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研究

钟碧莉|彼特拉克的月桂树与毕达哥拉斯的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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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古典学研究》创刊号(2023年第1期),注释从略。感谢钟碧莉副教授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推送。



月桂树是诗人彼特拉克最具代表性的诗歌意象。《歌集》中彼特拉克所爱慕、歌颂之女子名为劳拉(Laura,也叫LauretaLauretta),其含义正是月桂树。阿波罗和达芙妮的爱情故事也是《歌集》中被引用、化用最多的古典文本源。并且,彼特拉克自己也解释过,达芙妮的希腊语意思正是月桂,也就是拉丁语的laurus在为彼特拉克所作的传记中,薄伽丘指出,劳拉乃是一个寓言式的词汇,象征诗人的桂冠。因此,月桂既代表诗人心爱的女子,也代表太阳神阿波罗的圣树,同时还象征诗人最高的荣誉。Lauretta-laurus-laurea(alloro)这条词语在彼特拉克学界中得到广泛认可。通过此链条,彼特拉克继续编织和月桂相关的各种意象:月桂allorol’auro-oro[黄金]联系起来,与之对应的意象为劳拉的金发;劳拉的名字Laural’aura-vento[风]相联系,并进而与诗人的sospiri/respire[哀叹]联系起来;laurea[桂冠]和l’aurora[光]继而又和基督教或新柏拉图主义中的“光”“光明”联系起来。





 彼特拉克与劳拉



然而,彼特拉克月桂意象之饱满使其后续研究变得停滞:无论现实中真实存在的爱人,或者希腊神话故事中的女仙,抑或神学-哲学意义中的“善”,似乎已经穷尽月桂树的指涉意义。但是,这是否真的表明月桂树的含义止于此?假如将其放入另一个语境或者文学系统中,是否会看到月桂树的另外含义呢?本文试图将月桂树和彼特拉克另一个常用的诗歌意象——毕达哥拉斯的字母Y——联系起来,并对两者的关系进行解读,以呈现毕达哥拉斯元素如何与古典诗学、基督教传统和新兴的人文主义思想相互交织、相互影响。




  一  宗教、神话和文学史中的月桂树和字母Y



从现存的文本和艺术图像可知,毕达哥拉斯字母Y和树枝(树形物)的联系早已有之,并非偶然。维吉尔著名的评注者瑟维乌斯(Servius)曾在《埃涅阿斯纪》的评注中提到毕达哥拉斯字母:

我们知道,萨摩斯岛的毕达哥拉斯将人生分成字母Y的形状,这是因为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是未确定的,人们在这些阶段既不追求恶也不追求道德;然而,bivium  autem Y litterae[字母Y的分叉]发生在成年早期。在那时,人们抑或追求恶,也就是左边的路;抑或追求道德,也就是右边的路。



▲ 毕达哥拉斯字母YPythagorean Y




此时,他谈论的正是《埃涅阿斯纪》第六卷的金枝。根据维吉尔的描述,埃涅阿斯即将随着西比尔下到冥府,但启程前他必须取得金枝作为冥后的献礼。在茫茫的森林中,他看到“它们(鸽子)急速飞升,然后又从澄澈的天空降下,在一棵双体树的树颠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在枝叶丛中,有一枝金光闪烁”。瑟维乌斯评道:




