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研究

诗人笔下的罗马



编 者 按

本文原题为《拟人化和典型化的罗马——公元5世纪早期诗歌中的罗马形象》,作者为罗伯茨(Michael Roberts),林振华译,刊于《经典与解释54:罗马的建国叙述》(娄林主编,北京:华夏出版社,2020年1月)。此次推送有所删节,有兴趣进一步研读的读者可查阅原书。



 Saint Ambrose barring Theodosius from Milan Cathedral by Anthony van Dyck

在罗马形象史上,有三位诗人居功至伟。一为克劳狄安(Claudius Claudianus)。此君约370年生于亚力山大港(Alexandria),但394年移居罗马。395年,普罗比努斯(Probinus)与奥利布利乌斯(Olybrius)出任执政官。为祝贺两位执政官,他创作了自己第一首拉丁语诗歌。不过他后来的诗歌,大多代恩主和皇帝霍诺利乌斯(Honorius)的宰相——汪达尔将军斯提利科(Stilicho)而作。对于塑造罗马形象尤其重要的,是他的执政官颂诗(396年、398年、404年献给执政官霍诺利乌斯,400年献给执政官斯提利科)、两部历史题材史诗(一部描写与非洲军阀吉尔多交战[De bello Gildonico,398],一部描写401-402年与匈奴王阿拉里克[Alaric]交战[De bello Getico,402])。克劳狄安最后一首有据可查的诗歌作于404年。此后,他就销声匿迹了,想必他不久便去世了。

二为克劳狄安同辈基督徒普鲁登提乌斯(Aurelius Prudentius Clemens)。据其自选集序诗透露,此君生于348年。他青云得路,功成名就后,辞官隐居,以诗才服务上帝。他有两部作品与罗马形象息息相关。两卷本《驳西玛库斯》(Contra Symmachum),成书于402 年或403年初,不过第一卷可能成书更早。诗集《殉教之冠》(Peristephanon)为殉教者而作,包括罗马的劳伦斯(Lawrence)(Perist. 2)、希波吕图斯(Hippolytus)(Perist. 11)、彼得与保罗(Perist. 12)、阿格尼丝(Agnes)(Perist. 14)。其中第9首与第11首涉及诗人的罗马之旅(约401或402年),但这很可能并非他首次前往京城。

三为鲁提利乌斯(Rutilius Namatianus)。他是思想传统的异教徒,414年出任市政官(praefectus urbi)。其诗《回乡》(De reditu suo)(部分已佚),描写了他417年从罗马返回高卢的回乡旅程。诗中描写了因近来外族入侵,致使意大利北部与高卢备受蹂躏的景象。不过,在开篇部分,作者热情洋溢地歌颂了永恒之城罗马,这种反衬总能产生更强烈的效果。毁灭与凄凉乃全诗主旋律(leitmotif),但作者对城市的挚爱,对罗马观念的执着,提供了可与之平分秋色的乐观色彩。

《回乡》书影

三位诗人笔下的罗马呈现出两种形象。有时,它化作女性,其特征彰显这座城市与帝国的实力与地位,同时彰显罗马城(Roman state)的当下语境。此乃罗马的隐喻形象。有时,基于某些独特的地形细节,罗马城浓缩于城市格局的轮廓之中。这个缩影与整个城市,乃是转喻(或提喻的)关系。兹举一个较晚的例子。暮年的保利努斯(Paulinus of Pella)在《圣餐》(Eucharisticos)中追忆往事。他提到,不满三岁的自己,曾于379年随父母前往罗马。他坦言毫不记得那次旅行。虽然缺少个人记忆,但他借维吉尔之言,描述了“恢弘的罗马城墙,城市四周的山峦,令其声名远扬”(Euch. 36-37)。这里,修饰语“恢弘”(inclita)(Aen. 6.781)和“罗马城墙”(moenia Romae)(Aen. 1.7)均出自维吉尔。一系列自然特征、城墙、山峦,以转喻的方式体现罗马,让读者不禁想起伟大的罗马史诗。将典型化的细节与维吉尔的记忆合而为一,正是本文所考察诗人的惯用手法。保利努斯无法想起年幼时罗马城的模样,但他追忆该城的技法,与熟悉真正罗马的诗人如出一辙。



