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者 按
[中译编者按]本文根据Friedrich Schiller,Werke und Briefe in zwölf Bänden, hrsg. von Otto Dann, Bd. 6: Historische Schriften und Erzählungen I, Frankfurt a.M. 2000, S. 411-431译出。注释均侈译自此一版本。
▲ 席勒(Friedrich Schiller,1759―1805)
尊敬的先生们,将来能同你们一道悠游于普遍历史之林,实乃鄙人之荣幸。普遍历史(Universalgeschichte)[1]这片广阔的领域能向勤于观察与思考的人提供丰富的研究题材,它也提供庄严的楷模供练达的实干者效仿,哲人也从中获取重要的启发,所有人皆能从中汲取丰富多样的最为高贵的愉悦。看见这么多青年才俊济济一堂,为着高贵的求知欲而环绕在我周围,想到在他们中间,日后定将出现能左右未来世纪的人才,念及于此,我履行的职责在我就成为一件赏心乐事,不过,这同时也让我彻底明瞭这项职责的严肃与重要。我馈赠给诸君的东西越是伟大——馈赠给别人的东西,岂有比真理还要伟大的么?——我就越是忧心忡忡,唯恐这馈赠在我手中被贬损了价值。你们的精神在最能发挥效用的幸福年月里越是生气勃勃且又纯粹地汲取知识,你们青春的热情越是迅猛地燃烧起来,而我肩负的责任就愈加重大,要确保这唯独真理才有权利激发起来的热情不会浪费在不值当的欺骗与假象之中。
▲ 德国耶拿大学主楼(2013)
尊敬的先生们,我会更精确地界定你们对自己努力学习的目标应怀有的期待,并且要告诉你们它与你们学习的其它不同学科的真正目的之间的联系。不过在这之前,与诸位就你们学业本身的目的达成一致,恐怕并不多余。在我看来,以澄清这一问题来展开今后我们之间的学术纽带,不仅十分恰当,也很有价值,并且,澄清这一问题还能让我立即将你们的注意力引向普遍历史最有价值的一面。
▲ 席勒和他的朋友们
左起依次为:席勒、威廉·洪堡、亚历山大·洪堡、歌德
我还需要继续描述下去吗?在我君描绘的这幅图中,要以哪位为榜样,想必在座诸君已一目了然?两者究竟选择哪位,将关系到应该建议诸君选修还是放弃普遍历史这门专业。我关切的是第二类人。因为,若要挖空心思助益第一类人,那么,恐怕科学离它更高的最终目的会太远了些,并且它极有可能花惨痛代价却获得微薄利润。
从哪一点出发才能确定一门学科的价值,我与诸君就此达成一致后,方能着手探讨普遍历史这一概念,也即今日[8]讲座之主题。
那么,旅行家又是怎样向我们描述这些野蛮人的呢?我们发现他们还不知道那些最不可或缺的技艺,没有铁、没有犁,有的甚至没有火。有的还和野兽争夺食物与住处,许多野蛮人的语言还没有从动物的声音上升成为可以听懂的符号。有的地方连婚姻这一最基础的纽带都付之阙如,有的地方还从未听闻所有权这回事;在有的地方,昏聩的灵魂甚至还不能记录下它天天重复的经验:我们看到野蛮人草率地丢弃了今天过夜的营地,因为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明天又要睡觉……然而,战争却随处可见,并且胜利的代价,往往是被征服的敌人的血肉。其他民族生活更为舒适惬意,已经爬升到教化的较高等级,而他们展现给我们的,则是奴役和暴政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一个非洲暴君会为了一口烧酒拿自己的奴才做买卖。在有的地方,奴才被屠杀在暴君的墓前,以便在冥府继续服侍他。虔诚而单纯的野蛮人或是跪倒在可笑的偶像面前,或是匍匐在可怕的怪物前面。人把自己画进他的诸神之中。[11]他们一方面屈从于奴役、愚蠢、迷信,另一方面却又因为无法无天的自由而处境凄惨。因为每时每刻都全副武装准备进攻或是防御,野蛮人易受惊吓,在荒漠中支棱起耳朵,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切新鲜的事物都是他的敌人,那些被风暴抛上他们海岸的异乡人真是可怜!不会为这异乡人升起好客的炊烟,没有殷勤的待客之道让他宾至如归。就算是人已经从怀有敌意的孤独上升到社会,从匮乏上升到富足,从恐惧上升到欢愉——在我们眼里他又是怎样一副荒诞与奇特的嘴脸!他品味粗俗,在迷醉中寻快活,在扭曲中寻找美,在夸诩中求名声。即便他的美德,在我们心中也只会唤起惊骇;而他称之为幸福的东西,却只能激起我们的厌恶和同情。