金枝就是对字母Y的模仿,他(维吉尔)认为,美德应当被追随。金枝被隐藏在森林中的真实原因是,相比于此世的困扰和普遍存在的恶,美德就像被树木遮住的金枝那样。




 埃涅阿斯和金枝




古罗马诗人、剧作家佩修斯(Aulus Persius Falccus)也经常用“枝条”或“多枝蔓的”来形容毕达哥拉斯的YSamios diduxit littera ramos[在萨摩斯字母分叉成枝条时],diducit trepidas ramosa in compita mentes[迷茫失措的心灵就分出岔路的枝蔓]。而且,《埃涅阿斯纪》第六卷中,两只鸽子所降落的geminae arbore[双体树]也让人想起Y的形状。现代学者小理查德·史密斯则认为,毕达哥拉斯字母和金枝为“相互补充”的两个意象。冥府中的三个部分:塔耳塔罗斯、福林和这两个地方的十字路口之前的冥界模仿的就是Y的形状,而金枝——美德的代表——则预兆埃涅阿斯最终选择通往福林的有德之路。彼特拉克本人最珍爱的抄本Virgilio Ambrosiano中就收录了维吉尔的《牧歌》《农事诗》,以及瑟维乌斯所注的《埃涅阿斯纪》。因此,他自然知道瑟维乌斯对金枝的这段评注,也明白字母Y在古典语境中蕴含的“树”的形象。这为他以后将月桂树和Y联系起来奠定了基础。



除了古典文化的联系之外,字母Y和月桂树分别对应的人物——毕达哥拉斯和阿波罗——在历史上的联系也十分紧密。根据学者居高济尔(Christiane L. Joost-Gaigier)对毕达哥拉斯生平的研究,公元三至四世纪是毕达哥拉斯被“神”化的高峰期。居高济尔指出,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180—240)着重书写了毕达哥拉斯和阿波罗的关系:例如,毕达哥拉斯唯一信奉的神是阿波罗,其名字Pythagoras正来源于阿波罗神庙女祭司的名字皮提雅(Pythia);毕达哥拉斯也正是在阿波罗的神庙里辨认出自己上辈子作为特洛伊战士所用的盾。而且,第欧根尼·拉尔修还指出,毕达哥拉斯拥有一条黄金腿,和传说中阿波罗身体的黄金四肢是一样的。此外,他和阿波罗一样精通音律,擅长演奏竖琴。第欧根尼·拉尔修的描写构成后世毕达哥拉斯的主要形象。毕达哥拉斯的“黄金大腿”传说还见于另一位罗马作家波菲利(Porphyry of Tyre,约232—305)的书中,后者为其写下传记《毕达哥拉斯传》(Life of Pythagoras)。据传记所书,毕达哥拉斯的真实身份乃太阳神阿波罗之子;而且,他还在阿波罗的祭司面前展现了他的黄金大腿,以表明自己神圣的身世。




▲ 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



第欧根尼·拉尔修对毕达哥拉斯生平的记载在后来的意大利人文主义者中非常受欢迎:彼特拉克的一位旧识,与他一同供职于阿维尼翁的英国学者沃尔特·伯利(Walter Burley,1275—1345),就在书写毕达哥拉斯生平的过程中大量借鉴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记载。想必彼特拉克对伯利的这部《哲人和诗人的生活和性情》(De vita et moribus philosophorum et poetarum)并不陌生,而且,彼特拉克熟读的《变形记》也将毕达哥拉斯描绘成接受阿波罗神启的使者:



我现在是受神的感召在说话……Delphosque meos ipsumque recludam aether[我要把我的得尔福和天堂打开],把至高的神意向你们表露。



值得注意的是,毕达哥拉斯将阿波罗的神庙得尔福称为meos[我的]。这说明早在奥维德时代,人们已经认同毕达哥拉斯和阿波罗之间的联系;而且,他们间的关联很好地流传至彼特拉克的时代,并融入由“神话—文学—文化”组成的同一系统。




阿波罗、毕达哥拉斯间的紧密关联使月桂树和字母Y间的关联更加确凿。下一步需要深入探讨的便是彼特拉克本人如何看待字母Y,及其和《歌集》中的月桂存在何种联系。




  二  继承传统:彼特拉克作品中字母Y的道德象征


彼特拉克最为喜爱的几位作家——亚里士多德、西塞罗、塞内卡、维吉尔、奥维德、圣杰罗姆和圣奥古斯丁——都在自己的作品 中写过毕达哥拉斯,或者引用过与其相关的意象。因此,他对毕达哥拉斯生平和字母Y非常熟悉。对彼特拉克本人影响最深的当属西塞罗,他在《论共和国》中所述的“斯奇皮欧之梦”(Somnium Scipionis)以及《图斯库路姆论辩集》和《论公职》中都写过毕达哥拉斯,并认为柏拉图本人就是一个毕达哥拉斯主义者。



