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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伦·拉塞尔作 吕有萍译
一六二〇年,泽尔诺沃
医生习惯裸睡,这在科尔丘拉岛【克罗地亚所属亚得里亚海岛屿,位于达尔马提亚海岸附近】上并不多见,即便是夏天。仿佛是为了弥补他赤身裸体的罪过,医生的妻子则裹着多层蛋糕一样的被褥睡觉。只有妻子知道他这个伤风败俗的秘密——在众人面前,医生可是个举止得体的模范。多年前,妻子发现他这个习惯和其他房中怪癖一样,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今夜,医生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妻子从绵延无尽的白亚麻被中浮了上来。她起身时像一个从雪堆里爬出来的女人。
我从未丢失过一个病人【原文中医生的心理活动用斜体表示,在译文中皆以加粗呈现,在公号推送时用粗体表示】。
他仔细地观察着妻子那小巧的半心形耳垂。他们的房间溢满了月光。医生几乎能听见那谣言的咕噜声——此刻它在妻子的体内打着哈欠醒来,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身体。她相信了吗?她开始信了吗?赤裸的医生不寒而栗。他想象着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男人。那个男人正在妻子的体内移动。
该用什么工具才能把那谣言从妻子的体内摘除?
医生的制服挂在挂钩上。论恐怖程度,它远不及一五二九年大瘟疫时期医师们穿的连帽制服,也远不及夏尔·德洛姆【夏·德洛姆(1584—1678),法国外科医生。1619年,黑死病在巴黎肆虐。为了保护经常接触感染者的医生,德洛姆发明了从头包裹至脚踝的“瘟疫防护服”,搭配蜡皮制成的帽子、鸟嘴状面罩、手套和靴子】发明的鸟嘴状面罩制服。医生穿的是朴素的黑色罩衣,戴的是黑色蜡皮手套;手术时,面部裸露在外。
“这不是真的。”医生清楚又郑重地说道。
妻子的脸庞被月光笼上了一片苍白和幽蓝。医生从侧面只能看到她的一只眼睛正泪如雨下。她像是一尊半身石像,被雕塑家赋予了不变的姿态。医生默默地恳求着她:看看我。
嚓嚓声。
“你得答应我,会忘掉这件事情。”声音还是他自己的,“你把我想象成那种人,就是对我的背叛。”
妻子摊开双手,用掌心将自己的黑发分开。一遍接一遍地分着,像是在瀑布下沐浴的女人。窗外,月亮兀自照着,月光诡异恐怖,不偏不倚,照亮了这个房间,也照亮了周围的树林——医生知道,那里有十来个人正呈扇形散开,搜捕他的病人。
“求你。求你了。我完美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我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根本没有想你的事。我在听姑娘们的动静。”
说这两句话时,妻子看着门口并没有回头。医生现在听见到底是什么吵醒了妻子。并不是他的噩梦,而是二女儿的抽泣。他羞愧不已,伸手拿起睡袍。“我去看看她。”
小姑娘挺着身体坐在床上,发白的双眼瞪得圆圆的,仿佛受惊的两头牛,向两边拉扯着。她夹在姐姐和妹妹中间,而此时她俩还睡得正香,小脸蛋耷拉着,被口水洇得湿湿的。医生很早之前就觉得二女儿是自己最聪明的孩子。
“爸爸,他们会惩罚你吗?你会被关进牢里吗?”
“谁告诉你这种事情的?”
