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研究

首发 | 西塞罗《论诸神的本性》1.1–56(顾枝鹰翻译)

编 者 按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一直重视西方古典作品的译介。在古罗马经典大书的翻译方面,王焕生先生译有《论演说家》《论法律》《论共和国》《老卡托论老年》《莱利乌斯论友谊》《论义务》等西塞罗作品。现在外文所的顾枝鹰博士接续王老的工作,已经译出《图斯库路姆论辩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而且计划根据拉丁语校勘本填补《论诸神的本性》《论善恶之极》《论预言》《布鲁图斯》《演说家》《论取材》等作品在汉语学界的相关空白。


经顾枝鹰博士授权,“古典学研究”公众号网络首发其翻译的西塞罗《论诸神的本性》1.1–56的译文初稿(基于奥夫雷-阿萨亚的校勘本[Auvray-Assayas 2019],仅保留个别注释,参考文献从略),以供诸位古典同行参考。这56节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部分:


一,西塞罗以作者身份给出的前言(1.1–14)。


二,对话的序幕(1.15–17)。


三,西塞罗笔下的角色伊壁鸠鲁派的威珥勒尤斯(C. Velleius)的发言;这一部分又可细分为三个小部分:(1)对柏拉图的和廊下派的宇宙论的嘲笑(1.18–24);(2)对27位哲人的批评(1.25–41);(3)伊壁鸠鲁哲学对诸神问题的看法(1.42–56)。



 西塞罗胸像


1. [1]哲学中的许多主题至今完全没有得到充分的解释而且布鲁图斯啊你并未无视的那一点关于诸神之本性的相当困难而相当含混的问题,不仅是对灵魂的最美妙的认识,而且对于节度仪轨来说是必需。关于这一问题,诸多无比博学之人有如此形形色色而且如此众说纷纭的观点,以至于凭借强有力的证据,应当□□□□□□①而且,学园派明智地悬置对诸多不确定事物的同意。其实,有什么比鲁莽更加可耻?或者,有什么[行为]如同不是同意错谬就是毫不迟疑地维护没有以足够可靠的方式来掌握和认识的[学说]那样如此鲁莽、如此配不上智慧者的庄重和笃定?





① 凭借强有力的证据,应当□□□□□□(magno argumento esse debeat † causa, principium philosophiae ad hanc scientiam †):此处有难以解决的校勘问题,姑且以六个方框对应奥氏校勘本中用两个剑号标注的六个单词。


[2]比如说在这一问题上许多人宣称诸神存在(这是与真相最相似的[说法]而且由于天性作为向导我们所有人都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普罗塔戈拉说自己怀疑[诸神的存在]美洛斯的迪阿戈剌斯和昔勒尼人忒欧多若斯认为[诸神]完全不存在其实那些宣称诸神存在的人具有如此巨大的多样性和如此巨大的分歧以至于枚举他们的观点是一件麻烦事。因为,关于诸神的形象、关于他们的位置和居所、关于他们的生命活动,众说纷纭;而关于他们[本身]由于哲人[之间]的极端分歧,[各种说法彼此]冲突。实际上,主题和问题的核心是,[诸神]无所作为、无所行动,无涉于对各种事情的关心和管理,还是——与[上面]这些相反——万物在起初就由他们所成、所设,而且万物由他们统治和推动,直到无穷之时。这就是最主要的巨大分歧,而且,如果这一分歧没有得到考辨,那么世人就必定陷于极端的错误,并且陷于对各种最重要的主题的无知。

2. [3]因为,现在和过去都存在一些[这样的]哲人,他们判断,诸神对属人之事毫不操心。如果他们的观点是真实的,那么,虔敬、遵奉和仪轨[分别]可能是什么?其实,所有这些都应当以这种方式纯粹地、洁净地归给诸神的神意——倘若它们为诸神所注意而且存在什么由不朽的诸神赋予人类一族的事物。但如果,诸神并无能力帮助我们,也不愿意[如此],又完全不关心[我们],还不注意我们所做的事情,而且并不存在可能从他们那里延伸到人类生活的事物,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对不朽的诸神表达任何敬拜、尊崇和祈祷呢?进而,与其他德性相仿,虔敬也不可能存在于虚构的假象的表面;遵奉、仪轨虔敬必然同时遭到破坏;如果它们遭到了破坏,那么紧接着就是生活的紊乱和巨大的混乱。

[4]而窃以为,如果对诸神的虔敬遭到了破坏,那么忠信,甚至是人类一族的联合与最是卓越的那种德性——正义——也会遭到破坏。然而,还有其他哲人,以及这些实际上伟大而高贵的人,他们判断,整个宇宙都由诸神的心灵和理性来管理和统治,而且,不仅这个宇宙,还有世人的生活,都为同样的心灵和理性所筹谋和前瞻。因为,他们认为,果实、大地产出的其余[作物]、气候、四季的变迁、大气的流变(大地生成的一切都因为这些而成熟)都由不朽的诸神赋予属人一族,而且,他们如此大量地汇集了将在这些书卷中得到言说的许多事物,以至于,不朽的诸神看起来几乎为了人类的使用而恰恰打造了这些事物。卡尔内阿得斯如此之多地探讨了与这些相反的[观点],以至于他激起了并不懒怠的世人追踪真相的欲望。

[5]其实,没有任何一个主题是[如此,以至于]不仅无学识之人而且有学识之人都对它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分歧。既然他们的观念如此多样而且彼此不和,那么,当然可能发生的一种情况就是,其中没有一种观念是真实的;另一种完全不可能的情况是,不止一种观念是真实的。

3. 实际上,在这一问题中,我有能力取悦那些善意的批评者,也有能力驳斥那些恶意的毁谤者,从而一些人会后悔发起责难,另一些人则乐于让自己受教;其实,以友善的方式作出提醒的人应当得到指教,而以不友善的方式发难的人应当受到拒斥。

[6]然而,我看到,关于我在短时间内发表的众多书卷,流传过许多各式各样的说法——一部分人惊讶于,我对哲学的这种探究从何处突然出现;一部分人欲求知道,关于每一个主题,我持有什么确定的[观点]。我甚至感觉到,在许多人看来可异的是,尤其为我所认可的那种哲学夺走了光明,仿佛还给诸多主题覆上了某种黑夜,而且,我出乎意料地为那个荒芜的、长期遭到遗弃的学派承担起了辩护[的重任]。然而,我本人并非突然开始哲学活动——从人生的最初时期开始,我就在这种探究中消耗了不少气力和关注。甚至,当时我似乎完全不在从事哲学活动的时候,我最是在从事哲学活动。[我的]演说词表明了这一点——[它们]充满了哲人的观点;[我对]无比博学之人的熟悉也表明了这点——凭借这种熟悉,我的家宅总是熠熠生辉;另外,我受到那些魁首培养——迪欧多托斯、菲隆、安提欧科斯和波塞冬尼欧斯。

