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研究

华夏与欧亚诸文明|阿尔泰语系诸族的起源神话及其思想史研究意义


编者按:起源问题是触及个体生命与世界本质的存在论难题,在历史的长河中,各文明都基于自身的想象与探索,回应这自远古时代就向人类发出无限召唤的起点之问。《南方文物》2024年第1期“华夏与欧亚诸文明”专栏推出了由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王铭铭教授组织的有关各古典文明围绕“起源问题”的系列讨论,专栏涉及苏美尔、古希腊、古代中国、古代日本以及古代阿尔泰语系诸族等多个文明体,对“起源问题”作出了立体而多面的探讨。

     本期推送“华夏与欧亚诸文明”专栏系列文章之《阿尔泰语系诸族的起源神话及其思想史研究意义》,感谢作者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推送。









一、阿尔泰语系民族神话:
解读北疆文化圈的思想密码



我国境内的阿尔泰语系各族广泛分布在东起白山黑水、西至天山南北的北部边疆,从汉地观察者的视角来看,他们因其相近的生产生活方式、语文习惯、原始信仰以及与中原文化持久而深入的交锋、互动、融合,形成了一个事实上存在的北疆文化圈。这一文化圈内部的各族群或大或小,在中国和区域历史上扮演的角色和施加的影响亦有千差万别,但毫无疑问都是中华文明共同体发展至今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另一方面,阿尔泰语系各族之间的事实差异也丝毫不妨碍它们长久存在于周边的各强大定居文明中构建统一的心理形象,也正因如此,我国北方阿尔泰文化圈诸民族自然而然地被19世纪以来的全球史学者纳入作为地理单元或文化共同体的“中央欧亚”(Central Asia)或“内亚”(Inner-Asia)的学术话语版图。

阿尔泰语系的三大语族——东部的满-通古斯语族,中部的蒙古语族和西部的突厥语族的代表族群恰好是深度嵌入中原王朝历史进程的满(清)、蒙(元)和突厥诸族,其中蒙古、女真两族还以外族身份建立了对我国当今地理版图有直接影响的大一统政权。虽然作为国际学术的阿尔泰学在我国起步较晚,但改革开放以来,在党和国家的大力支持和多民族优秀学者的共同不懈努力下,为上述在中华文明形成和发展过程中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北方族群的历史书写及思想文化研究终于打开了新的局面。而在此过程中,一些母语为阿尔泰语系的学者——如中央民族大学的满都呼(1934-2019)、那木吉拉教授,充分发挥自身通晓本民族语言的优势,将研究范式从以中原王朝为中心的“由南向北”的历史文化叙事中跳出,从事文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跨学科研究。他们从本民族的民间、口头文学中发掘“小传统”的伟力,尤其注重作为文明“基因密码”的神话对于解读文明发展和民族间思想交互的意义。正如满都呼教授所言,神话是民族文化的根基,包括阿尔泰语系各族神话在内的中国神话,是中华民族漫长文明史的土壤和源头。[1]揭示神话中保留的普通民众对人与自然、人与天神关系的基础观念,比较北疆各族民间小传统叙事和神话文本稳定过程中的思想变迁脉络,结合历史书写中隐藏的政治哲学与宗教信仰向度的考察,对理解和阐释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过程中,塞外诸族与中原王朝的争衡、互动与交融具有重要意义。


 《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故事》书影,

民族出版社1997年版


在我国55个少数民族中,母语属阿尔泰语系的民族有近20个。在这些民族的文学史上,那些奇崛动人、想象力丰富的关于创世、灾难和人类起源与再生的神话传说多以口头文学的形式保留在民间并最终流传下来。由于阿尔泰语系诸族所处的独特地理位置和历史上的征战、迁移、离散运动,他们的神话呈现出了以原始萨满教信仰为基础框架,充分吸收并融合东西各大文明宗教、文化并经知识精英加以改编、再创作,形成了信息量丰富的文本/文学作品,记录了大小传统博弈的痕迹,也承载了各个历史阶段的不同思想与认知。本文的探讨对象正是这些代表着民族文化核心的神话,并尝试揭示它们对进一步研究阿尔泰语系诸族政治思想和天人观念演变的“内在逻辑”的启发。本文关注的焦点将集中在以洪水神话为代表的灾难神话与人类重生神话上。