事实上,如果惩罚真的降临,要比这严重得多。
“没人,”女儿哀伤地说,“但是我听到别人议论了。”
所以,谣言已经穿过他家的墙壁,渗透进了孩子的思想。医生心神大乱,全然忘了要安慰女儿,转身逃走了。再过两个小时,晨钟就要敲响。人们会聚集到港口。如果谣言的瘴气已经变了怎么办?变得更恶毒,更有传染性——
从现在起我得把姑娘们关在家里,防止她们受到更深的毒害。
如果不能阻止谣言扩散、蜕变,他的下场会怎样?可能会被送往威尼斯驻军部队。可能连正式审判都没有,就被吊死在黑暗的阿勒颇松林里。但私底下,当然了,惩罚早已开始。再死一次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曾经,他的梦想是成为帮助孩子们重新行走的那种医生;结果,他突然发现自己竟让他们走不了路。不同年龄的孩子,嘴唇发青,眼睑紧闭,被放在担架上抬到他面前。这是个错综的阴谋,没有始作俑者可以怪罪。年轻时,他用大笑来排解痛苦。有时生活境遇荒唐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他就会怒火狂飙,理智尽失,整个人大笑不止,直到赤红的双眼闭上了,唾沫喷溅到下巴上。(“睁开眼睛吧,”妻子会哀求他,“亲爱的,你吓到我们了——”)但这样的小插曲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如今,只有在窗帘紧闭的卧室里,医生才会任由自己这样放浪形骸。
妻子对医生的成就感到非常自豪。因为医生爱她,从来没有跟她说过黑色的笑话。医生从来没有对命运的不公表示异议,也从未抱怨过科尔丘拉岛把他的志向扭曲成了何种模样。那些外科医师【原文为意大利语】常在地面之上,在自家温暖的会客室里行医治病——做有益健康的放血手术,给年轻漂亮的贵妇人催乳。然而,这位医生只能在群星的清冷掌声中,走进那新石器时代的洞穴深处。
他的正式头衔是科尔丘拉岛遗体外科医生,不过,所有丧亲之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在他过世数百年以后,黑暗科孚岛【黑暗科孚岛与科尔丘拉岛是同一个岛屿的不同说法】的居民将或多或少把他当作人来尊敬。他给死人做手术——这是他所在的阶层唯一可以接触的人体。在好名声被指控者们毁掉前,医生一直保持着完美的记录:他在岛上的二十三年任期里,没有人目睹过任何一个狼人。所有人都因他的手艺而睡得更安稳——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从苍翠而静默的森林中,从庄严而沉寂的墓地氛围中,都可以感受到他们获得了解脱。在那蕴聚的宁静里,医生能听见无声的耳语:谢谢你,医生。保佑你,医生。
这些位于达尔马提亚海岸附近的岛屿凭着饶沃的暮色和贫瘠的土地孕育了一种特殊的怪物。一种死后仍能继续行走的尸体。它们被来自其他世界的风所驱动,无意识地抽搐着,浑身发青,沉默且孤独。“狼人”“吸血鬼”“狼”这些称呼让悲痛的家人不敢靠近月光下的森林里那可怕又熟悉的面孔:已经变得臃肿,黯淡无光。
科尔丘拉岛上长满了树木,就像是一只戴着绿丝绒手套的手,从明亮如镜的亚得里亚海中升起。这里似乎属于一个早已逝去的时代,一派草木繁盛的史前风貌。一棵棵树木茫然地俯瞰着大海,达尔马提亚黑松和高耸的柏树伸展出无数红润的枝条,高低错落地悬亘在碧蓝的水面和低矮的灌木丛上方——缠结在一起的灌木丛会突然间爆发出黄色和紫罗兰色的呼喊,犹如疯子们齐声欢唱。科尔丘拉岛是造船者和探险家的故乡,传说中马可·波罗的诞生地。除了活人,还有逝者在陡峭的山坡上游荡,这不足为怪;公元前六世纪希腊人在此建立殖民地,这里色调阴森幽暗,他们就将这个岛屿叫作黑暗科库拉岛,黑暗科基拉岛或黑暗科孚岛。
医生降生在威尼斯统治科尔丘拉岛的漫长时期——两百年后威尼斯共和国将会落到拿破仑手中。医生的祖父童年时被拐卖到葡萄牙人的船上当厨子,后来他从厨房里逃了出去,和其他七个人迎着狂风划桨行船,最终抵达黑暗科孚岛的海岸线。他们以自由民的身份居住在崖底——这座石墙环绕的城市里最贫穷的区域:红色和蓝色的藤壶从礁石盘旋而上,在他们的居所上面展示着脆弱又顽强的生命力。他们要支付租金给世袭的伯爵们。
