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研究

历史作为慰藉



编者按:本文原题目为《历史作为慰藉:伊瑟林的历史哲学》,作者为索默尔(Andreas Urs Sommer),刘齐生译,刊于《经典与解释》第59期《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娄林主编,北京:华夏出版社,2021年10月)。





伊瑟林(Isaak Iselin,1728-1782)

没有人研究过伊瑟林(Isaak Iselin)的历史哲学,哲学史词典间或提及这位巴塞尔启蒙哲人,却从没有为他专设条目。专业哲学纲要,即所谓的“哲学大全”,却无关于伊瑟林的片言只语。这么看来,好像只有偏爱基督教古董的人才会把玩伊瑟林的著作,否则就必须解释:为什么要从文史故纸堆里翻出这么一个好像被看走了眼的天才?为什么要将他包装起来拿到文艺副刊上显摆?


我将会告诉大家,为什么要研究伊瑟林。我想邀请读者一起研读这部重要的历史哲学著作——《人类史》(Geschichte der Menschheit),一起发现人文史中尚不为人知的半亩方天,一起领略早期“思辩-普遍历史哲学”和它的独特宗教视角。唯有精读文本,我们才不会执迷于以创新为时髦、以进步为标榜的法国启蒙哲学,才有可能了解历史哲学本应具有的指向世界和此在的功能,伊瑟林的新历史哲学一直致力于此,并填补了传统宗教的普适性学说与影响力减弱的形而上学大体系之间的空隙。唯有精读文本,我们才不会死盯着启蒙历史哲学争论不休的所谓现代性问题,才能发现教牧动机(das pastorale Motiv)中的隐秘驱动力——这是一个以基督教的宗教性与历史哲学之间的交互关系为基础的新视角,但又是一直存在于欧洲精神世界中的视角。让我们一起翻阅那些古旧的、早已无人识读的文本,并像本书一样记录下阅后的体会。


只有当我们开始思考教牧动机,才有望跨越简单的、常常缺少历史材料依据的针对基督教传统思辨的讨论,并为新时代的合法性找到落脚点。只有当我们可以确证哲学和世俗科学各自的任务(这些任务在当时一直专属于宗教),则诸如人的自我确证和神学的绝对主义等事物方能成为有意义的谈话主题和内容。遗憾的是,那些当权的、哲学传统掌管者都有体系化的狂热,却不在意夯实基础。


一般来说,怀着哲学的兴趣接近古代文本的人,会偏爱顶峰时期的浪漫主义,能入眼的也往往是被相关哲学纲要捧得很高的作家。在历史哲学领域,通常的做法都是直接从德意志观念论开始盘点,一般会列举著名的18世纪作家赫尔德、莱辛和康德,或许还可以算上维柯和伏尔泰。相对于他们,伊瑟林的《人类史》尽管在当时发行量巨大,甚至远超除伏尔泰外的其他著名作家,却不在被人膜拜的作家之列。为此,我奉劝诸君,不要仅只观摩阿尔卑斯高山上供人攀爬的索道,也应探视下旁支小径,如此,才会关注虽未成规范,却具划时代意义的范本。那些已经形成定规的思想,完全可以放待来日再行评判。



巴塞尔市中心的伊瑟林雕像


深刻理解18世纪中兴起的思辨——普遍历史哲学离不开伊瑟林,所以,很有必要将他作为固定的点填补到有着很多空白的地图上。伊瑟林时代新创的历史哲学,是经院外学说,并未在信奉沃尔夫主义的哲学教授口中传播,而是通过一种近似于存在哲学写作方式的随笔形式为人所知。长期以来,这些随笔被笼统地冠以“康德之前的德意志通俗哲学”。人们并不知道,其实所谓的“通俗哲学”恰恰反映了哲学应有的文学化旨趣(哲学的文学性在德意志文化圈如此迟滞实令人诧异),因其能为更广泛的读者所接受,因其视界更为宽广,因其创新潜力更为巨大。


