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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 | 玛•玛约拉尔【西班牙】:尊敬的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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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她白天读她的爱情故事,晚上抱着的却是我。而我呢,以我的方式来满足她,那是我爱她的方式,我以此来向她证明:我依然爱着她,一如既往。






尊敬的女士

玛里娜·玛约拉尔作  杨玲译 




尊敬的女士:


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感到很奇怪,因为您从不认识我,而我也不认识您。如果不是因为我偶然看到妻子藏的一本书,而我又好奇地想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那么或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您了。我刚一开始读那本书,就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为节约您的宝贵时间,我就开门见山地告诉您,我就是娶了那个漂亮村姑的警察局士官。



我不知道您书中所写的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肯定是我妻子讲给您听的。但是我认为,一个严肃的作家不应该只听信片面之辞,至少应该听听故事双方当事人的话才行。总之,我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您的书对我来说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首先您没有指名道姓。只有故事所牵涉的人才能看得出来,而事实上这些人很难读到您的东西。其次,您不像卡米洛【卡米洛·何塞·塞拉(1916-2002),西班牙当代著名作家,198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先生或其他一些作家,您不会把自己的书拍成电影,所以我不用太担心。您要是把它拍成电影,我妻子准保跑到电影院里去说她就是故事中的姑娘。她总是那么招摇,那么喜欢逢场作戏!


但不管怎么样,我不想让您认为我是个大老粗,是个被人耍弄的小丑或者笨蛋,笨到连发生在自己鼻子尖儿底下的事都察觉不到,这让我很恼火。因为您瞧,其实真正的笨蛋和小丑是那个已经安息的阉割师傅的儿子。如果他真想娶我妻子,谁拦着他了?而那些说我弄得他丧失圣诞节假期的谣言真是捕风捉影!当时我是个警察局士官,在那个人人填不饱肚子的年代,这确实算得上是份美差,但是我算个啥,哪有权力管这种事啊。他没回去看她是因为他不想,或者因为军队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把他给拖住了。但最有可能的是他有了别的相好。


从小,他父母就开始固执地认为他将来是要当兽医的。兽医啊,不像他爹,只是个阉割师傅。您瞧见了吗?那就是说他将来是要娶镇上的小姐为妻的,而他最终也确实这样做了。这种事,都是命中注定的,而那家伙只是暂时和我妻子纠缠不清罢了。因为“弗”,您是这样称呼她的吧,她那时是个漂亮的姑娘,而且年轻、有个性,自然把他给迷住了。


既然他俩从小就认识,那他为什么不向她求婚呢?我妻子自己也向您坦白了,是她先表明心意的。如果她不表白,那家伙就算心里有鬼,也决不会下决心说出口的。要知道,如果一个女人,特别是像我妻子那样的女人,伸出双臂搂住你的脖子,然后说她喜欢你,那诱惑世上没有男人抵御得了。这就是他所谓的喜欢,他喜欢,可有谁会不喜欢呢?但要说谈婚论嫁,我一出现,他便两脚抹油溜掉了。


如果他有心要结婚的话,您相信他会给我留下那样空子让我钻吗?除夕晚上发生的事远不足以破坏一份婚约。哪个漂亮姑娘婚前没一次轻薄呢?如果人们爱说闲话,就让他们说去吧。我不是很快就堵住了他们的嘴吗?我向他们证实,她走进教堂时比谁都纯洁。我不知道她怎么就看不明白。


事实上,我妻子之所以看上阉割师傅的儿子,恰恰是因为他是唯一躲着她的人。所有人都指望别人对自己说“我爱你”。为这三个字多少人要死要活,而她却偏偏喜欢那个拒绝她的人。问题并不是他不喜欢她,这一点我很清楚,而是他不愿玩真格的。他不愿做违背他自己利益和父母期望的事。他很会说动听的话,这是事实,但他那样做,只是为了尽可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却不必付出什么更大的代价。他拿那些诗句迷惑她,同时他又在诗里说他们的爱是“不可能”的,说他会永远记住她。我问我自己,也问问您,为什么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认为自己不可能娶她那样的一个健康纯洁的漂亮姑娘呢?当然就是因为他想要当兽医,因为他要娶一个虽然自己不喜欢却有钱有势的大小姐。除此之外,便不可能有别的理由了。


