了多年的老师,对于我教的那些女生来说,在校的时间只不过是个过渡期。是飞鸟落脚的台子,那些装饰着美丽的珠宝羽毛的鸟儿,停下来理一理羽毛,然后便飞向她们真正的生活了。我看到一个拥有自己生活的机遇,而非其他人的过渡。


所以,我和他结婚了。他选了个春天的日子。婚礼在眺望台举行,台上已覆上新生的绿叶,点缀了温桲树星星点点的繁花。我穿一件泛绿的白缎子裙服——白色,因为我还是处女,泛点绿,代表着光阴——衣裙像朵百合裹紧我的身体,袖口和领口处展开斜纹花边,饰以淡绿的滚边。一件优雅的衣裙,贴合着我慵懒的身姿。我捧一束铃兰,头上戴着铃兰的花环,踏着录音机里的笛子乐,穿过开满水仙和风铃草的草地。之后,我们在一张长桌上享用美味佳肴,消磨了整个下午;客人们敬酒,欢笑,闲聊,马尔科姆和我坐在一起,望着,倾听着。婚宴是园丁安妮的丈夫加雷思烹饪的,他是个画家,有时也为马尔科姆做饭,清扫屋子。他算不上个出色的画家,马尔科姆说,但他可以把几乎全部的时间都用在绘画上,这令他快乐。羽管键琴三重奏、各种录音乐曲、古大提琴演奏,这些美妙、繁复又略带忧伤的曲调是整栋房屋的主旋律,这样的曲调,就是花园里那繁复精致的温桲树墙树,而就衣裳而言,就是我那领袖口镶花边的百合花似的紧身裙服。


暮色四合时,安妮开上马尔科姆租来的巴士送客人回城,我们上楼来到我的卧室,壁炉里火在燃烧,香槟酒坐在桶里,旁边是一本大书,封皮是纹理细致的摩洛哥羊皮。蜡烛的光焰在温暖的气流中摇曳。马尔科姆往笛形细长酒杯里倒了些酒,说,既然我们结婚了,我告诉你我写些什么。


他写的是色情作品。每年一本。用他地下室里的印刷机印制,配以蚀刻版画或木刻画的插图。限版一百册,每本售价五千元,如果是手工水彩上色的话,要价还要高。大笔的钱。




哪一类色情?


不一定,他说。其实,各种类别都有。


包括儿童?


当然。


可那是恋童癖,太恶心了。


不。是些优雅、纤弱、美丽的小人儿。别忘了,那不是真人,也不是照片,是图画。没有谁受害。


看画的人受害。


他耸了耸肩。


还有你,这绘画的人。


你觉得我像受到伤害了?


还有什么?我问。同性恋?


他点点头。


兽交?


是。还有一男多女。群交。女同性恋。性感女学生。还有热恋中的俊男靓女做爱。


我知道他所说的。古老的春宫样式。给富人们欣赏的,他们拥有财富,又有高贵的社会地位,理应不会因此堕落。并非粗俗廉价的电影电视画面。他们使用真人,马尔科姆说,这才是造成堕落的原因,为他人的享乐,他们羞辱了自己的身体。可是我,是在纸页上描画线条。没有危害到任何人。


他拿起那本红色摩洛哥羊皮封皮的书。封面是空白的,只有一个烫金的数字十。我打开来,书散发出油墨和贵重纸张的味道。书页细腻厚实,因为是手工印刷的,油墨有种微微的凹凸不平的美感。图画是日本的艺术风格,木版印刷的爱侣,极其露骨。就算我这个处女一无所知,这也够明白的了。事实上,我还没想到,人们可以像那样坐着做爱,像花朵一样,在彼此的注视和抚摸下,向着对方打开自己,凝视着彼此的眼睛,也同样专注地望着对方亢奋的性器官。他们很淫荡,但也是温柔和雅致的。