▲ 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1304―1374



受到西塞罗的影响,彼特拉克在谈及古代哲学家时常常将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相提并论。例如,在《熟人书信集》中,他都强调毕达哥拉斯的哲人身份:



想想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由于对知识的渴求他们踏遍整个世界。(《熟人书信集》13.12)




你(指弟弟杰拉多)师从的是另一位合适的老师,他不是像亚里士多德、毕达哥拉斯或柏拉图那样的哲学家。(《熟人书信集》17.1)




毕达哥拉斯是如此说的,柏拉图也是如此说的……将他们的权威和圣经作对比吧。(《熟人书信集》17.8)




我非常享受阅读你为了求知远到腓尼基和埃及的朝圣之旅,在你之后的几个世纪中,一些有名的哲学家也这么做了,包括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和学识渊博和受人爱戴的所罗门……(《熟人书信集》24.12)




此外,彼特拉克还多次提及毕达哥拉斯离开家乡萨摩斯岛的事件(《熟人书信集》9.13、13.4 和 13.12),这个事件在西塞罗的《论共和国》和圣杰罗姆的信件集中均有提及。




彼特拉克也知道毕达哥拉斯主义中著名的“转世论”:



毕达哥拉斯是一位极其敏锐的天才,但由于和真理差异太大,他的敏锐经常沦为老妇人们的迷信。他那些荒谬的理论包括灵魂可以从一个躯体转世到另一个躯体;他自己则是由一位名叫欧富比乌斯(Euphorbius)的战士所转世的哲学家,这名战士还参加过特洛伊之战。(《熟人书信集》10.3



彼特拉克的信息有可能来自他最喜欢的一部诗歌作品——奥维德的《变形记》:



我们的灵魂是不死的,灵魂一旦离开躯体,又有新的躯体接纳它,它又在新的躯体中继续存在。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自己在特洛伊战争时期是潘托俄斯的儿子欧福耳玻斯,被墨涅拉俄斯一枪刺死。




▲ 奥维德《变形记》1632年版封面


然而,在彼特拉克的作品中最能体现毕达哥拉斯影响的便是字母Y,尤其是字母Y象征的“分岔路”(bivio / bivium),这个意象多次出现在他的各类作品中。总体而言,彼特拉克对字母Y的道德化阐释有着深厚的古典和中世纪根源。在古典方面,佩修斯曾在其《讽刺剧》(Satires)中写道:



在萨摩斯字母分叉成枝条时,它在告诉人们,右边为上升之路。



彼特拉克在《秘密》中对Y的经典描述——“右边为正道,左边为歧路”——和佩修斯一致,只稍加文学上的扩充:



我之前读过的毕达哥拉斯那套关于字母的学说,并非全然一派胡言。当我在正道上前进时,我还是端正的。然后我来到了分岔路,被吩咐取右边之道。然而不知道是出于大意还是自傲,我歪向了左边……从那以后,我便迷失在这条肮脏蜿蜒的道路上,不时折回,流泪痛哭,我再也无法找到正确的路:一旦离开正道,我便开始陷入混乱之中。



在他看来,自己道德的“陷落”就如同取了毕达哥拉斯字母的左边之道:彼特拉克将他作为个体的经历与古典文化中对Y的描述作了融合。对他而言,毕达哥拉斯之Y不仅仅是一个为前人所熟知的道德符号,同时也是其自身真实体验之展现。在著名的《登旺度山》(L’ascesa al Monte Ventoso)一信中,彼特拉克描写了自己走歧路的故事,这个故事显然是在用字母Y来书写“自我”:



我沿着一条山道,慢慢地往上走,而我的弟弟却沿着山脊的一条捷径越爬越高。我挑的是比较好走的一条道,但它最终把我领到一片低洼。我的弟弟不断地叫我回头,并给我指出一条更为直接的路,而我坚持说要在另一侧找到一条更容易的路,只要它不要太陡峭,我宁愿花更多的时间去走。我不断地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于是其他人都已经到达高地,而我还在低洼的地方徘徊,因为那里没有一条更好走的路。(《熟人书信集》4.1)



在彼特拉克笔下,攀登旺度山的路异常艰险:est enim prerupta et pene inaccessibilis saxose[这是一座陡峭、几乎不可攀登的乱石山],corpusque et amictum lacerum saxis ac vepribus[登山者的身体和衣物会被山上的石头和荆棘刺伤、撕烂]。这条陡峭、布满石头和荆棘的路正是上文《熟人书信集》中所说的引领人们走向真正生活的右边道路。彼特拉克不仅遵循古典时期对Y“左为错,右为对”的说法,而且他能够将基督徒获得美德的艰辛与字母的左右分叉融合,最后将这个融合的结子完美地“结”在自己的个体经历之上。




同样,《埃涅阿斯纪》最著名的评注人瑟维乌斯在提到字母Y时,也提及青少年时期的“迷茫”:



字母Y的分叉发生在成年早期,在那时,人们抑或追求恶,也就是左边的路;抑或追求道德,也就是右边的路。



他的比喻似乎深深影响了彼特拉克,以至于后者在对自己儿子的教育方面也引用了字母Y的“左右之争”:



我们的年轻人现在正需要指导,他为这个年纪的麻烦所困扰。正如你所见,他现在来到了bivium  pithagoricum[毕达哥拉斯的十字路口]……左边的路指向地狱,右边指向天堂。然而第一条路容易走,平稳宽阔,很多人都踏上此路。第二条路陡峭、狭窄,难于行走,所以人迹罕至。(《熟人书信集》7.17)



在中世纪方面,彼特拉克则从伊西多尔(Isidore of Seville, 560-636)的《词源学》汲取养分,后者如此阐释道德化的字母Y




萨摩斯的毕达哥拉斯是用字母Y来比喻人一生的第一人。这个字母的下半部分象征成年之前的不确定,那时尚未确定追求恶还是追求道德。字母的上半部分,也就是它的分叉口,始于成年。它的右边陡峭但指向有福的生活;它的左边平坦但指向堕落和毁灭。



中世纪教父圣杰罗姆在给罗马元老帕玛奇乌斯(Pammachius)的信中写道:



让罗得(Lot)——他的名字意思就是“转向”——选择平原吧,让他去走毕达哥拉斯字母中那条容易的道。但你已经像撒拉那样为自己在险峻和巨石丛生的高处立碑。



他口中的圣经人物罗得所走的“容易的道”正朝向上帝要毁灭的城市——索多玛。

▲ 被大火摧毁的索多玛和蛾摩拉》


雅各布·德威特 绘,1680年



彼特拉克将中世纪Y的“分岔路”形象“迁移”到自己的《熟人书信集》中:




你能感受到那些即将来到人世的人面临着多么大的危险和承受着多么重的负担。人生道路长且险阻,而时间短促而不利。右边的道路arduus angustus  vepricosus scrupeus[困难、狭窄、布满荆棘、布满石头],它带领我们走向真正的生活。但左边的道路引导着恶人们的惩罚,把他们送到没有神的冥界。我们的维吉尔知道这个事实,毕达哥拉斯也知道。后者跟随卡德摩斯的脚步,用他惊人的天才创造了一个新的字母,虽然对书写无用,但对人生有益。这个字母长着两个角,右边较细的角指向天堂,左边较粗的角则歪向地面。(《熟人书信集》12.3)



他不仅清晰地阐释出字母Y的来源及道德涵义,甚至还仔细地刻画了它的外形:左右两角有不同的形状,两角的指向也各不相同。在《诗信集》中,彼特拉克也哀叹道:



到底是什么让人在萨摩斯的分叉口(samii……in  bivio)走到左边,且轻视右边?