[7]另外,如果哲学[给予]的一切教谕都生活为标准,那么,我就判断,自己在公共和私人事务中已然履行了理性和学识所作的诸多规定。



 奥夫雷-阿萨亚的法拉对照校注本(仅有网络版)


4. 然而,如果有谁询问,什么缘故迫使我如此迟缓地把这些付诸文字,那么就没有[其他]什么我能够如此轻易地解答的事情了。因为,我当时由于闲暇而疲惫,而且共同体处于这种情势,从而它必然受制于单独一个人的筹谋和关注;那时候,我首先认为,为了共同体本身的缘故,应当向我们的同胞解释哲学,因为我估量,[倘若]如此庄重且如此出彩的这一主题也为拉丁语文所涵括,[那么]它就[]对城邦的光彩和赞誉大有助益。

[8]而且,由于这一点,我的安排并不怎么让我后悔,因为我轻而易举地感觉到,自己激发了何等众多之人的热忱——不仅去学习,而且还去写作。其实,许多以希腊的培养方式来训练的人当时没有能力与他们的同胞分享自己学到的那些东西,因为他们缺乏信心,[认为自己]没有能力用拉丁语言说他们从希腊人那里接受的事物。我们看起来已然在这一领域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果,以至于,甚至在语词的丰富性上,我们也没有被希腊人胜过。

[9]促使我把自己带到这些事情上的,还有灵魂上的忧愁,它由属于机运的巨大而沉重的不义所激发。假设我能够发现任何针对这种忧愁的更加强大的减轻[之法],那么我原本就不会特别地逃往[哲学]这里。其实,相较于不仅投身于对书卷的阅读而且投身于对整个哲学的悉心探讨,我无法以任何方式更好地运用哲学。进而,当一切问题都以写作来得到解释的时候,哲学的所有部分和所有分支就都以最简单的方式得到了认识。因为,各种[哲学]主题所具有的某种连贯性以及它们构成的系列是令人惊奇的,从而,[其中]一者看起来与另一者交织,而且所有的主题看起来彼此相系、连结。

5. [10]然而,那些询问我本人对每一个主题持有什么观点的人以过于好奇的方式(相较于必须的那样)来做这件事;因为,在论辩时,并不应当如同寻求理性的分量那般来寻求权威的分量。进而,那些宣称自己在教授的人的权威,往往在阻碍那些愿意学习的人,因为,后者停止施加自己的判断,把他们视为来自他们认可的那个人的判断当作定论。其实,我并非一直倾向于认可我们关于毕达哥拉斯的传人所得闻的那一[做法]。人们说,假设他们在论辩中主张了什么,在被问及为何如此时,他们惯于回答:“他本人说的。”然而,“他本人”就是毕达哥拉斯。先入为主的意见具有如此巨大的能力,以至于权威甚至在无理性的情况下就[已经]强而有力了。

[11]进而,四卷《学园派之书》构成的回应看起来对于那些人来说足够了——他们惊讶于我本人尤其追随这一学派。其实,我并没有承担为那些荒芜的、遭到遗弃的主题辩护[的任务],因为观点并不因为人的逝去而一同消亡,而是可能缺乏支持者[所赋予]的光芒。比如,在哲学中,反驳一切[意见]并且不对任何主题毫无保留地下判断的做法,由苏格拉底开创,由阿尔西拉斯重启,由卡尔内阿得斯强化,直到我们的时代[方才]获得生机;我了解到,在希腊本土,它现在实际上后继无人了。我判断,发生这种情况,并非由于学园派的缺点,而是由于世人的懒惰。因为,如果掌握单独一个学派[的学说难度很]大,那么掌握所有学派[的学说]会在何种程度上[难度]更大!这对于那些人来说是必须去做的——他们的意图是,为了发现真相而既反驳又应和所有的哲人。

[12]我并不宣称自己获得了[探讨]这一如此巨大且如此困难的主题的能力,[而只]确认自己在追寻[这种能力]。不过,并无可能发生的情况是,那些以[学园派的]这种方式来从事哲学活动的人无所遵循。诚然,关于这一主题,其他地方已经更加严谨地谈过了,但是,因为某些人过于不可教而且迟钝,他们看起来就应当更加频繁地受到告诫。其实,我们[学园派]并不是那样的人——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而是,我们声称,由于如此巨大的相似性,某些虚假的事物与一切真实的事物相关联,以至于,在这些事物中,并不存在任何[能够用于]作出判断和同意的确定标志。由此得出了那一点:存在许多可信之事;尽管它们不能被掌握,但是,因为它们具有某种分明的、明确的外观,智慧者的生活就可由它们来引导。

6.[13]但是现在,为了让自己免受一切嫌恶,我要当众给出哲人们关于诸神的本性的观点。实际上,在这一论位,看起来应当召集所有的人,以便他们判断,那些[观点]中的哪个是真实的。如果所有的哲人都达成了共识,或者某位哲人被发现已经发现了什么是真实的,只有在那时,学园派在我看来才会是刚愎自用的。因而,合我心意的做法是如《青年伙伴》中的那样高呼:




“诸神啊,所有的同胞,所有的青年,你们作证

我呼喊,请求、恳求、祈求、哭求并呼求援助!