至于我,我很快就发现了事情的原委。那时我还年轻,但阅历丰富,比起那些无知的人来说,我算是懂得多的。说什么我利用了他们家有一个在逃的亲戚?事实上是我无私地帮助了他们,才使他们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被带到军营里去接受审讯。我从来没有以此威胁过或者讹诈过他们,因此,她的家人感激我是应该的。


对于我的妻子,我给了她所需要的一切。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在男女的事儿上却十分单纯,可以说没有一点经验。但她本性热情奔放,只要稍稍给她一点爱抚,她的激情就会燃烧起来。我很少看到这样的女孩。如果说她和阉割师傅的儿子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的话,虽说他俩有那么多的机会,那么只能说是因为他是只“菜鸟”,或者因为他过于小心谨慎,生怕担上婚姻。


所以我跟您说,我可以保证,恰恰是他的这种做法才引得我妻子对他着迷的。此外,还因为她后来再没见到他,留在她印象中的一直是他年轻时的样子。如果她真的嫁给了他,那我打赌她会放下对他的感情,会感到厌倦,因为她比他高贵,是绝对不能和那样一个畏首畏尾的人生活在一起的。她一定会厌倦的,他甚至都不知道怎样让她开心。和我在一起就不同了,尽管她一再说她永远都只爱那个人。和我在一起她是快乐的,她过得很开心。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懂女人的,女人的这种开心是装不来的。她需要一个男人,一个上天赐给她的男人,一个知道劲儿往哪儿使的男人,这是我说的,她不是那种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满足的女人。尽管她一遍又一遍地读诗,并在那些纸片上亲了又亲,但每天晚上她抱着睡觉的人是我,而且我保证她不是勉强的,恰恰相反有时甚至是主动的。虽然我不应该说这些话,但一想到您和那些读者会认为是我使强绑了她一生,我就气得发疯。因为事实不是那样的。


她总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她有这个自由,因为她很有性格,也很有手段。为了让她开心,我们去了山下,我知道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觉得这也是合理的。我们要了孩子,也是因为她想要了。当她无所事事呆得不耐烦的时候,我又举债给她开了家小餐馆。之后我们又不断扩建餐馆,就像她对您说的那样,直至后来又开了一家旅店,但是它还算不上豪华,所谓豪华完全是她的片面之辞和一厢情愿。


至于她没再去见阉割师傅的儿子,完全是因为她不想。那么多年了,她有钱也有时间,谁拦着她不让她去了?既然她知道他就在那儿。甚至去巴塞罗那找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啊。她那么机智聪明,肯定能找到机会的。但她就是不想,她更愿意让别人传递消息,因为人们传话的时候会夸大其辞,尤其在村里夸张得就更厉害了。她知道他们会跟他说:“她现在漂亮极了,跟当初住在村里时一个样儿,一点儿都没变。看看她穿的,多么优雅啊。她的生意可好了,钱挣得像斗牛士一样多。她在西班牙到处都有房子,还和一些重要人物有来往……”他们这样说,她总是笑着说不是,不是,但声音却很小,这样所有人都相信她是个百万富翁了,相信她跟那些部长们交情好得都可以用“你”、而不必用“您”了,或者更甚。人们就是这样:先前说她的坏话,因为她穷,而那个阉割师傅的儿子阔;而后却又当面说那个阉割师傅的儿子不好,因为她有钱了,有地位了。她呢,就乐意这样,我不妨跟您说,她之所以帮村里人的忙,其实是因为要提高自己的影响,做做姿态,您能明白吧。


她还爱炫耀,她之所以看上阉割师傅的儿子归根到底是因为他有钱。他要是个农民的儿子或是泥瓦匠的儿子,她甚至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呢。如果他不是巴塞罗那一个村子的兽医,而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她肯定早就谋划着看他去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甚至都没能住进首都,而是落户在郊区的一个工人区里。因此,她不感兴趣。还有,她知道虽然自己保养得很好,但这么多年不会一点儿不留痕迹,她宁愿在他印象中留下的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再者,他那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了。我可以理解,这也是她对于他父母的轻视和他的懦弱进行的一次小小报复,但是她不该说她永远只爱阉割师傅的儿子,不该说是因为爱才不再见他的。


至于我,她像是给了我一个多大的恩惠似的,说我不是个坏男人也不是个坏丈夫。她还想怎么样?在他们村里除了那个阉割师傅的儿子,剩下的都是些粗人和蠢货,这一点她算是说对了。而那些镇上的先生们是不会娶山里的姑娘的,不管她多么漂亮。再说,我一点儿也没有强迫她啊。她嫁给我是因为她愿意,是因为她没有更好的人选了。这可不是我自己吹牛。