此外,彼特拉克对毕达哥拉斯字母的道德涵义却有更深层次 的感悟。在彼特拉克的一生中,他曾多次感叹自己和弟弟的不同,这点在《登旺度山》一信中表露无疑。在和弟弟登山的过程中,彼特拉克一直选择舒适的路,导致自己多次迷路、徘徊,后者则早已到达山顶。更快到达山顶的弟弟在现实生活中选择了一条“艰难但有福”的路:杰拉多突然决定出家,成为一名西都会的僧侣。因此,有不少学者猜测《登旺度山》一信暗含着彼特拉克对弟弟出家一事的精神焦虑。对此,彼特拉克在给杰拉多的信中曾哀叹:




像你,已经走在通往天国的路上,并时常可以和天国之人对话,还需要聆听我这凡人悲惨的话语吗?你作出如此的选择真的很幸福,也很幸运。现在的你已经摒弃曾在你花季之时诱惑过你的尘世,已经紧塞双耳逃过塞壬夺命的歌声。(《熟人书信集》10.3



痛苦的彼特拉克(哥哥)和安逸的弟弟以及兄弟俩命运的巨大差异被彼特拉克寓言化为《牧歌》(Bucolicum carmen)中的两位牧羊人:希尔沃(Silvio)/ 彼特拉克和墨尼克(Monico)/ 杰拉多。希尔沃总是惴惴不安,流连于崇山峻岭之间,墨尼克则可以在洞穴中安然享受闲适。兄弟俩的遭遇仿佛是走了Y不同道路的化身。对于希尔沃的不幸,墨尼克认为这是他自己造成的,他留连于险峻的山岭之中乃出于自愿,无人强迫他(《熟人书信集》10.4)。《秘密》中的奥古斯丁对迷途的弗朗切斯科说了同样的话:



你吹嘘从未欺骗过自己,眼前的你真成了个骗子。然而我从没对你的品格感到失望过,觉得你即使费劲心思也看不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所有那些坠入不幸的人,都是因为他们自愿那样。(《秘密》,页111



由此可见,彼特拉克虽熟知字母Y中蕴含的道德训诫,但他个人却未遵循,个中缘由正是下文将论述的荣誉。




  三  彼特拉克的创新:字母Y中的荣誉内涵  


假如彼特拉克前面提到毕达哥拉斯的字母Y时大多继承前人“道德化”的学说,那么,正是在“荣誉”这点上他赋予Y新的含义。字母Y固然代表面临两条道路的选择,但对作为个体的彼特拉克而言,这两种选择可具体化为追求诗歌荣誉的“是”与“否”。



对荣誉的追求是彼特拉克作品中一个常见的主题,时常和基督教文本中的“攀登高山”寓言相联系。上文已讨论过的《登旺度山》一信就是最好的例子。然而,彼特拉克对《牧歌》中出现的“崇高山岭”却有不同于基督教传统的解释:高山代表的“正是人世间稀有的荣誉,凡人极少能有”(《熟人书信集》10.4)。这同时解释了为何高山让他的“化身”希尔沃陷入劳累和不安,且为墨尼克所谴责——在基督教的美德中,尘世之荣誉乃为空虚,唯有天上的荣誉才值得追求。类似地,在《加冕词》(La collation laureationis)的最开头,彼特拉克引用维吉尔的《农事诗》(Georgics)中的诗句:Sed me Parnasi deserta per ardua dulcis raptar amor[我那甜蜜和贪婪的爱是为了陡峭而孤独的帕纳萨斯山燃烧]。接着,彼特拉克宣称,维吉尔这句诗歌的前半部分说明“我(作为诗人)所肩负的绝非容易的任务”,彼特拉克在此也同样将对诗歌荣誉的追求比喻为攀登陡峭的山。




正如《牧歌》中希尔沃的忏悔那般,他的错误之源乃“对缪斯之爱”。他自孩童时期便迷恋上维吉尔与荷马:



为他们甜美的歌声所迷,他(希尔沃)忘却其他一切。当他跟随他们的歌声翻山越岭时,他自己也牢牢地学会歌唱的技巧。(《熟人书信集》10.4



和希尔沃相反,墨尼克崇拜的诗人则是有着“圣经诗人”之称的大卫。因此,兄弟俩代表尘世 / 积极(追求荣誉)生活与宗教 / 沉思生活间的对立。要知道,现实中的彼特拉克和弟弟曾如此相似:他们有共同的追求和兴趣,仿佛就是同一人。然而,出于同一父母的两人却在成年以后各取一路,这正是字母Y开叉的形象表现。彼特拉克十分介怀与亲弟弟的疏远,无怪乎他如此喜爱毕达哥拉斯字母这个文学意象。




字母Y开叉的形象还巧妙地隐藏在《牧歌》人物的“寓言式” 叙事中。墨尼克在介绍自己的诗人大卫时,如此描述大卫的出生地:




或许你听过一座山上有两条神圣的大河发源于同一个源泉(duo  fons  unicus  edit  Flumina),又或者说有两处神圣的源泉,从它们流出的水汇成同一条圣河(ubinam  geminis  ex fontibus  unum  Flumen  aquas),它的名字也来源于此?(《牧歌》1.62-64



这些河流的形象正是一个分叉的Y。两位牧羊人后来的唱词进一步明确Y象征着两兄弟之间的精神分歧:希尔沃说自己崇尚的诗人们唱诵“伟大的罗马和特洛伊,歌颂宙斯、海神和冥神”(《牧歌》1.74-90);墨尼克则说自己的诗人大卫歌颂“一”(oneness)——上帝(《牧歌》1.91)。听到上帝的名字和创世后,希尔沃突然阻止墨尼克歌唱,并称自己要离开。墨尼克问他的兄弟为何事而驱驰时,后者回答说,自己要为阿非利加的一位年轻英雄书写史诗。这部史诗并非《牧歌》的虚构,其真身是彼特拉克的《阿非利加》。诗人正是凭借这部始终没有完成的诗作在1341年获得桂冠荣誉。看到希尔沃要追求尘世荣誉而非上帝,墨尼克只好说:那你得当心错综复杂的路和情况(variosque vie circumspice casus,1.124)。墨尼克的话暗示,希尔沃已经走向某条让自己不断迷途的“左边之路”。这条路指向的并非天堂 , 而是在世的诗歌荣誉。但讽刺的是,作者彼特拉克已经悄然将基督教宣扬的通向美德、十分艰难的“右边之路”替换成同样艰难但终点乃是尘世荣誉的“左边之路”。毕哥拉斯字母的“左右之分”在他的笔下被颠倒了。




《熟人书信集》的若干文本将进一步证明彼特拉克笔下的“分岔路”总和荣誉(尤其政治荣誉)相联系。最明显的文本证据是,诗人向朋友抱怨他不知道前往何处接受诗人的桂冠,因为巴黎大学和罗马的元老院同时给他发信,让他前往受冕: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ancipiti  in  bivio  sum),不知道哪条路才是最佳。(《熟人书信集》4.4




▲ 《熟人书信集》封面


彼特拉克写道,荣誉给他带来巨大的困扰,让他在分叉口无法选择:“一封信让我往东,一封信让我往西。”在《熟人书信集》3.12中,彼特拉克与热内瓦的马可·博托纳利(Marco Portonari da Genova)讨论了沉思生活和积极生活的涵义。他奉劝身居高位的马可不要忘记宗教:



有多少杰出人士从公共生活的风暴中逃脱,光荣地到达修道院的静默之门……那神圣的容器([引按]指耶稣)知道我们的本性,他也知道什么对我们的灵魂有益……因此,当你觉得自己走进毕达哥拉斯所说的左边歧路时,不要绝望……