伊瑟林将本来研究人的历史视为哲学研究的对象,视为个体的和集体的生发意义的手段,以及指向此在的手段。这对于正统的沃尔夫主义(Wolffianismus)来说,实在是离经叛道。解释这一朝向历史性和现实偶然性的转向,需要在一场危机中寻找原因,而且是在启蒙自身的根本合法性危机中寻找原因。首先可见的蛛丝马迹可以追溯至有关卢梭的《论科学和文艺》(1750)的纷争。为回应这一纷争,思辨-普遍历史哲学渐渐成形。在纷争中,思辨-普遍历史哲学不仅要证明普遍道德在现实中得到改善,也要对尚未发生的未来提供证明,即被历史塑造的人在尘世未来的存在如何得以改善。同时,伊瑟林的历史哲学不仅要回答普遍意义上的“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而且还要回答每个人的“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每个人都会将自己理解为在他自己超验意义连续体生命中的要素,而并不需要将传统的宗教(或者形而上学)作为论证的依据。


虽然,人们很难对早期思辨——普遍历史哲学的创新性做出过高评价,但一定会惊叹伊瑟林如何将这一思想编织在历史叙事中,并引导人们领悟宗教世界观地平线外的世界。作为文学散文的虚构,历史哲学已经产生了巨大的效应——但一俟虚构成为主义,就会产生问题。当然,这一问题在后来孔多塞(Condorcet)、黑格尔的影响下才出现。


以上简短的介绍旨在澄清事实,即本书并非只是把玩古董,而是本着勾勒人文史图景的工程目标,遵循历史哲学的认知旨趣而作。尽管本文只是做了简单的文本诠释工作,但相信读者已经认识到,伊瑟林值得研究。而且这一工作也可能已经让读者有了更大的期待,即启蒙项目作为生发意义的运动所给予的想象空间,至少方法怀疑论在这里看起来是恰当的。

        或许这是一个讨人欢喜的梦,然而它是如此令人慰藉,以至于我难以与它离舍。我赞同,善的结果因其自身而永恒……恶,我相信不会长久,因为它只存在于现实和秩序的缺陷中,所以会自然消亡。(《人类史》第二部,页381)


巴塞尔大学
伊瑟林(1728-1782)生于没落市民望族,同18世纪下半叶的“通俗哲人”一样,伊瑟林最终无法专事科学和写作。他在家乡巴塞尔大学和新成立的哥廷根大学完成了文艺和法律的学习后,梦想着在那里谋上个教职,但事与愿违,在巴塞尔大学掷色子遴选教授中他落败了,大学教书的想法从此落了空。然而,上帝在关上门时,往往开启另外一扇窗,我们的这位年轻法学博士于1756年被擢升为巴塞尔市政厅书记员,成为城市中两个最高职位公务员之一。尽管伊瑟林不乐意搞行政,但这碗饭他还是吃了一辈子。任上,他提出很多改革建议,改革教育、改革巴塞尔大学、改良政治,但大部分想法都没能实现。在家乡,除了热衷慈善项目,他还是“赫尔维齐社”(Helvetische Gesellschaft)的共建者和尼古拉(Friedrich Nicolai)“普通德语图书”(Allgemeine Deutsche Bibliothek)的评论员,他最为人知的是丰硕的散文作品。

他是瑞士唯一一个集启蒙运动各种优劣于一身的人,但也同时是一个有独特品质的人。只要接触过他的作品,就难忘其人。[1]

从著作的封面上看,伊瑟林于1764年便在法兰克福和莱比锡出版了《关于人类历史的哲学断想》(Philosophishe Mutmassungen über die Geschichte der Menschheit),该书同时在巴塞尔匿名出版。而在奥地利,该书直至1782年才解禁。据史料记载,伊瑟林在十八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始写作此书。该书一方面让伊瑟林在欧洲获得了启蒙家的声誉,另一方面又引得他被贴上“天真进步痴心汉”的标签。1768年,伊瑟林把书名改为《人类史》,新的书名表明,伊瑟林对自己的思想更加自信,已经可以毫无忌惮地署上真姓大名,“《人类史》也成为具有非凡影响力的德语历史哲学典籍。”[2]
伊瑟林的著作分上下两部,全八卷。第一卷主要以庖丁解牛之法揭示人类的本质,接下几卷则阐述了人类自开天辟地以来的历史发展脉络。著作涉及世界各民族的历史及其相互关系。该著作并非包罗万象的人类历史导论,而是着重描绘人类历史发展轨迹,建构人类太初与现今状态间的关系。著作较少描述事件,多着墨文化历史,即所谓广义道德史。

