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研究

读·世界|重审拉采尔“生存空间”理论


编 者 按

19世纪末,德国地理学家拉采尔提出“生存空间”理论,他将国家比作一个有机体,认为其必须通过领土扩张维持生命力。这一学说为当时的欧洲帝国主义所利用,深刻影响了20世纪的地缘政治格局。如今,在全球资源争夺加剧、大国竞争白热化的背景下,百年前的拉采尔的“生存空间”理论仿佛一面历史棱镜,折射出当代国际关系的深层逻辑——从俄乌冲突中对战略缓冲区的争夺,到中美在印太地区的博弈,再到气候变化背景下各国对北极和海洋资源的角逐,“空间即权力”的思维依然暗流涌动。
本次推送的这篇文章通过剖析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揭示了帝国主义与民族国家观念的内在矛盾,追问历史如何为今日的全球权力游戏埋下伏笔。当“生存空间”以经济霸权、技术垄断等新形态重现时,我们能否跳出历史的循环?
原文题目为《拉采尔政治地理学中的帝国主义与民族国家》,巴辛(Mark Bassin)撰,梁西圣译,张培均校。刊于《经典与解释(59):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辑刊(娄林主编,北京:华夏出版社,2021年),注释从略,有兴趣者请查阅原刊。




我会吞并整个世界如果我可以我会……那些行星……是的,那些行星,如果我可以。我经常那么想。


——罗德斯Cecil Rhodes),1900

一个民族不会世世代代一动不动地待在同一片土地上:它必须扩张,因为它在生长。


——拉采尔Friedrich Ratzel



一、引言


19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欧洲主要强国展开有史以来最雄心勃勃的殖民占领计划。美国和日本最终也加入到这一日趋白热化的竞争之中,随着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竞争达到顶峰。这种“新帝国主义”最初激起极大的热情,最终演变为狂热的信念——康拉德Joseph Conrad)在《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一书中,借病态的库尔茨先生(Mr Kurtz)之口精彩地描述道。但在欧洲政治生活的演化中,人们并不普遍认为这[种新帝国主义的扩张]是一个自然的阶段。这不难理解,因为新的扩张主义路线实际上代表着一种对19世纪一些更基本的政治传统的激进背离。在其中最重要的一些传统中,民族国家的观念赫然在列。作为一种社会和政治组织的理想,民族国家概念实际上激发出法国大革命以来欧洲政治生活的整个光谱,甚至在19世纪70年代之后也没有停止。然而,这一理想从根本上受到新帝国主义的现实挑战:发达国家在全球范围内无限制的政治和领土扩张,将外国土地和民族并入各自宗主国的民族-帝国国家(national-imperial state)框架之中。不论从逻辑上还是实践上看,这从一开始就与民族国家所隐含的领土有限性和社会单元同质性不可调和。


这种de facto[事实上的]矛盾所引发的张力,在当时就几乎掩盖不住,而那些致力于推进新帝国主义事业的人,至少从一开始就面对着极大的障碍。意识形态上的障碍尤其突出,因为[新帝国主义事业的推手们]不得不从根本上修正近一个世纪的大众政治传统和理想。必须提出某种政治Weltanschauung[世界观]来取代神圣但已经被感觉到过时的民族国家理想;这种新的政治世界观可能更恰当,更“现代”,也更适合当时欧洲帝国主义的现实和需要。在这篇文章中,我认为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的本质应当放在19世纪晚期欧洲帝国主义的背景下来理解,更具体地说是对刚才描述的民族国家与帝国之间张力的一种特殊反应。1945年以来,人们就不太情愿讨论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毫无疑问,这与1918年以后政治地理学作为地缘政治学的可疑发展以及后者在纳粹国家中的“显学”地位有关,当然这种地位存在争议。这种忽视令人遗憾,因为就后世影响而言,拉采尔最重要的贡献莫过于他的政治地理学。值得庆幸的是,[政治地理学]这个主题在最近的研究中已经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这仅部分源于人们开始重拾对政治地理学和地缘政治学的兴趣,因为许多最好的著作都是由历史学家而非地理学家所撰。就像当时的普遍做法一样,拉采尔将这些取自自然科学的概念类比地应用于人类社会,这样一来,他建构起一个系统,该系统“科学地”解释并证明国家不断进行政治扩张和物质扩张(physical expansion)的必要性。作为国家生命的“现代”帝国观的捍卫者,拉采尔大声疾呼反对那些意图将德意志限制在单一人种单元和民族主权的更有限范围内的人:即那些主张建立一个真正的德意志民族国家的人。这类思想的最终表达,以及拉采尔自身贡献的重要性,在1918年以后德意志扩张主义思想的发展中变得清晰起来,这一发展曾见证德意志帝国主义的悲剧高潮。