母亲低声讲述医生的出身时,她的语气比所说的话更让医生明白自家的处境岌岌可危。然而,不管他们的肤色和社会地位如何,母亲到老都爱欣赏镜子里自己的脸庞。她常常忘乎所以地穿过市场上林立的摊位,无视起哄调笑的水手,也不理会撇嘴不屑的上层妇女——她们的下巴总让年幼的医生想起柠檬果上坚硬的乳头状凸起。那些人满含嘲弄的目光似乎轻易就刺穿了母亲的身体,如同刀刃划过水面。她不怨恨任何人。于是,幼小的医生紧随母亲,默默地学习如何内化自己的怒火;到七岁那年,他就深谙怒气沉入身体的滋味,那种东西吞下去后直冲鼻间的咸涩味。我比妈妈聪明,这个孩子有了判断。
直到自己成为父亲,医生才明白母亲的温和顺服是一种策略。母亲一直在保护他。他没有看见藏在母亲笑容里面的牙齿,直到现在,他才彻底领悟,在不平等的休战旗帜下,抚养暗色皮肤的孩子需要何等的决心。从蜷缩的蟹洞里,他遥望金色和绯红色的云朵正聚集在群山之巅。一个人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只能小口地抿一抿空气,广阔的天空属于那些贵族。
尽管如此,医生偶尔还是会在晨光乍现时走出山洞;此时渔船恰好挣脱港口的束缚,冲进一望无垠的海域,医生这才会允许自己生出别样的感受。难道有朝一日遗体外科医生就不能从地下深渊提拔到地上世界吗?安布鲁瓦兹·帕雷【安·帕雷(1510—1590),法国外科医生,被誉为“现代外科之父”】是理发师的学徒,他避开用滚油烫灼战场创伤的常规疗法,而是以玫瑰油和松节油来清洗包扎伤口,之后一路高升无虞,成为法国数代国王的御用医师。或许医生也能获赐类似的机会,博得“威尼斯十人议会”【“威尼斯十人议会”,又称“十人议会”,是1310年至1797年间威尼斯共和国主要的政府管理机构】的青睐。他一直以来更偏爱让病人康复如常的职业,但对于共和国而言,他的工作——让逝者安稳地待在棺材里——价值当然也不遑多让。
新来的学徒正频频回望不断缩小的港口——那天早上将他送到黑暗科孚岛的轮船此时已经小如玩具。来到宽阔的山洞口,他的双腿猛地停住,就像两只逡巡不前的动物。
“欧洲大陆上很少有人清楚死者带来的真正危险。”医生说。两人沿着昏暗的地道不断深入,医生的声音愈显洪亮。岩石上面的天然烛台里斜插着许多蜡烛,它们分散在生满苔藓的墙上,像几十只红色的手一起挥舞,招呼两人继续前进。“尸体最无防备的时候,就是刚咽气不久,独自躺在棺材里的时候。”
“在拉斯托沃,”男孩咕哝着,“我们如今都了解这种危险了。要不想了解都很难。”
男孩故乡的小岛上,突然出现了狼人。三代人的时间里还是头一遭出现。他口中的场景简直就是医生失眠时的惶恐想象的写照。大量坟墓被挖开,就地进行紧急的露天手术。掘墓人捣毁了自己的作品,将泥土铲了个底朝天。(“他们在月光下费力地挖着土,看上去就像被拴住的大野兔。”男孩说,惊恐溢于言表。)火把在塌落的石头上方迸溅出各种橙黄色的音节。拉斯托沃唯一的遗体外科医生已经年近七十,眼神也不济;无论如何,没有哪个医生能同时处理这么多病人。于是,男孩就被送到这里来学习一门新手艺。
朝着山洞深处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这位新来的学生介绍起自己:他的名字叫尤雷·达·莫斯托,来自全欧洲某个最封闭的贵族世家。几个世纪以来,拉斯托沃一直由十三个家族控制;这些显贵们性情阴沉慵懒,和盘旋在森林上空的苍白猛禽——无所事事的爪子总是撕扯着海上的浮云——别无二致。
“你这样的长相一定让你父母很恼火吧,嗯?”医生委婉地说道。
虽然男孩自称继承的是意大利血统,但他的肤色总会惹人怀疑。地下先祖的肤色在传承过程中发生了偏离,何时何地会再次出现,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尤雷·达·莫斯托看上去只有十六岁,却已沾染了一股少年老成的颓废之气。医生心想:也许是搞错了他的肤色,或者看错了他的脸色,但愿如此。
也许,他们这次又送他来碰壁了。男孩从拉古萨医院中途辍学。家人对他大失所望。议员们也一样,常想当然地以为劈砍尸体这种事情傻子都能做到。然而,除遗体外科医生这个地下同业公会以外,没人懂得具体的要求——手术不仅需要技术,还需要点巫术,以及一些语言难以表述的东西:下第一刀时,该下得多深?这种直觉是难以传授的。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这样的长相?”
