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欣赏 | 派•谭亚【泰国】：脸 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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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谱
派通·谭亚作 李健译
近来我正在为自己的脸谱发愁。我的脸谱曾经是那样充满活力和令人羡慕，可现在却使我变得落伍，不讨人欢迎。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状况。有一位好心的朋友向我介绍，让我去换一副脸谱，那样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
犹豫了许久之后我才下定了决心，这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不同于换掉一双鞋子或其他某样东西，只要有钱，重新选一双或换一件都是再容易不过了。我现在心里正烦躁不安，胃里翻腾着好像要吐出来。
我想，也许正是这张陈旧的脸谱使我出现了上述症状。陈旧的脸谱会让人的思维变得迟钝并缺乏自信。今天我花了全天的时间，进出了十二个大商场，却没有找到一张我需要的脸谱。现在我正走进一家新的商场，希望在这栋豪华的大厦里一定会有很大的选择余地。
拥挤的人流正不断地涌进这栋大厦，巨大的电动扶梯来者不拒地把人流吞吸进去。这座大型商场好像变成了工厂，正在通过传送带把原料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去。我挤在人群的缝隙里，憋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巨大的电动扶梯把人流输送到各个通道口，通道里也拥挤不堪。我迅速挤出人群，来到一个商店门口。商店的招牌上写着：
“出售加工好的脸谱。保修并可用先进技术更换模样。”
我刚走进商店，空调里的冷气就毫不客气地立刻喷到脸上。我正犹豫不决地向橱窗里张望的时候，一个店员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在那亮着乳白色灯光的玻璃橱柜内，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脸谱。
“先生，您需要什么式样的？是普通的还是电子的？”店员指着那些脸谱问道。
“电子脸谱？”我不禁感叹起来。“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电子脸谱？”
“是最新一代产品，”店员解释道。他边说边用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看着我，“是专门为出口外销生产的。我们商店是独家代理，是今天上午九点刚刚出厂的。”
我俯下身去仔细看，那橱窗里的众多脸谱使我头晕目眩。这种感觉从我走进第六家商场时就有了，现在则更加剧了。我赶忙从口袋里掏出薄荷锭鼻通，对着鼻孔喷了一下，立刻感到一阵清凉。
“先生，您不舒服吗？”店员好像有点担心地问道，“或许是因为您的脸谱太过时了。如果您能重新换一张的话，一定会好起来的。尤其是这种最新一代产品。”他用手指着橱窗里的脸谱说道：“最新一代脸谱用的是特殊涂料，它可以使脸皮加厚而且没有表情。”
“你用的就是这种吗？”我问。因为我发现他的脸就是毫无表情的。
他点了点头，同时用手朝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您看，我一点儿也没有感觉。”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
我开始犹豫起来。“你说我该选择哪种呢？”我向他讨教。因为我实在看不出这些脸谱有什么区别。
店员又一次用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盯着我看，并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一种很适合您，三〇六号，非常畅销。”他边说边拿起那张脸谱递给我。“您试试看……或许您会喜欢的。”
我接过来拿在手上，然后贴在自己脸上试了试。店员立刻会意地把镜子拉到我面前。我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然后又把那张脸谱递给了他。
“怎么了？太紧了吗？”