并非就一件极其轻微的事情,如同那人抱怨在城邦中发生了[所谓]涉及死刑的罪行那样:


女不愿从亲爱的情郎那里接受银钱。


[14]但是,为了让[哲人们]出席,审视并裁断,应当就仪轨、虔敬、遵奉、典礼、信仰和誓言思量什么,应当就神庙、圣地和祭仪思量什么,应当就我本人主持的鸟卜本身思量什么——其实,所有这一切都应当以关于不朽的诸神的这个问题为标准。当然,无比博学的人在最重大的主题上的如此巨大的分歧,恰恰迫使那些判断自己拥有某个确定之物的人产生怀疑。





 《论诸神的本性》戴克注本



[15]我不仅常常在其他场合关注到这一点,而且当时也尤其如此——在我的那位亲友伽·科特塔的宅子里,就不朽的诸神发生过相当细致而且严谨的论辩。因为,在拉丁节期间,我应他本人的要求和召唤来到他那里;当时,我碰见坐在凹室里,而且在与元老伽·威珥勒尤斯论辩——那时的伊壁鸠鲁派把我们[罗马]人中的首要[角色]授予了后者。在场的还有昆·路奇利乌斯·巴珥布斯,他在廊下派获得了如此巨大的进展,以至于他在这一方面与杰出的希腊人比肩。
那时,科特塔见到我,就说:“你来得恰逢其时啊!因为,在一个重大的主题上,我与威珥勒尤斯产生了争议——考虑到你的探究,你参与对他来说并不唐突

7.[16]“而且”,我说,“在我看来,如你所言,[我的]到来也是适时的。因为,三个学派的三位魁首来到了一起。其实,假设玛·皮索在场,那么,这个场合就不会缺少任何一种哲学——至少是那些受人尊敬的哲学中的一种。
然后科特塔说:“如果我们的安提欧科斯的那卷书——它最近被他送到了这位巴珥布斯[手中]——言说的是真相,那么你就没有理由渴望你的亲友皮索[前来]了。因为,在安提欧科斯看来,廊下派与漫步派在事实上说得一样,[只是]在言辞上有别。巴珥布斯啊,关于那卷书,我希望知道你的观点。”
“我[的观点]吗?”巴珥布斯说,“我对安提欧科斯感到诧异;这个特别敏锐的人没有看到在廊下派和漫步派之间存在无比巨大的差异——前者不是在名称而是在整个种类上把高尚的事物与有利的事物分开;后者把高尚的事物与有利的事物混在一起,从而它们彼此在程度上,并且好像在层次上,而非在种类上不同。其实,这不是言辞上的小分歧,而是事实上的特别巨大的分歧。

[17]不过,这是其他场合的[话题];如果看起来合适,那么现在就[来处理]我们已经开始[处理]的这一点。”
“其实,”科特塔说,“这在我看来合适。但是,为了不让这位中途到来者,”他注视着[我说],“不知道正在处理的是什么主题——我们当时着力于诸神的本性——由于这在我看来非常含混,正如它常常看起来一直[如此],我就从威珥勒尤斯那里来尝试了解伊壁鸠鲁的观点。由于这一缘故,”他说,“威珥勒尤斯啊,如果这不是麻烦事,就请重述你已经开始[讲述的内容]吧。
“其实,我会重述的,尽管这位不是来作我的而是作你的支持者;因为,”他对[我]笑着说道,“你俩从同一位菲隆那里学到了‘一无所知’。”
然后我本人[说]:“我们学了什么,科特塔会看到的;然而,我不希望你本人以为我来当他的支持者,而是,[请视我为]听者,而且实际上平允公正,具有自由的判断,不因为任何必须性而受到那样的束缚,从而,无论我是否愿意,都不存在某个必须由我坚持的观点。



 尤比特神庙复原图


8. [18]那时,威珥勒尤斯,就像那伙人一贯的那样,非常自信地——因为没有任何情况如同显得就什么事情有所疑虑那样让他担心——如同刚刚从诸神的会议和伊壁鸠鲁的‘居间的世界’那里下来。


“请你们听吧!”他说,“[我可不谈]那些空洞而虚幻的观点,不[谈]柏拉图《蒂迈欧》中作为工匠和宇宙建造者的神明,也不[谈]廊下派的神婆璞若诺雅——可以用[我们的语言]称之为“神意”——实际上也不[谈]宇宙本身,那位被[廊下派]赋予了灵魂和诸多感觉的、球形的、燃烧着的、转动着的神明:[这些都是]不[理性]讨论而[只]做梦的哲人的奇谈怪论。

[19]因为,你们的柏拉图能够凭借什么灵魂之眼来注视如此巨大的工程的那一构造——他使得宇宙由神明以此来构筑和建造[使用]什么修建[方式]?什么铁器?什么棍棒?什么机械?如此巨大的任务有哪些助手?气、火、水、土可能以什么方式遵守和服从这位建造师的意志?构成其余事物的五种形态——[它们]适用于形成灵魂并产生感觉——实际起源于何处?[如果要]针对一切如此这般以至于看起来更加受到渴望而非得到发现的事物[作出批判],[那么]那就[会]是一件冗长的事情。

[20]但是,那个[观点]却夺了魁,因为柏拉图——尽管他引入的不仅是一个诞生出来的宇宙而且实际上是手工打造的——宣称它会是永久的。你是否判断,这位柏拉图——他认为某个诞生出来的事物可能是永恒的——[人们]所说的那样,用嘴唇浅尝过自然学(亦即自然的理性)?因为,有什么合并状态是不可分解的?拥有某个起点而没有终点的,又是什么事物?其实,路奇利乌斯啊,如果这同一位[神明]就是你们[廊下派]的璞若诺雅,那么我要问刚才[问过的那些问题]:[她的]助手、机械、整个工程的一切安排和装备,都是怎样的?但如果璞若诺雅是另一位[女神],那么她为何造就了一个有朽的宇宙,而非采用柏拉图笔下的神明造就永久的宇宙的方式?

 《论诸神的本性》抄本(15世纪)



9. [21]进而,我从你俩这里来尝试了解,宇宙建造者为何突然出现,为何沉睡了无数个世代——并不是因为,如果不存在任何宇宙,那么就不会存在世代。我现在说[的]“世代”,不是天球公转过程中日夜的数量构成的那些事物。因为我认同的是,如果没有宇宙的转动,那么那些世代就不可能形成。但是,存在某种始于无穷之时的永恒,时间的任何局限都不[可能]度量它。不过,永恒的本质能够在空间上得到理解,因为,在不存在任何时间的时候存在某个时间,这甚至不在认知的范围内。

[22]因此,巴珥布斯啊,我问[你],你们的璞若诺雅为何止步于这种如此无法度量的空间?她是否逃避劳作?不过,这种劳作与神明无关,而且并不存在[神明的]劳作,因为所有的自然[素],天、火、土和海都服从神明的旨意。然而,神明热望如同营造官那样用星宿和光芒装点宇宙,这是为什么呢?假设神明是为了住得更好,那么显而易见,在先前的无穷之时,他就住在黑暗中,仿佛住在陋室里。进而,我们是否认为,他因为那种丰富多彩——我们看到天地得到了这样的装饰——而欣喜?对于神明来说,这种丰富多彩可能是什么样的愉悦?假设它是愉悦,那么神明就不可能如此长久地缺乏它。

