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世界,爱文学,爱《世界文学》
今天是清明节,《世界文学》与各位读者分享法国作家让-米歇尔·莫勒布瓦的随笔集《红燕》。《红燕》以短章的形式记录了作家在父母相继去世后对死亡、生命和写作的点滴感悟。
一岁一清明,一念一追思,愿亲人长安,世事皆顺。
让-米歇尔·莫勒布瓦作 石冬芳译
要知道,人死去,就像一颗洋葱、一把椅子、一顶帽子坏掉一样。
——盖拉西姆·卢卡【盖·卢卡(1913—1994),法籍罗马尼亚裔诗人、超现实主义理论家】
记忆是一种破碎的声音。我们听不清楚,哪怕俯身前倾。
——伊夫·博纳富瓦【伊·博纳富瓦(1923—2016),法国诗人、翻译家和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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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话语,那些动作,不,其实我并不理解。每次“回家住”,除了带连骨火腿、布里干酪和红酒,我在阿涅尔【全称为“塞纳河畔的阿涅尔”,是法国法兰西岛大区上塞纳省的一个市镇】站下车时,还会去附近买块巧克力蛋糕。就这样,吃着丰盛的晚餐,我们共度了一周又一周。但他吃得越来越少,总在犹豫要不要再吃一点,又怕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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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任由他离开。当一个人无法忍受自己的失能,厌恶自己的乏力,再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时,我们是否还会拉住他的衣袖?我的父亲,我可怜的父亲……躺在那儿,在木盒子里。注定会腐烂和被遗忘。
我翻阅相册,他是我们再也见不到的那个人,大家都看向他,都因他而存在:摄影师那不可见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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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注意到,他的脚步一天比一天迷茫,身体一天比一天沉重和痛苦。他已然有了大地之重。
还可以从他老派的耐心中学习很多东西,但他走得太急,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心痛。他平时独自吃饭时用的蓝色塑料盘子,还放在餐厅富美家牌的红色桌子上。
他常说:“上了年纪,身体通畅与否的问题就会变得至关重要。”
一想到他的悲伤,他深不可测又无法触及的悲伤,就依然心痛。与他的忧伤相比,自己的忧伤之帘是如此轻薄,吹弹即破。
我再也记不起哪一次是最后的相见,哪一句是最后的交谈,最后的亲吻发生在何时。因为,一天清晨,我发现大门紧闭,屋内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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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书包里珍藏着那方灰白格子的棉手帕,帕上泪痕已干。
每天清晨起床后,我都要读一遍报上的讣告,告诉自己他已经离开。
一粒黑色种子在我脑海中萌芽。我有时觉得,自己的大地之身中,是他的骨架在活动。
我想到了维尼《摩西》【《摩西》是法国浪漫主义诗人阿尔弗雷德·德·维尼(1797—1863)的《古今诗集》中的一首诗】中那让人痛苦的叠句:“请让我在大地之眠中沉睡!”
我惊愕地看着这片大地上的草与花,您懂的……无需解释……只需每个人都弯腰捧起一把土。
另外:我意识到再不能用一本新书、一篇文章这类微不足道的荣誉,让做父亲的为儿子感到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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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古老传说——诗人下到冥界找寻爱人的亡灵——永远地显得荒诞无稽了。没有能够拯救逝者的歌声,只有留给尘世的话语:对逝者的记忆与对生者的安慰。
即将到来的夜晚是深沉的。迷失在黑暗森林中的道路是漫长的。每个人都要做好准备。
有时,镜中会出现父亲的脸。他的疲倦。我的行动里有父亲的一举一动。我穿着他的大格子羊毛衬衫——为樵夫、猎狼人和鳏夫设计的羊毛衬衫。许多看不见的手编织出一道皱纹之帘,落在我的脸上:我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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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能够用灰土、干血、沙粒或木炭勾勒出他的面庞:能够直接用指甲在我头颅的石壁上雕刻他的形象。
车库里有属于他的角落,那是他周日画画的地方。我曾经那么喜欢松节油和亚麻籽油刺鼻的味道。那里堆着蜗牛般蜷曲的颜料管、绘有鲜花图案的纤维板,还有用旧了的硬毛刷——和我童年的画笔大不相同。
从那时起,我便对画架产生了兴趣。一种对红燕、空间和空白画布的渴望。尤其要留白,不要饱和。要雕刻并延展词句,在其中寻找开端与平衡点,以及由虚空承载的飞鸟行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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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十一月离世,我本希望雪为他而下,厚厚的、无声的、密实的雪。这美丽洁白的雪让人缄默或低语。从这雪中,在这雪下,死亡在等待——纹丝不动,毫无赘言。
一个小雪橇,一个大雪橇,几只雪橇犬:为什么是这些意象?它们从何而来?来自哪些儿童读物的深处?当我为自己的存在寻找理由时,这些读物庇护过我。
如果我是音乐家,会知道怎样继续与他交谈……我的头和手会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倚在树木上。我甚或能让另一个世界阴森而轻盈的亡灵一族起舞或落泪。
但现在,我别无选择,只能写作……给缺席者献上一束墨之花:这些散文,这属于我自己的声音,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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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伴着他:我潜入暗夜之井。还要多久才会与他在那里重逢?还有多少时日?