拟人化的罗马

两种策略中,拟人—隐喻法的现有研究比较充分,兹简述如下。在克劳狄安的五首诗歌中,罗玛女神(goddess Roma)以叙述者形象出现:《执政官普罗比努斯与奥利布利乌斯颂》(Panegyrcus dictus Probino et Olybrio consulibus [Prob.] 75-173)、《吉尔多之战》(De bello Gildonico 17-212)、《驳欧特罗皮乌斯》(In Eutropium l.371-513)、《执政官斯提利科颂》(De consulate Stilichonis 2.223-407)、《第六任执政官霍诺利乌斯颂》(De sexton consulatu Honorii 6.356-493)。在第一首中,罗玛酷似密涅瓦,但像亚马逊女战士一样坦胸露乳(Prob. 84-89),这是古代艺术中常见的混合型女神。
Minerva, attributed to Jan Muller
克劳狄安的罗玛,明显反映出这一艺术再现手法的影响。诗人悉心揣摩女神的外表——举止、服装、手中的武器,视之为罗马境况的转喻标志。当遭遇饥荒的她恳求朱庇特抵抗非洲叛军吉尔多时,她的外表正契合其处境:面容枯槁,四肢羸弱,头盔不合适,盾牌破破烂烂,长矛铁锈丛生(Gild. 21-25)。朱庇特答应了她的请求,随即她不可思议地焕发神采(Gild. 208-212)。罗玛说自己上了年纪,打起仗来力不从心(emeritae… senectae,115),可现在她尽享青春活力。老妇人罗玛的主题(topos),对应罗马城与罗马帝国的古代。它可追溯至公元1世纪(14.6.3-6),但最充分的阐述见于阿米安努斯(Ammianus)。
罗玛的意象模糊不清,兼有地位恭谦和身体衰弱之内涵。该意象反复见于4世纪末5世纪初的文学,其中暗含衰落与更新之间的冲突。384年,就是否修葺胜利女神祭坛,西玛库斯与安布罗修(Ambrose)展开著名辩论。早在那时,两人便借拟人化的罗马代自己立言。如何巧妙体现女神的年龄,成了争论焦点(Symmachus Relat. 3.9;Ambrose Ep. 18.8)。在克劳狄安笔下,这一主题最充分的阐述见于《色雷斯之战》(De bello Getico,50-53)。诗人恳请罗玛起立(surge, precor, veneranda parens [起来吧,尊敬的先祖],行52),忘却老人羞于启齿的恐惧(humilemque metum depone senectae[把老年的羞耻与恐惧抛诸脑后],行53),因为斯提利科已经让罗马城摆脱了阿拉里克与西哥特人的威胁。罗马垂垂老矣,但而今对她的敬意,实出于眷依而非虔诚。克劳狄安替换了返老还童或神采焕发之功,对整个帝国的影响:“活力传遍帝国的所有肢体,疾病缠身的城市重获生机”(Get. 436-437)。
在克劳狄安的上述五部作品中,罗玛每次现身都像表演者一样致辞。这些致辞显然与代言(prosopopoeiae)的修辞传统息息相关,一如罗马在西马库斯与安布罗修笔下、在西塞罗(Cicero)的第一篇驳喀提林演说(17-18——祖国演讲)中、在献给马克西米安(Maximian)与君士坦丁(Constantine)的无名颂歌里(Pan. Lat. 7.10.15-11.4)的形象。克劳狄安笔下罗玛的大部分演说,要么以褒为主,要么以贬为主,这也契合其诗歌的基调。不过,《吉尔多之战》第17—127行除外。作为历史题材史诗,而非歌颂或谩骂之作,《吉尔多之战》更符合史诗规范。罗玛的致辞旨在让倾听者朱庇特,为她的衰弱愤愤不平,心生怜悯。唯有这篇致辞,没有面向地上的人类,而是天上的神祇,尽管朱庇特立即挑起一系列人间事端——派狄奥多西皇帝及其父(也叫狄奥多西),托梦阿尔卡狄乌斯(Arcadius)与霍诺利乌斯,催促他们对付吉尔多。
《朱庇特和忒提斯》(安格尔,1811年)
在其他四首诗中,罗玛均为凡人面前的祈求者——狄奥多西(Prob.)、霍诺利乌斯与斯提利科(Eutr.)、《执政官斯提利科颂》和《第六任执政官霍诺利乌斯颂》中的个人。对话者(诉愿人)与女神之间的屈从关系,反映了诗歌的颂赞本意。而罗玛的类似姿态,亦见于4世纪早期的颂歌(Pan. Lat. 7.10.5)。克劳狄安认真创造沟通神界与人界的叙事结构,让女神一展法力。根据诗人的想象,罗玛住在罗马城自己的神庙中。她从天而降,找到正在弗利吉都斯河畔(Frigidus)征战的狄奥多西(Prob. 100-12),或在波河(Po)北部安营扎寨的斯提利科和霍诺利乌斯,或独处米兰行宫的斯提利科(Cons. Stil. 2.270-74)。
