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读者 | 尤•布伊达【俄罗斯】：笔记本里写满了细小但清晰的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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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者和失败者成千上万，荷马史诗的抄写员也迷失在这些人中间，迷失在那些匿名的弓箭手和长矛手中间。他是火焰的守护者，就算他不知道，但也能猜到，他不是历史的影子，甚至不是历史的参与者，却是历史本身，是历史那不可磨灭的意义及难以实现的目标……
尤里·布伊达作 阚文峰译
每天一到晚上，我就一遍又一遍地把这五个笔记本摆到桌子上。笔记本里写满了细小但清晰的字母。我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却不明白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让我如此割舍不下，让我反复阅读这脆弱故纸上的一行行墨迹。
那时这些笔记本用麻绳捆着，扔在垃圾堆旁，躺在很多旧书、信件和黑白照片中间——这些东西不知是什么人的遗物，对亲友毫无用处。
我经常从这样的垃圾堆旁边走过，对这种情景再熟悉不过。但我的目光却被最上面那个笔记本封面上的文字——Илiада——所吸引，于是忍不住把这一摞“战利品”包在报纸里带回了家。可能是i这个革命前使用的字母吸引了我——它代表的是十进制——一九一八年以后这个字母就从我们的字母表中消失了。
回到家后，我小心翼翼地剪断麻绳——因为那倔强的死结不肯屈服于我的手指——然后轻柔地打开了最上面那个笔记本。
女神啊，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
致命的愤怒，那一怒给阿开奥斯人带来
无数的苦难……【此处用的是罗念生《伊利亚特》译本】
我翻看了一遍，除荷马史诗外，什么也没有。第一个笔记本上写了一百页，写的是《伊利亚特》的前六卷，从阿基琉斯的愤怒【《伊利亚特》第1卷的情节】到赫克托耳与帕里斯在斯凯恩门【《伊利亚特》第6卷的情节】的对话。深紫色的钢笔字迹工整严谨，几乎没有褪色。抄写者是按照新式拼写规则写的，但把有些地方弄混淆了，所以本子上时不时地出现旧式字母Ѣ、θ、γ。第一百页背面写的日期是一九二五年一月三十日。
第二个笔记本上写满了淡蓝色的字，那是史诗的第七到第十二卷。没有再出现旧字母Ѣ和γ了。虽然诗行末尾的字母а和д还是保留着花字尾，但笔迹是相同的。最后一页的背面用化学铅笔写着“一九三八年五月”。
第三个笔记本的厚度是前两本的两倍，内容却只有三卷——第十三到十五卷。纸张比之前的差，泛黄。字迹有些是黑色的，有些是深紫色的。字母а、д、т、о变得更加圆润，但没有花字尾了。日期是“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日”。
第四个笔记本里的日期为“一九四六年八月”，同样包含三卷内容——第十六到十八卷。整个本子都是化学铅笔的字迹，十分粗大，但还是能看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最后，第五个笔记本——第十九到二十四卷，是用黑墨水写的。有些地方能明显感觉到抄写者是老人或病人——落笔颤颤巍巍的。形容词чёрный【俄语单词，意为“黑色的”】中的ё写成了о：чорный。最后二三十行诗句——骑兵赫克托耳的葬礼【《伊利亚特》的情节，故事以英雄赫克托耳的葬礼结束】——字迹几乎难以辨认。日期是“一九五九年十月”，是用稀稀落落的印刷体写的。
这就意味着，从一九二五年一月到一九五九年十月的三十四年间，有个人出于某种原因手抄了格涅季奇【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格涅季奇（1784—1833），俄罗斯诗人，翻译家，《伊利亚特》俄译版的译者】翻译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大约一万五千七百行的六音步长短短格【六音步长短短格是希腊古诗的一种格律，18、19世纪俄国的一种仿古诗体】诗句。
也许，刚刚着手这项工作的时候，他打算花一两个星期完成抄写，但事情进展并不顺利，一九二五年一月他停了下来。然而，很明显，这项工作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因此十三年后他打开了第二个笔记本，开始抄写《伊利亚特》第七卷——这一卷是描写赫克托耳与埃阿斯之战的。随后又停顿了三年，直到伟大卫国战争爆发前两天才抄完第十五卷——宙斯的沉睡与阿波罗的援助（前来拯救特洛伊人）。这个笔记本与前两本同样大小，但不知为何厚度却是前两本的两倍。第四个笔记本的厚度和这本一样，里面的内容是一九四六年用化学铅笔写的，似乎抄写者手边既没有墨水，也没有钢笔。十三年后，一九五九年十月，他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完成了这项工作。从不够平稳的字迹判断，抄写者可能身体不适。也许不久之后他就离世了。
也许，在离世之前，他曾嘱咐妻儿保存好这五个笔记本，而他的亲人们没有想想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请求就保留了这些本子。孙辈或曾孙辈与这位古怪的先祖没有任何交集，因此搬家时顺手将手抄的《伊利亚特》扔进了垃圾桶。
一生的心血……
那么又是怎样的一生呢？