为什么他没在圣诞节那天阖上双眼?那最美的夜晚,满载着漫天的繁星与孩子们的笑声!
在那一夜,属于他的那一夜,在直挺挺地摔倒在走廊之后,他明白了什么?
我们需要词语如同需要呼吸。
血气从脸上褪去,整张脸现出陈年旧纸的颜色。这样的年纪何时会到来?
我们的生命终将以这样的形式——成为盒子里的照片和折叠的信纸——结束。“朋友们,读到这些笔记时,不要难过!要知道每个人都已尽力而为。”
但爱常常不再能表达自己。有时,它会沿着昏暗的道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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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初,树木还是青黑色。它们费力地挣脱冬日,愁苦地等待着春天,却又不抱希望。一片天空飘浮在树木之上,却望不到远方、星汉与飞鸟。
在凡尔登【法国大东部大区默兹省的副省会】或蒙巴尔【法国勃艮第-弗朗什-孔泰大区科多尔省的市镇】的火车站,亡者带着行李在崭新的石床下耐心地等待,他们要去往何方?
大地低平——脚步使它塌陷,沟壑令它龟裂,暗夜催它沉睡——因承载着无穷无尽的游魂而沉重。
大地静止,像老妇人驮着木柴的背。远处那焚烧的光是太阳之光吗?还是童话中茅屋发出的亮?
天上,门关着:天使和上帝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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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聆听这傍晚的宁静。白昼渐远。万籁沉寂。蓝色天际的一抹余烬。树木升起青烟,持续一两个钟点。屋顶的瓦片上残留着点点微光。夜晚的灰暗降临,悲痛压低了声音。
没有面孔的诸神在墓地门前排队。他们咀嚼着从虚空中掉落的干面包屑。
在我们身上,有着海岸、大海、岛屿和横陈的玉体。她们起身,在我们的睡梦中边织网边歌唱。
世界的表面是一片沉睡的水域。人的身体发肤和生命是最易受伤之处里最柔软之所,在那儿,我们甚至摆脱了词语。
还剩几口清澈的水井,从黑色的大地中开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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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是在默兹河畔丹【法国大东部大区默兹省的一个乡镇,临近凡尔登】,八十年代初……父亲站在那儿哭泣,下巴紧贴着胸膛,双手放在棺木两边,面朝覆盖着红丝绒和花圈的灵柩,在那低矮的小房间里……
他的兄弟们围在棺木四周,一袭黑衣。
还有孤儿般的祖父。
“那年夏天。黑色的蝴蝶在教堂里飞舞。难道那是死亡在拍打翅膀?”