[23]或者,这些东西,通常如你们[廊下派]所言,是为了世人的缘故而由诸神所设的?是为了智慧者的缘故而设的?[如果是的话,]那么对各种事物的如此大量的建设就是为了少数人而做的。或者,是为了愚笨者的缘故?可是,首先,[神明]并没有理由施惠于邪恶者;其次,[神明能从他们那里]获得什么呢,既然所有的愚笨者都毫无疑问地极其悲惨,尤其是因为他们是愚笨的(其实,我们可以宣称什么比愚蠢更加悲惨呢?);再次,生命中的弊害是如此之多,以至于智慧者要凭借益处组成的平衡物来缓解,愚笨者既没有能力避免正在到来的弊害,也没有能力承受当下的弊害

10. 其实,那些人宣称宇宙本身是有灵魂的、智慧的—他们没有以任何方式看见,有理解力的灵魂可能适合什么样的形象。实际上,不久之后我就这一点言说。

[24]然而,我现在[只说]到这个份上:我会惊讶于那些人的愚钝——他们同样主张那个球形的事物是有灵魂的、不朽的而且幸福的,[仅仅]由于柏拉图否认存在任何比球形更加美妙的形式。而在我看来,圆柱体、立方体、圆锥体或者棱锥体都更加美观。其实,哪种生命被赋予这位球形的神明呢?当然,他是[如此这般],以至于以那种速度旋转——[我们]甚至无法想象存在任何与之匹敌的速度。在这种速度中,我没有看见笃定的心灵和幸福的生活究竟可能立于何处。而且,至于我们的身体中在极小的程度上收到了[过冷或过热的]信号,如果这令人烦恼,那么,这一点在神明那里为什么不同样被视烦恼之事呢?其实,既然地球是宇宙的一个部分,那么它当然就是神明的一个部分。不过,我们看到,地球的大部分地区都不可居住而且荒无人烟,因为这些地区中的一部分因为靠近太阳而气候炎热,另一部分因为远离太阳而被雪霜冻僵。如果宇宙就是神明——既然那些部分属于宇宙——那么神明的肢体就应当被认为一部分烧[伤]了,一部分冻[伤]了。




② 戴克(Dyck 2003: 83)认为,本句中的significetur恐为文字错谬,似乎本应为一个表达“对过热或过冷的体验”(experience of excessive heat or cold)的动词(如aestuare[汗流浃背/欲火中烧]或refrigerare[使降温]的相关形式);他同时把quod理解为“至于……的情况”。因此,考虑到significare的本义是“以物理标志来显示”(to indicate by physical signs,参见OLD2词条significo 1),这里姑且译作“收到了[过冷或过热的]信号”;皮斯(Pease 1955: 201)把quod理解为关系代词,戴氏非之。



 《论诸神的本性》拉意对照本


[25]而这些,路奇利乌斯啊,实际上就是你们[廊下派]的[说法]。而其他[说法]是怎样的我现在要从最早的时代开始重述前人的[那些说法]其实,(1)米利都的泰勒斯③——他第一个探寻诸如此类的诸多主题——宣称水是万物的起源,而神明就是那个从水中塑造一切的心灵(从而,诸神不可能毫无感觉)。而且,如果心灵本身可能在没有形体的情况下存立,那么他为何把心灵与水相关联?进而,(2)阿那克西曼德的观点是,诸神是有出生的,[他们的]诞生和殒灭[之间存在]长久的间隔,而且他们就是无数个宇宙。





③ 威珥勒尤斯在1.25–41重点评述了27位哲人,葛恭在译文中逐一编号,中译者从之。


[26]但是,我们自己能够怎样理解神明呢,如果不把他理解为永生的?后来,(3)阿那克西美尼宣称空气就是神明,他还宣称,神明是被生下来的,而且不可度量、无边无际、永远在运动仿佛,没有任何形状的空气可能是神明(尽管神明尤其不仅适合具有某种外观,而且适合具有最美丽的外观);或者,必死性仿佛并不紧跟一切诞生出来的事物。

11. 由此,(4)阿那克萨戈拉—他从阿那克西美尼那里获得训练——第一个主张,万物的区分和限度那个无边无际的心灵的力量和理性来规划和实现。在[主张]这点的时候,阿那克萨戈拉没有看见,在无边无际的事物中,不可能存在任何与感觉相关联而且持续着的事物;他也没有看见,完全不存在受其④驱使的自然本身无所感觉的那种感觉。于是,如果他希望这种心灵如同某种生灵,那么就会存在某种更加深邃的、那种生灵借以得名的事物;然而,什么事物比心灵更加深邃呢?因此,心灵就被外部的形体所包围。




④ 其(quo):这个quo的用法众说纷纭(参见Mayor & Swainson 1880: 108);译者接受屈讷(Kühner 1863: 57–58)的理解,认为这是pulsa所带的夺格状语。


[27]既然这并不让[阿那克萨戈拉]满意,那么敞开的、单纯的、与任何可能有所感觉的事物都无关联的心灵,看起来就避开了我们的理解力和先见。进而,(5)克若同的阿珥克迈翁(他把神性赋予日月和其余星辰,另外还将其赋予灵魂)并不觉得自己把不朽性赋予了一切有朽的事物。此外,(6)毕达哥拉斯(他判断存在一个被延伸而遍及属于万物的整个自然的灵魂,我们的灵魂就选自其中)没有看见,神明由于诸多属人灵魂的分散而遭到瓦解和撕裂,而且,灵魂悲惨时(这发生在许多人那里),诸神的一部分就是悲惨的——这不可能发生。