 拉采尔(Friedrich Ratzel ,1844—1904)






二、19世纪的民族国家理想与帝国国家理想




在经典形式中,民族国家的概念与法国大革命的觉醒和拿破仑占领的失败之后在欧洲出现的自然权利、民族主权和民族主义等观念密切相关。民族国家的建立基于这样一种观念,即每个民族或国族都有权建立一个统一的主权国家,其物质基础是某块经过数世纪的居住和使用、公认为该民族所有的领土。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一个确然“民族的”人民群体,再加上一个相应的、确然“民族的”领土基础,两者共同形成的有形产物就是民族国家。重要的是,这种民族建国(national statehood)权利乃是普世权利,每个民族体都平等地享有。这在国际关系中引起一种观点,构成民族国家观念本身的潜台词:由民族国家构成的兄弟般的共同体或兄弟关系这一愿景,其中每一个都在各自分离、有限的民族领土的边界内谋求自己独立的民族存在。然而,只有西欧的历史和人口情况才有可能使上述理想大体上得到合理的满足和实现。在中欧和东欧,民族国家仍然是一个理想和愿景。就此而论,[民族国家]这一目标作为一个日益强烈的大众愿望,至少直到1918年还没有实现,且实际上无法实现。


[西欧以外无法建立民族国家]这一点对于我们考察拉采尔和德意志帝国主义至关重要。尤其在德国,民族国家理想的实现,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导致这一点的因素之一是日耳曼人种的人口在空间上不集中,相反,几个世纪以来,他们在中欧和东欧广泛而稀疏地分布。诚然,俾斯麦打造出一个统一的、“民族的”德意志国家,但他的“小德意志”(kleindeutsch)方案是[建立]一个将[居住在]毗邻的奥匈帝国和更远地区的1000多万德意志人排除在外的民族国家。与此同时,出于相同的原因,不存在一个界定明确并得到普遍承认的专属于德意志的领土基础。这些考虑合在一起,必然使德意志在努力以民族国家模式巩固自身的过程中,被迫超越这一模式,为了将各个德意志irridenta[根据历史或居民的种族应属一国而被另一国统治的地区]聚合为一个基于民族的国家而走上扩张主义的道路。然而,在这种意义上使用的“扩张主义的”一词必须有所限定,因为该词在某个重要方面受到限制:目标有限,即建立一个真正囊括一切[德意志民族]的国家。这要与同时期德意志的殖民扩张运动截然分开,后者的起源和目的均相当不同。

 《德意志的统一》地图



与民族国家原则一样,德意志19世纪晚期的帝国主义思想也与西欧的平行趋势共享一些基本要素。帝国主义在世界舞台上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而且在现代欧洲历史的每一阶段都以某种形式具体地表现出来。尽管如此,在许多重要方面,19世纪的最后25仍标志着一个分水岭。首先,[欧洲人]仅在活动的范围这一点上便远超过往:从1875年到1914年,每年约有62万平方公里的新领土被正式吞并为殖民地。这相当于此前75年的近3倍,以至到1914年,地球表面约85%的土地要么是殖民地(或前殖民地),要么是殖民列强。此外,帝国试图攻略的地理目标也发生根本性的转变。早期的扩张大多发生在欧洲人认为基本没有人烟的地区,比如北美、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南非的大部。在上述这些区域,被吞并领土的一个重要功能是成为定居殖民地,吸纳从母国溢出的人口。但是,在本文考察的这一时期,[帝国主义扩张的]焦点转移到非洲、亚洲和南太平洋,并且殖民运动更专注于吸收那些多少还完整的社会。最后,殖民竞争者的数量急剧增加,19世纪八九十年代,德意志、意大利、比利时、合众国和日本也加入到英、法、俄等“传统”殖民列强的行列。
 世界殖民地的分布和商业贸易路线图,1910年