女神到来时,异象相伴,彰显其威力。当她来到狄奥多西面前,“山岩震动三次,示意她的出现;面对她的神力,暗林也战栗不已”(Prob. 125-26)。在米兰,“她明亮的盾牌,令宫殿熠熠生辉,她的盔甲直抵天顶”(Cons. Stil. 2.276-77)。在霍诺利乌斯面前现身时,她驱散了周身的云雾,显出超乎常人的身材(Eutr. 1.390)。这些观念以及常用语言,是源于史诗的神显传统。不过,给人类行动赋予神性色彩及超人地位,其实也出于重要的颂赞目的。神人之间随意转化,神祇美化人间行动,这些令我们不禁想到,在斯塔提乌斯(Statius)以降晚期拉丁婚庆歌(epithalamia)里,神明有着相同的作用。
例如,在克劳狄安写给霍诺利乌斯与玛利亚(Maria)(斯提利科之女)的婚庆歌中,女神飞跃大海,来到皇宫,催促玛利亚与其皇族未婚夫成婚。虽然罗玛比维纳斯更有威严,但司职与之相似。维纳斯的座驾是天鹅车,而罗玛的座驾由其仆从冲动(Impetus)与恐惧(Metus)牵拉。史诗的降神机制,逐渐为其他炫技诗体裁(epideictic poetic genres)所袭用,以神话为名,表达庆贺之意。例如,试比较宁芙仙女,与斯塔提乌斯的Silvae和奥索尼乌斯的Mosella中的其他小神。
《维纳斯的诞生》(亚历山大•卡巴内尔,1863年)
克劳狄安的罗玛身上,代言的修辞手法、拟人的艺术传统、皇家浮雕中的神人同现、史诗与炫技诗诗学,统统融为一体。女神是文学之创造,而非崇拜之对象。拟人化的罗马少了对神性的渴求,故可以轻而易举地适用于普鲁登提乌斯的基督教诗歌。在《驳西马库斯》(Contra Symmachum)第一卷中,普鲁登提乌斯批判了罗玛女神崇拜(1.217-225)。跟其他祭仪形式一样,该崇拜希望潜移默化地影响年轻人,进而长久维持对异教神祇的信仰。不过,刚刚战胜篡位者马克西姆斯(Maximus)与欧盖尼乌斯(Eugenius)的基督徒皇帝狄奥多西,在撰写演说时,仍将拟人化的罗马,唤作“忠实的母亲”(fida parens,416)和“女王”(regina, 430)。在皇帝的督促下,通过其颁布的敕令,女神改过自新,而她布满皱纹的旧貌也逐渐换了新颜(l.506-508)。诗人反对把罗玛视为面向神祇的崇拜,但作为文学拟人形象,她可谓无懈可击。
在第二卷中,普鲁登提乌斯直接对准了西马库斯为恢复胜利女神祭坛所作的《抗辩书》(Relatio,行384)。西马库斯介绍了年迈的罗玛,呼吁尊重她古老的宗教活动。普鲁登提乌斯反对他的意见,但并不反对他的文学手法。再说,他自己也有所化用。他表示,西马库斯借其中一个角色(persona),让自己的不实之词更加可信,就像悲剧神话中戴面具的歌手。(此处用了persona,这表明普鲁登提乌斯把演说视为代言,而代言的拉丁译法之一就是fictio personae,语出Quint. 9.2.29)。在普鲁登提乌斯看来,罗马帝国乃为基督教降临与传播而设的天造之体。狄奥多西的改革象征这一过程的最终胜利。因此,他反对把罗玛塑造成虚弱的女性,不得不屈尊向皇帝请愿(2.640-648)。罗玛向两位信徒阿尔卡狄乌斯与霍诺利乌斯表达不满(2.769),并歌颂了城市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基督教军队在波伦提亚(Pollentia)之战中刚刚取胜。
和克劳狄安一样,普鲁登提乌斯运用视觉意象和转喻细节,反映城市的地位。在基督徒皇帝治下重生后,罗玛的华发再次变成金色(2.656-58)。她依然带着头盔,但上面多了橄榄枝,绿色的叶环也遮住了剑带。女神身上武装的细节,普鲁登提乌斯均予以讬寓解读。虽然她仍全副武装,准备对外战斗,但那些武器装点了绿植,因为它们不再用来迫害无辜的基督徒(2.661-668)。
普鲁登提乌斯对该形象的运用,更令人惊奇,因为在书的前半部分,他批评另一拟人化形象——胜利,认为这是诗人与画家的愚蠢造作之物(2.31-60),他们“用虚构的肢体,炮制出没有肉身之物”(2.58)。他强调,战场上的胜利并非女神之功,而是骁勇善战的罗马士兵拼来的。同样,他把罗马城等同于罗马人民(1.569-571;2.443-444:“我把这类人称为罗马——我相信,他们是城市之魂,/而不是徒有其表的侍卫”),尤其是元老阶层。不过,这一态度没有贯彻始终。对于普鲁登提乌斯这样的罗马爱国者,罗玛女神的共鸣过于强烈。她既非女神,又非叙述中的施事者,一如克劳狄安笔下遵从史诗与炫技诗先例的女神。不过,作为普鲁登提乌斯的代言人,拟人化的罗玛仍然是强有力的修辞工具。为了使女神外貌符合其基督教论述,普鲁登提乌斯从符号上独出心裁,于是,罗玛的举止、服装、武器的转喻细节,均可作隐喻和意识形态的解读。

