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原刊于《努斯:希腊罗马哲学研究》第2辑(崔延强、梁中和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11月)。作者Annick Jaulin 为巴黎第一大学荣休教授,四川大学外籍高端教授;译者李雨瑶系四川大学哲学硕士,现为巴黎第一大学哲学博士候选人。
这两个论题不仅不相分离,甚至通过爱欲并且在爱欲之中达到了融合,于是,爱欲在政治上的重要性就在《会饮》当中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因为,如果我们对这两个论题作简要的展开,那么就会得出如下思考。就哲学和诗学之争来看,如果哲学的真正敌手是诗学而非科学,那么控诉苏格拉底的就正是一些诗人,美勒托(Mélétos)和阿里斯托芬,其中前者也是指控苏格拉底的主要原告。但哲学与诗学之间的差距到底是什么呢?按照阿里斯托芬的说法,哲学对人类事务是无视的,因为“哲学是无爱欲的,非文雅的和非制作性的”,但诗学则恰恰以生命的诸活动为对象[12]:它包含了理性智慧以及对人类事务的认识。在施特劳斯看来,柏拉图和色诺芬为苏格拉底进行辩护的途径就是,证明“苏格拉底并不是对政治无视,相反,正是他发现了政治的独特性”,即,政治的“特征就是对哲学具有的一种特殊抗拒”。苏格拉底主张对自我的认识或审慎,并且他“根本不是一个没有爱欲的人,而一位erôs[爱欲]的专家”[13]。于是,在《会饮》当中,苏格拉底和诗人们关于erôs[爱欲]的争论就成了柏拉图政治哲学的核心,确切来说,是因为爱欲可以是僭主与非正义的化身,就像《理想国》当中所说的那样。当苏格拉底被说成是erôs[爱欲]的专家时,他就进入了与诗人的正面交锋。
Le Poeme de l'ame - Rayons du soleil
by Anne-François-Louis Janmot
哲学与诗学之争
《会饮》是柏拉图对阿里斯托芬以及对整个诗人群体的回应[…]。《会饮》是苏格拉底与雅典城邦中所有其他有智慧之人的竞赛,不论是智者还是诗人,而雅典最有天赋的政治家给苏格拉底授冠,不仅仅基于苏格拉底的讲话而是基于他整个人生。但是[…]阿尔喀比亚德是处于醉酒的状态,并且严格意义上说,竞赛时他并不在场[…]。由此可以得出怎样的结论呢?那就是我们不能听信狄奥尼索斯或阿尔喀比亚德;我们必须评判查明到底谁占理。(p.39)
于是,阿里斯托芬就是发言者当中的核心人物;他的打嗝行为让他处于这样的位置。这是他在对话中唯一的出场:在《会饮》这篇体现柏拉图和阿里斯托芬对决的对话中,喜剧元素是肯定要存在的。事实上,阿里斯托芬被“醉醺醺的夜游神们”[21]所打断(212c),而当时他正试图接过话头,来针对苏格拉底或者说狄奥提玛对他的批评进行回应。在205e-206a,狄奥提玛说,爱既不是对一半也不是对整体的爱,而是对善(agathou)的爱。而且,当阿尔喀比亚德发现苏格拉底躺在靠近阿伽通的地方而对前者产生妒忌时,阿尔喀比亚德就指出,苏格拉底肯定是为了“挨着最美的那个人”而避开了另一位“惹人发笑”的人,此人既是喜剧诗人又是荒诞之人(213c)。毫无疑问,阿里斯托芬在这篇对话中处于一个优先的位置,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个文本的风格是这样的。但是如果将这个文本类比于阿里斯托芬的喜剧,那么它依然是文明的(urbain)[22]。
对erôs的前三篇讲辞
泡赛尼阿斯提供的证明是不充分的,因为,将灵魂带向智性的并不只有erôs;而当爱人被认为应该像奴隶那样服侍时,诉诸自由的论证也变得相当模糊了;至于说道德美德,谁又能接受“这位年轻男子的道德水平的提高与他身体层面的关系”之间存在着必然关联的说法呢(p.88)?唯有阿里斯托芬能够给他所刻画的诸多关系提供支撑。泡赛尼阿斯则被认为其政治讲话带有个人主义的动机:“这个人[泡赛尼阿斯]作为一个爱人,具有完全不同的一种关切,一种个人的关切。他的关切跟斐德若这样一个被爱者的关切是不同的。他需要具有一个正直人的名声,以便达成他在爱欲层面的目的”(p.89)。施特劳斯在回应一个提问时说,对于柏拉图来说“只有唯一一种个人的关切具有正当性;那就是德性之人作为德性之人的那种关切”,并且施特劳斯还补充说:
by Pietro Testa, 1648