一个穿着毛衣、生着古铜色双臂和脸庞的金发青年站在墓前,一如瓷窑前立着的工匠。他拿着铁锹,等待着祖母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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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圆的子夜,或在下雨的黎明,她会来吗?赤裸、纤弱,但又冰冷,乳尖如石般坚硬?一丝梦痕或许还残留在目光之中?嘴角还挂着难以名状的微笑……
“如果您愿意,让我们称之为消逝的甜美或痛苦。”
就让她从窗户进来吧,在夏日的清晨或夜晚,带着阳光与微风。此时,如果她不突然折断我的笔,阻止我行动,我会去读本书,带着满脑的嘈杂之声。
“我会双臂交叉,趴在桌子上。如同一个夜贼在暗藏他的赃物。【出自阿尔弗雷德·德·维尼的诗集《命运集》中《橄榄山》一诗的开头部分:“一阵阴森之风吹弯了橄榄树,/耶稣大步走在树丛中,像橄榄树一样颤抖;/他悲伤欲绝,眼神阴沉而忧郁,/额头低垂,双臂交叉在长袍前/如同一个夜贼在暗藏他的赃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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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入住的老人一到,养老院就送上一束塑料花。那是墓之花【在法语中,“墓之花”一词也指“老年斑”】。和很久以前就开始在她们手背上生长的花一样:细小的褐色花朵,就像一块块雀斑、咖啡渍或烟渍,从身体深处一路来到皮肤表面。
养老院的墙上,挂着天真、笨拙、极其鲜艳的图画,好似出自幼儿园小朋友之手:爱心、鸟儿和花朵依稀可辨。这些图画通过几个简单的形象,拼命抓住鲜美生活的残余,让生命从遥远的童年一直涌现到画纸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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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顿饭都是面糊或鱼糜。生活的膏腴已耗尽,只剩下骨架。头不再能挺直。簇簇白雪般的头发日渐稀少。牙没了。眼球浑浊了。
我们可以用胎毛刘海来形容老人雪亮脑袋上留存的头发,不是吗?那是从大地之身上重生的生命之草,稀疏且羸弱。
没有牙齿的生活是什么?是走路需要推小车、睡觉只能躺铁床的生活。甚至没有一只健全的脚可以踏入坟墓。您不再拥有任何东西:房子被卖,首饰遭窃,藏书四散。
这停滞的时间是什么?这些无法行动的日子又是什么?是在凝视墙上的一个斑点中打发了的时间。是灰烬的生活,淡红色的衰老心脏在其间几近无声地轻微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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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次,我离开她时,她对我投来的是永诀的一瞥吗?空洞的双眸被暗夜浸透,再也无法看清这个世界,只能看到由痴傻的幻影乱舞成的一出芭蕾舞剧。半死不活的目光中,鬼魂们已筋疲力尽。不,她再也看不到我本来的模样,再也看不到眼前真实的我了。她眼中的我好像远在天边蓝色的光线里。就像一个溺水者,在大海将其吞没之前,用眼眸最后一次锚住天空。她枯木般的双手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我不禁觉得那目光是在恳求,那双眼睛很快就会阖上。或者,那是上帝发怒的目光?那可怕的眼睛在指责和审判。也许,那是一个弃妇的眼睛,她无法原谅我不能拯救她,不能把她从这洞穴,这全然虚无的黑暗中拉出来。只有在孙辈们的照片前,她混沌的双眸才亮起来。
不,不是我,不是所谓的诗人从冥界归来:是她,用碳黑眼圈围住的眼睛在看……告诉我,告诉我充满她眼睛的是愤怒,告诉我,在我与她告别时,让她眼皮泛潮的不是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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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六年五月二十六日。早上八点。桑西耶地铁站全称为“桑西耶-多邦东地铁站”【巴黎地铁7号线上的一站,位于第五区】附近。我在“艺术酒吧”里吃着羊角面包加咖啡的早餐。桌上的电话响了。
“她像蜡烛一样熄灭【此处法语原文s'éteindre的本义为“(火等)熄灭”,引申义为“(人)去世”】了。我不愿意用其他动词。在睡梦中失去光芒。被暗夜吹灭。”
一道深渊突然在脑海中、在体内和脚下裂开。
在圣拉扎尔火车站位于【巴黎第八区,列车主要发往巴黎以西的地区】,我两腿发软,坐在一列簇新的灰粉色火车上,那是开往布瓦-科隆布【法国法兰西岛大区的一个市镇,位于巴黎西北郊】的列车。
在小老太婆住的那层,我等人来打开她的房门。
在楼道里,游荡的幻影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她们穿着拖鞋,身形模糊,步履缓慢,有的套着罩衣,有的穿着花裙,有的晃晃悠悠,有的靠在墙上。她们曾经是妻子,是像她一样的寡妇,她们见过她吃最后几餐时迟缓的动作,分享过我带来的一盒盒巧克力、一块块蛋糕,看过放在小袋子里的我们儿时的照片……或许还见证过她无尽的沉默。她们知道什么?她们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也许这些小老太婆已经知道,在那扇写有她名字的蓝门背后,黎明时分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不过是她们自己故事的下一个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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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六年五月三十一日。我把她留在用木头和湿泥搭建的房子里,房顶由石块铺成。
“她与父亲重逢了。他们又肩并肩地融入到同样的沉寂中。”