众所周知,洪水神话是一种世界性的神话,它广泛存在于各文明的神话叙事传统中。从希伯来《旧约·创世记》中的挪亚方舟(或《古兰经》中的努哈方舟)保全人类和其他物种到古希腊神话中丢卡利翁与皮拉夫妇渡劫而扔石生人,大部分洪水神话以人的堕落为叙事源头,因神的发怒与神选的“义人”幸存并重造人类谱系为结束,呈现了非常清晰的犯罪-惩戒-重生的生命更新线索。因此,洪水神话多与人类再生神话同时被讨论,二者共同构建了人类文明断裂和重生的伟大叙事母题。这也是历来对以洪水神话为代表的灾难神话的研究会兼顾“灾难”和“重生”两大主题的原因。“灾难”关乎惩罚机制,从中可以窥见上古先民对人类道德边界和天人关系的基本认识;“重生”代表生殖文化,下启人类关于自身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主体思考。洪水神话的这两大主题统摄了断裂与延续,兼容了告别与再造,无疑应作为神话研究不可回避的重点。有学者统计过,我国56个民族的神话叙事中,包含洪水神话的有41个。若加上各族群、部落不同的叙述模式,这一数字还会增加。[2]即便考虑到古今气候变迁,阿尔泰语系中的大多数民族所处的地理位置和气象生成条件而言,经历一场刻骨铭心的、具有毁灭性质的大洪水的概率显然较沿海地区为低,但令人惊奇的是,在满-通古斯和蒙古两大语族的神话传说中,关于洪水的叙事仍然普遍存在。相较之下,地理位置更加内陆的突厥语诸族的原生洪水神话数量就少很多。接下来,我们将依循阿尔泰语系诸族的民族习惯,按照从东边(日出之地)的满-通古斯语族到蒙古语族再到西边(日落之地)的突厥语族的顺序,依次分析其各自具有代表意义的洪水神话叙事,并加以比较。









二、阿尔泰语系诸族的洪水-人类再生神话



1、满-通古斯语族的洪水-人类再生神话


除少部分以文字形式见载于萨满教“神谕”和历史档案(如《满文老档》《满洲实录》等)的神话故事外,满—通古斯语族的民间神话大多通过口头形式流传。满族神话中,涉及洪水叙事的并不多见,其中最著名的当属《白云格格》。据该神话记载,住在九层天之上的阿布卡恩都里(即abka enduri满语“天神”)看见地上生出各种生灵,十分愤怒,要把它们全都收回天上。于是:

  他叫雷神、风神、雹神、雨神,朝地上猛劲地刮狂风,下暴雨、冰雹;派把手东海的龙王,打开水眼,从天上灌下洪水。这样一连三千三百三十六个日夜,弄得遍地汪洋,白浪滔天。人呀,鸟兽呀,混在一块漂流,谁也顾不得谁,都在黑浪里嚎叫、挣扎。[3]

同其他民族神话的描述一样,天神作为至上神,掌有对所有生灵的生杀予夺大权。在具体细节之外,这场洪水的时间、规模和毁灭性后果也和其他文明的洪水神话并无二致。但值得注意的是,《白云格格》并未讲述天神阿布卡恩都里制造洪水的原因,只是语焉不详地说对地上生灵的出现感到愤怒,这显然会让读者(或听众)感到费解。不同于西方神话中,发动大洪水作为神对人德性败坏或违反契约的惩罚,以彻底毁灭达到净化人类种群的目的,满族神话《白云格格》似乎并不重视神人关系中的堕落-惩罚机制。《白云格格》在论及人和其他生物降生的时候说:


  传说,天地初分的时候,天连水,水连天,天是黄的,地是白的。渐渐,渐渐,世上才有人呀,鸟呀,鱼呀,兽呀,虫呀……[4]