[28]何况,假设人的灵魂就是神明,那么它为什么会对某个事物无知呢?进而,如果神明本身除了灵魂之外什么都不是,那么它以什么方式或是被固定在宇宙中或是被注入宇宙?还有,(7)克色诺法内斯(他把[宇宙]整体与心灵相关联后,宣称[宇宙]整体是神明,因为[宇宙]整体是无限的)在心灵本身这一点上将会如其他人那般受到批评,而在无限性上会受到更加激烈的批评——无限的事物中,不可能存在任何有感觉的事物,也不可能存在任何[与其他事物]相联结事物。此外,(8)帕默尼德实际上制造了某个虚构的事物(他称作στεφνη):一个圆环,与花冠相似,连续[不断]由火焰组成,环绕天空——他称之为神明。没有谁能够想像,其中存在属神的形像或感觉。而且,同一个人还有许多骇人的[说法]因为他把战争、异心、欲望以及其他同一种类的被疾病、睡梦、遗忘或年老破坏的事物回溯到神明。关于星辰,[他也做了]相同的事情——这些已经在[涉及]另一位[哲人的时候]批评过了,现在在这里省略。

12. [29]进而,尽管(9)恩培多克勒犯了其他许多错误,但是他在针对诸神的意见上极其丑陋地栽了跟头。因为他主张,他判断一切事物由以构成的那四种自然[素]是属神的;而且,一目了然的是,[气、火、水、土]有生有灭,缺乏一切感觉。其实,(10)普罗塔戈拉(他宣称,关于诸神,自己完全没有清楚的[看法,不知道]他们存在、不存在或者本质如何)看起来诸神的本性没有丝毫了解。怎么?(11)德谟克利特,他有时把影像及其游荡置于诸神之列,有时把流出、发出这些影像的本性置于诸神之列,有时把我们的感知和理解置于诸神之列——难道他没有陷身于无比巨大的错误之中吗?既然他同样因为没有任何事物永远保持自己的状态而完全否认存在什么永的事物,难道他没有如此彻底地摈斥神明,以至于没有剩下任何关于神明的意见?怎么?(12)阿波罗尼阿的第欧根尼当作神明来对待的空气,可能具有什么感觉或者神明的什么形态呢?



[30]现在,[若要]谈论(13)柏拉图的不一致[就得消耗]长久的[时间]。他在《蒂迈欧》中宣称这个宇宙的父亲无法得名,而在《法义》的书卷中判断完全不应当探寻神明是什么。其实,他主张神明是没有任何身体的(如希腊人所言,σώματος);这一点可能是怎样的,无法得到理解。因为[没有身体的神明]必然缺乏感觉,甚至缺乏明智,缺乏快乐——我们这一切与诸神的那个概念连接在一起。同样,他既在《蒂迈欧》又在《法义》中说,宇宙、天空、星辰、大地、灵魂以及我们由于祖先的制度而接受的那些,都是神明。这些事物不仅因其本身而显然错误,并且彼此之间冲突剧烈。




⑤ 参见《法义》7.821a。这是柏拉图笔下的雅典异方人的说法,而非柏拉图本人的观点;另外,异方人紧接着就说:“不过,似乎,如果发生了与此完全相反的事情,那么可能发生了正确的事情”(τ δ
οικεν πν τούτου τοναντίον γιγνόμενον ρθς ν γίγνεσθαι)。威氏的这种断章取义(毋宁说是歪曲)符合巴珥布斯在2.74对伊壁鸠鲁(及其学派)的描述:“未受语文[教育](sine litteris)。



 尤比特胸像


[31]进而,(14)色诺芬也以更少的言辞犯了几乎相同的错。因为,在其所述的那些由苏格拉底所说的话中,他使得[笔下的]苏格拉底论辩说,不应当探寻神明的形态,还使他宣称太阳和灵魂都是神明,而且使他有时说只有一位神明,有时又说神明不止一位这些[谬论]我们就柏拉图谈过的那些[谬论]几乎是在相同的错误之中。

13. [32]进而,(15)安提斯忒内斯在那卷题为“自然学者”的书中也通过宣称民众[所说]的众多的诸神是一位自然的神明,去除了诸神的力量和本性。而(16)斯彪西波[与此]区别不大,他通过效仿舅舅柏拉图,通过言说一切都受其统治而且具有灵魂的某种力量,试图把诸神的观念从诸多灵魂之中根除。

[33]而(17)亚里士多德在《论哲学》第三卷中与[他]唯一的老师柏拉图产生分歧从而造成了许多混乱。因为,他有时把整个神性赋予心灵,有时宣称宇宙本身就是神明,有时把宇宙交给其他某个事物掌管,并且赋予它那些角色,以使它凭借某种反向的旋转掌控并照看宇宙的运动于是,他宣称天空之焰就是神明,因为他并不明白天空是宇宙的一部分——他自己在其他某个地方把宇宙指为神明。然而,天空的那种属神的感觉可能以何种方式在如此巨大的速度中得到保存呢?接下来,如此多的那些诸神在哪里呢——如果我们甚至把天空算作神明?进而,当同一个人主张神明没有身体时,他就从神明那里剥夺了一切感觉,甚至还有明智。近一步,缺乏身体的宇宙可能以什么方式运动,或者,永远自我推动的宇宙可能以什么方式是宁静而幸福的?




⑥ 与……分歧(a magistro uno Platone dissentiens):此处有校勘问题。奥夫雷-阿萨亚采用的所有抄本均作uno[唯一的],洛布本接受15世纪意大利出版家玛努提乌斯(Aldus Manutius)的意见,加入了一个non,并且依据18世纪英格兰学者戴维斯(John Davies)观点,将uno改作suo,整个分句遂作a magistro suo Platone non dissentiens[与自己的老师柏拉图没有分歧]。托伊布纳版仅接受戴氏的校改;范·登·布鲁瓦纳的版本与奥本同;梅厄、斯温森的笺注(Mayor & Swainson 1880: 121)赞同玛氏。


中译者认为这两处校改均无必要。关于uno还是suo的问题,范·登·布鲁瓦纳(van den bruwaene 1970: 86)提示我们参考《论友谊》7:Athenis unum accepimus, et eum quidem etiam Apollinis oraculo sapientissimum iudicatum[在雅典,我们只见着一位(智慧者),而且事实上,他甚至被阿波罗的神谕判定为最智慧的人]。在他看来,这里的unus显然成为了苏格拉底的一个“标签”(étiquette),而在《论诸神的本性》的这里“以反讽性的方式”(de façon ironique)用在柏拉图身上。另外,奥夫雷-阿萨亚认为,这里的uno暗示,亚里士多德只有一位老师,从而柏拉图成为了亚氏唯一的对手。