他们在大地之眠中安息。我别无选择:必须把这一画面置于腐烂的想法之上。
我知道死亡既非安眠也非休息,我知道死亡不会睡去。但为了他们,我相信这个谎言。
“您可曾注意到许多小老太婆的棺木几乎同孩子的一样大小?”【出自法国诗人夏尔·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中的《小老太婆》一诗。】
在玻璃镜框里,她永远是一头鬈发的年轻女孩,带着无尽的温柔微笑着。照片旁边是由青铜制成的另一个安静的形象:她身着一袭百褶长裙,坐在粉红色的大理石石板上。女孩双手交叉放在膝头,秀发挽着一个马卡龙圆发髻,头微微前倾,望着远方。一只头脸瘦长的大狗紧挨着她,就在用米色帆布做成的灯罩下面……在这盏放在餐厅钢琴上的小台灯下,在这盏静静的铁石夜明灯下,她永远待在那里,如同墓旁的一座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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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沉浸在幻觉中,认为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有一种完整的生活,可以放在口袋里,放在温暖之处,紧贴在心头……
但我们的壁橱里充满了幽灵、结婚礼服和葬礼长裙、成堆熨烫过的手帕、没膝的短裤和像巨大鬼魂一样吊在那里的外套,散发着樟脑与悲伤的刺鼻气味。
我们的生命在时光中刻下了无可挽回的铭文,这铭文证明了一个长角恶魔的存在,它在我们的骨灰上跳舞,嘲笑我们的生命。不,您很清楚,这份蛆虫和悔恨侵蚀过的爱,对魔鬼来说也是不可能的。
我们曾认为自己做得很好。我们全身心投入。当灵与心渐入佳境时,一切都沉浸在理想之中。然而,一切都会化为雨水和尘埃。没有墨水、没有诗歌,也没有什么诺言可以抵挡,一切终将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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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炉上方的白墙上,挂着一幅色调灰暗的静物画,上面画着一个大圆面包、几个梨子、一只空玻璃杯和一个浅灰色的带盖大汤碗。这是一幅常见的画:是他们家客厅的主要装饰物,几乎成了一个标志。它在那里显得比在这儿大得多,是因为他们的房子更小,还是由于这幅平淡无奇的画已经融入了他们的生活?如今,它的悲伤换了地方,出现在了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在这间明亮的屋子里,这幅静物画是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它不再是一幅画,而是挂在墙上的一块墓碑、一个还愿物,纪念着昔日家中汤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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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用眼睛触摸世界时,它不再发出同样的声响。音质发生了变化。是的,是这样。当我注视它时,它不再以相同的方式发出回响。一种闷声的、从未感受过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音乐环绕着它:无可名状之物的振动……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不可思议之感。过去,总有某人或某事让我相信可以与世界同行共处:某个形象、珍爱之人嗓音中的抑扬顿挫、爱的幻想、母亲遥远的身影,这些足以给表象笼罩上一层幻影,引导着梦游者的脚步。现在,窗帘撕破了,窗户时刻会朝向虚空中的寂静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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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结冰的乡间道路上行车,车轮开始打滑。一片银白色的风景:半空中的薄雾缠绕着河水上的树木;草地呈荧灰色,令人心忧,却也照亮了四周。是逝者的唾液在草地上散发出青灰色的点点微光,还是逝者的目光依旧在其薄纸般的眼皮下燃烧?就这样,我们在另一个世界旅行,却毫不知情。湍急的流水将我们带往未知的世界。
驾车行驶在乡村道路上,我不时会看到一小束花用丝带系在电线杆上或放在石头堆成的矮墙上,花已经半枯了。那不是纪念碑,也不是坟墓,而是爱和巨大的悲伤。在那里,生命破碎了。也许是在某个春日的清晨。公路旁,站着一个人。还有比这更令人揪心的景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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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与天上,我都走过。晴天与雨天,我都经历过。伤心时与无忧时,我都承受过悲伤的分量。我走近他人的生活。尽管双手被缚,衣衫起皱,他们仍对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有人躲入赤裸的身体,有人夜间起身四处探寻。有人口渴,失眠,难以适应,与他人永远疏离。
爱并不简单。让我们身上喋喋不休的亡魂沉默并不简单。我们所有的言语都无济于事。每个人都想要能让自己解脱的词语。每个人都期待着被宽宥。每个人的肺与喉都承载着自己的暗夜。每个人都一边拖着行李箱走向酒店的房间,一边等待着旅途的结束。在别人的欢笑与梦境中筋疲力尽地独自入眠时,他听见自己的黑色之心在跳动。
主啊,赐给每人他自己的死吧。
这个死亡,来自他的生,内含他的爱、意义和苦难。【出自奥地利诗人赖纳·马利亚·里尔克(1875—1926)的抒情诗集《时辰祈祷书》的第三部分《贫穷与死亡之书》(1903)。此处采用陈宁译文。】