厄里克希马库斯还在他和泡赛尼阿斯的讲辞之间建立起某种相似:正如满足好人是高贵的,而满足恶人则是卑劣的,同样地,对于身体,满足其中健康的东西(也就与医学相关者)就是好的,而满足身体中的疾患则是坏的(186b4-c5)。这里的erôs和之前讲辞中的一样,都受到另一个比它更高的权威的管制:或美德或技艺。厄里克希马库斯的这篇讲辞的主题是对立与相似。施特劳斯于是进入到一段较长的讨论,在其中他从对立面和相似者与自然的关系这个角度,研究了不同的对立面和相似者,以及厄里克希马库斯所面对的困难:
厄里克希马库斯的讲述就是围绕愉快这个序列的,他认为,第一的对立是男和女这个过分简单且非整体性的对立。于是他将对立面的问题收束到同性与异性的对立上。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厄里克希马库斯的预设和金赛(A. Kinsey)是一样的:
我们会注意到,插入这一段当代视野的内容正是由医学和tekhnè[技艺]所引起的。因为用施特劳斯的话来说,“医生就是当今erôs的专家”(p.140),而精神分析师也是医生,“所以,不健康的erôs和健康的erôs是在医学的视角下作出的区分”。但是厄里克希马库斯的讲辞并不是对erôs讲辞的结尾。
对erôs的后三篇讲辞:诗人与哲学家
阿里斯托芬的讲辞开启了众人讲辞的第二个板块。在这一板块中,诗人和哲学家展开竞争,并且“erôs不再从属于另一个东西”,诸如利益、美德、技艺或知识。而这部分的“讲辞才是仅有的富有灵感的讲辞”(p.8)。而且,阿里斯托芬的这篇讲辞在施特劳斯看来,是对之前两篇讲辞的收尾。于是施特劳斯就赋予了阿里斯托芬的讲辞一种张力,因为该篇讲辞既被视为一种分野(以它为分界之后的讲辞都不再将爱置于一个更高的权威之下)又被视为一种连续(它接续了厄里克希马库斯的讲辞,而厄里克希马库斯的讲辞又是对泡赛尼阿斯的接续:“他们都是男童恋的旗帜鲜明的维护者”)(p.142)。
施特劳斯认为,阿里斯托芬讲辞的主要论题是将“erôs的力量”说成是“对人友爱的神”(p.145,对189c2-d1的评注)。他认为,柏拉图笔下的阿里斯托芬完成了对宗教的变更,而这恰恰是苏格拉底先前被人控诉的罪责:
宇宙源初时的最早的人拒绝俯首于奥林匹斯诸神之下,这些诸神也具有人形(p.148)。但是宙斯和其他神并不想消灭这些最早的人,因为那样的话他们就会将神从人那里获得的荣敬也消灭了;所以他们将这些人一分为二,从而使他们弱化。而erôs的作用则与神做出的这种分割相反(p.154)。施特劳斯的论述自此变得偏向神学。奥利匹斯神与宇宙之神的关系涉及到《厄庇诺米斯篇》(p.151)。而erôs的力量因为与反叛紧密相关,引发了一番亚当和erôs的对比,并且带来了“圣经宗教和erôs之间的张力”(p.154)。在神学的层面,施特劳斯将阿里斯托芬的讲辞视为一篇悲剧式的讲辞:
“自然的等级”正是处于这样一个悲剧的背景之下,在这个等级中,男同性是最完美的存在,他们参与到政治当中,因为他们认为erôs是高于nomos的。阿里斯托芬放弃了高贵的erôs和坏的erôs之间的区分,而是回到了“人的自然等级”上。这个等级并不是“由noûs,而是由勇敢所决定的;erôs是军队的首领”(p.168)。柏拉图的意图,按照施特劳斯的说法,就是把“阿里斯托芬作为喜剧的主体,就像阿里斯托芬曾把苏格拉底作为喜剧的主体那样”。对勇敢的赞颂要回溯到阿里斯托芬的政治立场上,回溯到对古雅典的赞颂,那个时候的雅典还有着马拉松战役,而这个“古雅典”也是“阿里斯托芬用以评判他所在时期雅典内发生的坏事的衡量标准”;对erôs的赞颂体现的是喜剧作家的泛性恋世界观,而在erôs和诸神之间建立起的对立关系又让阿里斯托芬受到不敬神的控诉,但这恰恰是阿里斯托芬曾经加诸苏格拉底的罪名(p.174-175)。
对于阿里斯托芬和阿伽通的两篇讲辞之间的过渡文段,施特劳斯并没有作评论,尽管这一段过场戏是整篇对话当中最长的一段,施特劳斯不加任何依据地说“阿伽通掉入了苏格拉底设计的陷阱里”(p.180);对此,我们并不太清楚他意指何为。而阿伽通批评了此前的发言者,因为他们都没有讲erôs的自然是什么,阿里斯托芬也不过是说了它的力量是什么。但我们会问,阿伽通将会考察“erôs的自然还是仅限于erôs的性质呢?”(p.181)。对此的回答是意料之中的:只有苏格拉底考察了erôs的自然,而阿伽通只是接近于此。与阿里斯托芬相反,阿伽通认为erôs是最年轻的,且“总是与年轻人相伴的”,因为按照柏拉图的说法,“开端是野蛮的”;对此施特劳斯援引《法篇》的第三卷。施特劳斯看到的是朝向erôs的年轻化而展开的一个持续的过程,和苏格拉底说的一样,erôs最后也完全不再是一位神。与这样一场持续逆向的过程所对应的,则是“赞颂[程度]的拉高”(p.184)。