“太……愁眉苦脸。太忧郁阴沉了。”
医生简直无法忍受男孩的恐惧。更别提他的自怨自艾了。
“很久以前,我也梦想着成为另一种人——”
面色灰白的学生被吓得清醒了些。“我们很多人都更期待不一样的命运。”
医生这辈子勤恳工作,想赢得更高的地位。然而,他的成就顶峰,在眼前这个男孩的族人看来,只不过是鬼影幢幢的幽谷。
他们来到了山洞里最开阔的洞室——从中世纪以来这里就用作手术室。遮篷状的石头散乱地铺展在他们头顶,一盏白方解石制成的叉骨形吊灯明晃晃地挂在篷顶。尸体一般由家人出钱托付给跑腿人运到这里,他们尽量避免碰到医生。手术台上,一位病人静静地等待着,红发间一把珍珠插梳闪着微光。
所有在月光下腐烂的尸体都有化身狼人的风险。遗体外科医生如何保护死者逃脱这种命运?答案是切断他们的腿筋。
很少有人将不起眼的腿筋视作拴住尸体、让它们不能重返滚滚红尘的脐带。但其实,那条筋切掉后,没有尸体能被唤醒并且下地行走。割断腿筋的牛羊终生都是残废,医生提醒尤雷。在曙光的另一边,他们的病人正安稳地系泊在棺材里,扛住了每一个起身的诱惑。
形容狼人所引发的风险时,用词很关键;所有遗体外科医生都对自己的表述万分谨慎。丧亲之人必须明白,万一在路上偶遇了狼人,那具躯壳并非他们失去的挚爱。只有肉身复活,而灵魂据说已与上帝同在,安然无恙。“一股恶风正吹动着西拉的身体”,对活着的家人来说,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宣告,但它造成的伤害远不及“西拉又能走路了”所催生的那种令人如癫如狂的希望。
至于医生如何向孩子们描述自己的工作内容呢?“剪断鸟儿的翅膀”是他比较喜欢的委婉说法。医生决定不要吓到她们。
女儿们碰碰彼此的肩胛骨,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摸索着那神秘的翅膀。
可是,姑娘们太过聪慧了;她们知道父亲做的是不光彩的、丑陋的营生,难道不是吗?不然的话,为什么他非得夜里穿上黑袍子,赶往遥远的山洞?
“腿筋位于臀部和膝关节之间。”
这已经是医生第三次向尤雷·达·莫斯托解释这个手术了。
“首先,我们要确定好膝盖后面肌腱的位置……”
尤雷想知道:死尸从来没有眨动、睁开过眼睛吗?有没有一次——?
“从来没有。”医生说。
男孩瞪大双眼,用戴着手套的手擦了擦嘴,留下一条亮晶晶的蛛丝。他撅起嘴巴,像是嫌恶自己的趣味。
“不管是什么情况,这个手术都能——成功?”