——赖·马·里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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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荒漠中顽强生存,手放在头顶,只靠床头柜上的一瓶水来缓解喉中干渴的烈焰。难以想象她如何捱过了那些冰冷的夜晚,长角的魔鬼、豺狼和生着硬喙的怪物出没其间……
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无法摆脱内心的黑暗。
“痛苦的翻耕如此之深!但这是上帝的农艺,非此不可。”【出自波德莱尔的散文诗集《人造天堂》中的《鸦片吸食者》】
我可能会像她一样,在误解和遗忘中走向生命的尽头,在临终前变得迟钝和惊恐,与穷极一生努力用词语连接起来的所有人与物彻底分离。
这虚无的黑洞,我已随身携带。它像第二颗心脏一样跳动:黑色之心,墨之心,在血泵旁,在肺部因浓烟而感到窒息之处……它像老狗一样喘息,伴着盲杖的声音行走,如同木制时钟在时间的走廊里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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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在荒凉的背景中焕发生机:阴沉天空下退潮的大海,祈祷缺席的蓝天,向着理想的折翼飞行,对于局限准确的认知,犹疑的火焰点燃了故纸堆和当下之柴,不安稳的睡眠,折磨人的失眠,孤身之人的蜗居与饭食,杂志页面间令人神往的美——对美的强烈感知让凝视变得痛苦。欲望,还是欲望,被我们沉默的嘴唇低声道出……告诉我,对我的身体,你做了什么?你的唇是否还记得?寂静——在音乐亭中,在公园里,在废弃的工地上;泪水——在这里,或在远方的雨中,海风呼啸的夜里;扯烂的海报,折断的柱杆,不和谐之象,一如枝头的鸟儿在春日黎明里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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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时,我曾期盼语言如清泉般流淌下来。我守候着,一直在盼望。但只写下了一缕深色的记号。诗能让人如逢甘霖吗?它已非常老迈,几近消亡。在诗中,需要一颗燕子的心和一对修长且锋利的翅膀。如此,才能划破蓝色的天际。需要一声鸟鸣,将白天抽离黑夜,从冬日中唤醒麻木暗沉的大地。但在舞台上,帷幕落下,每个人又回归了自己。
我继续在墨水中寻找父亲的双眼、母亲的双手。我绝不放弃,我侧耳倾听。没有话语,没有歌声。回忆由历久弥新的微末之事组成,那些坚硬地卡在喉中的微末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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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变故才能让我写下词句?词语是一种缺席,是一处留存逝者的所在。我爱着我的母语,就像爱着自己已故的母亲。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遗失是它的母体环境,黑夜是它的母腹,沉默是它的母乳,缺席是它不祥的音讯吗?我是这语言之子!
重新放开细线,将之慢慢拉过空白的页面,直到一些形状开始在词语中活动。一点点找回先前的动作,就像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卧床数月后重新学习走路。不放手,不要过早地满足于独特的风格或出彩的结尾:继续前行,向前推进,直到一张脸出现在我的笔墨之中。感知其声音的质感。于是,纸上的词语变成一小堆灰烬,低语着醒来。
我寻找着支撑。一座木桥,一间木板房,又或许是一个可以长眠其中的洞穴。某个适宜的地方,铺满疏松的泥土和干枯的落叶,我躺在上面,好似身处床铺整洁的房间:好一处安眠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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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有青肿、淤血、煤灰、精液和血迹,还有让人深陷其中的悲伤之洞。
在那件深色的外套下,还有花裙子,柔嫩的肌肤,长满樱桃、覆盆子和醋栗的红色花园,倾斜的阳光留驻其间。其实,我们都知道,美和美凋零时的痛苦是一回事。
还残留着这黑色毒药的蒸馏物,时不时会有透明的墨流出。
还残留着一片刨花、一块树皮。一段木头上的几处刀痕。就像对爱情誓言的回忆。
餐厅的红色棉桌布上,盘子早已清空,却还残留着面包屑和他们的嗓音。
被单上还残留着薰衣草的气味。
听,夜雪落下的声音。
听,你小时候木地板咯吱作响的声音。
听,你的孤独,它在童话故事里的森林深处,迷路的孩子在那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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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
关于爱。关于事物毋庸置疑的存在。关于温柔的日出。关于窗外吹来的阵阵清风。关于高高草丛中长时间的漫步,周围开满罂粟花,蝴蝶翩翩起舞……
这一思绪与生活的其他部分不同:它别样的平静,避开了纷争。大提琴声在夜晚升起,一段回忆被唤醒,随之而来的是既远且近的事情。
木质餐巾环、红色棉桌布、绘有郁金香和韭葱的吕内维尔【位于法国大东部大区默尔特-摩泽尔省的市镇】瓷器、蓝色的派热克斯玻璃【一种耐热玻璃】杯,一切都显示出巨大的温存。日历、收据和药盒散落在桌布上。年复一年,我注意到屋内这些装饰物微小的变化了吗?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记事本、成堆的发票、记账本:他们不会留下任何债务,只会留下他们节省下来的积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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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生怨的是夜晚、树叶的坠落、秋日阴沉的天空,还是那些从未达意的词语?”