19世纪末,帝国主义扩张的动力已变成对新的吞并的疯狂追求,在这种追求中,对殖民地领土进行合理的经济开发或政治整合的考虑常常让位于对不计代价的持续增长的过分渴望。进而言之,这是一个除了进一步的扩张之外没有任何逻辑目的或目标的过程。现代世界中一个先进国家健康发展的根本在于攫取殖民地,这一无处不在的信念给19世纪晚期的帝国主义火上浇油。早在1870年,迪尔克Charles Dilke)就表达过对帝国的新迷恋,称印度对不列颠之所以重要,根本上在于印度能保证“广阔的统治,在这个时代,需此来确保思想的宽广和目的的高贵”。这样一来,扩张per se[本身]便被提升为繁荣乃至继续生存的conditio sine qua non[必要条件]。这一观点几乎让整个时代痴迷,我们可以从简单的德意志公式“世界强国抑或衰落”(Weltmacht oder Niedergang)中,或者从典型的帝国主义者罗德斯对[建立]一个“从开普(Cape)到开罗”的大英帝国的由衷渴望中,感受到这一观点真正奇妙的维度。


民众对扩张的新热情与上文概述的民族国家原则并不相符,且实际上在许多方面与之对立。正式的殖民地吞并以及吸收完全异质的土地和人民,[这一行为本身]已构成对政治体body politic)这一概念的侵犯;这一概念指作为主权者的人民占有自己的“民族的”领土。同样,这也明显背离由各个享有平等权利和资格的民族构成的兄弟般的共同体等更古老的观念。菲尔德豪斯Fieldhouse)评论新的“好战”(bellicosity)是19纪最后几十年帝国主义列强间关系的典型特征, 而且事实上,这种好战似乎是殖民地竞争本身的自然伴随物。纵观整个欧洲,越来越多的人把国际舞台看作一场持续斗争的场所:在这场斗争中,民族利益必然发生冲突,一个民族的收获只能意味着另一个民族的损失和可能的衰落。恰好在这段时期迎来大繁荣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哲学,给了这些相互关联的新观念一种知识上的框架和辩护。


通过一种激进唯物主义和整体主义的世界观,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认为支配自然有机领域的法则同样有效地适用于人类社会。如他们的导师所教,这些法则是一切有机体进化和不断成长的法则及其为了活下来而进行无所不包、永无止境的生存斗争的原则。出于国际政治的目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将政治国家界定为与自然有机体相对应的人类学单位,由此,他们便能立即得出生长即上述物质扩张的必要性。与此同时,国际舞台由此变成一个网状系统,或者按照流行的形象来描述,变成一个国家有机体相互竞争的丛林,各国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在其间相互争斗。这场斗争的胜利是各国最迫切关注的焦点,并成为一国判断自身国际行为的道德和效力的唯一标准。




三、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体系




我们正是在上述帝国主义狂热的语境下来展开对拉采尔政治地理学的理解。他的政治地理学代表着发展一种扩张主义理论的尝试,在这一理论中,拉采尔以当时流行的“科学的”方式直接[将国际社会]类比于植物和动物世界,来解释国家或多或少都需要不断长身体的原因。尽管拉采尔对达尔文理论的某些方面持有越来越大的保留态度,并在他成熟的作品中流露出对那些更残酷的当代社会达尔文主义倾向的反对,但他的逻辑和论证从[达尔文的]这些教义中获得过大量灵感。拉采尔还对德意志最重要的达尔文诠释者之一海克尔(Ernst Haeckel)提出过批评。拉采尔的保留态度值得注意,因为在他的学生时代,海克尔对他有非常重要的影响,拉采尔曾在1869年特地去耶拿听他的讲座。此外,拉采尔最早的一本专著也在同年出版,暴露出他深受海克尔的《一般形态学》(Generelle Morphologie)的影响。在这部作品中,海克尔将达尔文主义的原理应用于人类社会。这一点在拉采尔对“低等”和“高等”种族的假设中显而易见,还表现为他赞同把土著民族在与欧洲征服者接触时的消亡比作“雪在太阳面前融化”:毕竟,这只不过是自然选择起作用的过程。




    ▲ 海克尔(Ernst Haeckel,1834—1919)