在彼特拉克看来,军事上带来的荣耀和追随上帝的荣耀分别代表毕达哥拉斯字母的两个分支。然而,他却对马可说,即便马可选择“左边的歧路”(军事荣誉)也不必绝望。彼特拉克从未像中世纪的前辈那样唾弃尘世之名。




在给另一位当权者卡拉拉的大方济各(Magnificent Francesco da Carrara)的信中,彼特拉克告诉这位帕多瓦的领主如何成为一名好的领袖。在信的开头,彼特拉克说自己希望能够用自己的笔书写大方济各的功绩,却无从下笔。他把自己的写作困境比喻为字母Y




写作的方法不止一种,不同的方法让我如同一位站在十字路口的迷途者(ambiguum in bivio viatorem)。



明显,彼特拉克在这里借鉴了佩修斯对Y的描述:cumque iter ambiguum est。接着,彼特拉克确实将自己的写作方法比喻为两条道路:一条容易的路,即为大方济各作颂歌;另一条则是更为困难的路——告诫和批评。彼特拉克最后选择了困难的路,他告诉帕多瓦的领主:



为人民所爱戴而非惧怕才是明智之举,除了忠诚的儿子对好父亲的惧怕,其他的惧怕都是违心的。(《老年书信集》14.1



对于自己即将展开的批评,彼特拉克认为这并非冒犯,因为荣誉会跟随美德,正如“影子跟随身体”(《老年书信集》14.1)。在这里,彼特拉克再次改造字母Y的道德意义:他将谏臣之难比喻为Y的“右边之道”,并进而将这条“困难之道”与君主的荣誉关联起来。



从上面两封书信可知,出现毕达哥拉斯字母Y的语境均和军事荣誉或政治荣誉相关。和Y的内涵类似,月桂树的内涵同样包括军事荣誉的象征:在古罗马,月桂树一开始象征军事而非诗歌上的胜利。用新鲜的植物叶子加冕诗人乃中世纪传统,但并未规定要使用月桂树的枝叶。但丁在《炼狱篇》第21歌中写过,古代诗人斯塔提乌斯(Statius)加冕时用的是桃金娘叶子做成的冠。彼特拉克在加冕典礼上不仅模仿中世纪传统中用植物做冠的礼仪,而且还专门选择月桂枝叶作为加冕王冠。从彼特拉克开始,曾经象征军事胜利的月桂树便和诗歌的荣耀联系起来。因此,月桂树和毕达哥拉斯之Y在彼特拉克作品中最相似的点在于:两者均是尘世荣耀的象征。





▲ 劳拉为彼特拉克戴上桂冠



尘世荣耀正是彼特拉克在人生分叉口不断徘徊的根本原因。到底选择何种生活?积极生活还是沉思生活?这些关于个体、荣誉和存在的问题时常困扰着彼特拉克。在作为个体的彼特拉克身上,关于沉思、积极两种生活的选择又归结为:到底应不应该追求尘世的荣耀?就像《牧歌》中希尔沃所过的生活那样,积极生活意味着不断地流浪、辛劳,不断地攀爬诗歌险峻的高峰;相反,沉思生活意味着修道院的静默生活,以追随上帝为中心,就像追随大卫的墨尼克一样。因此,亲弟弟杰拉多的突然出家给彼特拉克带来极大的冲击:弟弟的做法让彼特拉克看清自己对沉思生活的迟疑和不愿。虽然彼特拉克在信中反复确认修道生活乃是真正的幸福,但他始终不愿意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不愿像墨尼克那样成为一个“独眼”的人。他本人就是希尔沃,有着健全的两只眼睛,“一只看天上的事物,一只看地上的事物”(《熟人书信集》10.4)。而且,借《秘密》中的弗朗切斯科之口,彼特拉克也说出对两种生活的看法:



我相信,在尘世值得追求的荣耀,就应该利用还在尘世的时光来追求。而那更大的、在天国才能享受的荣耀,要到天国才追求,到那时我们也不再惦记着尘世的荣耀。(《秘密》,页267-269