我口干舌燥,浑身发热。这么说,我嫁给了一个色情作家。我想,我可能闪现过这个念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们还没有完婚。我想,我这么想过,他知道该怎么办。我站起身。马尔科姆拉开我紧身长裙的拉链,暴露出我赤裸的身体,没有内衣阻滞那线条的流动。我穿着白缎子鞋光溜溜地站在那里。穿着衣裳的我,像一朵花,优雅而慵懒,而脱去衣服,是那又干又紧的豆荚一般的我。他拉住我的手,领我来到床前,把我塞到羽绒被下,他脱下自己的衣服,很快,露出白皙的身体,赤裸着,躺在我身边,稍许有点胖乎乎的。


对我而言,脱去衣裳是真正失去童贞。接下来的……就像盐酸,有种腐蚀感,刺痛。他在一碗有香味的油里蘸着手指,给我和他自己抹上油,但还是能感觉到撕扯、穿透和蜇人的疼痛。他沉重的身体。不情不愿、黏糊糊的褐色血液。所有那些残忍的、天真的、欢快的女生们,等待她们的就是这个吗?


马尔科姆说,第一次,不好受。会好起来的。他翻过身,睡着了。我希望自己是那书里的一张精致的蚀刻版画,手工排版,印在细腻光滑的纸张上,等待鉴赏家来品读。


当然,他说的没错。的确好起来了。很快,我想,我会觉得是种享受了。


我问马尔科姆是不是不希望我到塔顶上去。如果那么危险的话。不,他说,为什么要这样呢?我说,你前妻。他回答说,很难怪塔顶。就像一条铁轨,他说,并没有危险,除非你躺在上面,碰巧有火车过来。那样的话,自然要夺人性命,但致命的是火车,不是铁轨。就塔顶而言也是如此;塔顶本身挺安全,夺她性命的是地面。


我说不清这个论证。逻辑上似乎有不通或牵强的地方,但我看不太清症结所在。但隐喻式的说法总是这样,它引导你在没有关联和类同的地方看到这种联系。


我在想,第二任彭布罗克太太是不是到塔顶上张望那些劫掠部落?但他们从未出现过。在此地建塔防范劫掠部落无异于建塔对付鬼魂,他们消融在周遭的景物中,除非是他们想让你看到,否则你根本看不到人影。击鼓声、胸甲以及头盔上闪烁的阳光:这些是其他大陆、其他文明的故事,从未被移植到此地。


我依然是格洛里亚·琼斯。等到北半球的春天,我们去巴黎度蜜月时,我将成为第三任彭布罗克太太。




我也琢磨过第一任彭布罗克太太。她是怎么死的。或许是在池塘里淹死的。水相当地深,而且凶险,安妮说,小心别从平底船上掉下去。安妮和加雷思话不多,只是必要时才开口,但并不交谈。他们安静地做自己的工作,说的无非是,我们还需要一些洁厕剂,或是,小心水塘。


你第一位妻子,我跟马尔科姆说。她是怎么死的?


我计划和她一起吃午饭,也许下周吧,他说。她没死,我们达成协议离婚,没伤和气。一起来吃饭,见见她,不好吗?是我们去悉尼旅行的时候了。


我没有去。我不想见第一任彭布罗克太太;会有时间见的。我决定留在塔里。到塔顶上去。我坐在钝锯齿形状的矮墙上,望着花园的轮廓。春天,树木生长,轮廓丰满起来。或许我能从这上面看出迷宫的布局。


我感觉到引力的作用,诱惑人跳下,以体味这其中的滋味,但我轻易摆脱了这诱惑。据说,这样的高度使人着魔,而后,人便坠落下来;他们并不想死,只是无法抗拒这引力。至少,有人说起这引力,但不会跳下,因而能活着讲述故事。


或者第二任彭布罗克太太是被推下去的。不是被丈夫,他不在家,他说过,或许也没人怀疑。但也许他雇了杀手。我想,用不了几万元,你就可以雇个人替你杀人,马尔科姆有很多很多的钱。


我想,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杀掉她?蓝胡子【法国作家夏尔·贝洛笔下的童话人物,家道富有,长着蓝色的胡须,先后娶了七个妻子,前六个都被他杀死,因为她们违背他的禁令,打开了城堡中他禁止打开的某扇门,里面藏的是前任妻子的尸体。只有最后一位妻子得以幸免】为什么要杀掉他的那些妻子们?因为他就得如此。这是注定的。情节就是如此。直到那幸运的一位,最终获救。