在鲁提利乌斯眼中,罗玛依然是女神(1.79),是美颜倾城的女王(1.46)。虽然她默不作声,但作者为她献上长篇颂歌,倾吐爱慕之情,其炽烈程度,远超克劳狄安的任何作品。诗歌的感染力部分得益于气氛的烘托:主人公向心爱的城市泪别。不过,时代背景也凸显罗马的伟大。世纪初创作时,鲁提利乌斯的文字尚弥漫普鲁登提乌斯式一厢情愿的乐观情绪;可罗马被阿拉里克占领,又为鲁提利乌斯的故乡高卢侵略后,这种情绪便不复存在。罗马的建城传说(1.67-72)、帝国成就(1.71-92)、楼宇丰碑(1.93-114),以及拟人化的河流与部族的贡品(1.145-154),都成了信条而非毫不动摇的信念。

鲁提利乌斯的罗马赞歌结尾处,作者祈求前往高卢的路途一帆风顺(1.155-158)。整部赞歌的基调看似如此,但前一部分其实更加重要,即希冀近来遭遇国难的罗马东山再起。该部分首先以传统转喻的方式,细致刻画了拟人化的罗玛:

罗玛,扬起你的月桂头饰,


        用年轻的青丝再次装点你衰老的圣发;


愿金色的城冠在髻顶上闪耀,


        愿金色的盾牌永远熠熠生辉。


藏起你的伤痕,抹去你的屈辱;


        对痛楚一笑了之,你的伤将很快愈合。(1.115-120)

头发与武装再次表明罗马的境况。在第一个对句中,鲁提利乌斯特意把嘉奖给胜利者的月桂冠,跟年轻人靓丽的秀发合而为一。月桂头饰(crinales lauros)既可指“以月桂饰头”,也可指“月桂发型”(即编成月桂的头发);青丝(virides… comas)既可指“年轻人的头发”,也可指“绿叶”。通过这种方式,鲁提利乌斯以罗马的返老还童,暗示它重夺军事霸权(以胜利者佩戴的月桂冠为象征)。在第二对句中,罗玛兼具战士与女王的特征——金城冠与盾牌。两者金色的光辉再次反映出女神的实力与地位。类似例子亦见于奥索尼乌斯(Ausonius)的“金色罗马”(aurea Roma)(Ordo Nob. Urb. 1)、克劳狄安(Fescennina de Nuptiis Honorii Augusti 2.19)和普鲁登提乌斯(Apothesis 385, C. Symm, 2.1114)。
拉斐尔《教皇利奥一世会见阿提拉》
最后,在第120行,鲁提利乌斯为拟人化的罗玛增添了新细节,呼应那个动荡年代的罗马城与罗马帝国。在克劳狄安(Gild. 21-25)笔下,罗玛因受吉尔多断粮威胁而忍饥挨饿,羸弱不堪。不过,当朱庇特答应其请求,她整个人立刻焕发神采(Gild. 208-212)。在鲁提利乌斯笔下,罗马城遭受的伤痛(行119)就如她身上的伤痕一样,随时光流逝,将逐渐愈合。以自然愈合的过程作比,言外之意,康复可能极为漫长,伤得越重,耗时越久。这肯定不像克劳狄安诗歌所言,迅速复原。多布尔霍费尔(Ernst Doblhofer)指出,鲁提利乌斯从心理学角度解读隐喻:abscondat[藏起]有“忘却”之意,而contemptus… dolor[痛楚……一笑了之]则强调对新生的正确态度。它与deleta iniuria[抹去屈辱]的语法与句法结构相似,故可断定,它也应该具有心理学含义。
罗马需要时间来疗伤。鲁提利乌斯的诗歌可视为这一心理疗伤计划的一部分,尽管有些模糊不清。诗人并未自豪地宣称,罗马城一定会重获新生,但用祈使句,用祈求虚拟式,以更合理的口吻,表达自己对未来的期许。历史已经表明,罗马总是越挫越勇,这正是它的自信之源。罗马高高地昂起头,重新展示符合“世界首府”(caput orbis)称号的高大挺立的姿态。这里的罗玛形象,不受帝国政治环境或宗教论战的影响。对于鲁提利乌斯这样的高卢罗马贵族,它依然具有号召力。不过,该拟人化形象带着创伤未愈的不祥之征。克劳狄安和普鲁登提乌斯都借颂歌,谈及唯有斯提利科(Cons. Stil. 2.204-5)或狄奥多西(C. Symm. 1.14-18)才能治愈的创伤。鲁提利乌斯对领袖则没有类似期许。想来,他寄望于拟人化罗玛的康复与复原能力。