苏格拉底的讲话则体现了对话当中一条强势的分割线。先前阿伽通说了“erôs是对美的爱”,而苏格拉底在开始正式赞颂之前,先就阿伽通此前的这篇颂词以及对方声称erôs是美的进行了一番诘问。因为如果它是对美的欲望,那么就说明它恰恰缺乏美(198d-200e)。施特劳斯特别指出了苏格拉底在提到自己的困难时的措辞,在这个困境中[aporein(198b2)]他产生了一种恐惧,即阿伽通“会在讲辞结尾时把辞令令人生畏的高尔吉亚的头丢出来”对付苏格拉底。这里其实指的是荷马讲的蛇发女妖的头而非高尔吉亚的头:“苏格拉底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位奥德修斯[…]被一项承诺困于冥府的奥德修斯”(p.202)。那么苏格拉底的讲辞就被打上奥德赛的记号,我们已经提醒过,“苏格拉底对erôs的颂词并不是纯然的真理,而是被筛选过的真理”(p.207)。当他展现出erôs所具有的相对性的,即一切erôs都是对某物的erôs,接着苏格拉底明确说,“追问erôs是对父亲或是对母亲的erôs,这是荒谬的”(196c-d)。这一澄清跟阿里斯托芬在《云》当中描写的苏格拉底的教导有关。而施特劳斯由此得出结论“苏格拉底似乎在说,乱伦的erôs是不存在的”(p.208)。
Erôs有父母,那么性关系就先于erôs (p.221)。Erôs既不轻巧也不柔软(所以阿伽通说的不对),从它母亲这边看来,erôs是一个强硬者(p.221),而从它父亲那里,它继承了勇气以及对智慧的爱。施特劳斯还对这一亲缘谱系提出了质疑:erôs的母亲珀尼亚并不满足于自身的条件,(她和波若斯之间发生关系)是她主动发起的,而不是波若斯,所以erôs像它的母亲而不是父亲。“我们看到,在阿里斯托芬的剧作《普鲁特斯》(Ploutos)中,对于贫乏女神的刻画也有同样的模糊性”。真相是,erôs并不是被爱者,而是去爱者,它低于所爱之物,即美(p.224)。以上便是苏格拉底和狄奥提玛对话的第一部分。
《会饮》的第二部分被施特劳斯称为erôs的catharsis[净化],因为在接下来的文本中,erôs作为对自身的爱以及作为对美的爱将会得到重构,它们与核心部分的内容形成矛盾对立关系:
阿里斯托芬本打算在苏格拉底的讲辞之后作出反驳,但被阿尔喀比亚德的到来所打断。针对这一事件,施特劳斯得出的结论是,“《会饮》首要的主题并不是erôs,而是苏格拉底的hybris”(p.288)。而苏格拉底的hybris就体现在他“以一种傲慢的方式鄙视了阿尔喀比亚德。但他[苏格拉底]并不应该顶着败坏青年的罪名。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一个有节制的人”。然而,他的节制“是他hybris的原因”(p.310)。苏格拉底的hybris在对话的开头已经提到过,并且它是一个政治性的议题:“因为苏格拉底是节制的,这又是因为他的erôs已经得到了净化,所以他并不信城邦的诸神”。事实上,苏格拉底的hyrbis只关涉于他外露的嘲讽,而不牵涉到他讲辞的内在神圣的东西(p.317)。
苏格拉底“把阿尔喀比亚德的讲辞说成是一场讽刺的戏剧”,而讽刺的戏剧恰恰是一场悲剧得出结果,那么“在阿尔喀比亚德的讲辞之前的《会饮》就是一出悲剧,而这恰恰是极为奇怪的事情”。这是否是因为,《会饮》的文字如同《法篇》当中立法者的文字一样,是一种关于erôs的nomos[法]呢?(p.320)。当所有宾客离开或沉睡时,苏格拉底依然在跟阿里斯托芬和阿伽通讲话。阿里斯托芬后来也先于阿伽通睡着了,这样就证明了悲剧诗人相较于喜剧诗人更为优先,或者说“悲剧诗人就其技艺而言也可以是一位喜剧诗人”(223d5-6)。基于这些,施特劳斯判断,柏拉图的作品本身是“一些在其中蕴含着喜剧的悲剧作品”(p.323)。
Sophocles' Antigone
注释
(向上滑动查看)
[1]《柏拉图对话中的爱与政治》是原始收录本文的论文集。参见Érotique et politique chez Platon. Erôs, genre et sexualité dans la cité platonicienne, Luc Brisson et Olivier Renaut (éd.), Academia, 2017.