至于non,中译者认为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发话人威珥勒尤斯的伊壁鸠鲁派的身份:西塞罗已经在1.30暗示,威氏对柏拉图思想的了解或表达颇成问题,甚至可能颠倒黑白(参见相关译注)。诚如学者们所见,西塞罗在其作品中多次表达,学园派和漫步派在内容上相仿而在表达方式上相异(参见《论演说家》3.67[克拉苏的发言]、《论法律》1.38[西塞罗的发言]、《学园派之书》1.17[瓦罗的发言]和《论善恶之极》4.5[西塞罗本人的发言])。然而考虑到作者西塞罗对威珥勒尤斯这一角色的塑造,相关文本显然不能用来支持添加non的做法——实际上,洛布本在注释中也承认,校改后的表达并不适合作为伊壁鸠鲁派的发言。


即便强行无视《论诸神的本性》的对话形式,我们也可以参考皮斯(Pease 1955: 241)的说法:这一增补是“有风险的”(hazardous),因为亚里士多德的《论哲学》显然是相对于柏拉图学说的一种远离;范·登·布鲁瓦纳也说,妄增non的做法不符合亚里士多德相对于柏拉图的“独立位置”(position indépendante)。


另外,普鲁塔克在《反对科洛忒斯》(Πρς Κολτην)1115a–c批评伊壁鸠鲁的这名学生把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和漫步派的学说混为一谈。然而,这与《论诸神的本性》相隔一个世纪,恐怕不足以成为有效的考量依据。



 《论诸神的本性》土耳其语译本


[34]其实,亚里士多德的同学(18)克色诺克剌忒斯在这一领域并不更加明智。在后者的那些论诸神之本性的书卷中,没有描述任何属神的外观。因为,克氏宣称诸神有八位,[其中]五位是那些在漫游的群星中得名的,一位应当被认为是由一切固定天空的星辰——仿佛被分散的肢体——组成的[成分]单的神明;他[在后面]加上了第七位神明太阳和第八位神明月亮。他们凭借什么感觉而可能是幸福的,这不可能得到理解。来自同一个柏拉图学派的(19)朋托斯的赫剌克勒伊得斯用幼稚的传说填满了[他的]书卷。不过,他也有时认为宇宙是属神的,有时认为心灵是属神的;甚至,他将神性赋予游荡的群星,从神明那里剥夺了感觉,主张神明的形态是可变的,而且在同一卷中他又把大地和天空当作诸神。

[35]其实,(20)忒欧弗剌斯托斯的不一致是不应容忍的。因为他有时把属神的首位赋予心灵,有时赋予天空,有时却赋予属天的星宿和星辰。他的门生,那位被称作自然学者的(21)斯特剌同,也不应得到聆听。斯氏判断,一切属神之力都位于自然之中——后者拥有生育、长大和缩小的原因,但是缺乏一切感觉和形象

14.[36]“然而,巴珥布斯啊——为了现在来到你们[廊下派]这里——(22)芝诺判断自然之法是属神的,而且它具备规定正确的事情并且禁止[与之]相的事情的力量。我们无法理解,他以什么方式使得这种自然之法有灵魂然而,我们当然希望神明是有灵魂的。不过,这同一个人在另一个地方宣称以太是神明——如果那个从未与我们在祈祷中、在愿望中、在誓言中相遇的毫无感觉的神明可以得到理解。然而,他在其他书卷中认为,某种遍及万物之本性的理性具有属神之力。他同样把相同的这一点赋予星斗,又赋予年、月以及一年四季的更替。其实,当他解释赫西俄德的《神谱》(这个[书名的意思]是“诸神的起源”)时,他完全破除了通常的、为人所具有的对诸神的认识。因为,他不将尤比特、尤诺、维斯塔以及任何被这样称呼的[对象]计入诸神之列,而是教授,这些名称经由某种含义而被赋予无生命的、不能言语的事物。

[37]他的学生(23)阿瑞斯同的观点处于并不更小的巨大的错误之中。阿氏判断神明的形态不可能得到理解,又否认诸神之中存在感觉;而且他完全不确定,是否存在有灵魂的神明。然而,(24)克勒安忒斯——他与我上面提到的那位一同在芝诺那里听讲——有时宣称宇宙本身就是神明,有时把这个名号赋予整个自然的心灵和灵魂,有时判定,最遥远的、最高邈的、喷涌于四面八方的、最外层的、包围和怀抱一切的火焰——它得名“以太”——就是最确定无疑的神明。而且,在他驳斥快乐的这些书卷中,克氏仿佛是在发疯,有时编造出诸神的某种形态和外观,有时把整个神性都赋予星斗,有时判断没有什么比理性更加属神。从而发生的情况就是,那位我们以心灵来认识并且我们想要如同[把脚]放回到脚印中那样[匹配地]将其放回到灵魂的概念中的神明,完全不在任何地方显现。

15. [38](25)佩尔欧斯,同一位芝诺的门生,[宣称]那些发明了某种巨大的、对于生活模式而言的益处的人被视作诸神,且这些有益有助于健康的事物本身以[诸神的]名称来得到指称,从而他甚至不会宣称这点——那些事物乃诸神的发明——而是宣称它们本身是属神的。什么事情比这更加荒唐呢:或是把诸神的荣誉加诸邋遢而不体面的事物,或是把现已被死亡抹去的人置于诸神那里——从而对他们的一切崇拜都会发生于恸哭之中?

[39]更进一步(26)克律西璞珀斯——他被认为是廊下派的梦境的最机敏的解释者——把不为人知的诸神聚成了巨大的一群而且,他们是如此不为人知,以至于,我们甚至无法凭借猜测来赋予他们形态,尽管我们的心灵看起来有能力凭借认识来描绘任意事物。其实,他说,属神之力位于理性之中,也位于整个自然的灵魂和心灵之中;克氏还宣称宇宙本身就是神明,它的灵魂所洋溢的整个部分亦然;有时他说,那一作用于心灵和理性的灵魂本身的首位和诸多事物的共通、整全而掌控着万物的本性是神明有时他说,命运鬼影⑦和未来事物的必然性是神明除此之外,火,还有我先前说到的以太是神明有时他说,那些凭借自然而涌动和流淌的事物(诸如水、土、气、、月、星以及万物为其所包容的事物整体,甚至还有那些赢得了不朽的世人,是神明。