拟人化的罗马——转喻、提喻与主题


罗马的城墙与山丘

佩拉的保利努斯描绘罗马地形时,只需指出两个特征——城墙与山丘,此二者足以代表整座城市。墙、山合写,可追溯至维吉尔的《农事诗》(Georgics,2.534-535):“该城城墙环抱其境内七座山丘”(参Aen. 6.783)。其最简洁的表达方式,见于1世纪斯塔提乌斯为斯特拉(Stella)与维奥伦提拉(Violentilla)作的婚庆歌(“七重……罗马的城墙”);维纳斯将该城描述为“帝国的拉丁首府”(Silv. 1.2.191-92)。保利努斯很可能受其祖父奥索尼乌斯影响(后者写过“得意的/罗马之城墙”,Prof. Burd. 6.15-16)。
维吉尔《农事诗》书影
事实上,在4世纪末5世纪初的诗歌中,“城墙”(moenia)的转喻用法比较罕见。这或许是因为该特征并非罗马所独有。古代晚期的许多城市都有城墙。例如,在《第六任执政官霍诺利乌斯颂》里,克劳狄安称赞斯提利科重建奥勒留城墙,但他一如既往地将城墙,同建城或城市的早期历史关联起来。普鲁登提乌斯仅两次谈及罗马城墙,一次是写狄奥多西从城墙上得意洋洋地俯瞰江山(C. Symm. 1.410-11),另一次是写迫害者“不再满足于始终以义人之血,涂染崇高的罗马之城墙”,遂把希波吕图斯押出城献祭(Perist. 11.43-44)。普鲁登提乌斯将迫害,视为罗马从崇高地位堕落。Celsae intra moenia Romae[崇高的罗马之城墙]这个说法袭用《罗马颂歌》,但humum[土地]与celsae[崇高的]同时使用,加之具有贬低意味的迂说humum… tinguere[涂染……土地],则意指迫害者的行为让罗马城蒙羞。最后,鲁提利乌斯笔下只是在谈到给城市引入高架渠的时候,才提到城墙(1.101-104)。
罗马的山丘意味比较宽泛。维吉尔描写厄凡德尔(Evander)在罗马未来城址安营扎寨时,涉及山丘的部分就占了很大篇幅(8.53,216,305)。迪尤尔(Dewar)指出,斯塔提乌斯频频提到罗马的山丘,克劳狄安大概也受其影响而效仿之。维吉尔描写地形的一大特点,亦得到后世作家的独特回应。他写道,舞蹈祭司(Salii)对赫拉克勒斯(Heracules)演唱的赞歌,在周围的群山中回荡(“整个树林飘荡着他们的歌声,山丘也发出回响”,Aen. 8.305)。当年,英雄的牛群应该就在那片山上低吟(8.215-116)。自然以合鸣(concentus),呼应祭司的赞歌,传递神之崇拜的和谐(consensus)。
人与自然、声音与方位的这种统一,为颂歌所借鉴。贺拉斯(Horace)曾写道,“你先祖/居住的河流两岸,还有梵蒂冈山,/那时都传来快乐的回声,仿佛/也把你颂赞”(Carm. 1.20.5-8)。在拉丁颂诗中,自然往往配合皇帝出场(如6.22.6, 11.9.1-4和15.4)。不过,将该主题发挥至极致的,要数克劳狄安的执政官颂诗。早在写给普罗比努斯与奥利布利乌斯的颂诗中,克劳狄安就详论维吉尔笔下的舞蹈祭司之赞歌。狄奥多西差人前往罗马,宣布执政官任命。歌队随即唱起歌来,他们和着节奏拍手,声音在周围的群山中回荡了七次(Prob. 175-176)。克劳狄安袭用了维吉尔式的诗行结尾“群山……回荡”(collesque…… resultant,Aen. 8.305)。他保留了每个词在行中的位置,但把分句扩展为两个诗节。自然与人的声音,在统一整个罗马的喝彩中合而为一,经罗马七山的衬托,为歌队所唱出。它不禁让人注意《埃涅阿斯纪》)中,罗马舞蹈祭司的原始仪式与4世纪晚期环境的主题关系。
Virgil Reading the Aeneid to Augustus, Octavia, and Livia by Jean-Baptiste Wicar
在另一些诗中,克劳狄安将同一主题,用于更鲜明的仪式背景。譬如《第六任执政官霍诺利乌斯颂》——霍诺利乌斯面对大竞技场(Circus Maximus)里的民众:

他尊重的民众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欢呼声回荡空谷,响彻天际,


回声把奥古斯都的名字传遍七座山丘。(6 Cons. Hon. 615-617)

这段文字的两个分句,突出了那个场面的特点。第一个分句按照由下到上的顺序描写,句眼是行尾的aethera vallis[空谷]——声音从低处传至高处。第二个分句则强调大家不约而同地(行尾的unaque totis)欢呼。维吉尔两次如此描写罗马建城,即“该城城墙环抱境内的七座山丘”。晚期罗马的仪式,便以这种方式重新举行,并通过维吉尔对建城的权威描述,宣示自己的合法性。
斯提利科的到场(adventus)也激发了民众的类似热情。诗人问道,“多少次穆尔西亚谷(即大竞技场)把你的名字送上天际,/又让其在阿文丁山与帕拉丁山回荡?”(Cons. Stil. 2.404-5)。作者构想了一模一样的仪式,而且同样强调声音从山谷传至天际。不过,地形方面倒别出心裁。例如,帕拉丁山与阿文丁山取代了七座山丘。为此,克劳狄安打消了借机统一民心的想法。他强调,民众爱戴斯提利科,在等待执政官到场时,他们个个急不可耐。这种焦急情绪不但按时间,而且按地点的顺序呈现——弗拉米尼安大道(Flaminian Way,行397)、品奇亚山(Pincia culmina,行401)、庞培剧场(Pompeiana… proscaenia,行403),以及最后的穆尔西亚谷。罗马的这小段路线勾画出民众的期许,表达了他们对将军到场的热切期待。尤其是398-99:“多少次骗人的尘土让满心欢喜期待你随时到来的民众失望”,类似思想可见Verg. Ecl. 8.108。Auson. Ep. 24.116-24在类似语境下,运用与之相仿的路线(包括维吉尔的引文),营造出这种惴惴不安的情绪。
古罗马竞技场
再来看一下基督教诗歌。为了替基督教辩护,诺拉的保利努斯(Paulinus of Nola)在其诗集《寿辰》(Natalicium)(为405年圣菲利克斯节而作)的第十一首诗中,运用同样的主题。作者描写了罗马为殉教者彼得与保罗举行的祭礼:

圣歌队唱着永恒之主的赞歌,歌声响彻天际,


卡皮托利欧山亦为之震颤。


枯槁的幻影在空旷的神庙中战栗,


神音使之头晕,基督之名使之目眩。(Carm. 19.67-70)

礼拜的歌声直抵天际(但没有传回),震撼了卡皮托利欧山(incusso;对比 Recussum,Cons. Stil. 2.405),高扬基督之名,这与奥古斯都或斯提利科的名字形成鲜明对照(6 Cons. Hon,617;Cons.Stil. 2.405)。每一处细节都令人想起克劳狄安的类似主题。尽管这段文字写到罗马地形(神庙战栗,幻影颤抖),但其实反映了基督教必然战胜异教的信念。

俯瞰罗马

为庆祝斯提利科凯旋进入罗马,克劳狄安向将军本人展现城市全景:

请您环顾七山,


它们的闪闪金光与阳光争辉,


看看布满战利品的拱门、直插云霄的


神庙,以及一次次胜利铸就的成果。


请用您惊奇的双眼,衡量


您庇佑并守护的城市之伟大。(Cons.Stil. 3.65-70)

这里的“直插云霄的神庙”(aequataque templa/ nubibus),不禁令我们想起维吉尔,他也描写过厄凡德尔治下罗马城里星星点点的房屋。后来(即维吉尔时代),城市屋脊与天际齐平(“今天强大的罗马……摩天的高大建筑”,Aen. 8.99-100)。克劳狄安典型化的城市景观,出自维吉尔,同时又宣称与奥古斯都治下的罗马,以及此前传说中厄凡德尔最早的定居一脉相承。
罗马建筑的光辉,尤其是其金色屋顶,可与阳光争辉,或“令临近的星光失色”(Cons. Stil. 3.133-34)。观者亦为之目眩(attonitis… oculis)(Cons. Stil. 3.70)。在后来写给霍诺利乌斯的颂诗中,克劳狄安重写了《执政官斯提利科颂》第三首中的两段文字,并更加充分地描写这类耀眼建筑的观感:“视线为金属光泽所遮掩,/目眩之余,竟连金子也分辨不出”(6 Cons. Hon. 51-52)。这种效果堪比神明降临,皇帝驾到,或者来世的神性光环。在颂赞中,罗马的光辉有助于凸显颂赞对象的荣耀。回头看一下《执政官斯提利科颂》3.65-70,尽管斯提利科惊异于罗马的景观,但他是城市的恩主和救星。此后,当作者再次称颂罗马时,更鲜明地说明了该城与斯提利科的关系:

执政官大人,神明的挚友,您如此护佑这座城市。它比天下所有国度都要强大。眼目无法穷尽其疆域,灵感无法畅言其魅力,声音无法表达对其赞美。它的屋脊金光闪闪,与星光同列,与星光争辉。(Cons. Stil. 3.130-34)