伊瑟林《人类史》,1768年德文版



伊瑟林的人类史在方法上也有别于传统史学写作,他抛弃了巴塞尔大学教授的方法,在思想上也完全背离了历史学家和宗教学家贝克(Jakob Christoph Beck,1711-1785)等一众老师。伊瑟林与他在哥廷根的教授,如声名显赫的教会历史学家冯·莫斯海姆(Johann Lorenz von Mosheim,1763-1755)和在“历史进程”(in historicis)工作的法学家施茂斯(Johann Jakob Schmauß,1693-1757)采取的史学写作范式也不同。伊瑟林对继续发展波林布洛克(Henry St John, Viscount Bolingbrokes,1678-1751)以政治为中心的“样本史学”(exempla-Historie)也不甚感兴趣。

       提之时,人沉溺于脆弱且又单纯而珍贵的快乐,处于惬意、无欲的状态,无需费力争得他人的尊敬和崇拜。但随着能力的增长,人的情感和欲望被激活,且禀赋越强之青年人,越易堕入胡作非为,幻想灼烧着他的感官,将其置于外在表现的危险之中,倘若理性尚能让其悬崖勒马,并为其指明方向,那么此人终将获得幸福。每一个体所成就的幸福,难道不是全民族幸福的一部分?(《人类史》第一卷,页XXXIII)

伊姆霍夫(Ulrich Im Hof)喜欢赋予他笔下人物以先驱的角色,他认为,伊瑟林属于“那个时代做出了重大发现的一群人中的一个,他们发现了人的灵魂”。[3] 伊瑟林的心理学“既不是对现有各种体系进行简单拼凑,也不是重复普遍的沃尔夫主义”,“伊瑟林体系中的一切都是亲身经历,亲自观察,亲自推断和研究”。[4] 即使不依靠伊姆霍夫的解读,通过阅读伊瑟林原著第一卷《人类心理学观察》(Psychologische Betrachtung des Menschen),我们已经能够了解到伊瑟林原汁原味的思想。伊瑟林的思想特别之处在于其概念工具系统的不清晰性,这完全是非沃尔夫主义的、另类的。伊瑟林人类心理学的阐释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奠定历史应该以人为对象的认识基础。按照伊瑟林,“谁试图利用现有的历史素材,必先得从哲学中认识其面对的对象”(页3)。何物创造了人之状态,并不能从历史中推导而出,而应由哲学导向的心理学予以求证。这意味着,人不应该仅仅是他的历史,人的历史还需要历史人类学去阐释。


对伊瑟林来说,历史哲学研究的出发点是“人的灵魂”,或者说是“人的意识”,即“各种驱使人行动的力量”(页4)。伊瑟林在书中首先阐述了“感官、想象力、记忆力、预见力和创造力”(页5-7),旨在通过“观察、经验、感性批判、玩笑、精神、美好的精神”(页8)持续提升“理解力、判断力和理性”(页10)。其后,伊瑟林阐述了“共同的、健康的理性”,以及“愚蠢”和“智慧”(页12-16),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从达至的高点上再回身俯瞰人的最初感官,如“惬意和不适”、“兴致勃勃”和“索然乏味”、“痛苦”、“细微的欢愉和不快”,以及“真实的欢愉”、“偏好”和“厌恶”、“贪婪”、“情感活动”、“欲望”和“激情”(页19-31)等人类体验。虽然伊瑟林的著作并没有明确阐述这些情感之间的相互作用,但我们依然可以认为,“理性”在伊瑟林的概念体系中占主导地位。伊瑟林在章节标题“人类行为的驱动之轮”下的一段话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相关柏拉图的著名三段式:

人为三重法则所制:感官激活人的内在本能和欲望,致其心生涟漪;想象点燃情感和激情之熊熊烈火;理性为意志指明方向,促人做出冷静决定。(页33)


1714年的巴塞尔


在我们看来,伊瑟林的人类学图式与鲍姆伽敦(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在《形而上学》以及沃尔夫(Christian Wolff)在《德意志形而上学》(Deutsche Metaphysik)里试图表述的意义相差并不大,但伊瑟林的贡献在于,他将个人的发展和群体的发展相提并论:

单一个体的人的历史都描绘着这一个体的特性、关系和变化,而这些特性、关系和变化使个体的状况和生活别具一格。哲学从此中得出易死者之幸运或不幸的基本规律;哲学从此中得出帮助人们找到通向真理和道德之路的规则。
人都会在完善的拟或不完善的社会中合而为一,这一普遍现象表明,要么自然的驱动力,要么高一级的理性,或者两者皆而有之,推动着人在社会生活中寻找更高的幸福。
每一个社会的历史,每一个民族的历史都使我们豁然,知其在多大程度上,通过什么方式,接近了其重要的终极目标,或者什么样的因素致使其偏离目标。从众多民族的命运中可以看出,文明状态和乡民规约形成了什么样的民族优点,又造成了什么样的民族缺陷。因此,人类的历史本质就包括了每个个体和全民族的一切。(页XXIX)

 按照伊瑟林的看法,个体从开始时的感官物逐渐爬升至更高级的理性生命——“但不管人的能力达到多高的程度,灵魂总是建立在无能力或弱能力的基础上,并逐渐发展,然后缓慢地提升到一个难以觉察的完善度”(页3)伊瑟林并不认为,个体可以通过与世隔绝的修炼完善自我,这与当时占主导地位的认识有本质的差异(斯巴尔丁1748年在《人之使命》一书中就对个体的自我完善进行了详述)(页33)。对于伊瑟林来说,个体的自我完善始终与其生活的共同体相关,与他人相关,人们只有“在社会生活中才可以找到更高的幸福”。而个体的行为又会对社会,甚至人种的发展产生作用。思辨——普遍历史哲学正是从人的去单子化的实践意义上来观察历史的,并认为,

对人类历史的哲学思考会理所当然地发现伟大的基本原则,而幸福的民族在一个美好时代可以依照这些原则获得超越前人的美满富足。(页3)

伊瑟林并不想借助《人类史》一书对历史进程进行记录,而是期望通过自己的工作为启蒙做一点实事。他希望自己的有限尝试能对哲人有用,并期望“人们能在真实的和智慧的原则指导下实施治国术,通过对未来美好时代的向往激活人类友善的灵魂”(页XXXI)。这句话成为思辨-普遍历史哲学众所周知的动机,它实际上是这一哲学的宗教动机