向白纸固执地注入爱,如同向龟裂的土地浇水,略带疯狂地希望那里能长出一株小草的嫩芽,不敢奢望它会是一朵野花,罂粟或矢车菊,不,只要是一挺绿色的茎、一片尖尖的叶就行,它为瓢虫的小憩而生,在夏日的微风中摇曳。愿蛰伏在语言深处关于死亡的念头,一瞬间脱去灰暗的外衣,在日光下变得清晰,如同昆虫平静又脆弱的脚步。愿蝴蝶摆脱病害破蛹而出,展翅高飞,在广阔麦田的金色桌布上采集花粉,直到筋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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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在树间长鸣。冬日未至,寒意却自心中蔓生。它深入骨髓,难以祛除。看向那边,在东边的一侧,我的生命之影正渐行渐远——在此刻的我看来,显得那么纤弱。即使拥有语言天赋,擅长舞文弄墨,我也永远只是个举止可笑、记忆力平庸的小人物。我是小学教师抑或木匠、磨刀人、铁匠、货郎、汽船修理工的后代,我是那些亡魂的孩子,除了笔下来自春天的幻影,我不知道如何推进其他任何事情。我甚至不会照顾人,也不擅长进行斗争或坚持信仰,我只关心过言语和虚无缥缈的白日梦。我是买卖遗忘和承诺的小贩,除了鸟儿和云朵,再没有其他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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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映衬在蓝到极致的天空下,胡安·米罗【胡·米罗(1893—1983),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雕塑家、陶艺家、版画家,于1933年至1934年在巴塞罗那创作了《燕子·爱》。这幅油画现收藏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这样绘制那幅陈列在巴塞罗那的《燕子·爱》。
他用颜色思考。红色,能量,欲望,力量:《红日腐蚀蜘蛛》《红骨刺穿白喙鸟的青羽》《红花的根茎向月而生》《一只燕子在蒲公英的阴影下弹奏竖琴》【以上几处书名号里的内容均为米罗画作的标题】。
“其实,”他写道,“我追寻的是一种静止的运动,相当于人们常说的沉默的雄辩。”
在哭泣或歌唱的正是这只鸟,它栖息在我的肩头,同时,在树下、花园里、湖畔、花丛中和孩子们中间,生活的时光正在轻轻跳动。那声音又令我找回了一种安全感,即便邻人的大门和百叶窗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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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爱,我还能用什么来抵抗悲痛?我们生命的颜色和我们珍爱之人的坚忍。燕子之爱随着春天归来,在心中留下点点墨。
出门时,我总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白色内页和黑色封皮:正好一只燕子的大小。
写作,就像是聆听这只鸟儿的心跳,它飞羽狭长,身着礼服,不知要奔赴何方的晚会。尽管身着燕尾服和白衬衫,人们却还是认定它属于乡土【“家燕”在法语中的字面意思为“乡土的燕子”】……
像挂吊坠一样,将一只红燕倒挂在小金链上,让它衔着一串醋栗或一颗樱桃。
*
红色,一只冒失的燕子,忘记了冬天已然来临。它瑟瑟发抖,却没有离开冰冷的窝:就这样,翅膀冻得通红,它在白雪下一动不动。
它独自看着雪花飘落,看着圣诞灯环在寒冷的街道上骤然亮起。
它独自体会着孩子们的欢乐,很幸福。尽管心脏虚弱,心跳越来越慢,它却既不拍打翅膀,也不发出哀鸣。
红色,是出于愤怒还是欲望?红色,是因为飞得太快?是因为它微微呼出的白雾?红色,是因为它展翅飞翔,如利剑一般划破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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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红燕,飞越大半个地球,已筋疲力尽、形容苍老,却又满怀希望,它从非洲怎样的炙热中归来?又匆忙赶赴何方泥土搭成的窝?前往哪个能俯瞰墓地的教堂拱顶?它不满足于只是喂养自己的雏燕,还想守望白色砾石、黄杨树小道、黑色小卡车、花束和浸湿的手帕。必要时,它还会穿上晚礼服。