View of the Pantheon, Rome by Ippolito Caffi
斯提利科的形象背后,隐现着卢卡努斯(Lucanus)的朱庇特:“至尊神从塔尔皮亚岩俯瞰城墙”(1.195-96)。克劳狄安把斯提利科称为“神明的挚友”(proxime dis,即最接近神的),这正暗示了卢卡努斯对至尊神朱庇特的祈求。不过,两位诗人运用prospicis的方式有所不同。在卢卡努斯的诗中,该词引导宾格,取“俯瞰”之义;在克劳狄安的诗中,该词引导与格,取“护佑”之义。当然,克劳狄安并非从不使用prospicis的第一个含义。执政官意味着监督、治理,故prospicis接夺格时,与其本义相契。不过,proxime dis可据语境解读,即神明的左右,有高高在上之意,即从高处俯瞰全城(prospicio接宾格时作此解)。罗马伟大,其执政官崇高,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也次第分明。换言之,罗马傲视群雄,乃得益于执政官高屋建瓴的监督。
罗马金色的屋顶,跟上方响晴的天空相映成趣,这种俯视的城市景观往往出自从高处远眺的观者。当克劳狄安重写《执政官斯提利科颂》第三首,皇宫以转喻的方式代表皇帝本人,俯瞰城市的广场和祠庙(“昂起高悬于脚下广场的头颅/俯瞰周围众多神庙;众多神祇的瞭望塔/环立四周”,6 Cons. Hon. 42-44)。在《驳西马库斯》第一卷中(C. Symm. 1.412-414),普鲁登提乌斯采用了同样的主题,但旨在反对异教。狄奥多西远眺罗马城,可城市没入浓浓的黑暗之中,由于空气污浊,天上的亮光无法照到七山(“他望着黑云笼罩的城市/没于夜色之中;混芒的空气/把澄明的天空与七山隔绝开来”)。
当皇帝向城市讲话时,普鲁登提乌斯把污染的城市,转化为鬼魅般的拟人化形象,她戴着金饰、宝石,但四周迷雾缭绕,故难以觉察:浊气和微光令她的首饰黯然失色,异教祭礼的浓烟模糊了她的王冠,异教崇拜中的幽魂和黑色偶像在她身边缭绕(C. Symm. 1.415-424)。狄奥多西请求罗马昂首起立,目视明亮的天空,即放弃异教崇拜,改信基督教(C. Symm. 1.425-426)。
普鲁登提乌斯对该主题的重写,多少印证了《驳西马库斯》第一卷的写作时间为公元400年以后,即晚于克劳狄安的斯提利科颂第三首的成文时间。或许,普鲁登提乌斯只是简单重写类似主题,但他运用的不少桥段,与克劳狄安的诗歌相仿,这表明两者关系紧密。普鲁登提乌斯跟克劳狄安一样,胪列大量金制贵重的战利品;不过,七山在后者笔下金光闪闪,在前者笔下却一片灰暗。克劳狄安重写时引入的细节,与普鲁登提乌斯遥相呼应。普鲁登提乌斯提到,罗玛女神身边飞舞着黑暗的灵魂与漆黑的幻影(C. Symm. 1.424)。而克劳狄安用了“直插云霄的神庙”(3.68-69),这段文字显然受普鲁登提乌斯的影响:“流云缭绕的雕塑/以及簇拥于浓浊天空的神庙”( 6 Cons. Hon. 46-47)。克劳狄安把普鲁登提乌斯诗中不祥的“黑色幻影”,换成了雕塑(可能在神庙的屋顶上)。普鲁登提乌斯抱怨,空气“混芒”(turbidus,C. Symm. 1.413)而“浑浊”(spissus,C. Symm. 1.421)。在克劳狄安诗中,天空亦“浓浊”(densum),但并非因为异教污染,而是“神庙簇拥”所致。普鲁登提乌斯的措辞掷地有声,这多少归功于绝妙的拟人化罗马形象。
The Good Shepherd lunette, Mausoleum of Galla Placidia, Italy
相比之下,克劳狄安描写城市实景及其光彩之处,描写雕塑、神庙,没有使用拟人手法。实际上,他借分词volantia[飞翔的]和stipantibus[充满的],以活物喻建筑,同样令场面栩栩如生。在克劳狄安看来,罗马城里的名胜乃审美对象,而非崇拜的地点或对象,这也与普鲁登提乌斯所见略同。《驳西马库斯》第一卷中狄奥多西演说末尾,皇帝高呼斩断雕塑的异教关联,让艺术品摆脱宗教崇拜,成为“国家的装饰”( C. Symm. 1.504)。
鲁提利乌斯对罗马胜景的描述,与克劳狄安一脉相承。他谈及“布满战利品的高地”( 1.93)(比作群星[94]),并且描述了观者的迷惑之感:“金光闪闪的神殿令人目眩”(1.95)。在把罗马拟人化时(上述引文),他与普鲁登提乌斯(C. Symm. 1.412-26)的做法如出一辙。两位诗人都让罗马昂起头来(C. Symm 1.425;Rutilius 1.115),分别面对异教崇拜的污染(普鲁登提乌斯)和新近的劫难与军事失利(鲁提利乌斯)。普鲁登提乌斯的罗玛,其金冠为异教祭祀的烟雾所遮蔽(C. Symm. 1.421-22)。鲁提利乌斯则反其道而行——罗玛的金冠熠熠生辉,火焰不停地从她的金盾上冒出。
不过,鲁提利乌斯临行前,从奥古斯都门(Portus Augusti)最后一次回望罗马城;心潮澎湃的他,留下了对罗马城最别具一格的描写,与普鲁登提乌斯的视角形成鲜明对比。罗马化为若隐若现的幻景,逐渐从地平线上消失。城市的真实轮廓淡出了诗人的眼帘,但光晕依旧高悬城市上空(至少以心灵之眼看来):

看烟雾,我并不知道那个地方


    是帝国之巅、世界首府


(虽然荷马盛赞轻烟的痕迹,


    当它从心爱的家园飘到星空),


但一条亮线和澄澈的天空


    指明了七山上耀眼的屋脊。


那里,恒星永照,而看起来


    罗马为自己创造的白昼更为明亮。(1.193-200)