可见天神阿布卡恩都里并非生灵的创造者,或者说,地上生灵的出现并不在他的计划中,因此发动洪水与惩罚或净化人类没有任何关系,这就直接导致了之后人类的再生不是由天神默许或设计主导的。实际上,《白云格格》的叙事重点根本不在洪水灾难,而是赞扬作为阿布卡恩都里最小的沙里甘居(sargan jui,满语“女儿”)的白云格格[5]拯救生灵的善举。白云格格从喜鹊那里得知了自己阿玛试图淹死众生的残忍行径,先从天上紧急扔下几根木枝,化作千万巨树,供水中的人类、动物逃命;又冒死偷走了天神的万宝匣钥匙,向地面倾倒其中两个盛满了土的匣子,使得滔天的洪水变成了江河与湖泊。后来为了逃避天神阿玛的惩罚,在世间化作铃铛花,任凭东北天寒地冻也绝不回向天神认错,因为她坚信拯救苍生是正确的决定。正因如此,白云格格的形象一直受到满族人民的敬仰和喜爱。但白云格格的功劳在于“拯救”而非“重造”,地上的人还是那些人,整个谱系并没有更新,人和神的紧张关系也没有因此得到缓解,这是它与其他民族神话“洪水-重生”模式的重要区别。
只包含“拯救”而不涉及“再造”是多数满族神话中洪水叙事的一大特点,类似的神话还有《北极星》:乌苏里哈拉部落的部落长乌苏里汗救了一条即将干死的小泥鳅,泥鳅后来变成一小伙子报答乌苏里汗老人,警告他三个时辰内要发生大洪水,但又提醒他千万不能将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否则将化为青烟。乌苏里汗为了救部落里更多的人,最终还是泄露了这一天机,自己果然化为青烟升上天空,成为了北极星。[6]

这一神话与《白云格格》的共同点在于仍然没有详细叙述洪水发生的原因,因而更不涉及人性、道德和神人关系的问题。区别在于,《北极星》甚至没有将洪水与天神的愤怒联系起来,似乎这只是一场自然灾害;而完成拯救苍生使命的,也并非具有超能力的神,只是一个普通的部落长。神话中清晰地表述了乌苏里汗的自我认同是“诸申”(juxen),这一语词在满语里有奴仆、百姓之义,非常明确地传达了帮助人类渡过洪水灾难的终极力量是人本身的信息。因此,《北极星》的情节应该经历了比较晚近的改造,和原始先民屈服于超自然力量的本能思维相比已经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白云格格,王弘力 绘
此外,满族神话《老爷岭》《女真婚俗传说》,鄂伦春族神话《大水的故事》,鄂温克族神话《索伦人形式的传说》等,均不同程度地涉及到神话的大洪水母题,但无一例外地没有对洪水发生的原因作出说明,有的甚至只略提洪水之后,就将叙事焦点匆匆转向人类如何在有善心的神或人的帮助下,渡过了这场浩劫的。而在人类再造和重生的母题上,赫哲族神话《姐弟俩》值得一提:洪水过后,仅姐弟俩活命。两人结为夫妻,繁衍后代,本过着十分舒适的生活,但有一天弟弟外出伐木的时候听到树上的鸟儿一直在唱“姐姐和弟弟生孩子不好”,便回家告诉了姐姐。姐姐一听,羞愧难当,随即跳河自杀了。从此之后,赫哲人便没有兄弟姐妹之间结婚繁衍的事发生了。[7]