在《歌集》中,彼特拉克也描述了月桂树(爱人劳拉)像字母Y那样长出相反的两条枝蔓 / 道路,使诗人被困于两条路的中间:




谁伤我,又令我复活人间,谁冰冻又同时为我取暖(chi mi fa morto et vivo, chi’n un punto m’agghiaccia et mi riscalda,《歌集》105: 89-90);




这两种极端的感觉交汇,忽而冰,忽而又似火焰,致使我 被夹在悲喜之间(Per questi estremi duo contrari et misti, or con vogliegelate, or con accese, stasis così fra misera et felice,《歌集》173: 9-11)。




▲ 《歌集》书影,约1470年



在第 178 首十四行诗中,彼特拉克描述在他面前展现的两条相反的路:一条为心之喜爱(spera esser contenta),一条为艰难且漫长的路(a la sua lunga, et mia morte consenta)。跟着月桂的引导, 彼特拉克发现自己经常迷失于途,“因而我迷方向,踏上歧途,自由的道路已被人截断”(Allor errai quando l’antica strada / di libertà mi fu precisa et tolta,《歌集》96: 9-10)。正如《秘密》中的弗朗切斯科所说那般:



说真的,和她(劳拉)相遇之时,正是我进入歧路之时。(《秘密》,页227



甚至,连彼特拉克自己也成为字母Y本身:




站立、行走和奔跑的双足……变成两树根,深深扎入……臂膀也变成两条枝干。(《歌集》23: 46-49



有趣的是,由文德里诺(Vindelino da Spira)在1470年于威尼斯出版的彼特拉克诗歌的手抄本(Petrarca Queriniano)中,有一幅描绘彼特拉克变形为月桂树的画:图中的诗人双臂向上,形成一个Y。这幅后世的图画恰好暗示一个非常有趣的联系:彼特拉克在谈论月桂树或者读者在想象彼特拉克变成月桂树的画面时,字母Y已经悄然存在。




  结  语  


彼特拉克思想中的毕达哥拉斯元素让我们看到他好古精神的另一面。除了古典罗马——西塞罗、塞内卡和李维等人——之外,彼特拉克对古希腊文化也有涉猎。因为彼特拉克不懂希腊语,学界往往忽视他和古希腊文化精神间的联系。然而,彼特拉克对古典之爱从来不是单面向的或概括性的,而是由一位位他亲自阅读过或者从中世纪作者间接了解到的古代作者所组成;他在写作时,已置身于一个数量庞大但各个元素又相互联系的文本宇宙。也就是说,在理解彼特拉克月桂树的象征意义时,毕达哥拉斯的字母Y并非作为一把单独的对准门的钥匙,而是作为一个巨大的、拥有众多阐释可能的文化语境。




首先,字母Y本身蕴含丰富的植物(树形的)涵义,而通过毕达哥拉斯本人和阿波罗的联系,字母Y和太阳神的月桂树有了第一步的连接。这些元素被连成一个锁链的叙述(catenary narrative),形成阿波罗 / 毕达哥拉斯、月桂树 / 字母Y两组关键的联系。这些丰富的语境给彼特拉克写作提供了古罗马、古希腊和基督教交互的阐释系统。




最后,在讨论字母Y代表的困境时,彼特拉克总是将毕达哥拉斯之Y和尘世间诗歌的荣誉直接联系。也就是说,对彼特拉克而言,Y的分叉点在于“是否选择尘世的荣耀”;而月桂树无论作为桂冠,还是作为扬其诗名的女子劳拉,都直指诗人在尘世间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从这点看,月桂可以说是字母Y的“补充意象”(complemantary image):既代表Y分叉的形象,也代表Y左边枝条象征的尘世荣誉。这个解释不但与上述文本语境不冲突,而且使字母Y更符合它在古典和中世纪传统中的文化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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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碧莉,1988年生,意大利帕多瓦大学现代意大利语文学博士,中山大学博雅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中世纪晚期至文艺复兴盛期文学,包括但丁、彼特拉克、16世纪意大利女性诗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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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薄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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