Lord Bolingbroke(1678-1751)
伊瑟林对人类历史的梳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不是简单的、了无新意的再现,而是试图透过历史叙事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也是古典学派、中世纪学者、人道主义学家在样本历史传记中采用的方法。普鲁塔克(Plutarch)、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波林布洛克勋爵(Lord Bolingbroke)就试图通过批评和赞颂伟人的行为而向统治者表达自己的思想,并期望统治者能最终做出自己的最佳判断。
但伊瑟林写作人类历史的目的并非是为了给巴塞尔统治者照一照道德和罪恶的镜子,或者为了让他们实施符合道德的政治。哲学的使命在于给出基本原则,根据这些原则判定短暂的生命幸与不幸。哲学的使命在于给出规则,以使短暂的生命更容易走上真实和伦理的路。伊瑟林在第一卷对人的个体如何组织进行了解释,但并没有完整阐述哲学的使命。在本卷里,哲学被扩展为历史哲学,它的任务不仅是为个体指出通向尘世幸福的道路,而是为整个社会描绘美好的未来。
当然,伊瑟林并没有将其著作视为解开普遍幸福问题的政治艺术或社会艺术,而是试图沿着迄今为止启蒙运动的路径继续走下去。他想将著作理解为对自己的要求,督促自己从历史中寻找进步的法则,并以不断完善这一法则为己任。另外,按照伊瑟林的启蒙思想,进步并非现成可供人任意挥霍。所以,伊瑟林向自己的哲学提出了这样的任务:理想个体的行为应置于较大的意义框架下,以便能够确证个人的行为会否对整体起作用。理想个体的行为如果在道德意义上是好的,它就会被纳入超个人的范畴,并获得价值(尽管伊瑟林暗示了“由恶至善图示”,但其理论尚不完善)。这也是样本历史传记常常赋予伟人行为的功能。直至18世纪中叶,宗教修身文学还一直运用这一思想,教育普通男子认识生命在更大范围内的意义。
启蒙运动晚期产生的历史哲学面向的目标人群与传统的、偏哲学的样本历史传记学的对象不一样。样本历史传记学的学说尽管也会进入市民圈,但其行为指向和正当性多为王侯统治者所接受和汲取,而不会成为一般拉丁语教师的行为规范。市民女、手工业者或者农民,不管他们有多么丰富的历史想象力,对他们来说,普鲁塔克的双重传记和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也不会在他们那里产生划时代的作用。伊瑟林的历史哲学则相反,他扬弃了样本历史传记式的只为精英写作的传统,反而面向着一个个“小人物”。伊瑟林因此发现了人类社会的文化史和社会史。这也意味着,他蔑视迄今为止流行的国家行为史、战争史和王侯家族史。如果我们将历史理解为整体和所有人的共同产品,那么每一个男人和每一个女人都应该作为广泛意义上的“人类”历史主体的一部分被要求,并承担责任。对历史的民主化[5]使每一个人都成为慰藉历史哲学传递信息的对象,而个人并无需在此中做出过特别的贡献。个体是启蒙运动的参与者,如果他有限的生命足够长的话,他还是进步的受益者。个体会得到保证,不管他的贡献大小,他在尘世所为都会对人种的发展做出贡献,偶然性嫌疑和无意义嫌疑都会得到豁免,而慰藉就是豁免的保证。
1784年的伯尔尼
在伊瑟林的哲学中,我们很少能找到具体的行动指针,伊瑟林只是告诫个体要把自己视为普遍整体中的一员,要将自己摆进历史进程中,并从此中获得慰藉和勇气。伊瑟林在1767年的图书预报中写道:“是激情促我写作这本著作”(页XXII),在书中他丝毫没有掩盖自己的愿望,他认为自己关于历史的思想能点燃激情之火。具体来说,他希望他的思想能激起1763年在瑞士成立的“真善之友社团”(Gesellschaft von Freunden des Wahren und des Guten)的成员的响应。面对社团成员,他这样写道:“你们应该研究人类的幸福和能使人治愈的科学及法律以及风俗”(页XXI)。伊瑟林相信,他的这本著作可以推动这个刚成立的社团(页XXI)。
在发表《人类史》一书前,伊瑟林在1764年便发表了“致瑞士人类友善社团”一文,文中他指出了哲人和立法者各自的任务: 