“不是，”我说，“怎么说呢……嗯……我觉得它不太适合我。也就是说它看起来太国际化了。我想要的是那种普普通通的。”
“其实，这种现在特别流行。”店员流露出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这可是领导人的脸谱哟。咱们总理用的就是它。您没注意吗？在电视屏幕和报纸上，越是政治家们越喜欢这种脸谱。有的人一次就订购了十来副。现在工厂都快生产不及了，就连欧洲和南美也来大量订购。有些好莱坞的明星也拿去用，它非常有助于表演。对于您来说，您不必订购好几副，只要买上一副，就可以使您感觉好像有了千百副面孔，它可以随时随地自动改变。”店员简直是口若悬河。
“可我又不是政治家。”
“嗯……没关系，我们还有一种产品，您可能会喜欢。它称作77/23代，这种产品很受年轻人的青睐。请稍等，我去给您拿来。”
说罢，他便向店后走去。我望着他的背影，疲惫地深深叹了口气。眨眼工夫，他便拿着两个装着脸谱的盒子走了回来。
“您试试看……这种看起来很得体，”他边说边把盒子递过来。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一副加工精致的脸谱，整齐地摆放在里面。那是一副我感觉非常熟悉并且经常见到的脸谱。对了，就是这种脸谱，我的许多朋友用的就是它。它看上去是多么快乐、充满活力而又聪明睿智啊！我摸了摸它，才发现它其实很粗糙。
“怎么样，先生？”店员问道，“这也是非常特殊的一代产品，就快要脱销了。它可以变换八百二十二种脸色，很适合头脑激进的知识分子。假如您参加政治运动，它可以帮助您瞒过警察的眼睛，就连中央情报局也不能把您怎么样。我觉得这种脸谱最适合您。对不起……我是说您的脸看上去有点儿像左派。”
“嘿……不是啊！”我当即矢口否认。“我什么派都不是，可能我的脸有点儿像他们罢了，你可别误会。”
“不是也没关系。只是您的脸谱太陈旧了，我想您一定也讨厌它了吧。新一代产品最好不过了，保证免费维修三年呢，先生。”
我摇摇头，并把那两个盒子还给他。店员先对我淡然无味地笑了笑，然后把盒子放回了原处。我趁此机会转过去看摆在另一个橱窗最里面的产品。在这个橱窗里，我看到了许许多多非常陈旧的脸谱，它们就像仓库里的存底一样，标在盒子边上的生产日期也说明它们不是新产品，可是却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
店员也转了过来。当他看到我正蹲在那儿仔细端详那个橱窗里的产品时，便嘲讽般地笑了笑。“那早已落伍了。”他略带尴尬地说，“那些都过时了，全是些不发达国家的人的脸谱，土得很，没人买的。”
“不发达的脸谱，”我重复道，“它与发达的脸谱有什么区别？”
店员不胜其烦地耸了耸肩说：“区别就在于他太像真人的脸呀，先生。它太敏感，太容易对礼教和道德规范做出反应，而且还充满了人情味。哎呀……没办法，它是生产厂家的一个败笔。”
“可是我想要它，”我立刻说道。
店员奇怪地望着我。“太遗憾了，先生，”他尴尬地说，“我们不能卖给您，那只是展品。即便你买去也不能用，那是违法的。”
“违法……你说什么呀，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了。”
那个戴着新一代脸谱的店员头一回笑出声来，那笑声里充满了鄙视。“您是从哪儿来的呀，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嗔怪道，“但为了积点阴德，我可以告诉您，就是因为政府又出台了新法律，禁止使用这种脸谱，是昨天刚刚颁布的，您来晚了一步。但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戴的了，罪当杀头的，先生。您知道了，可就别乱戴了，即使收藏也要坐牢的。您所看到的这个橱窗里的产品，我们正打算交给艺术厅，他们这两天就要把它收藏到博物馆去。”
“为什么要禁用？它有什么害处？”我实在有点大惑不解。
“就是因为现在我们国家已经发展了不是吗？我们正在成为工业先进国、科技先进国。如果我们国家还在使用落后的脸谱，就会大大有损于国家的形象。正因为如此，政府才出台法律来禁止。”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那家商店里出来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可我却清楚地记着店员的那番话。我刚刚知道……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我所需要的脸谱已经被时代抛弃了，它竟然成了违禁品，戴它的人要被处罚。更重要的是，无论在哪儿，我都无法再买到它了。
