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者 按
引 言
如果要问在诸多古希腊神话中谁最为人津津乐道,美杜莎(Medusa)必定是其中之一。美杜莎是三头兽怪物戈尔工(Gorgon)中的一头,也是唯一会死的一头。她最出名的就是那双眼睛,它能使与其对视之人瞬间石化而亡。
关于美杜莎的故事几乎人尽皆知:在古希腊神话多数主流版本中,美杜莎是被珀尔修斯(Perseus)割下头颅死去的。这位英雄在前往怪兽驻地时获得了雅典娜的帮助,他使用女神赠送的镜子避免了直视美杜莎的石化之眼,因而成功杀死了她。尽管头颅被割下,还滴着鲜血,美杜莎的力量却并未因此消减。在她死后,这位怪兽石化的魔力仍然留存于世,因此她的头颅不仅作为武器在珀尔修斯神话中为这位返程的英雄杀敌万千,而且还最终被女战神雅典娜接受,镶嵌在了她的盾牌中央。从荷马开始,美杜莎就已经出现在建筑与钱币上,一直到罗马时期,美杜莎仍然是诸种古希腊罗马艺术所偏爱的神话人物。贯穿几个世纪,在古希腊罗马的各个角落几乎都出现了美杜莎如魔咒一般的身影,因此美杜莎可谓是伴随了整个古希腊罗马文化的兴衰。
▲ 图一
短颈单柄球形瓶,美杜莎头像
约公元前650 年
伦敦大英博物馆藏
▲ 图二
陶盘,美杜莎头像
公元前590/80年
沃尔特斯美术馆藏
▲ 图三
青铜装饰,美杜莎头像
约公元前2世纪
锡拉库扎帕拉佐洛-阿克雷德历史博物馆藏
▲ 图四
马赛克地砖,美杜莎头像
约公元1世纪
那不勒斯博物馆藏
从古希腊的古风时期到罗马时期,在长达千年的岁月里,美杜莎的形象变化之大,塑造之饱满,大约是其他任何神话人物都无法相比的。从绘画与雕刻来看,美杜莎不仅从面目狰狞的怪物(图一、图二)变成了貌美纯洁的少女(图三、图四),而且她的性别也由近乎男性变为了纯女性。因此,尽管统摄美杜莎在内的三头怪物戈尔工的名字Γοργώ在希腊语中源自γοργός[恐怖的、可怕的]——这就从词源学上勾勒了美杜莎的丑恶面相——这位神话人物的形象在艺术史上却比这个术语所暗示的意涵要丰富得多。
十九世纪末著名的德国古典学家罗彻斯特(Wilhelm Heinrich Roscher)为美杜莎形象的转变研究作出了奠基性的工作。他将戈尔工/美杜莎的形象变化划分为早、中、晚期三个阶段。根据罗彻斯特,早期戈尔工(“古风戈尔工”)指在公元前八世纪到公元前四世纪之间的神话形象。此时的戈尔工呈现的面容以恐怖为主,眼睛硕大,青面獠牙,男性特征突出——如果不是一个男人,也至少是男女同体——常伴有胡须的装饰(图一、图二、图五)。
陶壶,美杜莎全身像
公元前550/40年,伦敦大英博物馆藏
中期戈尔工(“过渡时期的戈尔工”)在公元前六到公元前二世纪之间,一面与早期戈尔工衔接,另一面与晚期戈尔工衔接。这个时期的美杜莎形象继续延续了早期诸多的恐怖元素,但明显的是,其野蛮形象被大大削弱了:胡子消失,女性特征开始加强,头发明显出现龙蛇的意相(图二、图五、图六)。
▲ 图六
双耳细颈瓶,珀尔修斯杀死美杜莎
公元前450/40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晚期戈尔工(“美丽的戈尔工”)指公元前四世纪以后的戈尔工,在这个时期美杜莎的形象进一步丰富,甚至充满张力。一方面,从早期开始就被突出为主要特征的恐怖形象继续得到了保留,而另一方面,美杜莎的女性形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化,在诸多艺术塑造中,这位怪物被呈现为美丽动人的青春少女,甚至柔弱而没有攻击力(图三、图四)。