[2]在本文中我们使用的是施特劳斯的《论柏拉图的〈会饮篇〉》法译本,参见Sur le Banquet de Platon, traduit par Olivier Sedeyn, Combas, L'Eclat, 2006. 以下简称为BP。
[3]《论柏拉图的〈会饮篇〉》是将施特劳斯在1959年于芝加哥的授课稿编纂而成的。而在1966年这些讲稿经过了伯纳德特的修订,他“致力于将[施特劳斯]所要求的修改呈现出来”。
[4]BP, 8.
[5]施特劳斯对年代的标注跟吕克•布里松(Luc Brisson)存在着一些出入:提到的事件发生于公元前416年,而对话的写作时间是前375年。施特劳斯的时间标注存在着一些困难。他说对话内的时间是416年,并且指出阿尔喀比亚德回到雅典的时间是407(30-32),但是在他书的54页,他又说407年是“对话发生的时间”。
[6]BP, 8.
[7]Strauss (1987), 80,《论柏拉图的〈理想国〉》。
[8]BP, 8.
[9]Lacan (2001), 80.
[10]BP, 8-9.
[11]BP, 22.
[12]BP, 18.
[13]BP, 18.
[14]BP, 13.
[15]BP, 15.
[16]BP, 16.
[17]BP, 21.
[18]Strauss (1987), 143.
[19]这种将爱欲的领域扩展到一般性的政治问题上的做法,并不是施特劳斯的首创。根据修昔底德的说法,伯里克利在葬礼的祷告中就号令雅典人要成为“城邦力量”的“爱慕者”(《伯罗奔尼撒战争》II, 43, 1)。
[20]BP, 38.
[21]“醉醺醺的夜游神”为刘小枫的中译法,对应的希腊原文是“κωμαστῶν”,而直译的话是指“κῶμος的成员”,其中“κῶμος”是指由多多少少喝醉的人组成的一群欢乐且喧嚣的队伍,他们去庆祝节日,不管是宗教性质的还是非宗教性质的,或者是庆祝节日后返回。——译者注
[22]拉康(2001), 31表达了这一点。他说,读者不可能不“被阿尔喀比亚德和苏格拉底之间的这番讲话的第二部分而感到惊叹或着迷”。
[23]BP, 47.
[24]BP, 51.
[25]这个结论并不与P. Ismard (2013)针对“苏格拉底不敬神”所做的研究相抵牾。Ismard先指出“苏格拉底的不敬,与其说在于针对神苏格拉底所具有一种特殊的理论性立场,不如说,这种不敬是在于雅典人所看到的他作为一个个体对城邦的颠覆行为”,然后Ismard以一个提问作为总结:“在雅典人看来,苏格拉底的教导在什么意义上是颠覆性的?”(160-161)。
[26]BP, 83.施特劳斯请在座的给位女士原谅这里的说法可能带来的冒犯,但他也声明这种立场并非他本人的观点。
[27]施特劳斯沿用了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将讲辞分为三类:辩论性讲辞(forensic speech)、展示性讲辞(epideictic speech)、商议性讲辞(deliberative speech)。——译者注
[28]即异性之间的——译者注。
[29]施特劳斯依据亚里士多德《诗学》1451b21的讲法,“花”是阿伽通的一篇悲剧的标题。(p.186)
[30]所以本文未能呈现近年来历史学在《会饮》的希腊原文上的工作,这些工作展现了文本中的政治性特征。参见P. Schmitt-Pantel (1992).
延伸阅读
● 辑刊推荐 | 《努斯:希腊罗马哲学研究》(崔延强、梁中和主编)
(编辑:聂汝杰)
欢迎关注“古典学研究”微信公众号
插图来自网络,与文章作者无关。
如有涉及版权问题,敬请联系本公众号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