我对这个人一无所知，他只留下了这些笔记本。
五个希腊笔记本。
封面是劣质的纸板。
纸张的质量也很差，有凸起的木质纤维，墨迹也已在上面洇开。
唯有字迹——这就是全部——才能透露陌生人的部分信息。
第一个笔记本里的内容是由一个相当年轻的人写的。他尽量小心地把控着笔下的字体，尽管如此，还是因为使用了一些旧式字母而出现了抄写错误。当然，这都是在无意识情况下犯的错。也就是说，抄写者大概没有考虑过其他人会在他身后看上一眼并指出他的疏忽大意之处。他是自由的。
第二个笔记本是一个早已改掉旧式拼写惯性的人写的。他笔道遒劲有力，有时还会为诗行的最后一个字母加上漂亮的花字尾。他确信自己有权利稍微放纵一点。
第三个笔记本中，花字尾完全消失了，有的字母变得更圆润了一些。我不清楚这能说明什么。也许是他终于意识到荷马史诗不需要任何装饰。当然也不排除他十分疲劳，不堪重负，几乎无法集中精力抄写。其实，以我自己的经验判断：写字的时候越是集中精力，紧张专注，用钢笔写出来的字母和单词就越细瘦。
第四个笔记本会让人想到，那个用化学铅笔写字的抄写者由于某种原因无法使用钢笔和墨水。也许他参战了。但那些日子他在哪里呢？在医院？在监狱？在做田野调查？第十八卷的某些错误——“塞提斯”【原文为Фетида】突然写成了“泰提斯”【原文为Тетида】——说明我们的主人公急于抄写文本，而没有看书。或者他手边没有《伊利亚特》，而是根据记忆默写的。
顺便说一句，“塞提斯”与“泰提斯”的混淆很可能暴露了一个问题：我们这位抄写者读过荷马史诗原文（希腊字母θ希腊语中，“塞提斯”这个名字的首字母为θ。——旧俄语字母θ源自该字母——的发音听起来像英语字母组合th，在俄语里既可以用Ф【发“菲”音】也可以用Т【发“忒”音】来表示，像塞奥弗拉斯托斯/泰奥弗拉斯托斯、塞奥菲拉/泰奥菲拉等名字的混乱译法便是证明）。
在第五个笔记本中，他的笔迹又回到年轻时严谨、质朴的风格，却没了遒劲的力道。
不排除他当年就读的是文科中学【旧俄时强化人文学科教学的普通中学】——很难想象实科中学【俄国革命前主要教授数学及自然科学的中学，相当于今天的理工类学校】的学生会动手抄写《伊利亚特》，还弄混了“塞”和“泰”。
这个文科生曾浸润着普世自由的精神，但这种精神在一九一七被现实生活中的“自由”撞得粉碎。
他当时在读大学吗？或者在一所学校当老师（年轻工人和农家子弟很快就涌入这所学校来学知识了）？也许，他去了苏联的某个机构（那里需要有文化的职员）？他的父母还活着吗？兄弟姐妹是干什么的？中学同学呢？他们必须选择为红军或者白军而战吗？他们活下来了吗？还是战死了？或者移民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们在巴黎开出租车吗？他们在乌拉尔当领导建设新工厂吗？他们宣誓效忠希特勒了吗？他们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开着苏联坦克冲锋陷阵了吗？
那些日子……
很难相信他会像荷马一样，既赞叹阿开奥斯人阿基琉斯的赫赫战功，又以同样的力量颂扬特洛伊人赫克托耳的英勇无畏。
从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五九年，俄罗斯经历了多次大变革。
集体化，工业化，伟大卫国战争，斯大林去世，苏共二十大，第一批苏联太空卫星，数百万民众暴乱……但我不知道这个默默无闻的荷马史诗抄写者是如何在这样的俄罗斯生活的。
也许，和其他人一样。
一位谦卑的教师或者小公务员没有随波逐流。娶了一名娇羞可爱的图书管理员。加入民兵参加了战斗，受了伤，但幸存下来。返回妻儿身边。然后再次回到学校，教孩子们写作和阅读。后来生病了。最终离世。但是他内心世界的根基从未动摇。而那些让他与大多数人不同的东西都包含在这五个笔记本里。他遵从那无法理解却不可遏制的召唤，用这些笔记本抄写格涅季奇的《伊利亚特》译本。他一边写，一边因阿波罗箭袋里箭镞碰撞发出的声响而颤抖——阿波罗在愤怒地迈步丈量海岸；他与哀悼帕特罗克洛斯的阿基琉斯一同感受悲伤；与普里阿摩斯一起，对着赫克托耳的遗体陷入悲伤。他从诸多极其微小的细节中深刻感受着《伊利亚特》的火焰所照亮的伟大历史，已经过了二十九个世纪，《伊利亚特》依旧生动鲜活——它穿越不同的时代，传递着血光与青铜的光芒、众神的愤怒与英雄的誓言、美丽女子的歌声与泪水、船帆的颤动与箭镞的呼啸、大海的芬芳和汗水的腥臭、功绩与暴行。胜利者和失败者成千上万，荷马史诗的抄写员也迷失在这些人中间，迷失在那些匿名的弓箭手和长矛手中间。他是火焰的守护者，就算他不知道，但也能猜到，他不是历史的影子，甚至不是历史的参与者，却是历史本身，是历史那不可磨灭的意义及难以实现的目标……
尤里·布伊达（1954—），俄罗斯当代作家、记者、编辑，两届俄罗斯重要文学奖项大书奖得主。出生于加里宁格勒州，1982年毕业于加里宁格勒国立大学。之后当过记者。1991年定居莫斯科，开始以作家身份发表作品。目前为止，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普鲁士新娘》（1998）、《毒药与蜜糖》（2014）、《离开阿卡迪亚时》（2016）等，长篇小说《顿·多米诺》（1994）、《小偷、间谍和凶手》（2013）、《飞龙的花园》（2021）、《言语的天赋》（2023）、《狮子与桂皮》（2025）等。多部作品在法国、英国、挪威、波兰、西班牙等地翻译出版。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5年第6期，策划及责任编辑：孔霞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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