▲ 1492年哥伦布船队抵达伊斯帕尼奥拉岛
我们如今怎样呢?——请诸君容我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12]、在我们所居住世界现今的形态里稍事停留。
人勤劳地在这世界上耕耘不辍,以不懈努力和灵巧技艺征服了那一再抗拒的土地。有的围海造田,有的引流灌溉贫瘠的土地。人把地域搅合,季节打乱,将东方柔嫩的植物移植到更为阴冷的天空下加以磨砺。正如他把欧洲带往西印度群岛和南半球大洋,他也让亚洲在欧洲复活。如今,晴朗的天空在日耳曼森林之上欢笑:是人类强有力的双手撕开这片森林,让阳光照耀进来。而在莱茵河的波光中倒影着亚洲的葡萄藤。沿河两岸屹立着人口稠密的城市,在享受与劳作中欣欣向荣。在这里我们发现,人在与百万同类共处中,可以和平地占有自己的收益,而在其它情况下,甚至一个邻居都会让他无法安眠。因为加入社会而失去的平等,人又通过智慧的律法重新获得。为躲避偶然以及匮乏的盲目压迫,他逃到契约那更加温和的统治之下,并为了拯救人更高贵的自由而放弃野兽的自由。他的忧虑被分割,工作被分配,惬意自得。他借用同胞的臂膀来填充草料棚,用战士的武器来保卫疆土。法律看护着他的财产——而他则享有那无价的权利,即为自己拣选义务。
自从人不再可悲地将自己的力量徒劳消耗在自我防御之中,自从与那本无法彻底逃脱的匮乏达成妥协,是取决于人的意志之后,自从他赢得了宝贵的特权,可以自由掌管自己的才干,追随自己天资的召唤,从那以来,涌现出多少艺术创作、汗水凝结的奇迹,又有多少光芒普照知识的所有领域!自从日益增长的欲求为创造才能添翼、为勤勉开疆拓土以来,各地都在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一道藩篱隔离了国家与民族,使其陷入敌对的利己主义,如今,这道藩篱被冲破,一条世界公民的纽带[13]将所有思考的头脑联结起来。从今往后,这个世纪的万丈光芒将照耀下一个伽利略或是伊拉斯谟的精神。
自从法律俯就人的软弱以来,人也适应着法律。人因为法律而变得更加温柔,正如他也会因为法律而变得野蛮。野蛮的罪行与野蛮的刑法一道,逐渐遁入遗忘。法律向着高贵迈出了一大步,变得更有道德,尽管人并未因此而变得更有美德。强加于人身上的义务开始松动之时,道德习俗(Sitten)便会接手。不惧刑法、不受良心约束的人,体面和荣誉这一律法会让他乖乖就范。
的确,某些过去的野蛮残余仍然侵入我们这个世纪。这些偶然和强力的产物,理性的时代不应让它们再持续下去。然而,人类的理智却赋予这些上古和中世纪的野蛮遗产多少合理性!有些东西人类理智尚不敢颠覆,却常常将它们变得多么无害甚或有用!德意志[14]在封建割据的粗粝根基之上施行政治和宗教自由。罗马皇帝的影子还残存于亚平宁以北,它带给这世界的福祉要远甚于古罗马它那可怕的原型——因为它通过团结(Eintracht)而维系住一个有用的国家体制:而原型则将人类最活跃的力量打压成奴隶式的整齐划一。即便是我们的宗教——将宗教传承给我们的手并不忠诚,对它进行了扭曲——有谁从中认不出更好的哲学施加的影响——对宗教进行的提纯?我们的莱布尼茨和洛克对基督教教义和伦理所做的贡献,不亚于拉斐尔和科雷乔对神圣历史所做的贡献。
▲ 《明斯特条约》签字仪式
(该条约是导致威斯特伐利亚和平的条约之一)