伦理学说和立法所针对的对象是人对幸福的获得。哲人关心如何发展人的义务及需求,为完成伟大使命做准备。为此,亟需细致建构灵魂,需要万事俱备,要求每一个人都具有沿着智慧设定的道路稳稳地走下去的能力。而欲使全民族,甚至只是民族的一部分达到这样的幸福状态,需要做得更多。现在所有民族都离我们期望看到的那一刻还遥遥无期。
弥补这一不足,系立法者的职责所在,其必须对放纵自我、不知自身利益的民众束之以绳,以捍卫全民福祉。(页XXIII)
值得注意的是,伊瑟林特别强调伦理学说和立法是获得幸福的保证。然而,他在这里没有对幸福进行进一步区分。由于伦理学说和立法涉及国家事务,似乎表明,伊瑟林考虑的是短暂的(尘世的)幸福,而根本没有将永恒的、彼在的幸福也考虑在内,因此偏离了自托马修斯(Chiristian Thomasius)以来形成的,将幸福划分为尘世出世幸福的固定概念。由此,伊瑟林似乎含蓄地提出了一个严苛要求,即哲学,或者说伦理学说,应该至少要在理论上既对此在也对彼在的幸福负责。鉴于以上认识,读者或许会在最后将伊瑟林做太过康德的解读——需要提醒注意的是,伊瑟林并没有像康德在《纯然理性界限内的宗教》一书中那样,明确将宗教缩减为品德教育。
虽然伊瑟林没有进一步解释幸福的意义,但我们还是可以读出启蒙家没有说出来的信条,即,只有伦理的生活作风和伦理思想才能让一个人配得上彼在的天堂幸福。在这里,他显然认同新词学,即认同斯巴尔丁的《人之使命》(Bestimmung der Menschen)。伊瑟林从1752年开始每逢新年都要毫不知倦地重读斯巴尔丁的这本著作。因此,他在相关段落中对人的“伟大使命”的再现与斯巴尔丁非常相似。所以,毫不奇怪,当虔诚的拉法特尔(Lavater)问伊瑟林:

您是以耶路撒冷之名被洗礼,还是斯巴尔丁为您被钉上十字架?[6]



伊瑟林的历史哲学可以被解读为对斯巴尔丁个人伦理完善思想的扩展。伊瑟林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历史空间,人在这一空间实现自我,这是斯巴尔丁所缺少的。斯巴尔丁的方案不接地气,缺少历史背景。在斯巴尔丁方案里,人是单一的个体,在无历史空间里实现个人的自我完善。因此,个体要达到伦理状态并不需要他人,他人不过是个体操练其伦理性的对象罢了。与斯巴尔丁相比,伊瑟林把“超个人——历史性”置于伦理范畴,从而对个体提出了新要求。在伊瑟林著作的导语里,伦理设计不仅是个人的事情,也是哲学品德教师和立法者(他们通常也是法律实施的监督者)的义务。

Catholic EOC Church

一方面,伊瑟林似乎想按照沃尔夫哲学原则追求哲学的普遍性:历史哲学要穷尽一切可能的知识,但同时又要保持哲学反思。伊瑟林加上去的后一句很容易被沃尔夫视作历史偶然性,从而归入实用知识一类。但无论如何,伊瑟林发明的思辨——普遍历史哲学扩展了哲学范畴,是沃尔夫哲学概念发展的直接的、必要的结果。因此,后沃尔夫“通俗哲学”最终使思辨——普遍历史哲学在哲学发展史上有了一席之地。


另一方面,伊瑟林的历史哲学也不会导致出现“忘记了偶然性”的异想天开。因为,伊瑟林从一开始就明确指出,如果不存在适当的条件,幸福和伦理就不可能达到。这一表述完全有别于斯巴尔丁的空想。斯巴尔丁认为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个人可以经过勤奋努力把控住伦理,即使出现了此在的不可抗力,人依然可以指望去到彼在补偿


什么时候才是“万事俱备”呢?这要取决于立法者是否愿意与指明前进方向的哲人站在一起。一般人大多辨别不清是非,往往在纵欲中寻欢作乐。只有立法者才可以做到对他们的行为严加管束,并强制他们为自己的“福祉”努力。


一方面来说,这里对立法者作用的描写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以怀疑人类学为前提:尽管人已经经过了哲学启蒙教育,但如果不对他采取强制措施,他仍有可能会在不和谐的本性中寻找那种幸福。个体很少能主动、不经社会约束、不依靠权威介入就找到预置在他天性中的理性,并通过理性控制其它与生俱来的本能,从而找到他在人格上的和谐。同时,人也不是因为“恶”才要被国家监管,并使用暴力方式被约束。相反,人本身具有较好的学习能力,他们需要的是严格的教育。而这项教育任务应由受到过品德教师教育的立法者承担。