我感到胃里翻腾得厉害，好像里面的东西都翻到嗓子眼儿了，随时都有可能喷出来。我应该休息一下了。整整一天，我都忙于买脸谱，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结果只是了解到一个残酷的事实。还有哪一天比今天更可悲呢？……
后来，我走进了一家咖啡店，要了杯鲜榨橘汁，想压压胃里的难受劲儿。我像丢了魂儿似的茫然朝外望去，目光突然停留在这家咖啡店的玻璃幕墙上。
从那里，我看到自己面容憔悴，就像枯萎的花一样，任凭干枯的花瓣一片片地凋零。这张脸谱跟随了我这么久，现在却被时代抛弃了。没有人再羡慕它，尽管十几年前它还是一张人人都痴心向往的脸谱。那时，每当我走出家门，无论在路上或闹市区里，许多人都会主动地上前和我搭讪，交口称赞我的脸谱，说它“像拉丁美洲的革命家”，“像政治影片中的英雄人物”，等等等等……要命……真要命！它现在竟然成了一张十分可恶的脸。
“对这样一张脸，你怎么还在敝帚自珍呢？”我想到最近遇见的一位朋友对我说的话。当他看到我这张陈旧的脸谱时，直言不讳地对我说：“老兄，应该去换掉它了，现在这种脸谱都老掉牙了。”
“我也这样想过，”我不由自主地说，“可我还没有找到一张令人满意的脸谱。”
“满大街都是！”他说，“买它比买件T恤衫还容易。你看这里……”他低下头来让我仔细看，“这是我上个月刚换的，怎么样……你看我戴着合适吗？”
我又想吐了。一想到朋友这番话，我就无法控制自己。我赶快付了钱，急忙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离开了那里。现在我突然无法确定，我的这张陈旧的脸，是否也违反新出台的法律……
过了许久，我还是没找到一张自己满意的脸谱。我一直无法忘记前几天在那个大商场里看到的那张“很像真人”的脸谱，它始终浮现在我的脑海和眼前，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我又开始四处寻找那张脸谱。我只是想再一次看到它，或许我可以用天价买到它，我不得不冒着犯法的危险，只要能得到它。在没有人的地方我可以戴它，即使在晚上戴也行。反正我有许多办法可以逃过警察的眼睛，我相信我能做到。
我一直没有放弃努力，我找得那样辛苦。最后，我决定去旧货市场找找。在那里，我看到有许多用过的脸谱正摆在地摊上卖，价钱很便宜。有些脸谱是我曾经在专门刊登上流社会新闻的杂志上见到过的。企业家的脸谱，政治家的脸谱，老爷、太太们的脸谱，诸如此类的众多脸谱。可是没有一张是我正在寻找的“很像真人”的脸谱，全都是我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见到的脸谱，是毫无生气的工业化时代的脸谱。
我几乎绝望了，我的想法太愚蠢了。我所需要的脸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销声匿迹了。它们或是被销毁，或是真的被收藏到博物馆里去了。
我打道回府，并决心不再找了。或许明天我会重新返回那家商场，然后选一张电子脸谱来用用。这样，或许我的人生会出现转机，就像我的一个朋友，刚刚换了一张新脸谱就立刻升职了一样。
经过最后一家旧货市场，当我正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看到一个男子正在兜售加工好的脸谱。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用嘶哑的声音叫卖着。没有人去注意他。他卖的那些脸谱又旧又破，已经不会引起顾客的注意了。他从我面前走过，提着一张脸谱来给我看。
“卖加工好的脸谱……大人小孩的都有。”他嘶哑地叫喊着。
“小孩的脸谱”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还有小孩的脸谱卖吗？”
那男子没有回答，但他拿了一张小孩的脸谱递过来。那真是一张孩子的脸谱，看上去还很新，好像还从没有人去碰过那张小小的脸谱……真奇怪……我在此之前还从未见过卖小孩脸谱的。那是一张多么天真无邪的脸谱呀！不要再犹豫了，我决定买下它。
“是给儿子买的吗？”男子问道。“如果您自己要用，这张比较好。”他边说边递过一张大人的脸谱。
我摇摇头，“就要这张。”我指着那张小孩的脸谱问：“多少钱？”
卖货的男子疑惑不解地告诉了价钱。他大概不会相信，我竟然要买一张小孩的脸谱去自己戴。他不会知道，这是我见过的脸谱中最好的一张。付完钱之后，我接过脸谱，迅速地离开那里。
我心中充满了喜悦。我终于得到它了。虽然不是我所需要的那种大人的脸谱，但我买的这张小孩的脸谱与我所需要的那种很像。它或许比大人的脸谱还要好。我的儿童时代已经过去多么久远了！正是这张脸谱，将把我重新带回到那个充满美丽梦想的世界去。
我走进一间公共厕所，摘下那张陈旧的脸谱，扔进了马桶。我再也不需要它了，它总是让我倒运。我有了一张新的脸谱，是张四岁孩子的脸谱。我迫不及待地戴上它，看起来很好。