⑦ 命运的鬼影(fatalem umbram):此处有校勘问题。戴克(Dyck 2003: 112–113)提到,这里的umbram可能是宾格形式的εμαρμένην[命运]之误:ει和u形似而误,α和β亦然;词末的ην被拉丁化为am;με被视作无意义的字母组合省略了;fatalem则可能是从行间或页边窜入正文的;另比较1.55的illa fatalis necessitas quam εμαρμνην dicitis[命运的那一必然性,你们称之为εμαρμνη]。然而,奥夫雷-阿萨亚却支持抄本的本来面目,认为没有必要理校:“这一形象化的表达通过威珥勒尤斯的论战性的语气得到轻而易举的解释”(l’expression imagée s’explique aisément par le ton polémique de Velléius);她还指出,戴克以及其他学者的类似猜测意味着把威氏这一角色的发言视作西塞罗同时代的伊壁鸠鲁派哲人菲洛得摩斯(Φιλόδημος)的观点,而这实际上并无根据。


[40]同一个人还论辩说,以太就是世人称之为尤比特的那位[神明],而那遍及大海的气就是尼普顿,那被称作刻瑞斯的则是土,其余诸神的名号又以类似的原理得到历数。而同一个人甚至宣称,尤比特就是持久而永恒的法律之力——他就好像生活的向导和诸多义务的老师——他还把同一种力量称作命运的必然性、诸多未来事物的永久真理;在这些事物中,没有任何一个是如此这般,以至于在它之内看起来存在属神之力。




[41]而实际上,这些[内容]在[他]论诸神之本性的第一卷书中。进而,他在第二卷中意在使俄耳甫斯、缪斯欧斯、赫西俄德和荷马的传说符合他本人在第一卷就不朽的诸神所谈的那些,从而,甚至最古老的诗人——他们连对这些[说法]的概念都没有形成——看起来也是廊下派。(27)巴比伦的第欧根尼追随克律西璞珀斯,在那卷题为“论密涅尔瓦”的书卷中,他把尤比特的生育和童贞女神的诞生交给自然学,从而与传说分离了。




 《论诸神的本性》屈讷徳译本

16. [42]“我大致展示[的]不是哲人的判断,而是疯子的梦境。其实,那些由诗人的声音所流播的、因为甜美而造成伤害的东西并不荒唐得多——他们呈现出被愤怒点燃的诸神和因欲念而疯狂的诸神,而且使我们看见他们的战争、战斗、打斗和伤口,此外[还有他们的]仇恨、分离、异心、诞生、去世、抱怨、恸哭、发泻于整个无节制之中的欲念、苟且、囚禁、与人类一族的交媾以及出自不朽者的有朽的后裔。




[43]进而,可以与诗人的错误相关联的是穆护[所说]的魔幻故事⑧和埃及人在同一类型中的丧心,另外还有俗众的意见——它们由于对真理的无知而被卷入极其巨大的不一致。一个考虑过这些东西以多么轻率而盲目的方式得到言说的人,应当将伊壁鸠鲁计入那些[诸神]本身之列——这场探寻就是关于他们的。其实,首先,唯独他看到,诸神存在,因为自然本身把对于他们的认识印在每一个人的灵魂之中。其实,即便未受教导,哪一族或者哪一类人不具有某种关于诸神的先觉(伊壁鸠鲁称之为πρόληψις)?它是由灵魂预先感觉到的某种形成[概念]的过程,如果没有了它,任何事物就都不可能得到理解、探寻和论辩。我们从伊壁鸠鲁的那部论规则和准则的天降之书中了解到这种理论的力量和作用。





⑧ 穆护的魔幻故事(portenta magorum):中国古籍中称祆教祭司(古波斯语magu-)为“穆护”“牧护”;晚近亦有“麻葛”“玛哥斯僧”等译名。参见OLD2词条portentum 3b。


17. [44]因此,你们看到,那个作为这一探寻之根基的事物,已经清晰地铺垫好了。其实,因为这个意见不是由某个制度、习俗或法律设立的,而且有力的共识固着于每一个人[的心灵],诸神就必然得到了解——既然,我们拥有被栽种下的,毋宁说是天生的,对他们的认知。进而,所有人的自然禀赋对其达成共识的那一点必然就是真实的。因此,诸神[的存在]必须得到承认。既然这一点不仅在一切哲人之间而且在无学识的人之间都大致成立,那么我们进而就承认那一点成立:我们或是拥有这种先觉——如我先前所言——或是拥有对诸神的预先认识(其实,应当为新的事物设置新的名称,就像伊壁鸠鲁本人以πρόληψις来称呼此前没有人用这个单词来命名的那个事物。




[45]因此,我们拥有这种预先认识,从而我们认为,诸神是幸福而不朽的。其实,自然——它给予我们形成诸神本身的[概念]的过程——在[我们的]心灵中铭刻了相同的[内容],从而我们把他们视作永恒的、幸福的。而如果[情况]就是如此,伊壁鸠鲁就真实地展现了那句格言:“幸福而永恒的那个事物本身既没有任何烦扰,也不给他者带去烦扰;从而它既不为愤怒也不为偏爱所掌控,因为诸如此类的这些全部是软弱的事物。”假设除了虔诚地敬拜诸神和从迷信中获得解放之外我们不探寻其他任何事情,那么说得就足够了。因为,诸神的卓越的本性会为世人的虔敬所敬拜,既然它是永恒而最为幸福的(因为任何卓越的事物都会拥有正当的尊敬),而且一切来自诸神的力量和愤怒的恐惧都会被驱散。因为,为人所了解的是,愤怒和偏爱都不合于幸福而不朽的天性。去除了这些事物后,就没有什么恐惧[在我们的心头]悬着了。但是,为了巩固这个意见,[我们的]灵魂就探索神明的形态、生活方式、及[其]心灵的行为和活动。




18. [46]“而实际上,关于[神明的]形态,一部分是自然提示我们的,一部分是理性所教授的。因为,我们,所有的种族中的所有人,都持有这一来自自然的看法:除了人的外观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外观是诸神的。其实,其他什么形态在某个时候现于某个或是醒着或是睡着的人[的心灵]?但是,为了不让一切都被唤回到第一认识那里,理性本身就宣布相同的这一点。




[47]因为,看起来合适的是,最卓越的自然,或是因为它是幸福的,或是因为它是永久的,同样是最美丽的——什么肢体组合,面部轮廓[组成]的什么神态,什么形象,什么外观可能比属人的[那些]更加美丽?实际上,路奇利乌斯啊,当你们[廊下派]([我呼唤你是]因为我的科特塔有时[倾向于]这个,有时[倾向于]那个)塑造属神的技法和手艺时,常常描绘出,人类的形象中的一切事物如何不仅便于使用而且有助于美观。