罗彻斯特的分期至今为大多数主流学者所采用,关于美杜莎的经典研究也大都基于这一基本认识展开。然而,尽管学者对美杜莎形象的变迁早有共识,但关于美杜莎形象转变的内在原因,艺术与考古学界却一直没有找到一个逻辑贯通的解释。对美杜莎形象理解的一个难题是:尽管在古希腊艺术史中,从古风时代到罗马时期,的确存在一个艺术风格总体变化的潮流,在此潮流中,许多神话人物的形象,典型的例如狄奥尼索斯,都在某种程度上经历了一个美化和年轻化的过程(参见图七、图八),但为何单单美杜莎的变化会如此剧烈——她不仅在艺术风格的意义上变年轻、变美丽,而且其性别的呈现(由男到女)、主要形象特征的表现(从强势的怪兽到弱势的女孩)都经历了堪称天翻地覆的变形?美杜莎形象的变化显然已经大大超出了传统图像学可以解释的范畴,单单从绘画技艺、艺术风格等角度无法为美杜莎之谜提供完满的线索。
▲ 图七
陶瓶,狄奥尼索斯
公元前6世纪,伦敦大英博物馆藏
▲ 图八
大理石雕塑,狄奥尼索斯
约公元2世纪,法国卢浮宫藏
由此,我们需要将目光投向别处。由于美杜莎本是神话人物,她不仅出现在艺术创作中,而且也大量出现在各种叙事文本中,因此,关于美杜莎的神话叙事或许能为我们考察美杜莎艺术形象的转变提供一个可供参考的逻辑视角。在接下来的篇幅中,本文将尝试从美杜莎神话的叙事出发,通过文本与图像互参的方式,为美杜莎形象变化的内在逻辑提供一种可能的解释。
一、早期到中期:无序与失控的美杜莎
上文提到,美杜莎令人望而生畏的意象与她致命的石化之眼密切相关。这一特征构成了美杜莎所有神话形象的基础。在荷马(Homer)的描述中,美杜莎的狰狞与其眼睛的关系就已经被明确地凸显出来。例如在第八卷,希腊与特洛亚两军厮杀得最为惨烈时,赫克托尔(Hector)的眼睛就被比喻为“戈尔工之眼”。荷马十分生动地描绘了赫克托尔令人恐怖的疯狂杀戮。
赫克托耳就这样驾着他的骏马前进,而他的双眼就像是戈尔工或者战神阿瑞斯的眼睛,凡人死亡之源。(《伊利亚特》8. 347-348)
美杜莎的恐怖也频繁出现在荷马的其他文段,这里再举两例,它们刻画的是戈尔工在盾牌上的形象:
在这里面是恐怖的戈尔工的头颅,恐怖而且可怕,它是宙斯盾牌的标志。(《伊利亚特》5. 741-742)
在这上面,镶嵌了戈尔工,他残酷、看上去就很恐怖,在他周围围绕的是恐怖女神和暴力女神。(《伊利亚特》11. 36)
在第二、三阶段,美杜莎的恐怖将持续不断地得到强化,她的恐怖与石化之眼的关联也将始终存在。那么,神话与图像中都十分突出的美杜莎的恐怖及其石化之眼意味着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本文的探讨需要从美杜莎自过渡阶段早期就开始逐渐突出的另外两个重要特征说起。它们一个是美杜莎头上生出的龙蛇,另一个是她逐渐明显的女性身份。笔者强调这两个特征,正是因为这两者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都指向了美杜莎某种恐怖的本质,这将为本文理解美杜莎的石化之眼指明方向。读者将会看到,无论是美杜莎头上生出的龙蛇还是她逐渐明显的女性身份,都显示出这位怪物“无序与失控”的本质。这恰恰在美杜莎形象的塑造与改变上起了最为关键的作用。
▲ 宙斯与泰丰神,公元前540年
慕尼黑州立文物博物馆藏