更有趣的问题是:蓝胡子夫人为什么无法抗拒打开门的诱惑?就故事而论,我们都觉得可以听从禁令,不是吗?那么大的自由空间,只一个微不足道的禁令。无关紧要,实际上不值一提。服从这个禁令太容易了。我们会想,如果我是夏娃,就不会摘下那枚吃下后能区分善恶的智慧果,也不会拿一块给亚当吃。我和子孙后代会一直在伊甸园里繁衍生息,直到千年万年之后。


伊甸园该多拥挤。因为伊甸园里没有死亡。所以,你想一想,答案当然就是如此。夏娃必定要做她所做的事。她依剧本而行。故事就是这样。智慧果必定要被摘下。那扇门必定要被打开,女人转动钥匙,钥匙粘上那泄密的血迹。石榴籽必定要被吃下,珀尔塞福涅顺从了冥王【珀耳塞福涅:希腊神话中宙斯与谷物女神德墨忒尔的女儿,被冥王哈得斯劫持到冥界,成为冥后。宙斯派赫尔墨斯去接珀耳塞福涅,但在赫尔墨斯到达前,冥王说服珀耳塞福涅吃了六颗石榴籽,迫使她每年有六个月时间重返冥界】。盒子必定要被打开,潘多拉照此做了【潘多拉:希腊神话中宙斯送给人类的第一个女人,作为对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惩罚,潘多拉出于好奇打开一个魔盒,释放种种贪婪、虚无、诽谤、嫉妒、痛苦等等,当她再盖上盒子时,只剩下希望在里面】。否则的话,没有故事,就只有无穷无尽、了无形状、单调乏味的平静。


故事取决于女人。让故事发生的是女人。有史以来,始终依赖着女人,而她们从未失过手。


马尔科姆出门去了,但他没下任何禁令。没有锁上的、不能用钥匙打开的房门。没有不能打开的盒子,所有的东西他都让我看。没有不能吃的果实。温桲果成熟后,他会拿蜂蜜和酸果汁做好了我们一起吃。


我等待他告诉我,什么是我不能做的事。





END







作者简介



马里恩·哈利根(Marion Halligan,1940—),澳大利亚著名作家,出生于新南威尔士州的纽卡斯尔,毕业于纽卡斯尔大学,曾做过兼职教师和自由撰稿记者,目前已发表十部小说,如《同心结:百年小说》(1992)、《金色衣裳》(1998)、《雾园》(2001)、《地点》(2003)等,五部短篇故事集,包括《活着的温室》(1988)、《花园里吊死的人》(1989)和《忧愁盒》(1993)等。她也是位出色的书评人和散文家,出版有《食言》(1990)和《记忆的味道》(2004)等多部文集。


哈利根一直活跃于澳大利亚文坛,是一位多产而有相当影响力的作家,上世纪八九十代为堪培拉女作家小团体“堪培拉七人”(或称“七作家”)的成员,1992—1995年间为澳大利亚艺术理事会文学部主席,连续三届担任澳大利亚国家文字节的主席,其作品获多项文学大奖和重要奖项提名,包括ACT年度图书奖、时代书籍年度奖、妮卡·基波文学奖、杰拉尔丁·帕斯卡尔评论奖、斯蒂尔·罗德文学奖和盲文图书年度奖等,2004年获英联邦作家奖(东南亚和南太平地区)最佳小说提名,2006年,因其在文学上的突出贡献,被授予澳大利亚勋章三等勋衔。


哈利根的创作题材宽泛,涉及家族史、婚姻、女性情感乃至谋杀、暴力、IT技术等当代生活经验,致力于探索爱、背叛、死亡等永恒的人类经验以及语言、故事、意义、书写之本质等命题,其作品体现出对地点和环境的敏感,尤以对堪培拉都市生活的描摹著称,作家对美食、园艺、旅游、摄影的兴趣时常融入文本细节和小说的哲思中。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2年第6期,责任编辑:潇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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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蔡茨


配图:蔡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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