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迈尔（Heinrich Meier，1953—）因发表《隐匿的对话：施米特、施特劳斯与〈政治的概念〉》（1988/1998/2013）一举成名，时年35岁。

人们以为迈尔是研究施米特的专家，其实，他的本行是卢梭研究。31岁那年，他出版了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的法-德对照考订笺注本（附三个手稿残篇，还有涉及《论不平等》的书信、评论和对批评的回应等历史文献），就版本校勘和笺注而言，法国的卢梭专家编订的本子也相形见绌。

迈尔出生的前一年（1952），西德政府与占领军经过九个月谈判，在波恩签订了确认相互关系的“一般性条约”（史称《波恩条约》）：美、英、法三国结束对联邦德国的军事占领（柏林除外），承认其为“国际社会中自由平等的一员”。可是，《波恩条约》之一《关于外国军队及人员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境内的权利和义务条约》规定，美、英、法三国仍保留在联邦德国驻军的权利，所谓联邦德国获得了“内部独立权”无异于自欺欺人。迈尔做《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的法-德对照考订笺注本，恐怕不仅仅是出于政治思想史的旨趣：何谓“国际社会中的自由平等”？

从为考订本撰写的导言来看，迈尔熟悉施特劳斯提倡的“字里行间阅读法”。这让笔者感到好奇：迈尔还在念大学的时候，施特劳斯就去世了，他从何得知施特劳斯的思想？直到今天，施特劳斯在德语学界也算不上什么如雷贯耳的人物，何况迈尔上大学的1970年代。

▲ 施特劳斯（Leo Strauss, 1899-1973）

迈尔那么年轻就遇上施特劳斯让笔者羡慕，更让笔者感激，因为他随后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考订编辑施特劳斯的早期文稿和书信集，让后学受益无穷，为学界作出了具有思想史意义的重大贡献。

迈尔的学术思考有幸在一开始就追随施特劳斯关切的根本问题，即追问何谓真正的哲人生活。在现代学术语境中，这个问题仅仅对极少数人来说具有迫切性和严峻性。如今大多数学人根本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因为我们已经认为，实现民主是一切思考的前提。

欧洲进入民主时代之后，最具争议的思想家莫过于卢梭和尼采——他们是真正的哲人吗？卢梭显得是“人民民主”的思想家，尼采则痛斥民主思想，叱骂卢梭是“毒蜘蛛”。迈尔模仿施特劳斯的读书方式识读卢梭和尼采，得出的结论让人刮目相看：卢梭与尼采都是真正的哲人。

迈尔年轻时细究过施特劳斯与施米特之间的“隐匿对话”，差不多三十年后，迈尔提醒读者，他释读卢梭和尼采的专著应该被视为姊妹篇。这是否在暗示我们，尼采与卢梭也有过“隐匿的对话”？对话不得不以“隐匿”形式呈现，多半是政治处境的含混和严峻使然。毕竟，美国对德国的占领绝非仅仅是军事性的，毋宁说，文教性的占领更为有效。如今德语学界的现状的确让人们有理由问：德国还会产生真正热爱智慧的头脑吗？

迈尔的写作风格明显模仿施特劳斯的《思索马基雅维利》，其形式特征主要体现为：语言表述具有沉思品质，注释非常讲究，以辅助正文铺展思考线索。笔者相信，迈尔的论著为以哲学方式阅读经典作品树立了榜样，这意味着，模仿施特劳斯不仅可能而且值得。