在古希腊神话传统中,龙蛇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意象,它通常被认为具有黑暗而神秘的力量。如果龙蛇甘愿受到保护对象的驱使,那么这种强大的力量就会保护它所要保护的人;否则,就会引发动乱、战争乃至失控,因为它的力量并非人为可约束。赫西俄德(Hesiod)《神谱》(Theogony)中与奥林波斯神作战的泰丰神(Typhon)就被描述为一个百头怪兽,从他的大腿里生出了万千条龙蛇(行825);神话中走不出乱伦循环的忒拜城,其建城的开端就是龙蛇的牙齿种在地里生出来一大批战士混战;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奠酒人》(The Libation Bearers)中克吕泰莫涅斯特拉(Clytemnestra)在被儿子杀害前也梦见了一条龙蛇爬上她的胸脯狠狠咬了一口(行521-539);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伊翁》(Ion)中克瑞乌莎企图杀死伊翁的毒药也来自龙蛇之血,而这血恰恰就是戈耳工的血(行985-1019)。因此,蛇的主题常常与凶杀、死亡、混战等等主题相结合,给人一种不可控制的、超人的恐惧感。
那么女人呢?从古希腊的男性视角来看,女性也同样因为是男性绝对的他者而被认为是不可控的力量,进而会引起骚乱与战争。在赫西俄德的笔下,宇宙的创生是两性互动的结果,然而在两性互动中却充满了冲突与战争,而在几乎所有战争中,女性都充当了负面的、破坏性的角色。无论是克洛诺斯(Colonus)颠覆乌拉诺斯(Uranos)还是宙斯(Zeus)颠覆克洛诺斯,其关键的一步都是大地盖亚(Gaia)女神的帮助——没有盖亚的计谋和掩护,代际的战争根本就无法打响(《神谱》行174-175、行477-500)。同样,海伦(Helen)也是一个经典的例子。在诸多对海伦的谴责中,最突出的一点便是她没有坚守对丈夫的忠诚,与情夫出走特洛亚,进而引发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亚战争——这正是男性无法控制女性而导致的混乱。由此,女性作为一个绝对他者给男性带来的失控局面和引发的混乱使得男性作为一个整体感到深刻的焦虑甚至厌恶。
▲ 《帕里斯和海伦之爱》,雅克-路易·大卫,1788年
这种焦虑在戈尔工美杜莎那里被彻底释放出来,她在中期作为女性和龙蛇的结合,完全处于男性的控制之外。这是戈尔工令人恐惧的源头,也是中期形象对早期形象的一种转化性的解释。因此,在埃斯库罗斯的《欧门尼德斯》(Eumenides)中,复仇女神要求实施血亲复仇行动,以杀戮报复杀戮,这时她们就被直接称作了戈尔工,因为她们所要求的是在一个家庭中永无休止的反转与仇杀,而这一过程循环往复,却没有人能控制,更没有人能停止。这种令人战栗的、无边无尽的黑暗与痛苦就像美杜莎的头颅——即便被砍下,其死亡的魔咒也永远在人间徘徊,不受控制、永无宁日。
在此背景下,美杜莎的石化之眼为何会引起如此强烈与深刻的恐惧便得以理解了:美杜莎之眼,因其特殊的力量,将她武装成了一位几乎不可控制、不可战胜的角色。在还没有来得及直视她之前,企图控制她的人就已经被杀死了, 更无需论及接近她、抓住她甚至控制她了。杀戮,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生命的夺取,是最极端的控制方式。生命被钳制在对手的手中:它象征着胜利者对失败者彻底的、终极的主宰。在美杜莎生前的神话故事里, 这个女怪一直是夺取他人生命的主体:她是控制者,是不可被操纵者——女性,龙蛇,怪物,石化之眼。这是为何,从早期到中期,随着人类社会对动乱与战争带来的恐惧日益增长时,美杜莎的艺术形象,尤其在其单独作为一个头像出现时,开始越来越恐怖也越来越女性化:孔武有力的男性虽力量巨大但不足以发酵阴森的恐惧,女人才更令人恐惧。对男人而言,女人越是异化于他们,越是迫近失控的、超人的、不可抗拒的危险。女性也好,龙蛇也罢,它们在这里,在男性的视角中,成为恐怖的本身。