如果纵观不同时代,就会发现,同一个民族在同一片土地上,呈现出何等不同的模样!而同一时期、不同国家的人类呈现给我们的差异也同样引人注目。风俗、政制、规矩是何等多样!即便看看欧洲这一小片大陆,我们也会发现,从昏暗到光明、无序到有序、幸福到悲惨,转变是何等迅速!泰晤士两岸享有自由,而为了这自由,人类欠下自己的债;居于阿尔卑斯山间的人不可征服,住在人造河道与沼泽之间的人不可战胜。维斯瓦河畔的人因内讧而虚弱悲惨,比利牛斯山脉以南的人因安宁而羸弱悲惨。阿姆斯特丹颗粒无收却依旧富饶有福,埃布罗河畔未开垦的天堂却贫穷而不幸。有的地方,两个民族尽管被大洋阻隔天各一方,却出于必需、手艺和政治联系而成为近邻;而在有的地方,共饮一江水的居民则因为礼拜仪式的差异而老死不相往来!是什么使得西班牙的势力越过大西洋,直捣美洲心脏,甚至都不用跨过塔霍河与瓜迪亚纳河?又是什么在意大利和德意志保留下如此多的王座,而在法国却让所有王座都消失,独独留下一座?普遍历史会解答这些问题。
▲ 席勒《三十年战争史》,2014年德文版
就连我们此刻济济一堂,共有这样程度的民族文化、这样的语言、这样的习俗、共享这样的市民利益、这样程度的良心自由,或许都是世界上之前发生的一切事件的结果:要解释这一刻,至少需要动用整部普遍历史。
我们的精神若想挣脱教会和世俗捆绑它的束缚,若想从无知中解脱出来,那么之前在激愤的迫害者手中被扼杀的学术幼苗,就要重新破土而出,而哈里发马蒙(Al Ma’mun)则必会替科学要回奥马尔(Omar)[19]从它那里掠夺走的东西。蛮荒状态那难以忍受的凄苦必要将我们的先祖从上帝血腥的审判驱赶至人性的审判席;带来毁灭的瘟疫则会呼唤走入歧途的医术重新回到观察自然的正途;僧侣的闲暇要为他们的事工作下的孽恶储备好很久以后方能兑现的补偿;而修道院里的俗世勤劳则让奥古斯丁时代的残篇断简保留至印刷术时代。学问若是想要找到通向心灵的道路,并期望配得上人类雕塑家这个名号,那么北方野蛮人的精神就要依照古希腊、古罗马的榜样而鼓舞起来,而学术也应该与缪斯与美惠女神结盟。——然而,古希腊、古罗马若没有奋力向上达到政清人和的那般高度(事实上他们也攀升到了那一高度)——一句话,如果没有它们之前的整部历史,那么古希腊焉能诞生出修昔底德、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古罗马焉能诞生出贺拉斯、西塞罗、维吉尔、李维这样的人杰?科学与艺术这株新生的嫩芽能够成长、扩散,得有多少发明、发现、国家与教会的革命要同时发生!唯有和平才能让国家和市民专注于自身,将他们的力量集中到明智的目标上去。而为了最终夯实欧洲和平的根基,又要发起多少战争、又有多少盟约要缔结、撕毁、再重新缔结!
▲ 古罗马景观画廊
相互纠缠为原因和结果[20]的事件,可以从眼下一直延伸到人类开初这一漫长的链条。能完整而全面地纵观这些事件的,只有无限的理智,而人则被设置了更为狭窄的界限。一、许多事件要么没有目击者或是观察者,要么没有通过符号记录下来。那些发生在人类诞生以及符号发明之前的事件,均属此列。一切历史均来源于传统,[21]而传统的喉舌是语言。语言之前的整个时代,不管它对这个世界的意义多么重大,对于普遍历史而言都已无迹可寻。二、然而,即便语言被发明出来,因此而有可能将发生过的事表达出来,并向外传播,但在开始,这种传播是通过传说这一不安全、不稳定的途径。这样的事件由一代代人口口流传,兼之其媒介或人为改变或自身嬗变,所以它必定也要遭受同样的蜕变。因此,现有的传统或口传传说是十分不可靠的历史来源。所以,对普遍历史而言,在文字使用之前的所有事件几乎也可算是无迹可寻。三、然而文字本身并非永固不朽。无数古代遗迹都被时间或意外事件摧毁,只有少数来自远古的碎片废墟得以拯救下来直到印刷术的时代。绝大多数遗迹在普遍历史中都荡然无存,随之消散的还有这些遗迹本可以透露给我们的讯息。四、最后,被时间饶过的少数残留,大多数又被激情、无知、甚至时常被书写者的天赋而毁坏得面目不清。我们对最古老的历史遗迹心存疑虑,就连当今的编年史也难以信任。如果一桩事件就发生在今日,发生在和我们共同生活的人中间,发生在我们居住的城市里,我们聆听了各方证人证言,尚且还要绞尽脑汁从这些相互矛盾的陈述中揭开真相:那么对于那些年代久远,风俗与我们更是相差岂止万里的国家与民族,我们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呢?——扣除这一切之后剩下的零星半点就是广义上的历史素材。那么,这些历史素材之中又有哪些、有多少是属于普遍历史的呢?