洪水过后,仅存的孤男寡女结合繁衍,在其他民族的神话中并不少见。但赫哲人《姐弟俩》的故事流传至今,说明了该民族对近亲结婚的拒斥。无独有偶,满族神话《女真婚俗传说》也明确提到兄妹婚被废除的传说,并将兄妹婚与大洪水的原因联系到了一起。但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把神惩罚兄妹婚当做洪水发生的原因,说明了《女真婚俗传说》产生的时代较晚,或是随着人类社会伦理道德观念的发展,对神话内容进行了改动。[8]然而无论如何,洪水之后人类再造过程中形成的对近亲繁衍的拒斥观念,是满-通古斯语族洪水-人类重生神话母题中不可忽略的一个面向。
2、蒙古语族的洪水-人类再生神话
众所周知,蒙古民族对世界历史的塑造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因此,相比于满-通古斯语族,蒙古语族神话的产生、发展和流传因其民族历史上与亚欧大陆多文明间更加开放和深入的文化交流,呈现出更复杂的变化过程。满都呼在《蒙古族神话简论》一文中曾指出蒙古族神话的三大来源:一是草原各部落的自有的原生神话;二是来自阿尔泰诸民族共有的神话;三是来自佛教或通过佛教传入的印度、西藏及受其影响的神话。在此基础上,他进而将蒙古族神话在历史长河中发生的演变概括为三种情况:其一为宗教化,指有些神话在流传过程中被吸收进宗教仪式或写进典籍,从而成为宗教的组成部分;其二为历史化,即有些神话(多为图腾神话)被后人当作本民族的历史起源写进史书;其三故事化,是指有些神话在流传过程中逐渐丧失神圣性而向一般故事演变,最终成为一般的故事。[9]在其中,洪水和人类再生神话受到了亚欧大陆其他民族神话的叙事影响,有着非常鲜明的文化传播痕迹。
 洪水
Joseph Anton 绘,1797
流传在卫拉特蒙古民间的《巴巴额吉造人》讲述了洪水袭来的时候,连创世神自己也无处藏身,遂背着老母巴巴额吉爬上山顶。洪水过后,生灵皆没,巴巴额吉缝制皮人。在完成缝制第二个皮人的阴部的时候,线突然断了。创世神便口念咒语向皮人里吹气,使两个皮人活了起来,其中完整的那个成为了男人,而没有缝制好阴部的成为了女人,一男一女下山繁衍了后代,人类由此起源。[10]尽管创世神“念咒”“吹气”等描述具有非常鲜明的萨满色彩,但他其实并非这篇神话的主人,真正的主人是他的母亲巴巴额吉——这与满—通古斯语族神话中大量出现的女神崇拜相得益彰。要之,女神崇拜是萨满信仰中诸神崇拜的核心。著名满学家、满族说部传承人富育光先生曾指出,

在萨满教的万神殿中,女神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不少显赫的男性大神也以女神为渊薮。女神崇拜是北方古人类的自由能动的社会本质,是他们追求集体生命‘增殖’的表现,是人类母性的升华。[11]

一语道破了阿尔泰语系诸族萨满神话中女神崇拜的本质。


在再起源神话《人的起源》中,同样呈现了对女性的崇拜:远古大洪水后,只剩下一个叫做呼木格的女孩。龙王的儿子与她交媾,生育了九个孩子。当呼木格去世后,她的尸体被分成九块以不同形式安葬,而她的小孩也因此变成了说九种语言的人。这个神话同样把大洪水作为叙事的开头,但丝毫不关心洪水相关的具体细节。呼木格生九个孩子,自然是人类得以再生的令人崇拜的母亲;而神话末尾试图解释世界上各种语言产生的原因,也是其不同于其他再生神话的特色。

与前述满-通古斯语族神话一样,《巴巴额吉造人》和《人的起源》的主体叙事也从洪水之后开始,并未涉及洪水的惩罚机制。但或许是受苏美尔、印度等地洪水神话的影响,在一些蒙古族民间口述的洪水神话中,出现了将对人类的惩罚视为大洪水起因的叙述。那木吉拉曾以从内蒙古东部地区搜集到的口述神话《天上人间》与《猎人海力布》为中心,考察这两则神话的原型、母题和变形,揭示了其故事情节和神话观念与印度及我国其他民族之间的联系。那木吉拉指出,尽管《天上人间》提及了天神发动洪水的原因,是为了惩罚人间一名无故杀人并偷盗金丝山羊的王爷而迁怒整个人类,但其与苏美尔洪水神话的母题具有高度相似性,因此认定这是文化传播的结果;而《猎人海力布》的情节则显示出印、蒙、满神话的共通性,这也正契合满都呼对蒙古族神话第三种来源的总结。[12]

就此我们可以归纳出满-通古斯语族与蒙古语族洪水-再生神话呈现出的一些共同特质:首先,这些神话对洪水发生的原因、过程、规模,人类逃生的细节(如准备避难的工具、避难地的情状)等均语焉不详,并不涉及对人类的道德批判与人神关系的深入思考,这与以《旧约》为代表的西方民族洪水神话区别显著;其次,在这两类族群的神话中,人类在大洪水中得以保全,出现了依靠义人[13]的自我牺牲去预告和拯救的情节;而即便在洪水之后的人类再生设计中,神的参与或旨意(神谕)也鲜有出场;第三,人类再生神话的主角以女性为主,反映出了非常明显的萨满教女神崇拜。那木吉拉认为:

蒙、满和鄂伦春等阿尔泰语系诸民族洪水神话在起源上必有联系……把世界其他民族和国家洪水神话中经常见到的主人公因避水而成为人类再生祖先的母题情节,改变成主人公舍己救人的母题情节。

根据我们以上的对比分析,这应该是比较准确的判断。当然蒙古族的洪水-再生神话也有自己的独特性,那就是因为历史上与其他文明更加广泛和深入的交流,特别是受到印度、西藏佛教故事的影响,蒙古洪水神话的变形与加工痕迹较满-通古斯语族的神话更加明显。


3、突厥语诸族的人类起源神话
最后来看我国阿尔泰语系最西边的突厥语族的相关神话叙事。今天我国的突厥语诸族神话中,除了撒拉族《洪水破天》、柯尔克孜族《山中印记》等明显受到伊斯兰世界洪水神话影响而创作的短篇故事外,很难见到古老神话中关于洪水的描述,这大概率是与突厥语诸族深居亚欧大陆内陆、远离海洋,自古降水就少的地理因素有关。因此,本节将主要考察突厥语诸族的人类起源神话。突厥语族与满-通古斯、蒙古同属阿尔泰语系,因此也与后两者有相近的神话起源、自然观念、萨满信仰和“腾格里”崇拜。比如在维吾尔人的古老神话中,天神腾格里、女神乌麦、地-水诸神均占据显赫的地位。但突厥诸族成分复杂,且其活动之地域正当亚欧大陆多文明交汇处,历史上先后经历摩尼教、基督教聂斯托利派、祆教、佛教以及伊斯兰宗教文化的强势影响,使得我国境内的突厥语诸族神话呈现出了与东边的满-通古斯语族、蒙古语族神话不同的生成样态。特别是在伊斯兰势力进入我国西域之后,突厥诸族的固有神话体系进一步被排挤,“真主”逐渐取代了原始的萨满女神和腾格里崇拜。[14]除了古代波斯的某些神话元素还能流传下来,曾经参与塑造突厥语诸族的其他文明的神话传统,如摩尼教和印度佛教等,也在今天保留下来的突厥神话中濒于湮灭。这是在分析突厥语族的人类再生神话时必须注意的。

维吾尔族神话《女天神创造世界》讲述了女天神因疏于向真主祷告而被惩罚,独自一人生活在世上。孤寂之余,她用泥土捏造了男人的形态,并向真主忏悔,真主才通过吹气让这个泥造的男人有了生命,此人便是亚当。之后女天神又用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女人,起名为夏娃,让她做亚当的妻子。这是典型的伊斯兰教创世神话进入中亚后与原始萨满女神崇拜结合的产物,“女天神”的名号已经显示这本就是至上神,但仍旧不得不将最终的主宰地位让位于“真主”,人类也由此被归于这两位天神共同创造的产物。如此叙事当然显得不伦不类,但毕竟真实地反映了伊斯兰传统对突厥语族固有信仰体系的强大支配力。类似的故事还有生活在甘肃、青海一带的信仰撒拉族神话。撒拉族也属于突厥语族,信仰伊斯兰教,其神话《泥捏阿丹》《生养后人》《残性的由来》《洪水破天》《人类再起》等几乎完整复制了《古兰经》和《旧约》的创世神话。《生养后人》这样记录人类的繁衍:人祖阿丹(即亚当,Adam)和海娃(即夏娃,Eve通过将第一胎所生的女孩许配给第二胎生的男孩的方法,造就了人类的繁衍谱系。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繁衍方式是建立在姐弟婚合法的基础上,显然与前述满-通古斯神话《姐弟俩》《女真婚俗传说》等批判姐弟婚的立场截然不同,这反映了阿尔泰语系民族内部因为接受不同宗教信仰而造成的伦理观的分歧。《洪水破天》和《人来再起》记载了圣人奴海(即挪亚,Noah/Safīna Nūḥ)带领善人们制造大船躲避洪水的故事,与《古兰经》的记载如出一辙,无须赘述。