我那时正当年,又在士官的职位上,是很多姑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我甚至可以选择镇上的小姐,我敢打赌,当我接近她们时,她们都不讨厌我呢。但是我还是看上了她。她对我说她不爱我,但当我吻她时她却贴得紧紧的。所以当时我就想,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幻想总会从她的脑袋里消失的。那些都是幻想,您知道吗,根本没有那样的爱情。爱情应该是日复一日的生活,是相互容忍、共同前进,而不是写几封信,作几首诗,话说得再动听也是白搭。


我们离开了村子,因为她一直都想离开那里。我们去了南方,因为她喜欢阳光。说什么“我和我的恋人之间隔着整个西班牙”,这是多么荒唐啊。从我们这里到巴塞罗那的距离和从村子到巴塞罗那的距离几乎是一样的。是她想离开,而我只是满足了她的愿望,就像满足了她其他的愿望一样。多少次,当看到她在饭店或旅馆里和别的男人说笑时,我都克制住了自己的嫉妒,因为我信任她,我对自己说,在这个世上,她除了我没有别的男人。


然而,正当我以为她已经忘掉了幻想的时候,却看到了您的这个故事……当然,错不在您,您只按照别人的话,也就是她的话复述故事。可这是不公平的,也不符合事实。如果她真想跟他走,她早就走了。她并不是那种害怕流言蜚语的人,这是我说的,因为我了解她。何况现在离婚已经很平常了。不说远的,我们的一个女儿就离了婚。所以说,她没有离开我,只是因为她不舍得。


如果说他死后,她就消沉了,这倒是事实,但那是因为她忽然失去了动力,失去了那种让他听消息、以为她一切都很好的动力。一个仇人要比一个爱人更给人鼓劲儿,请您相信我。而且,随他而去的,毕竟还有她的一段青春年华。这也是最让她伤心的原因。


能出现在您的书中让她很高兴,尽管您使用的只是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但这足以让那些认识她的人看到了大概。她的故事不仅您知道,她的好几个女友都听过,因为你们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一直背着我偷偷地读您的书,生怕被我发现喽。我肯定她都能背下来了,就像背他的诗一样,因为她最喜欢的就是有人谈论她,喜欢别人对她说一些动听的话,哪怕是一些无病呻吟。遗憾的是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我唯一会做并且自认为做得不错的,是用一生来爱她。如果您仔细想想,您就会发现这个故事里唯一长久的就是我对她的爱。


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她白天读她的爱情故事,晚上抱着的却是我。而我呢,以我的方式来满足她,那是我爱她的方式,我以此来向她证明:我依然爱着她,一如既往。


现在我俩都上了年纪,但我并不老,而且兜里有钱。我并不缺女人,想和我过夜的年轻姑娘有的是。但我只喜欢她。我们的关系受法律保护,谁也破坏不了。我更不会拿她去换任何女人。


我的话说完了。我请求您的原谅,原谅我占用了您的时间,让您听我这么一个无知的人说了这许多话。但是我也需要倾诉一下啊。尽管您不像塞拉或其他作家那么有名,但我觉得您写得很好。我在读您的小说时,甚至连嗓子都哽咽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您不了解故事的全部。


现在我真的没什么要说了。请您接受我最诚挚的祝福。


警察局士官


END




作家简介

玛里娜·玛约拉尔(Marina Mayoral,1942— )是西班牙当代著名的学者型作家。自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她一直活跃在西班牙文坛。由于她既是名学者,又是名作家,而且关注情节,主张回归现实主义,对西班牙当代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1979年,她的长篇小说《再度纯真》获西班牙文学界年度佳作奖;翌年,她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在另一侧》获最佳情节奖,从而奠定了她在西班牙文坛的地位。次后,她又接连发表了长篇小说《唯一的自由》(1982)、《战胜死亡与爱情》(1985)、《塔钟》(1988)、《在你怀中死去》(1989)、《遥远的和谐》(1994)、《痛苦的武器》(1994)、《身心俱献》(1996)、《记住,身体》(1998)和《天使的影子》(2000),短篇小说集《一树,一再见》(1988)、《亲爱的朋友》(1995)等,以及有关西班牙近现代作家的研究文集多种。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7年第2期,责任编辑: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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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熹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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