我对着镜子笑了笑，死去吧……这是怎么搞的？我的笑容根本不是孩子的笑容呀！那是一副大人的笑容。我早已忘记了孩子的笑容，尽管我又反复试了一次又一次。
我真的无法再找回那儿时的笑容了。我竭尽全力，可最终还是失败了。我怀着沉痛的心情从公共厕所里走出来。我来到马路上，用手摸着自己的脸，黔驴技穷了。我该怎么办……
人们在路上来来往往，个个面部麻木毫无表情。他们谁都没有注意我的脸谱如何。他们只是从我身边走过。他们旁若无人，就像独自走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却都带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他们无法也不想知道对于另外一个人来说，发生了什么，更没有人会来教给我孩子的微笑。
我一定得想办法……我一定要找回那儿时的笑容，因为它是那样神奇和美丽。现如今，人们在一起总是面部呆滞，没有笑容，没有问候。人们越来越吝啬笑容与问候，就像一个个吝啬的乞丐。
我必须在这里找到一个小孩子，让他教给我孩子的微笑……这是我刚刚萌生的一个念头。在立交桥上，我找到了一个小孩儿。他一看到我，便高兴地抬起头来，同时把一个空空的塑料碗推到我面前，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望着我。
“小朋友，我可以给你很多钱。”我亲切地说，同时拿出一张一百元面值的钞票给他看。“你只要教给我孩子的微笑。”
那要饭的孩子不解地望着我。他用那双脏兮兮的小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我手里拿着的东西。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笑了起来。
“不对。”我说，“不是这种笑法，你得像小孩子一样笑。你是小孩儿，应该会的，对吗？”
那孩子又笑了笑，但这次更不对了……他的笑容完全不像小孩子，我的感觉没错。我让他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可他的笑容依旧是那个样子。
这孩子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他的笑容里是那么缺乏生机，而且充满了装腔作势的造作。我要的不是这种枯涩的笑容，因为我每天从别人脸上看到的都是这种矫揉造作的笑容。我想要的是那种真正天真无邪的孩童般的笑容。可是我又上哪儿去找呢……
从中午一直到晚上，从第一个孩子到第二十个孩子，我花光了口袋里所有的钱，可还是没有找到那种孩童般的笑容。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种笑容太难找了，比起四处寻找我所需要的那种脸谱不知道要难多少倍。
派通·谭亚（Paitoon Thanya，1956— ），泰国作家，1956年出生于泰国博他仑府，在西纳格林大学先后获得学士和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堆沙》、《青春飞扬》等多部短篇小说集，其中多篇作品获亚洲优秀文学创作奖，该奖是泰国文学作品最高奖项。《脸谱》就是其中的一部，选自《1989—1994年泰国优秀短篇小说选》。
作品描写了一个知识分子为了适应社会生活而更换自己的假面具——脸谱的经过。在作者的笔下，现实社会中的每个人都戴着一个脸谱，并根据社会的潮流不断进行更新，否则就会“变得落伍和不讨人喜欢”。随着世态的变化，出现了电子脸谱，出现了能变换上千种表情的政治家的脸谱，还有能变换八百多种表情的知识分子的脸谱。然而，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那些朴实、自然的脸谱却不再生产，已有的产品被禁止出售，如果购买还要犯法。最后迫不得已，作者购买了孩子的脸谱，却发现就连孩子的脸谱也失去了纯真的笑容，缺乏生机，充满了装腔作势的造作。作品没有离奇复杂的情节，没有曲折动人的故事，也没有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却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现实，给人以深刻的冲击和启迪。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6年第5期，责任编辑：李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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