“我明白,拉斯托沃最近的日子不好过。我真心同情你。但你应该知道,在这儿,在黑暗科孚岛上,这样的错误从来没有出现过。”
医生拍拍双手,像是让洞室里的大群魔鬼退下。
对这位年轻女士的手术持续了一刻钟,整个过程平淡无奇。她是这里一位世袭伯爵的独女。医生向伯爵收取了平常手术的三倍费用。“我为富人做手术收取的费用会花在那些穷人的手术上。”他向年轻的尤雷解释,而男孩正盯着女伯爵苍白的嘴。她的唇瓣看上去像收起双翅后的小巧蛾子。她应该跟你差不多大吧?医生心想。男孩短暂的生命里见过多少尸体呢?
山上的人也会碰到可怕的事情,但人们将此类事件视为莫大的悲剧、天道的反常。这位不幸的女伯爵死于当地人都知道的“喉鸣症”【“喉鸣”一般指人临死前喉咙发出的咯咯声,这里“喉鸣症”很可能是作家杜撰的一种疾病】——在医生所住的地方,这种恶疾已经夺走了几十条生命,孩子夭折在这里不足为奇。
手术中途,这位学徒离开了手术台,被角落里闪闪发光的宝石吸引了过去——那里是医生的诵经台,一根天然隆起的石柱,上面放着一本珍贵的书,来自萨格勒布【萨格勒布是如今克罗地亚的首都】耶稣会学院前院长的礼物:维萨里【安德烈·维萨里(1514—1564),比利时著名医生,解剖学家】的人体解剖图副本。尤雷板着脸翻开这本书,好像他已经预见到了每一个如花般绽开的器官。
“这就是大脑喽?”男孩打着哈欠问。
“好好看着我的动作。”医生厉声吼道。
男孩的脸在火把映照下变成了紫红色,医生把这理解为孺子还可教的信号。也许年轻的尤雷足够懂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羞愧。
眼前的女士有一头罕见的红发,像石榴石一般闪亮,在她的家传血脉里,每隔八代人就会重新出现这样一颗彗星。她活着的时候,医生从未跟她讲过话,从未触碰过她,但是看到鲜红的秀发穿梭在市场摊位间,医生心里就明白了:是尼科尼契奇家的子孙。最后一刀切下去,医生难过地想道,她的身体终将沉睡下去,无法苏醒,但她的灵魂会飞向上帝。
夜渐渐深了,他们给一位老水手动手术——如今的他彻底抛锚了。医生拉着男孩的手指头,沿着水手毛发浓密的大腿摸索到膝盖骨的凹陷处。他们的手一起划过冰冷的皮肤“地峡”,追循着即将割断的肌肉线条。男孩在专心听讲吗?
男孩僵住了。“啊,天啊,”他说着浑身颤抖,猛地向后退去,“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不能跟你在这下面待着。求你了,我想回家。”
对这个幸运的年轻人来说,“家”等同于阳光普照的地上世界。
活着的人是有福的,医生想,解剖刀停在了半空中。
动物也能变成“狼人”。当人们发现科尔丘拉岛的一些鸟类一直沿着不变的轨道盘旋时,几乎可以确定,它们的身体是没有血气的。很多过路的水手报告说,曾看到海鸥成群飞过,庞大队伍里混杂着活海鸥和死海鸥。死海鸥很容易识别,它们会在海湾上方一圈圈盘旋、翱翔,翅膀却保持不动,即使是在晦暗的午后,天蓝色的羽毛也依然闪闪发亮。它们唱着歌,歌声清晰诡异,在海面上四散开去。
孩提时,医生就以照料受伤的动物为己任。他解救过落入陷阱的狐狸,给它们烧灼伤口消毒,也为燕子包扎过折断、流血的羽翼。他央求父亲讲述医生们救治瘸腿、疯癫、瞎眼和痛风病人的故事。他明白,圣徒所施的神迹是最原始的功业,需仰仗圣灵的感召,而外科手术是属人的成就——是可以不断练习、完善和重复的。父亲让男孩相信自己能变成城里的外科医生,又让母亲来浇灭他的希望。
“儿子,你什么时候见过像我们一样的医生?”