至此,笔者分析了美杜莎早期到中期的肖像画。笔者认为,早期至中期,之所以美杜莎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恐怖、越来越女性化、越来越与龙蛇的形象相交织,是因为美杜莎神话中的“石化之眼”的本质与龙蛇以及女性在古希腊神话中的形象十分相符,三者都蕴含着“无序与失控”的恐怖力量。古希腊人对美杜莎恐怖面相的描绘根植于男性与女性,控制与失控,主宰与被主宰,秩序与混乱的反差和张力之中。女人在神话中被想象为一个对于男人而言不可控制的怪物,这正是美杜莎形象逐渐女性化、恐怖化的意涵所在。
二、中期到后期:落败的美杜莎
那么为何,美杜莎在中后期又变得柔弱美丽了呢?这一变身的形象是否可以从神话的叙事中继续得到理解呢?在此,笔者希望引入润内·马克(Rainer Mack)在其著名文章《脸朝下的美杜莎》(“Facing Down Medusa”)中的一个富有洞见的观点。马克提出,纵观美杜莎的神话,尤其当她被纳入珀尔修斯英雄传奇的叙事线索时,整个故事的真正重点发生了转移。在该神话中,美杜莎的呈现实际并不在于强调其怪物式的令人恐惧的异化力量,而在于人类(男人)对这种力量的否定、克服乃至战胜。换言之,当戈尔工的神话传统更多地与美杜莎之死相关联时,美杜莎就不仅仅是一个令人战栗的女怪,而是一个可能被打败而最终也的确被打败了的女性角色(图六、图九、图十)。
▲ 图九 大酒壶
珀尔修斯的胜利
约公元前430年,法拉利博物馆藏
▲ 图十 铜镜镜柄
珀尔修斯杀死美杜莎
约公元前4世纪,波士顿博物馆藏
当珀尔修斯提着美杜莎的头颅胜利归来时,当美杜莎被当作珀尔修斯的武器保护这位英雄时,美杜莎的恐怖力量发生了转变:她成为了英雄的臣服者和附庸者。尽管凡人受制于美杜莎,但英雄却在传奇中以某种方式超越了人类的限度,制服了本不可战胜的主宰——英雄因而成为英雄。于是,当美杜莎出现在英雄故事的传统中时,整个神话叙事在最大程度上打开了的希腊人对人类可以企及的世界的想象空间,也同时为悲剧视野笼罩下的人类命运带来了强劲的希望。无论最终人类命运的理想是否可以达成,至少在对死亡绝望的黑暗中,一束英雄之光射入深渊。古典时期英雄传奇的流传以及古希腊人对英雄崇拜的热衷推动了美杜莎形象的转变。
这是一个关键的反转:英雄打败了怪物,男性打败了女性,被杀戮者反过来杀戮,被控制者反过来控制。当这一切发生时,原本的秩序被恢复了,而男人与女人、主体与客体、有序与无序之间的张力获得了释放。杀戮美杜莎是一个象征性事件。它对于男人与女人而言都影响深远,因为它表明了女性力量的毁灭以及男性力量的胜利。美杜莎的落败意味着:女人——对男人不可控制的威胁——被成功地抑制了。当死亡的头颅被紧紧攥在珀尔修斯的手心时(图九),女人不仅受到了男人全面的控制而且还被同化进了男性的社会体系,由此成为了男人主宰的社会框架中的一部分。盾牌上的美杜莎头颅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图十一)。她被英雄有控制性地“使用”,保护英雄并击退敌人。所以,在神话故事的后半段,美杜莎形象的焦点逐渐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单纯是一个致命的怪物而是一种正面的力量,为其拥有者抵御外敌。在美杜莎形象变化的中期,这一意涵出现了在许多艺术作品中。