[48]而如果人类的形象胜过一切有灵魂的事物的形态——而神明是有灵魂的——那么[后者的]那一形象当然就是一切形象中最美丽的。而且,诸神是幸福无比的这一点成立,而没有谁可能在毫无德性的情况下幸福,德性若无理性就无法维持,理性无法存在于任何地方——除非是在人类的形象中;既然[如此],就必须认同,诸神具有人类的外观。




[49]不过,这一外观并非身体,而好似身体;它也没有血液,而仿佛拥有血液。




19. 尽管这些[内容]由伊壁鸠鲁过于犀利地发现、过于精细地言说——相较于任何人都有能力意识到它们的程度——我依旧信赖你们的理解力,[从而]比问题所需要的那样更加简明地探讨。进而,伊壁鸠鲁(他不仅以灵魂观看那些隐秘而晦涩的主题,而且这样处理[它们],如同用一只手那样)教授说,诸神具有那一力量和本性,从而,它首先并不由感觉而是由心灵得到辨识,也不是凭借某种固体性,亦非逐个地得到辨识——就像他由于[其]坚固性而称之为στερμνια的那些事物——而是凭借那些因为相似性和显灵而得到感知的影像;[他还教授说,]当诸多极其相似的影像的无穷的外观出现并流淌自不可胜数的不可分割的原子的时候,我们的心灵和理解力——[它们]专注于、定睛于那些影像——就因为无比巨大的快乐而领悟到,什么是既幸福又永恒的本性。




[50]其实,无穷具有极致的力量,而且它最是配得上深入且勤奋的沉思。其中必须为人所了解的是,存在那种本性,从而一切对等的事物与一切对等的事物相应——伊壁鸠鲁称之为σονομα, 亦即平等的分配。因此,从中产生了那一点:如果有朽者的数量是如此巨大,那么不朽者的数量就不会更小,而且,如果那些毁灭者不可胜数,那么那些保护者就应当也是无穷的。巴珥布斯啊,你们[廊下派]还常常问我们[伊壁鸠鲁派],诸神的生活是怎样的,还有,他们度过的是怎样的一生。




[51]显而易见,是这样一种生活:没有什么比它更加幸福,没有什么可以被认为更加充满着一切好的事物。其实,神明无所作为,不受任何事务的羁绊,不操劳于任何工作,他为自己的智慧和德性而喜乐,确认自己永远在不仅最大而且永恒的诸多快乐之中。




20. [52]我们可以合适地宣称这位神明是幸福的,而你们的神明是极其辛劳的。另外,一方面,如果宇宙本身就是神明,那么什么事情可能更加不安静,相较于一刻不停地围绕着天穹⑨以令人惊异的速度旋转?然而,没有什么是幸福的,除非它是安静的。另一方面,如果在宇宙本身之中存在某位神明,他统治、主掌[宇宙],守护星辰的轨迹、四季的更替、万物的变迁和秩序,通过注视大地和海洋来照看人类的利益和生活,那么他当然就为诸多麻烦而费力的任务所羁绊。






⑨ 天穹(axem caeli):这里的axis意为“穹顶”而非“轴线”(参见OLD2词条axis 5),因此,这个短语指的不是现代天文学意义上的“天轴”(celestial axis)。沃尔什译作the vault of heaven,亦可为证。


[53]然而,我们把幸福的生活置于灵魂的无忧和一切职分的免除之中。因为,同样那位教给我们其他事情的[伊壁鸠鲁]曾经教授说,宇宙由自然造成,[这]并不需要手艺,而且那件你们宣称如果没有神圣的匠心就不可能产生的事情是如此简单,以至于自然将会造成、正在造成、已经造成了不可胜数的宇宙。因为你们没有看见自然能够以什么方式在没有某个心灵的情况下造成这一[结果],你们就如同肃剧诗人那般,在无法展现故事结局的时候,逃往神明那里。


[54]你们完全不需要他出力,假设你们看见了每一个方向上无量无尽的广大区域——灵魂若是冲往、伸向那里,它就如此宽广而深远地游历,以至于它没有看见任何一个能够止于其中的终极之域。因此,在这种无量的宽度、无量的长度和无量的纵深之中,飞行着无穷数量的不可胜数的原子;尽管虚空穿插[其中],但是它们依旧彼此贴合在一起,而且一些依附于另一些,从而连接起来。由此就造成了万物的那些形态和形象——你们[廊下派]认为,不可能在没有风箱和砧座情况下造成它们。因而,你们就在我们的脖颈上架上了我们不得不日夜畏惧的永久的主人。因为,谁不畏惧一位[这样的]神明呢——[他]预见、思考、注意到一切,认为一切都与自己相关,而且满怀过分的关注,[要做的]任务满满当当?


[55]从这里首先出现在你们眼前的就是命运的那一必然性(你们称之为εμαρμνη),从而,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们都宣称它流淌自永恒的真理和诸多连贯的原因。然而,这种哲学应当被估计具有多少价值呢?万物在它看来就像在一些老妪看来的那样(而她们事实上是无学识的),都是因为命运而发生的。接下来就是你们的μαντική,它用我们的语言来说就是“预言”;我们因为它而沉浸于如此巨大的迷信,以至于,假设我们愿意听你们的,那么脏卜官、鸟卜官、神汉、巫觋和释梦者就应当得到我们的崇拜。




[56]被伊壁鸠鲁解除了这些恐慌的束缚,并且被宣布自由之后,我们就不恐惧那些[诸神]了(我们明白,他们既不给自己也不寻求给别人造成任何麻烦);而且,我们虔敬地、虔诚地崇敬卓越而非凡的自然。但是,我担心自己因为被[一腔]热忱所挟而说得太啰嗦了。然而,放下一个已经开始的如此巨大而如此出彩的主题是困难的,尽管言说并不如聆听那样需要我来考虑。”









  王焕生 | 漫谈西塞罗的《论共和国》
  古典新人 | “做立足中国的古典学研究”
  经典与解释·六点 | 西塞罗《图斯库路姆论辩集》(顾枝鹰译注)
 ● 重磅推荐 | 《剑桥古典希腊语语法》中译本上市!
  好书推荐 | 《拉丁语语法新编》

编辑 | 柳燕




关注我们





插图来自网络,与文章作者无关。


如有涉及版权问题,敬请联系本公众号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