岛上只有两位医生:一位是城里的外科医生,富有的克罗地亚老人,传言他一直没有治好自己不育的毛病;另一位是一个耶稣会会士。这个人的皮肤散发着蜡黄色的光泽,至于年纪,则不好猜测;他似乎全身洋溢着健康活力,同时又给人命不久矣的感觉。他拒绝医治那些不先忏悔的人。
“那些医生住在哪里?”
“和我们住在一起,就在黑暗科孚岛上。”
“不。得更准确些,儿子。像他们一样思考。这里的医生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医生的母亲跟儿子讲话时,总像是要把树上的果实轻柔地打下来,免得戳破果皮。母亲相信他的超凡智商,不想扭曲他正常的发展轨道。
“他们住在岩石之上。”
“是的。”
那也是世袭伯爵们居住的地方——这些统治者向“十人议会”负责,他们有着苍白的肤色,钟形的胸膛,短小的股骨,常在自家大理石阳台上来回踱着步。医生的母亲解释道,这些家族——卡纳维利奇、伊兹梅利、加布里耶利奇、尼科尼契奇——共同决定着岛上的一切事务。没有哪位伯爵会允许像她儿子这样的人来医治自己的亲戚。
心碎的男孩找到耶稣会会士为自己的情况申辩。难道仅仅因为出身如此,他就不能从事自己想付诸终生的职业吗?
“我是个早慧老成的年轻人。”这是前不久在教区礼堂里一位家庭教师表扬他的小鼻子学生的话,医生无意中听到了,拿来复述了一遍。“你可以教我任何事情,我什么都能学会。”那时他还有一周才满十三岁。
耶稣会会士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一直承担着一份要找人接手的差事:为岛上的逝者偷偷地做腿筋切断手术。一年后,熬过严苛的学徒期,年轻的医生发现自己在地下洞穴里也做起了一模一样的手术。
摘自医生日志里的第一条记录:
一五九七年二月十三日。卧床休养、禁食、镇静、放血。这些是治疗活人的方法。而我从事的是正式获准的渎神行当。
摘自医生对自己学生的最初印象:
一六二〇年一月三日。他们给我送来的男孩真是任性急躁。对狼人爆发的恐惧已经侵入他的骨子里,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让他人的苦难一直盘踞在自己的心头,多难受啊!
医生自己当学徒时也任性急躁,脑袋犹如沸腾的大锅,总是往里扔满各种冒泡的盐类化合物——那是从他最深的伤口中采掘出来的晶体,比如黑色的悲痛,红色的愤怒——直到他的双眼变得潮湿阴冷。
终于,医生打破了导师的耐心极限。耶稣会会士操起尖锐的藤条抽打他的胫骨,低声吼道:“够了!你以为让你照料死者是大材小用吗?我不妨告诉你真相吧……你实在是愚不可及,怎能明白呢?我们医治的是活着的人。我们医治的是活人的恐惧。”
第二天晚上,那个来自拉斯托沃的男孩出现在了手术室里,面如灰土。火把的黄光在男孩的靴子四周汇成一滩滩光晕。他痛苦地扭动着身子。
“你迟到了两个小时。”
医生已经给两位病人切断了腿筋。
“我不敢离开自己的房间。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嘶吼咆哮。就在我的窗外打转。”
那是眼泛绿光的豺,医生解释说。胡狼。“深冬的时候,豺找不到食物,我们就能听到它们一直叫唤到天亮。
“可是先生,我们才刚过完冬至。”
医生猜想,拉斯托沃的恐惧一直纠缠着男孩,他此时描述的只是一个逼真的梦境罢了。
“是,你说得有道理。大概今年胡狼饿得太早了。”
“我清楚自己听到了什么。那不是动物。”
他将愤恨的表情无比直白地挂在脸上,医生只能一笑置之。
“是不是感觉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告诉我,回到狼人泛滥的家乡以后,你还会为我们一度共事过感到后悔吗?”