普遍历史学者从这些事件的总和中挑选出的事件,对当今世界的形态、对现在生活着的这一代,有着无可辩驳、有迹可循的本质影响。为搜集普遍历史的材料,就必须关注某一历史日期与当今世界状态的关系。普遍历史出发的原则[22],与世界开初完全相逆。事件发生的真实顺序,是从事态的源头往下至最新的秩序,普遍历史学者则是从最新世界局势回溯至事态的源头。他的思想从今年或本世纪向上攀升至去年或前一个世纪,并且在呈献给他的事件中察觉出那些包含着能够说明下一年或下一世纪的事件——他就这样一步步向前推进直至开端——并不是世界开端,因为没有任何路标可以把他引向那里——而是直至遗迹这一开端,然后在那里停留,沿原路折返,以标记出来的这些事实为引导,一路畅通无阻步履轻松地从遗迹这一开端下行到当前的时代。这就是我们所拥有的普遍历史[23],也是将要向你们讲授的普遍历史。
▲ 《席勒文集》,1967年德文版
人会变样,会从舞台上逃开。他的看法也随他而远遁、变样:唯有历史一直停留在舞台上,毫不间断,是一切民族与时代的不死公民。如同荷马笔下的宙斯,历史带着同样快活的眼光俯瞰战争的血腥与吮吸牧群乳汁的无辜而和平的诸民。不管人类无法无天的自由如何支配世事运转,普遍历史只是冷眼静观这场混乱的游戏:因为它的高瞻远瞩已经遥望到,今后这一无法无天的自由散漫终归会被必然性束缚、引导。普遍历史对格里高利或克伦威尔惩罚的良心隐藏起来的东西,它急切地向人类展示:“虽然自私自利的人追逐卑下的目标,但却无意识地促成了辉煌的目的”[29]。
虚假的闪耀不会让普遍历史眼花,它也不会被时代的判断裹挟,因为它经历过万物最终的命运。一切止歇的东西对它而言持续的时间都一样长。它让名至实归的橄榄叶冠长青,摧毁由虚荣浮华堆积起来的方尖石碑。它解剖自然操控的精细装置,自然那无言的双手自开天辟地起就按部就班地用这套装置发展人类的力量;另外,它精确地指明,自然这一宏伟的规划在每个时期都获得了什么:这样,普遍历史重新确立了幸福与功业的真正尺度——而每个世纪盛行的谬见总会伪造不同的尺度。它医治我们对古人的夸大惊叹,或是对过去孩童般的追慕。而且它还提醒我们注意自己的财富,这样,我们就不会渴望回到亚历山大和奥古斯都那备受称颂的黄金时代。
以前所有的时代——它们本身并不知情也并未有此打算——都努力在促成我们这个人性的世纪。一切珍宝,一切汗水与天才、理性与经验在世界漫长的年岁中终于带回家的珍宝,都归我们所有。只有从历史之中诸位才能学会珍惜这些财富,因为,习以为常和不假思索的占有轻易夺取了我们的感激:珍贵的财富,上面洒满最优秀、最高贵者的鲜血,必须经过好几代艰苦卓绝的奋斗才能获得!在座诸君思想敏锐,兼之心地柔善,试问诸位,在挂念着这一崇高职责的同时,谁的心中不会默默腾起这样的希望?这就是:欠下过去一代的债务已无法清偿,那么就还清对来临一代欠下的债务。我们胸中燃烧着高贵的热望,前人遗留给我们的这笔真理、道德、自由的丰厚遗产,定要在我们手里极大地增值,再传给下一代,我们要用我们的财富为这笔遗产添砖加瓦,并将我们的蜉蝣一生牢牢稳固在这编织起全人类的不朽链条之上。不管将来在社会上有什么样的职业在期待着您——诸位都可以为这项事业效力!我认为,通向不朽、通向真正的不朽的道路向着任何成就开放,只要业绩不死并继续向前挺进,哪怕建功立业的人之英名却要留在这功绩背后。
注 释
1
● 中文版首发 | 施特劳斯遗稿:论历史主义
(编辑:赵启达 配图:cqced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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