挪亚方舟


Filippo Palizzi 绘,1867年
有的突厥语民族将洪水神话和自己族名的起源联系在一起。如柯尔克孜族神话《山中印记》说,上古发生了大洪水,有四十对男女乘木舟躲过此劫。人类的再生谱系中有一人名为斯塔姆,他与妻子为了逃避与其他族人的纷争进入深山中生活。经过辛勤的劳作他们战胜了艰苦的自然条件,还生育了一个男孩。为了纪念两人在山中度过的难忘时光,他们给男孩取名为“柯尔盖孜”(意为“山中的岁月”),这就是族名“柯尔克孜”(“黠戛斯”/吉尔吉斯,Kirgiz)的来源。可以明显看出,这类的洪水叙事完全不在意洪水发生的原因和规模,更像是被动接受或承认了“上古洪水”的故事,将其植入本民族的起源传说中。

不少突厥语族神话的人类起源叙事也明显自《旧约》与《古兰经》的传播而来。如哈萨克族神话《人类怎样在大地上繁衍开来的》描述,上帝创造亚当、夏娃之后,本将他们安置在天堂,允许他们吃除了麦子之外的一切水果、美食。在天堂里,作为精灵们老师的魔鬼看到人类蒙受上帝的恩典后心生妒意,便怂恿亚当、夏娃吃天堂里的麦子。上帝发现后大怒,将二人分别流放于赛兰德普山和朱达山。许多年后,二人终于得到了上帝的宽恕得以团聚,却只能永远生活在地上,不得入天堂。在与之情节高度相似的神话《上帝用泥土造人》中,一些人类起源的细节得到了补充,如上帝曾向亚当、夏娃解释过禁吃麦子的原因在于,人类吃了麦子后会便溺,从而将天堂弄得污秽不堪;又如男女的性器官为何不同,因为负责造人的精灵一个手艺粗糙,将人的性器官弄得粗大不堪,这就是男人;另一个精灵则心灵手巧,将人的性器官打磨得平整精细,造就了女人。


▲ 亚当和夏娃
John Sartain 绘,1853年

除了舶来的洪水叙事,我国突厥语诸族神话中还保留着一些其他自然灾害的记忆。如维吾尔族神话《地球与神牛》讲述女天神创世后,让一头神牛站在乌龟背上顶住地球。时间一长,神牛觉得疲惫,便将地球从一只角换到另一只角。此后每换一次,地球上就会发生一次大地震。又据同族神话《乌云姑娘》讲述,上古人民天逢持久大旱,百姓颗粒无收。这时一位姑娘站了出来,恳请众人烧死自己以结束大旱。大家虽不舍,但最终还是点燃了熊熊烈火。火焰直冲云霄,地面的灼热骤然消失,天降大雨。人们感戴这位姑娘自我牺牲的恩德,尊奉她为“乌云姑娘”。从此每逢干旱,大家都会请乌云姑娘帮忙。相比于洪水,地震、干旱等自然灾害降临在聚居于欧亚大陆中部的突厥语诸族的概率显然更高,因此神话叙事中出现对其他灾害原因的解释或描述也符合客观的自然规律。[15]


综上所述,我国突厥语族的神话叙事中,关于洪水情节的描述几乎都是中东《旧约》/《古兰经》洪水神话的复刻,尤其是在突厥语诸族广泛接受伊斯兰信仰之后,洪水神话被大量植入,体现了文化传播论的鲜明特点。对伊斯兰真主的崇拜取代对原始萨满教女神的崇拜,使得突厥语诸族的神话叙事展示出与未受伊斯兰信仰影响的蒙古和满-通古斯语诸族不一样的特色,阿尔泰语系内部的原始信仰在外来宗教影响下经历的变异从各族神话叙事中可以得到非常清晰的呈现。