我们的文教领域早已被美国占领，尽管我们在军事上有底气也有能力排斥美国的军事占领。既然如此，迈尔的论著系列对我们中的极少数人的思考肯定具有启发性。

刘小枫

古典文明研究工作坊

2019年5月

● 《何为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一场哲学争辩》（2019年）  

● 《施米特的教训——区分政治神学与政治哲学四章》（2022年）

迈尔集

01

隐匿的对话

——施米特与施特劳斯

[德]迈尔 著

朱雁冰 汪庆华 等译

215页，2002年7月/2008年1月

华夏出版社

内容简介

施特劳斯生前曾两次——仅仅两次——公开与同时代思想家严肃认真地争辩：三十年代与施米特、四十年代与科耶夫；论辩对象恰好分别是其一生关注的神学-政治问题的两翼最突出的代表。本书收集的八篇研究论文出于1987至2001年间，论及施米特和施特劳斯，涉及宗教与政治的关联、哲学与神学的纠缠以及政治与哲学生活之间的紧张关系。它们共同围绕神学－政治问题，通过区分政治神学与政治哲学来阐明这一问题，并力图引出回答，也就是致力于搞清楚政治哲学与政治神学的区分，辨析这两种不同的思想立场之间所涉及到的实质内容以及双方的自我理解。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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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的话／刘小枫
中译本序／迈尔
以哲学家为敌：评施米特的《语汇》
施米特、施特劳斯与《政治的概念》
神学抑或哲学的友爱政治？
什么是政治神学？
为什么是政治哲学？
哲学与律法：转向柏拉图式的政治哲学
施特劳斯的霍布斯批判
施特劳斯的思想运动：哲学史与哲人的意图
附录：
附录一：《政治的概念》评注　　施特劳斯
附录二：施特劳斯致施米特的三封信

02

古今之争中的核心问题

——施米特的学说与施特劳斯的论题

[德]迈尔 著

林国基 等译

260页，2005年1月

华夏出版社

内容简介

本书包括两部分，第一部分《施米特的学说》结束了作者在《隐匿的对话》一书开始的论析，两书不可分割，它们审理的是一件事情，受同一个意图引导。反驳-论证的品格将这两部论著连接起来，用心的读者不大会忽略由这一品格引出的两部论著的差异。本书整个来说是报告作者研究施米特政治的神学所得出的若干结果。在作者看来研究施米特政治的神学日显重要的东西，以及他着意要说的东西，已经包含在这部和前一部书中了。

第二部分《施特劳斯的论题》中的三篇文章都围绕神学-政治问题，并寻求借助区分政治的神学与政治的哲学来澄清这一问题。这些文章受哲学的论析位置引导，关于这一位置以及规定这一哲学论析的意图，作者在慕尼黑大学就职讲演即《为什么要政治哲学》一文中有切近的说明。

目  录

中译本说明（刘小枫）

第一部分 施米特的学说——四论政治神学与政治哲学的区分（林国基 译）

前言

一 道德或者作为自身问题的形象

二 政治或何谓真理？

三 启示或者谁不赞同我就是反对我

四 历史或者基督教的爱培养修斯

第二部分 施特劳斯的论题

引言

施特劳斯思想中的神学一政治问题（刘平 译）

论启示信仰的谱系（朱雁冰 译）

死亡即上帝（朱雁冰 译）

附录

施特劳斯 哲学与神学的相互关系（林国荣 译）

03

论哲学生活的幸福

——对卢梭系列遐想的思考两部曲

[德]迈尔 著

陈敏 译

413页，2008年1月

华夏出版社

内容简介

《论哲学生活的幸福:对卢梭系列遐想的思考两部曲》分为两卷，第一卷有详细的目录，第二卷则仿《爱弥儿》原作，不划分章节，不给出阅读指引的目录。第一卷涉及的是哲人论题，“萨瓦代理本堂神父的信仰自白”可以说涉及的是政治神学论题。从而《论哲学生活的幸福：对卢梭系列遐想的思考两部曲》显得力图从哲学与政治神学的关系入手来理解卢梭。可以推想，这是施特劳斯教给作者的着眼点。作者通过不断回顾卢梭最不为人所解之书(第一本)来思量哲学生活；通过进一步阐释卢梭这部(第二部)最具争议之书，试图探讨一种成功的非哲学生活的根基。

目录

中译本说明（刘小枫）
前言
引用说明
第一卷
一、非哲人中的哲人
二、信仰
三、自然
四、自在状态
五、政治
六、爱
七、自我认识

第二卷
卢梭与萨瓦代理本堂神父的信仰自白
索引

04

政治哲学与启示宗教的挑战

[德]迈尔 著 

余明锋 译

210页，2014年10月

华夏出版社

内容简介

本书所依循的看法是：哲学必须与可能提出来反对自己的最强有力的异议相对峙，必须在这种对峙中证明自身的权利和必然性；本书还主张，这种对峙该成为政治哲学的职责所在。正如哲学不能被理解为一门学科或一个文化领域，政治哲学也不能被理解为哲学花苑中的一块田地或一个特殊分支。政治哲学毋宁是一种特殊的转向，是一种观看方向和提问方向的转变，这种转变为哲学在整全中奠定了一种分别。因为，哲学只有在对其前提的沉思中，在与其最为严苛的替代者的相遇中，才能完成自身的反思性。