古埃及《亡灵书》第八十六章的一则咒语可以让逝者变成燕子,白天从坟墓里飞出来,晚上再飞回去。
据说,也是它,在基督满是鲜血的前额上,用喙将荆冠上的刺一根根拔除。鲜血沾到了这只好心的鸟儿身上:这就是为何它生着红色的脖颈。知更鸟也有同样版本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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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只用一条线就能画出地平面,再顺理成章地将天空与大地分开。然后,您还会增添一些小动物(比如蚱蜢、蛞蝓、蜗牛)、几株植物、一两颗星星,最后是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把二者都画上?既然他们必须先结合再争吵才能让故事开始……然后就去休息吧……您有权选择喜欢的形状与颜色,但如果想让您的红燕有机会飞翔,别忘了大量留白。请在桌上再放几只苹果,为您的客人准备一点儿葡萄酒。还有,请把床单铺好,让床显得整洁;如果没有爱,世界就不会诞生。尤其是心,那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奇迹:永远别忘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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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还有多少个春天属于我们?你知道吗,我的爱?我们在床笫间庆祝伟大的回归。赤裸的愉悦:我们的新婚!鸟儿掠过肌肤的轻颤!花朵绽放在我的指缝、你的唇边、我们的羽翅间!这是我们的花园:树上的叶芽、康乃馨的花束!整个世界都在手掌之中,大海的规模,地球的曲度!站起来,我的心,站起来,去到嘴角或他方!成为你的爱!你轻盈的皮毛是一座岛屿!我想用幸福的双手写下这些文字!为了永生而奔忙!请听我说!让我用本真的声音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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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资格写爱的颂歌。我身上有太多的暴力、太多失落的生活和拥来挤去的亡灵。爱常常是折磨。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我不是在和你谈论爱,而是在谈论欲望。在谈论翅膀拍打的声音,如同剑击长空的铿锵。让吵闹的夜莺来照管黑夜吧。过来贴紧我。脱掉你的长裙。我渴望你的唇。你的肌肤如此柔软,让我惊讶,让我颤抖!”
如果我变得强硬,那是出于欲望,如同火中的干柴。你唇间的红。一道温柔的闪电划过天之蓝,快速飞了上去。同样,你的乳房,也是一对鸟儿。
应你之邀,我向你俯身。我进入你温暖的夜色。这里有水果、有鲜花。如此多的白昼升起。如此多的清晨舒展开来。让我享受你的愉悦。让我享受你在我手中的鲜活和柔软。别叫这道电光“小死亡”【在法文中,“小死亡”通常用来形容性高潮时极度的快感】,让我们活出伟大的生命!
*
我是你口中的音乐。一首血肉谱写的伟大乐章,传向四方。一种由绷紧的弦、振动的弓与飞翔的箭演奏的音乐。一种燕鸣的音乐。
“朋友们,这一目标带给我如此多的焦虑和失望,每当它感到自豪时,我都会感谢上帝。啊,这是老迈的抒情诗整颗心的跳动,它让血液奔涌,从耳朵直到马蹄【出自法国作家居斯塔夫·福楼拜于1863年7月15日写给路易丝·科莱的信:“纯种马和纯种文笔都有血有肉有力量,仿佛可以看见充沛的血液在马皮之下,在字词之下跳动,从耳朵直到马蹄。栩栩如生!栩栩如生!绷紧,一切都在其中了!正因为如此,我才那么喜欢抒情诗的表达方式。”】!”