尤雷无言以对,只是低下头盯着山洞的地面。
看着这一幕,医生心软了些许,他想起这小徒弟离乡背井、千里迢迢才来到这里。“如果再有咆哮声,”医生劝告他的徒弟,“走出门去,直面那声音的源头。我敢说,一听到你的脚步声,它立刻就会逃走。”
这个夜晚诸事不顺。就连他的反应都变迟钝了,医生烦躁地想。男孩哈欠不断,嘴巴大大地张开着。喷嚏响得像大炮,两只胳膊软绵绵地垂在身旁。有很长一段时间,男孩好像连眨眼都忘记了。一个人怎么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却什么东西都没有学到呢?这种木然呆滞、魂不守舍的状态,医生只能容忍出现在自己的病人身上。
“重复一遍我刚才的话。”
“这一块是协助……大腿伸展的?”
“不对。”
做完最后一台手术,医生打发走了闷闷不乐的尤雷,然后坐到了手术台上,看到一只黑橙色相间的蜘蛛沿着崎岖的石墙向上攀爬。它移动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飞速逃命的手。来到墙壁与洞顶的衔接处时,它灵巧地翻身跃到洞顶,继续朝另一边爬去。
“我已经爬到了这个世界所能允许的最高处,”医生对着空无一人的地下洞穴说道,“若要更进一步,我是不是也要彻底颠覆自我?”
洞穴生物早就给年幼的医生上过刻骨铭心的一课。他见过肥软的蓝色虫子在细小的裂缝中蠕动。成百上千只小蝙蝠倒挂在石灰岩上。它们紧紧抓住任何可以抓握的地方,在微光闪闪的深长缝隙中隐秘地喘息着。这堂课告诉医生:融入你的环境。收紧你的翅膀,卡进你的位置。飞得平滑,伏得平贴。在阴影中呼吸。如果长得过于宽大或者狂放,那么,家就可能变成你的坟墓。
然而,有时医生也会怀疑实用主义是否已经侵蚀了自己的雄心壮志。他看着虫子在裂缝中蠕动,动作小得难以察觉。除了这里之外,若是还有其他的房间、其他的世界,该有多好。
次日清晨,医生和女儿们在刺骨的寒风中散步时,遇到了一支为伯爵的儿子送葬的队伍。哀号的人群沿着街道鱼贯前行,女人们涂着金色眼影,抹着炭色口红,男人们头戴圆顶黑帽,身穿猩红马甲,小号的花哨口里传出阵阵乐声。
“爸爸,”最大的孩子问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为他哭泣?小弟死的时候,我们可是谁都没有说。”
他们居住的那一带海风呼啸,肺炎是那里的常客。得知幼小的弟弟夭折时,七岁的小姑娘哭得像个大人一样,早慧得让人心疼,她当时就明白,他们哪有什么抗争的余地。
上下五百米的垂直距离将伯爵们的浮动采石场与结满藤壶的破旧棚屋分隔开来。医生无法进入伯爵们的房间,即使以想象为工具,也撬不开那些门。然而让医生惊讶的是,他们的现实距离其实可以用米来计量。他们是邻居,但彼此的呼吸很少交汇过。
黄昏时分,他们来到了医生的家。四个男人自山上而来,城市调查员跟在他们身后。走在人群一侧的,是年轻的尤雷。
男孩背对着医生,用威尼斯语跟那位外科医师交谈。
“你们有何贵干?”医生问道。没有人理会他。医生对威尼斯语只是略懂皮毛。他听懂的每个词都出人意料地冰冷、零碎,犹如雨滴自高高的棚顶坠落,迸裂成意义:女孩,红色,错误。
医生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到了几次,那语气让他不寒而栗。
看来,尤雷找来了一个同为贵族的人,那个一身雪白的克罗地亚人——那个“真正的”医生——向他控诉自己的不满。不满什么呢?
