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西俄德明明是农夫，为什么思考正义问题？我们知道，除了农夫，他还是诗人。除了诗人，他还是教师。《劳作与时日》首先被定义为一首教诲诗，他在全邦人面前公开言说，劝导自家兄弟：佩耳塞斯沾染恶习，学会行贿本城王公。换言之，他需要认识并尝试解决的问题不仅是青年的迷途，更是城邦的败坏。赫西俄德在公元前八世纪某个波奥提亚城邦里遭逢的难题，归根到底是所有时代都可能陷入的困境。上至找不出十个义人的索多玛，下至后现代，这个难题从根本上几乎没有改变。因此，除了教师，赫西俄德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哲人。他的身份近似于二十世纪西方哲学家爱说的“介入者”，或时下爱说的“智识分子”，却似乎又有所不同。了解诗人的诸种身份真相，我们才有可能听清诗人的声音。

整部《劳作与时日》犹如一出精彩的戏。在城邦剧场上，不只佩耳塞斯在听，所有人都在听。王公贵族们在听，不同意见的人们在听，聪明的人们在听，一知半解的人们在听。诗人的声音看似只有一个，却要应对来自四方的诸种表情和动作，随时变换修辞，做出扑朔迷离的变形，犹如庄子言辞里的北冥的鱼，逍遥于故事、神话、寓言、箴训和隐喻之间，在宙斯王的光照下攀升或下行。

丹麦哲人基尔克果喜用假名出版哲学书，且不厌其烦地强调，书中观点不是他本人的完整观点。基于言说的限度，每个假名作者一次只能勉力揭示真实的一种面具。按基尔克果的说法，这并非他本人的创举，而是一种古老的手法。我们有理由相信，赫西俄德是最早践行这种古老方法的写作者之一。

本稿延续《神谱》［笺注本］的思路，结果还是有所不同。古人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河水。不只人如此，文本有了生命，也如此。全书分译文、笺注和义疏三部分。译文不设脚注，相关词语的考释性注释一应转入逐行笺注。《神谱》［笺注本］欠缺义疏，本书为此多下了功夫。有关赫西俄德的作品，生平年代，乃至历代勘注种种，《神谱》［笺注本］已有说明，不再赘述。原诗本无分段，章节与章题由笔者所加。在诗文真伪问题上采取更坚定的态度，凡有争议的诗行，一概保留古本原貌，在笺注中说明。当然，这个原貌很可能不是三千年前的诗唱原样，但在漫长时光积淀中，一个有生命的文本逐渐成形，不是偶然。

▲ 《荷马》，菲利普·劳伦特·洛兰 制

书中多处提及“诗人之争”，或“赫西俄德反荷马传统”。有一点必须澄清，所谓“荷马传统”，并不止于今天归于荷马名下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而应该理解为两部荷马诗和比之更早的佚失史诗所共同代表的英雄诗系传统。基于年代考证的难度，我们确乎无法断定赫西俄德知道两部荷马诗，比如M. L. West就坚持认为，《神谱》和《劳作与时日》写在荷马诗之先，而主张赫西俄德熟知荷马诗文同样大有人在。作为某种共同传统的有据可考的唯一代表，诗人荷马和荷马诗在本书义疏中的提法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一种修辞。

书中有待修订的地方肯定还不少，盼方家不吝指教。

在这段不算短暂的劳作时日里，我一再想起父母最早教我简朴的世故人情，正如赫西俄德在诗中言传身教，自从懂得辛苦是生活的真相，也就努力地不肯对各种虚妄妥协。谨以本书献给我的父亲和母亲。

初版的《神谱笺释》（2010年）和《劳作与时日笺释》（2015年）未能在封面醒目地体现古诗人之名，实为憾事，故借此再版机会，郑重地改为“赫西俄德《神谱》［笺注本］”（2022年）和“赫西俄德《劳作与时日》［笺注本］”（2023年）。此次再版仅限于订正《劳作与时日笺释》中的讹误、删改不能满意的表述并规范格式，未做内容上的增补，特此说明。

吴雅凌 于2022年冬天

吴雅凌，法国巴黎第三大学比较文学博士，上海社会科学院教授，著译有《黑暗中的女人》《偏移》《修辞与方向》《神谱笺释》《柏拉图对话中的神》等。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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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来源：“经典与解释”微信公号）

 

   ● 经典与解释·华夏 | 赫西俄德《神谱》[笺注本]（吴雅凌译）

   ● 新书推荐 | 吴雅凌《偏移：从荷马到拉辛》

   ● 荐书 | 《赫西俄德：神话之艺》（修订本）

   ● 新书 | 《赫西俄德的宇宙》：诸神与凡人的神话史

   ● 经典与解释·华夏｜《荷马笔下的诸神和人类德行》(张娟 译）

   ● “经典与解释”书系推介 | 古希腊诗歌丛编（娄林主编） 

（编辑：乐铮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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