“不,耐心点,还没有,再克制一下……是欲望,也是温柔,这腰间的往来,这肉体的狂喜,又一次,我们的生命有所收获:红燕落巢。”
为了这样的享受,夜晚必须是深沉的:女巫露出她的脸,我听到她在门后喘着粗气。你的身体拯救了我,我抱紧它,这样,就可以在烈日下把冰人揽入怀中。但你不是雪做成的,不如说,你是花做的,是羽毛做的,是柔软的丝绸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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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他们俩跪坐在草地上,那么年轻,微笑着面对禄来福来【一种中等型号的双镜头反光照相机】镜头(父亲肯定已预先调好镜头,把它放在地上或包上,再设定好摄影延时器,才和她一起摆好姿势):他们黑白色的幸福定格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出游日里。她穿着白色细条纹衬衫和浅色洋装。他的手指上还没戴戒指。他,衣领敞开,像个运动员……我在这儿,因他们美丽的爱情而生,暗室里的眼睛在墨水中凝望着他们。
这时,从相机里玫瑰色的幸福中,传来一只红燕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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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望这夏日之光……
我也想同那只黑鸟一样,划破长空。言说且画出长空……那稻草的气息,黄色的温暖,鸟儿肌肉的轻颤,它在你发肤间无所顾忌的呼吸。用细小的笔触画出风的无拘无束。它的模样,它的清新,它的蜜蜂。再画出它蓝色的脸颊和腰身,红色或绿色的喉咙,睫毛下天空的颤动。画出它的裸体宁静的性感。你很清楚,在夏日正午的空气里,欲望更强烈!我想画户外、自由的空气和时代的风味。歌喉里的天空与音乐之肺。用钢笔、画笔、琴弓、鼓或小号捕捉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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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燕子尾巴的剪刀形缺口,是它在天堂寻找火种时羽毛被烧坏的结果。
它在天堂发现了什么,让它不再想离开冬天,就这样蜷缩在教堂的屋檐下?谁的意志?哪个永远光鲜的神,或是哪个魔鬼?它不想要静止花园里的永恒之夏——那里的果实据说都是黄金和红宝石做成的——没有枝摇叶晃,没有风吹雨打,也没有会灼伤肌肤的太阳,这假冒的自然毫无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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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闲适的永恒,它更喜欢因无常和寒冷而颤栗的生活。天堂的蔚蓝如此厚重,归根结底只适合天使!任何尘世的生命都无法飞翔其中。
叫它“家燕”“烟囱之燕”或“谷仓之燕”十分合适。它喜欢人类的家园,看着人们在那里劳动。它通常以大苍蝇为食,只惧怕猫头鹰和威胁它幼鸟的猫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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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花瓣凋落、花朵枯萎,纵使公鸡无法鸣唱,纵使鲜血流在枕上,纵使双眼紧闭、面如槁木:我也不会缴械投降!我会拒绝这股严寒,继续在你们的秀发间寻找太阳的灼热!
我会留在你们中间,带着自己所有的谎言、急躁与愤怒。我不会再回到那闹鬼的房屋。说到底,学会面对死亡无非是学会爱这个世界,直到最后一刻。我不想要一个不完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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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们已经跨过了那道门槛,我想象着这位老先生和这位老太太待在大花园的深处,摆脱了长久的劳累,忘记了赤身裸体的丑陋,在欲望之树、知识之树和诗歌之树的近旁,尽情吃着桃子、梨和甜瓜。我的父亲和母亲,笑着,吻着,守护着夜晚深沉的果实,他们依旧鲜活的童年吓退了白骨,他们的爱情获得了永恒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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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语言的敏感之地。那是按压会感到痛的地方,那是让人犯难的地方,那是句子有时像脚下的地面一样无力支撑的地方,那还是词语碰巧不够用的地方。为了萃取三滴血,我挤压着掌中的雪。
诗人:向时代的虚空发射呼救烟火的人!诗人长久地俯向语言,一如守在重病之人床前。他在她【法文“语言”一词是阴性名词,因此这里用“她”来代指语言】耳畔轻声说话。她睁开一只眼睛,站起身,大着胆子向前迈出一步。谁说她迷失了?
诗人:这只昆虫,以奇怪的频率从彼岸发射信号;这个头顶装着天线的怪人。通过他,死者与我们谈论共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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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之重对抗大地之重,什么样的歌,什么样的声音还能够再唱出:在这里是如此美好!【出自里尔克《杜伊诺哀歌》中的《第七哀歌》】一首无花果和葡萄、熄灭的灯与废黜的诸神之歌。如果诗不再是音乐,也不再是语言,至少,它是一种聆听!
群鸟划过天空的轻盈印迹,衔在喙中的醋栗,插在帽间的羽毛:诗歌正在溜走,鞋上生着双翼【古罗马神话中众神的使者墨丘利经常被描绘成足蹬一双带翅凉鞋的形象】。它要去哪儿?朝向流水潺潺之地,一个明亮的光点。或许,这只是一处普通的水洼,不过偶尔映出了天空的蔚蓝。除了这种渴望,真的别无他求吗?
如同燕子的步履,爱与思想不留踪迹,却和身体同行,去找寻有待拯救之物……
让-米歇尔·莫勒布瓦(Jean-Michel
Maulpoix,1952— ),诗人、评论家、巴黎第十大学教授、法国文学评论杂志《新文刊》主编。莫勒布瓦1978年开始发表诗作,在上世纪80年代出版了《语言是脆弱的》《英式清晨》《脑海中的礼拜日下午》等一系列诗集,逐渐形成了一种幽婉的诗风,成为法国新一代抒情诗人的代表人物。迄今,莫勒布瓦已出版诗集、诗论、随笔集等作品近五十部,获得过多项文学大奖。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5年第2期,责任编辑: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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