在他的整个生涯中,他极力鼓吹地球上一切有机生命的本质统一性,并据此认为,人类社会可以完全按照支配自然世界的相同法则来理解。 本着这种精神,他的目标是在政治地理学中创建一门与自然地理学平行的“科学”, 而且他的扩张主义理论,以“生存空间”这一核心概念为基础,最初便源于对非人类的有机世界的生物地理学思考。
拉采尔认为,每一个活的有机体都需要一块特定大小的领地来获取生存所需的食物,并将这一领地标记为具体有机体各自的生存空间。他不断强调生存空间这一概念的根本意义。的确,对拉采尔来说,生命本身的观念离不开与之相伴随的空间需求:

[每一个]新的生命形式都需要空间来生存,并且还需要更多空间来确立并传承自己的特性。



重要的是,拉采尔的有机体概念不仅包括个体的生命单位,如单个的树或大象,同时也适用于由这些个体组成的整个同质的、空间上相伴而生的种群,比如森林或畜群。拉采尔称之为聚集有机体(aggregate-organisms),且本身就有各自独立的生存空间需求。然而,基于自然法则,这些同质的种群的绝对规模终会通过繁殖增大,因此其空间需求也会增大,导致[这些有机体种群面对]“要么扩张,要么衰亡”这一不可避免的选择。


要把这一生物地理学的方法应用于人类社会,拉采尔只需将有空间需求的有机体套用到这个社会中。在此,拉采尔沿用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如赫特维希Oskar Hertwig)、舍夫勒Albert Schӓffle冯克里肯Albert von Krieken已经提出的一些概念,把政治国家定义为相应的有机体,或者更准确地说,聚集有机体。拉采尔认为,国家由同质的人类个体聚集而成,不仅在形态学上与森林或动物群落相似,而且按照同样的发展规律运行。国家有机体建立在一定范围的领土即生存空间之上,能从中汲取一定水平的养分。基于这一水平,一个属人社会得以巩固和发展。然而,随着人口的增长以及由此导致的不断增加的对养分的需求,或者说对更大生存空间的需求,这种相对稳定的关系注定被打破。这种情况的常见结果便是过剩的人口从一国正式的政治边界“溢出”,19世纪70年代讨论中国移民时,拉采尔把这个过程比作发酵的蜂蜜“从瓶口溢出”。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国家会主动进行物质扩张以满足这一需求,获取额外的生存空间,并再次巩固新扩大的国家领土。然而,国家如果无力尝试获得新的土地,或者尝试失败——简言之,如果不扩张——便必然会耗尽自己的养分基础,从而衰落。


在拉采尔的论文中,不难发现马尔萨斯主义的启示(malthusian inspiration)及其独特的人口过剩概念。然而,他和他同时代的人却得出与马尔萨斯截然相反的结论。马尔萨斯认为一个国家的人口增长不应超出该国的供养能力,但在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的准则里,人口的有力增长是一个民族健康和活力的最重要指针之一。拉采尔完全认可这一准则。在他看来,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扩张的迫切性,因为扩张本身是完全正常的、积极的。相反,他认为问题的最终症结在于,各国都同等迫切地想要扩张,但地球的表面是有限的,可供各国攫取的领土也是有限的。 此外,随着各国在历史中不断长大,这种可获得的领土变得越来越有限,在这一过程中,各国被迫为了攫取更多的领土而相互进行越来越直接、越来越具有侵略性的竞争。这种情况的最终表现形式便是当代的帝国主义竞争,在拉采尔看来,抢占海外殖民地是到19世纪末人口过剩、本土生存空间狭隘的欧洲各国进一步扩张领土的唯一手段。


    ▲ 20世纪10年代的欧洲地图
他认为,欧洲大陆本身实际上已被[各国]占据,因此无法再在这里获得新的定居点;这是希特勒不认同的观点,我们将在下面讨论。这并不是说拉采尔没有考虑中欧概念,他确实考虑过尤其在1900年之后他强烈主张以中欧制衡不列颠和俄罗斯的imperial colossi[帝国巨人]这一观念。不过他对中欧的愿景停留在关税同盟这种相对适度的水平地理上相邻的国家围绕一个共同的保护主义经济计划组成的自由联盟。他认为,这不会是解决人口过剩的办法,且毫无疑问德意志可以在自身的疆界内重新安置过多的人口。这与德意志主宰中欧和东欧的准帝国主义计划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计划是在纳粹统治下制定的,并在1939年之后付诸实施。在这些计划中,[德意志]人口的重新安置才成为核心要义。