罗马上方没有烟雾,只有澄澈的天空和更为明亮的白昼。这里的措辞依然有别于普鲁登提乌斯的描述——浓浊的空气隔绝了阳光和七山(C. Symm. 1.413-414;参Rutilius 1.197-198)。鲁提利乌斯显然袭用了《奥德赛》(1.57-59):奥德修斯(Odysseus)渴望回到故乡,渴望见到家里的炊烟。不过,鲁提利乌斯没有让烟雾笼罩罗马,这可能也受普鲁登提乌斯影响(他认为异教崇拜的乌烟笼罩着罗马)。鲁提利乌斯眼中的罗马,观自远处,故与其前辈的截然不同。他不断回望罗马城,直至七山轮廓淡出视线(1.189-190)。该场景恰如爱恋者看着心上人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
唯一区别在于,这里的爱恋者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心爱之物,而非离他远去的心爱之人。每逢此时,爱恋者的感觉都是异乎寻常的灵敏。鲁提利乌斯紧盯心爱的罗马城。他坦言,自己之所以依旧看见城市的轮廓,或许是因为情感至深产生的幻觉(1.192)。同样,他的耳畔依稀听见罗马竞技场或剧场的欢呼声回荡天际,“哪怕那声音的确传到他的耳边,或是一厢情愿所致”(1.204)。过去,诗人会在民间节日上,赞美普照罗马的光芒以及声音的和谐。鲁提利乌斯为这种言辞,赋予特殊的情感内涵,即踏上旅程的爱恋者在远处的所见所闻。他强调感觉不甚可靠,这也与全诗的模糊相契合:《回乡》究竟是赞美罗马一如既往的伟大,还是哀悼无法重现的岁月?

台伯河

在罗马城的象征性布局中,台伯河占据着独特位置。斯塔提乌斯三次将罗马七山同台伯河合而为一,作为整个城市的提喻说法(Silv. 1.2.144-45,1.5.23-24,2.7.45)。有一篇无名氏作的君士坦丁大帝颂(庆祝皇帝在米尔维安大桥[Milvian Bridge]战役取得胜利),展示了台伯河对古代晚期读者的某些意涵。演说者称颂“神圣的台伯河,你曾为客居此地的埃涅阿斯献计献策,你是被遗弃的罗慕路斯的下一位拯救者”;河流运送必需品,为罗马提供养料,环抱城墙,为罗马提供保护(Pan. Lat. 12.18.1)。
母狼哺育罗慕路斯与雷慕斯
台伯河不单具有地形意义,更唤起罗马早期历史中弥足珍贵的传说。颂赞者回忆道,在《埃涅阿斯纪》中,河神向埃涅阿斯托梦,命其联手厄凡德尔(Aen. 8.31-67)。说起台伯河,我们肯定会记得,罗马缔造者罗慕路斯与雷慕斯(Remus)的出生与孩提时期——有人欲使其葬身河底,可河水消退,两人遂留在干燥的高处(Livy 1.4.3-6)。在伊利娅(Ilia)(= Rhea Silvia)的传奇中,双胞胎的母亲成为河神的妻子(Hor. Odes 1.2.17-20)。
在克劳狄安的颂赞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深谙台伯河的意涵。拟人化的罗玛手持盾牌,上面画着罗慕路斯与雷慕斯、战神玛尔斯、台伯河(以“虔诚之水”[pius amnis]代称),以及哺育那对双胞胎的母狼(Prob. 96-97)。整个画面浓缩了罗马的建城传说。罗玛女神手持这块盾牌,意在表明,她认为自己的伟大之处,源于一系列建城事件。
同样,克劳狄安使台伯河化作人形,在执政官就职典礼上,歌颂普罗比努斯与奥利布利乌斯两兄弟。至于向河神发表的演说,这位古代晚期诗人沿袭了维吉尔的用法。他描写台伯河的形态,其中一处借鉴了那位奥古斯都时代的前辈——两位神祇头上都带着芦苇(或以芦苇为发),尽管从思想角度看,这段文字更切近奥维德(Ovid)《变形记》(Metamorphoses)中对南风的描写。这里,台伯河并未直接参与人的活动;他的作用是帮助诗人唱赞歌。他宴请各路河神,共贺兄弟出任执政官——民众在城里庆祝,他们在天上庆祝。台伯河是罗马城的提喻说法,承载了该城传奇的历史。因此,台伯河神最适宜嘉许普罗比乌斯与奥利布利斯,体现历史与现在的传承关系。作为传承(continuity)之提喻表述,台伯河神穿着妻子伊利娅(另一对双胞胎罗慕路斯与雷慕斯之母)编织的斗篷(Prob. 224-25)。
台伯河
在克劳狄安的其他诗歌中,台伯河近似甚至某种程度上代表罗马城(Get. 578;6 Cons. Hon. 11,365; cf. Prudentius, C. Symm. 2.871)。鲁提利乌斯亦将台伯河刻画为拟人化的神祇。诗人认为,河神的芦苇头饰乃胜利的花环;此前,他强调罗马昔日强大的军事实力,故两者相互呼应(1.151)。放眼古代晚期诗人,唯有他跟君士坦丁大帝颂的作者一样,把河流视为罗马城的养育者和补给者:他祈求台伯河顺流而下,送来乡村丰富的物产,顺流而上,送去大海丰富的海产(1.153-154)。彼时的意大利无法保证正常的商业活动;诗人希望,河流能满足罗马的需求(“罗慕路斯的女婢懂得借水之力”,1.152)。为此,他将罗马城与台伯河分而视之,摒弃了克劳狄安以河代城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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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肖炅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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