三、天人关系和国家观念:
阿尔泰民族神话的思想史研究启示



以上我们按照太阳升落的次序,先后介绍了阿尔泰语系的三大语族——满-通古斯、蒙古和突厥——的洪水与人类再生神话。通过横向对比我们可以发现,受外来宗教影响最小的是东边的满-通古斯语诸族,他们的神话呈现的原始萨满教信仰的元素最多,对人和自然、人和天神的理解也最原始;中部的蒙古族神话受印度、西藏佛教影响较大,其洪水-人类再生神话已表现出接受佛教故事后人为加工的痕迹;西部的突厥语诸族历史上不仅受到佛教、景教的影响,更是受伊斯兰文化的绝对统治,其洪水神话的舶来特征最显著,历史上多重信仰的光谱在神话故事中也有所保留,但最终的呈现仍然是伊斯兰文化占主导地位。阿尔泰语系诸族的洪水神话数量和比例相较于我国南方民族和中东、希腊等域外文明明显过少,故事情节也不如后者丰满,且后人经文化传播进行加工的特征相当明显。洪水神话的本质就是灾难神话,是上古先民劫后余生的集体记忆,在宗教语境下,洪水神话的重点应聚焦于对神的敬畏、对自身道德堕落或背弃契约的反思、对神净化和再造人类谱系的感恩。但阿尔泰语系诸族有限的洪水神话在除去外来文化的简单复制之外,几乎都不对这几个核心要素有所论列。这表明在阿尔泰语系诸族天人观念的塑造过程中,神话叙事指向的主导力量,仍然是草原民族原始的萨满教崇拜。

以蒙古为例,原始信仰中对于“腾格里”(Tngri)的崇拜不仅贯穿古今蒙古神话始终,而且结合其他文明的神话叙事呈现出了新的活力。“腾格里”类似于汉语中的“天”,既指头顶的苍穹(sky),又是一个具有超越意义的统治力量(heaven/god,它是从古至今生活在蒙古高原上的各个民族的共同信仰。汉文文献中最早关于阿尔泰民族“腾格里”的记录出现在《汉书·匈奴传上》:


  单于姓挛鞮氏,其国称之曰“撑犁孤涂单于”。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16]

“撑犁”即“腾格里”。但“腾格里”种类繁多,只有“蒙克腾格里”(möngke tngri)才是众天之天、众神之神,位同古希腊神话里的宙斯,统治一切,蒙古人称其为“长生天”。南宋彭大雅所著《黑鞑事略》中曾提到,蒙古人常谈必曰“托着长生天底气力”(möngke tngri-yin kücü-dür)[17],说明这一时期蒙古人已经确立了对“长生天”(蒙克腾格里)的至上神崇拜,以统领众多“腾格里”。那木吉拉曾对不同来源的蒙古族神话,特别是蒙古人民口述传说中出现过的众多“腾格里”形象进行过历史语言考证,指出“蒙克腾格里”之后出现的如“霍尔木斯塔·腾格里”“阿泰·乌兰腾格里”等形象与印度因陀罗文化有着紧密的关联,[18]再次印证了印藏文化影响之后,蒙古神话的叙事倾向和神明崇拜发生了很大程度的变异。然而,萨满语境中的“腾格里”和蒙古人的“长生天”观念仍不可等量齐观:“长生天”(蒙克·腾格里)赋予地面生命一切恩赐,臣服于“长生天”是蒙古人的天人观念中,从自然朴素的腾格里崇拜过渡到对单一至上神信仰的重要转变。在从草原部落到世界帝国的发展过程中,蒙古人对“腾格里”不同阶段的崇拜也深刻影响着蒙古人对天人关系的普遍认知。从原始朴实的自然认识时期,万物有灵而天人相通的认识,到对单一“腾格里”崇拜宗教化时,“天人合一”的追求开始显现,再到随着蒙古大军横扫亚欧大陆,广袤帝国建立时,对“天”的崇拜衍生了服务于汗权的政治任务,天人关系在蒙古民族的集体视野中是不断被调适的。有学者把蒙古天人关系分成自然化、宗教化、哲学化三个时期,分别对应天人相通、天人合一和天人相分三个阶段。到了蒙古汗国时期,“长生天”崇拜显示出蒙古人的精神世界和对超自然力的认知已经从原始朴素的感性时期上升到实用主义的理性时期,反映出他们自我意识的高度觉醒和汗权在与神权的争衡中处于上风。[19]在这种认知基础上,如果能对蒙古族神话的生成样态进一步细致地作历史考察,厘清它们的原始母本、形象变异和崇拜确立对应于蒙古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便更能清晰地认识蒙古民族天人观念演变的内在理路以及它是如何通过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深刻塑造蒙古社会的小传统的。