从另一方面来说,由立法者来承担这一任务意味着,立法者应拥有专制统治权。也就是说,立法者的作用绝非仅仅是划定供人自由行为的范围,让人可以在这个范围内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假如人真的拥有了这样的自由,那么他一定会自我放纵、胡作非为。所以,立法者的根本任务应该是,看护“国民”的“福祉”。而国民在启蒙前并不会认识到自己的福祉所在,更遑论如何实现它。在本质上,伊瑟林对统治的理解是专制主义的。在这一政体下,立法者要对个体的幸福承担义务和责任。幸福不是各种力量任意角逐的游戏,幸福也没有被世外上帝或者超历史命运控制,那么,尽管有数不清的偶然因素影响,幸福还是可以努力实现的。


不过伊瑟林又补充道:

如果立法者不具有对人及其复杂关系的正确且详尽的认知,则他将无法承担这个任务。(页XXIV)
难道这一认知还不够复杂吗?哲学人之间有多大的区别?历史撰写人之间又有多大的区别?那该是多么简单啊,如果哲学人不在大多数的心理学学说里!历史撰写人又向专注的观察者展示了无穷的不同形象!(页XXIV)
从历史记录上看,关于人的哲学学说很可能是伪造的,因为这些学说并没有能力了解人的关系和人的存在的现实复杂性。按照伊瑟林,要是真心关心人和人的幸福,就要认真把人作为社会和历史的本质对待,而不是简单地从理论和空想中建构自然中的人。伊瑟林的宏图计划涉及哲学和历史的统一,在这一点上他和孟德斯鸠及伏尔泰的思想一致。这同时意味着,他摈弃了沃尔夫学派的理智建构主义,并向实证主义走出了关键的一步。另外,在激烈的论辩中,伊瑟林的历史哲学也反对卢梭关于在腐朽的人类社会影响之外,即历史之外,还存在着一个自然状态。甚至,伊瑟林根本就怀疑是否存在一个自然状态。
18世纪的巴塞尔地震

综上所述,伊瑟林的历史哲学扩展了智识界在沃尔夫之后对哲学的理解,即哲学不仅要对事物普遍性进行认识,也要研究人的实际生活状况。这也同时意味着,伊瑟林日益怀疑建立在纯正、先验基础上的及纯理论性的正统沃尔夫样板。在历史哲学的样目下,伊瑟林哲学要思考偶然性本身,而不像沃尔夫,仅仅思考只要是可能的事物。历史哲学的对象是具体的偶然——偶然,不仅仅是,只要它是可能的,而且它也是真实的。历史哲学要在传统的宗教模式之外,针对如何智识地、符合生活实际地解决具体的偶然,提供非常具体的帮助。历史哲学的作用在于,从一开始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内容的事物表象中挖掘意义。然后结合现实对其进行进一步地阐述,以便在立法者的帮助下使历史哲学不仅能为个体所用,也能为群体所用。尽管伊瑟林非常谦虚,却丝毫不会改变他是一个拥有伟大抱负的人。


                  


注  释



[1] Paul Wernle, Der schweizerische Protestantismus im XVIII. Jahrhundert, Bd. 2, Tübingen 1924, S. 179.


[2] Im Hof, Isaak Iselin und die Spätaufklärung, S. 96.


[3] Im Hof, Isaak Iselin und die Spätaufklärung, S. 207.


[4] 同上。


[5] 历史在这里是单数形式,但伊瑟林将其作为集合名词使用,用以统称众多历史。伊瑟林在表示人的形成历史之时,也使用集合单数名词Geschichte,如他在早期版本中使用了这样的句子:Der grosse Gegenstand der Geschichte ist der Mensch[史学的最大对象是人](页 3)。但当他谈及历史的事件报道和各历史片断,他多使用复数名词Geschichten(页45)。有关Geschichte一词的单数在19世纪下半叶的广泛使用情况详见Reinhart Koselleck。


[6] Im Hof, Isaak Iselin. Sein Leben, Teil 2, S. 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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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贾圣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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