目  录

中译本序
前言
为何政治哲学？
哲学的更新与启示宗教的挑战

——论施特劳斯的《思索马基雅维里》的意图
一
二
三
后记

政治的权利与哲人的认识

——论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的意图
一
二
三
四
人名索引

05

何为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

——一场哲学争辩

[德]迈尔 著

余明锋 译

255页，2019年9月

华夏出版社

内容简介

在本书中，迈尔基于自己独特的研究路径，对扎拉图斯特拉进行了全新的解读。不但思考了《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哲人问题，也没有放过扎拉图斯特拉身上“先知”的一面。他最关切的问题是：何为永恒轮回的教师？一位求知者还是一位立法者？一位引诱者还是一位宗教创立者？一位哲人还是一位先知？作者积十余年精读讲授之功，以西方政治哲学史及其根本问题为背景，以对尼采著作整体的熟玩和对尼采研究的了解为基础，重新解读尼采最著名的作品。作者认为，扎拉图斯特拉既有哲人的一面，又有先知的一面，或既有认识者的一面，又有立法者的一面。这两方面有着难解而复杂的关系，《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全书就运动在这两方面所构成的张力之中。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形象正是这一问题的化身。作者反对只重视前三部而低估第四部的惯常做法，认为第四部是全书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可作者并没有对全书作全面的注疏，而是疏通文脉，理清关节，集中关注这本书的核心问题，关注作者尼采的意图，以及由这一意图所决定的全书迷宫般的线索和构造。

目  录

中译本前言
前言
何为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
第一卷
第二卷
第三卷
第四卷
人名索引

06

施米特的教训

——区分政治神学与政治哲学四章

[德]迈尔 著

林国基 余明锋 译

327页，2022年10月

华夏出版社

内容简介

有关施米特的学说及其对二十世纪政治思想的意义，国际上向来争论不止，迈尔教授的施米特研究把这场争论彻底引向了新的方向：施米特政治思想的核心乃是政治神学，其政治理论思考，最终扎根于一位神秘且超自然存在者的启示之中。这一激进但半露半藏的根基，始终都在施米特那些复杂难懂的作品底下，藏在那些刻意的欺骗和无意的模糊处理之中。

《施米特的教训：区分政治神学与政治哲学四章》主体分为四章，迈尔教授在其中分别论述道德、政治、启示与历史。他由此澄清了政治哲学与施米特政治神学的区别，并把施米特思想中的宗教维度，与施米特支持民族社会主义及持续反犹的表现关联起来。

《施米特的教训：区分政治神学与政治哲学四章》书后附录迈尔教授的两篇文章，讨论施米特与友人们尤其是与布鲁门贝格的通信，这些通信亦启发了我们对施米特政治神学概念的理解。

目  录

前言

一 道德，或者敌人乃是我们自身的问题化作形象

二 政治，或者何谓真理？

三 启示，或者谁不赞同我谁就是反对我

四 历史，或者基督教的厄庇米修斯

第二版跋

第三版附言

附录 追忆博肯福德

人名索引 

内文试读

道德，或者敌人乃是我们自身的问题化作形象

（节选）

我们紧握阿丽阿德涅线团的最远端，并且首先观察那些最先由施米特系统勾画出来的对于时代的道德画卷的批判。为此，我们需要依据施米特的权威，正是他请求我们时刻关注来自一整个作品集、一种学说和一个政治—神学决断的历史挑战。一战期间他这样写道：

像怀有坏良知（ein boses Gewissen）的一切那样，这个时代以谈论其问题性为乐，直到良知的激荡泯灭下去并自得其乐为止，据说这至少是有趣的。

这个时代自诩为资本主义、机械主义、相对主义的时代，交通、技术和组织（Organisation）的时代。实际上，“商业”似乎成为这个时代的商标，成为达到任何可悲或者无意义的目的的运转良好的手段，成为手段相对于目的普遍的优先性，商业抹杀了个体的存在，以至于个体甚至不再能觉察自身被抹杀，故此他也不再依赖某种观念，至多依赖某些陈辞滥调，而且总试图确保所有的事情都运转平稳，避免没有必要的摩擦。