▲ 图十一
大酒杯,阿基琉斯的盾牌
公元前560/50年,法国卢浮宫藏
同样,在同时期的文学作品中,戈尔工美杜莎作为保护者的意象也十分突出。例如,在欧里庇得斯的《伊翁》中,对美杜莎的杀戮就以其力量的转变为叙事中心。她被杀死,而她的血被封存在手环中,作为一种致命也救命的武器被雅典的国王世代相传。美杜莎的能量一直被男性国王所控制,因为那瓶封存的血液由国王决定是否开启使用。这清晰地表现了龙蛇女怪如何臣服于新建立的男性统治秩序之下(行985-1019)。同时,《伊翁》这个文本还给我们提供了另一个有趣的神话逻辑线索,即雅典娜(Athena)。读者可以注意到,在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中是雅典娜而非珀尔修斯杀死了美杜莎:
大地生出了戈尔工,恐怖的标志……宙斯的女儿帕拉斯杀死了它。帕拉斯给还在婴儿时期的他[雅典建城国王]戈尔工的两滴血。(《伊翁》989-1004)
这是另一个美杜莎之死的版本,相对于主流的珀尔修斯版本要晚出许多。但在欧里庇得斯的笔下,雅典娜的加入却使得整个美杜莎在中后期的神话意义更为凸显。值得注意的是,雅典娜在古希腊神话系统中是一个十分特别的角色。她虽然是女性,但却是父系传统与男性统治秩序忠实的维护者。因为她是宙斯吞下墨提斯后父亲单性繁殖的产物,所以她没有母亲只有父亲——这一宣告在埃斯库罗斯的《欧门尼德斯》中尤为著名。雅典娜宣称:
因为我没有母亲孕育,一切诸事,除了婚姻以外,我心都属于男性,而且我完全站在父亲一边。(《欧门尼德斯》737-738)
▲ 珀尔修斯与美杜莎,公元前460年
伦敦大英博物馆藏
因此,在欧里庇得斯的《伊翁》中,雅典娜战胜美杜莎的叙事以及美杜莎作为男性国王的保护者的形象双倍强化了欧里庇得斯对美杜莎作为“落败与臣服的女性”的塑造意图。首先,女性被决定性地压制并被纳入了男性秩序的系统;其次,雅典娜与死后的美杜莎双双受到祝福,那是因为她们自觉地臣服于男性秩序的系统而不在制造不可控的混乱。美杜莎形象中令人恐怖的力量被弱化了,而这一转变正是基于男性对其恢复秩序、抑制冲突、去除威胁、维护稳定、控制女性以及同化异者的信心,这一信心通过神话想象得以确认,并通过图像表达出来。
三、后期:驯服与恐怖并存的美杜莎
在美杜莎形象转变的最后一个阶段,正如读者已经预料到的,戈尔工恐怖力量被进一步弱化。在罗马时期的许多艺术作品中,美杜莎的怪兽特征几乎消失了,而这个神话人物很多时候被表现得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孩:年轻、貌美、迷人、性感。这其实是整个美杜莎神话转变传统的延续。
可以说,从古希腊男性的视角来看,当女性在男性的掌控之下时,她是甜美动人的。在这个时期,美杜莎的形象通常被塑造为一个处女。对该特征的强化事实上与笔者前文所分析的美杜莎的神话逻辑完全一致。女性的处女身份恰恰是男性得以维护其男性统治秩序的突出象征。这是一个控制女性两性活动的强有力的制度性手段。婚姻是女人性爱唯一合法的场所,丈夫则是唯一合法的对象。通过婚姻以及婚前的处女身份的控制,女人被纳入了男性统治的社会系统。在这个意义上,女孩的处女身份对男性统治以及整个社会秩序都至关重要。在珀尔修斯拎起美杜莎头颅的高傲姿势以及对英雄的威猛与女孩的柔弱的对比中(图九、十),读者可以看到男女地位如何悬殊,以及男人是如何被赋予一种物化的权威性的。这是美杜莎神话对男性战胜女性的极端想象与表达。