那位外科医师的眉毛像细长的秋千索,此时震惊得打成了结,他翻译道:“你的病人涅迪尔卡·尼科尼契奇,彼得的女儿,有人在西边墓地后面的树林里看到了她的身影。”
“不可能。”
“这男孩说手术做得不规范。”
不规范。男孩没有抬头直面医生的怒视。
“那姑娘现在变成了狼人,在树林里游荡。”
“我同样要说,不可能。”也许那名年轻游客在林子里看到女孩,是因为饥饿过度产生了幻觉。或者是豺狼过早的嚎叫声误导了他。轻蔑的波浪袭来,冲刷着医生的皮囊,他强忍着问男孩可以拿出什么证据。他注意到家门还开着,就刻意压低声音。身后传来孩子的声音:“爸爸?”
“这个孩子说,没有人能认错她的发色。”外科医师咂咂干裂的嘴唇说道。
“那种血红色,我们大家都认得。”
“议会已经展开调查。”
猎人们已经骑马出发去搜寻林子了。
无需回头,医生便能感觉到背后妻子身体传来的温热。三个女儿躲在母亲影子的庇护下,仔细听着。恐慌让医生的喉咙紧闭。如果她们信以为真怎么办?
这时,尤雷扯了扯调查员的袖子,以两人的方言为掩护低声说着什么。一只手抬起又落下,无声地模仿着挥砍的动作。虽然被排除在两人的讨论之外,医生确信男孩在撒谎。
“这孩子甚至都不知道腿筋在哪里。审问一下他,很快你就能摸清他到底知道多少——他真的一窍不通。问一问他觉得我哪里做得不规范。”
回话立刻被翻译过来:“他记得看到你手滑了。”
尤雷退回到他出身高贵的同胞组成的人墙后面。他咧开嘴唇,露出一抹生硬又黏乎的笑容,一只眼睛望向虚空。尤雷看上去并不像恶毒的天才。他看起来就是名副其实的孩子,因为惊恐而局促不安。那恐惧在他苍白的脸上打转,就像一匹他无法驾驭的马。他为什么要编造这样一个故事?医生想象自己把解剖刀尖刺入男孩那如花般绽放的蓝色虹膜,熟练地剥开一层又一层的谎言,直到暴露出关于那场手术的真实记忆。
“就凭一个问题少年的一面之词,你们就召集了猎人?”
“还有其他的目击情况,”外科医师说道,“正在陆续上报。”
听到“正在”两个字,医生浑身直发抖。看来,山上的许多人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来坐实内心的恐惧,来指控他这位摩尔医生玩忽职守。
外科医师简单概括了一下愈演愈烈的指控——他的言辞含混不清,仿佛用同一种语言跟医生说话让他恶心不适——接着切换回了威尼斯语。
“爸爸!”小女儿又喊了一声。妻子终于赶走了姑娘们,卡在医生喉咙的异物终于咽了下去。
“有谁宣称自己看到过那姑娘?”医生轻声问道。
于是,医生知晓了仇人们的名字。
…………
作者简介
卡伦·拉塞尔(Karen
Russell,1981— ),美国小说家。出生于佛罗里达州迈阿密市,自幼喜欢阅读奇幻、恐怖、神秘类作品。2003年毕业于西北大学西班牙语专业,获得学士学位。2006年从哥伦比亚大学取得创意写作硕士学位。创作富于魔幻现实主义色彩,深受《百年孤独》影响。作品常发表于《纽约客》《格兰塔》《联合》《西洋镜:小说纵览》等杂志。拉塞尔迄今已出版两部长篇小说和三部短篇小说集。其中,首部长篇小说《沼泽新乐园》(2011)入围2012年普利策小说奖。2009年,作者被美国国家图书基金会评选为五位“35岁前发表处女作的优秀作家”之一。《黑暗科孚岛》(Black
Corfu)原载于2018年第2期的《西洋镜:小说纵览》(Zoetrope:
All Story),后来收录于拉塞尔201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橙子世界和其他故事》(Orange
World and Other Stories,克诺夫出版公司)。
上文节选原文二分之一篇幅,感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进入微店,购买纸刊阅读全文。原载于《世界文学》2025年第2期,责任编辑:叶丽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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