由通常的手段性和可计算性发展出来的巨大的物质财富成就是如此令人惊异。人变成了贫乏的怪物，“他们无所不知，却什么也不相信”。他们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兴趣，却没有任何事情能使他们欢欣鼓舞。他们理解一切；他们的学者在历史中、在自然中、在他们自身的心灵中留下探察的印痕。他们是人类学家、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最后他们撰写关于社会学的社会学著作。如果某个地方遇到了麻烦，某种敏锐和灵巧的分析以及合乎目标的组织就会应运而生，以排除那些不便。

即便这个时代的穷困者，那些像影子一般一瘸一拐地劳作着的大批的不幸者，以及那些成千上万渴求自由的人，也证明其自身只是这一时代精神的产物，即将所有的一切简化为其意识的公式，否弃任何形式的奥秘和灵魂的欣悦。他们指望在地上建立天堂，由工商业成就的天堂，而且事实上据说这个天堂已经在这块土地上建立起来，在柏林，在巴黎或者在纽约，这个天堂配备有游泳池、小汽车和安乐椅，日程表似乎成了他们的圣经。

他们不需要爱和恩典的上帝。他们已经“制造”了如此多的奇迹，他们为何不能“制造”出一个人间天国的通天塔呢？的确，那些最重要的和最终的事物已经世俗化了。正义为权力取代，诚信退化为可计算性，真理蜕变为被普遍认可的正确，好的趣味取代了美，基督教成为一种和平组织。价值的普遍混淆和伪造品统治了人们的心灵。利弊的精确权衡代替了善恶的区分。诸如此类的混乱令人惊恐。

▲ 卓别林《摩登时代》中主角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

这幅图画——1916年施米特试图以此表达“时代的道德含义”——汇集了几乎所有重要的对象，施米特终其一生充满义愤和厌恶地与这些对象作过斗争，或者说，我们也可以从远处辨识出这幅图画：世界成了一个大工厂，成了一个空洞地运转着的机器，没有目的（Zweck），也没有目标（Ziel），就这样永无休止地运转着，像一出精心策划的戏剧，方方面面调停、均衡、完美无缺，有趣是自然的了，却缺乏伟大，缺乏充实，缺乏意义，处于一种疲软状态、忙忙碌碌的无聊状态和没完没了的争论状态，缺乏所有那种强烈的情感，平庸乏味，既没有奥秘也没有魔力。

不断扩展的世俗化，信仰的真理的失落，不断增加的无神论，或者如他十年后所说的那样：[人]无能面向上帝（Gottunfahigkeit）。人类的张狂（Hybris[或译：肆心]），他们将其意志的规划和利益的算计置于神意（Vorsehung）的位置，他们误以为能够强行建立一个人间天堂，在那里，他们似乎免除了善与恶的决断，并一劳永逸地从中驱除了紧急状态。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安全的时代”，它迫使施米特倾其全力与之斗争。无论其出处何在，种种努力都为这样一个时代开辟道路，一切尝试都将无限制的对于安全的考虑付诸实施。施米特的义愤对于那些沉湎于如下信念的人同样有效，即“世上的一切纯属人事（menschliche Sache）”。他对同时代的人怀着愤怒之情，因为他们仅仅仰仗所谓“惊人的成就”，这种成就的确是“毋庸置疑”的：“大城市，豪华轮船，以及卫生保健；舒适的消暑胜地从心灵的监禁中诞生”。他们狂妄地指望着准备一切，组织一切，命令一切。Ecce saeculum [瞧这个时代]。在这里，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安排和构想得井井有条——“除了那件唯有它才要紧的事”（Bis auf den Fall, auf den es allein ankommt）。

▲ 晚年施米特

1970年，在其最后那部自己出版的著作的后记中，施米特——自其最早的对时代的批判以来半个多世纪已经过去——再一次勾画出一幅轮廓鲜明的“反面画像”（Gegenbild），以便“更清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这在下面的两个句子中表达得更为集中和凝练：Homo homini res mutanda / Nemo contra hominem nisi homo ipse [人对于人是有待改变之物 / 唯人自身能反对人]。1970 年就像1916年一样，位于施米特的信仰的反面草图（Gegenentwurf）的中心位置的仍是“世上的一切纯属人事”，人们将一切都用来服务于规划的及支配的权力，使一切都受人的愿望和要求的支配，人们能够做一切事情。

 （编辑：金政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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