可以说,从男性的视角出发,在美杜莎的塑造中有一个不断强化的倾向与渴望,即,对女性力量彻底的摧毁与完全的控制。然而,对于一些古希腊古罗马人而言,这一愿望或许永远不可能达成。当我们看到美杜莎在大众神话与艺术中是如何一步步被驯化的时候,我们也能同样注意到,在一些思想家的写作里,他们是怎样保持了对这一想象清醒而强烈的反省的。奥维德(Ovid)是其中的代表之一。他对驯化美杜莎的前景并不乐观。反而,他提醒人们,即便美杜莎变得柔弱可爱,她也同样是危险的——美杜莎的力量始终在人世间徘徊。
奥维德《变形记》(The Metamorphoses)中是这样描述美杜莎的:
她的美貌出了名的卓越,这引来了非常多的求婚者……传说,她在雅典娜的庙宇中被海神波塞冬强暴了。宙斯的女儿转过身去,用她的盾牌挡住她不能被污染的双眼。随后雅典娜惩罚了美杜莎,她将她美丽的头发变成了恐怖的蛇发。(《变形记》4. 795-804)
▲ The Metamorphoses,Signet Classics,2009
奥维德讲的是一个变形的故事。他直言美杜莎原本其实是很美,但恰恰又是她的美貌导致了她后来变得丑陋恐怖。故事中处女美杜莎是被波塞冬引诱并在雅典娜的庙宇中被这位海神强奸了——因为她实在长得太诱人,而因此激发了波塞冬的爱欲。看到这一切,处女神雅典娜十分生气,因此女神惩罚了美杜莎,一怒之下把她变得丑恶无比。那么为什么雅典娜要实施惩罚呢?如故事所表明,这正是因为美杜莎的处女之美导致了她被婚前强暴,而由此僭越了正常伦理下的两性的结合,从而破坏了男人自己建立起来的社会秩序。笔者在上文中已经谈到,处女的身份本是男性统治的一个象征性表达。现在,它被侵犯了,而侵犯它的不是其他,而正是由看似被驯服的柔弱之美。
奥维德深刻地揭示了处女阶段的两面性:这个阶段可以非常美好,但同时也异常危险。如此看来,即便恐怖力量被驯服,女性对于男性而言仍会引起某种失控的局面——她的美貌直接导致两性结合的错位。在奥维德的笔下,少女的无辜与纯洁或许再也不可爱了,而成为另一个危险的力量:它不仅可以导致两性关系的失控,还能引诱男人丧失自我控制的能力。在此意义上,男人建立起来的社会秩序似乎更加脆弱。因此,对于男人而言,美好的变成了邪恶的——或美好本身就是邪恶。面对“美丽的美杜莎”,男人对女人不仅同样焦虑,而且更甚从前,因此,我们不难理解,在这一时期,“美丽的美杜莎”形象仍然被技师用其精湛的技艺描绘出了令人恐惧的一面。
结 论
▲ 《美杜莎》,卡拉瓦乔,1597年
在古希腊神话世界中,美杜莎神话的变迁或许不是个例,但相较其他神话人物,这位女怪的确是引起关注最多、人物意义变化最大的神话人物之一。美杜莎在古希腊艺术史中之所以显得如此独特,并不仅仅因为她那双震慑人心的双眼或妖娆多姿的美貌,更是因为,透过她,我们可以窥见整个古希腊文明流变的过程,从而看到一个在时空中不断流转的立体的古希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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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肖炅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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