▲ 蒙古族人祭天用的玛尼杆 

除了天人关系之外,阿尔泰语系诸族的神话叙事还反映并塑造了我国北疆文化圈的国家观念。蒙古人在广袤的亚欧大陆建立起不同的汗国,女真人也于17世纪建立了长达两百多年的大一统政权,它们的统治对象都是文明程度更高、历史更悠久的古老族群。而就阿尔泰民族在中国历史上建立过统一政权的元、清两朝而言,从草原、森林中的游牧、渔猎部落到多民族大一统帝国的政治体量的扩大,无疑会对他们的集体观念形成冲击——这样的冲击绝不限于操练共同体治理技术的政治精英群体中,也包括广大的中下层普通民众,毫无疑问他们必须学习如何与人口数量更大、文化程度更高的异族人群在同一个共同体内相处。乌兰曾对蒙古历史文献中出现的“国家”概念进行过细致的语文学梳理,发现从早期的“乌鲁思”(ulus)到“日出至日落之地”(naran urghuqui ghajar-ača naran šinggeküi-dür) “五色四藩”(tabun öngge dörben qari),真实反映了统治区域地理空间的扩大对蒙古人的思维冲击。[20]无独有偶,出现时间更晚的满文文献中,从既可以指代“部落”又可以指代“邦国”的“gurun”到频繁出现在满族知识阶层的“天下”(abkai fejergi)也真实展现了满清入主中原后,其原有“国家”观念的发展。对类似的政治概念梳理既是阿尔泰学观念史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具体实践。目前学界的相关研究材料主要集中在历史文献,亦即知识精英的大传统上。但正如本文试图阐述的,以神话为代表的民间口头传说同样保存着丰富的北疆文化圈思想史研究资料。特别是人类起源神话、灾难神话、人类再生神话中反映的阿尔泰先民对人与自然、人与超自然神力的关系理解,以及受到外来文明、宗教影响后,神话传说中出现的情节损益与形象变异,深刻地保留着民众和部落传统中对宗教与政治共同体权力(神权、汗权、皇权)的认知,有待我们去作进一步的细心整理和研究。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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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满都呼(编):《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故事》。北京:民族出版社,1997,第1页。

[2] 见陈德宪:《洪水神话:神话学皇冠上的明珠》。载《长江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第5-13页。而早在上个世纪40年代闻一多先生撰写的《伏羲考》一书中,单就其搜集的我国南方的洪水神话就多达近五十例。

[3] 孙玉清讲述,王惠立整理《白云格格》。见《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故事》,第254页。


[4] 同上,第254页。


[5] 阿布卡恩都里有三个女儿,白云格格最小,因此又被称为“伊兰格格”(ilan gege “三格格”)。


[6]《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故事》,第262页。


[7]《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故事》,第335-336页。


[8] 兰雪燕、黄任远,《满-通古斯语族洪水神话比较研究》,见王忠桥等:《龙江春秋—黑水文化论集》,哈尔滨:哈尔滨地图出版社,2007,第150页。


[9] 满都呼:《蒙古族神话简论》,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1997年第1期,第78页。


[10] 《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故事》,第156页。


[11] 富育光、王宏刚:《萨满教女神》。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5,第3页。


[12] 那木吉拉:《蒙古族洪水神话比较研究》。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2 年第3期,第25,29页。


[13] 白云格格虽是天神阿布卡恩都里的女儿,但她在神话中的流传形象明显以“人格”而非“神性”为主。


[14] 典型的例子就是维吾尔族神话《女天神创造人类》的开头:“自从有了真主,女天神就当了真主的助手和参谋,帮助真主统治整个宇宙……”


[15] 以上突厥语诸族神话见《中国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神话故事》,第30-34,66-70,87,98-101页。


[16] 《汉书》94a/3751。


[17] 王国维:《黑鞑事略笺证》,第11页。载《王国维遗书》,第十三册,上海:上海古籍书店,1983。


[18] 那木吉拉:《蒙古族神话中的腾格里形象初探》。载《西北民族研究》,2001年第2期,第45-57页。


[19] 赵亚婷:《蒙古汗国时期天人关系研究》。见《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第26-29页。


[20] 乌兰:《文献学与语文学视野下的蒙古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第546-558页。


作者简介





钟融冰 ,德国慕尼黑大学汉学博士,重庆大学博雅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领域为中国先秦至魏晋思想史、概念史,阿尔泰语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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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梁单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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