四、大空间、人民以及现代空间斗争



对于国家之间的关系,拉采尔秉承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观点,以至于认为国际关系就是一场生存斗争(Kampf ums Dasein)。他根据自己的理论把这修正为一场空间斗争(Kampf um Raum),并将其定义为一种生物地理学原则:



在永不停息的生命运动与亘古不变的地球空间(Raum)之间有个矛盾。空间斗争便诞生自这一矛盾。[开始的时候,]生命能够快速地[扩散并]占据地球表面的土地(Boden),但一旦达到地表的极限,便开始回流,由此开始,生命与生命便为了空间而在整个地球上展开无休止的斗争。“生存斗争”这一表达经常遭到误用,遭到误解的次数还要更多,但其实首先指的是空间斗争。因为,空间是生命的首要条件,其他一切条件都得据此衡量,比如最重要的养分。


将上述原则应用于当时的欧洲社会,拉采尔便认为他的祖国想要生存就必须在欧洲以外攫取土地;他用一种与他那个帝国主义时代的时代精神Zeitgeist)一致的激情坚守这一信念。他认为这些新领土不必局限于适合欧洲农民耕作的土地,其实是指出最能满足这一目的的土地已经是有主之地。相反,他坚称,一切可获得的土地,哪怕无法居住且在可预见的将来无法利用的沙漠地带,都至少有一种潜在的政治价值。拉采尔虽然将当时占领殖民地的进程嘲讽为“大规模土地投机”(Grossgrundspekulation),但对这一进程深以为然。如他在《政治地理学》(Political geography)的开篇所言:



认识到国家奋斗的更长远目标,并[因此]为不断生长的民族(Volk)确保未来所必需的土地,这种政策乃是一种更加真确的实际政治(Realpolitik);而那些徒有其名的实际政治,不过仅仅为了满足当前的需要而实现一些触手可及的目标。


对拉采尔来说,一国的文化发展与自身的空间生长密不可分。因此,领土范围有限的国家,比如非洲的部落集团,便总是与较低的发展水平联系在一起。拉采尔称这种情形为“小空间”(Kleinraum)。无论在哪里,先进文明的特征就是积极地拓展国家的领土基础。考虑当下和未来时,拉采尔一再宣称,欧洲各国的领土基础已经变得过于狭窄,今后必须让位于“大空间”(Grossraum)这一现代原则。至于“大”(gross)这一标示究竟指什么,拉采尔始终含糊其辞,但从他的用法判断,这意味着一国在各物质维度上要比欧洲大陆上正常的或者说实际上可能的更大。[“大空间”]这个词并不是拉采尔的发明,大概30年前的德意志政治经济学文献中就已用过,但在拉采尔的[理论]体系中,“大空间”获得新的意义。他的[“大空间”的]模型来自欧洲以外的世界,既包括最引人注目的合众国迅速、活力四射的殖民开拓这一典型范例,也包括澳大利亚、俄罗斯和中国。他坚持认为,这些国家是未来潮流模式的典范:基于整块大陆或至少次大陆的政治上统一的国家。

面对[建立在大空间基础上的当代国家],空间狭小但又使用密集的欧洲体系是倒退的,因为这一体系不能成为未来的[模式]:一种从古至今数千年来都在为了更大的空间而不懈奋斗的模式。以合众国为代表的大国是一种政治国家的现代表现形式,这种现代国家中产生新的发展,且尤其受惠于发达的商业;其他国家则落在后面。


“年轻的”非欧洲国家实际上看似拥有空间优势,这一事实让拉采尔感到震惊,尽管这种震惊不难理解;但最根本的是,拉采尔试图用自己极力主张的“大空间”原则来让德意志清醒地认识到当时争夺殖民地的斗争中巨大的利害关系,他的整个理论的意图也在于此。






在拉采尔的国家和政治扩张理论中,人民作为一个民族(Volk)的观念无足轻重,这完全合乎逻辑。对他来说,国家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是一群人民与他们占据的土地之间互动的产物——用拉采尔著名的表述便是“一块土地和一群人类”(ein Stück Boden und ein Stück Menschheit)。要把一群人凝聚起来,重要的不是a priori[先天的]人种或种族亲缘,而恰是这种共享土地的关系。他明确地将人民定义为

一个由群体和个体组成的政治联合体,这些群体和个体既不需要在种族上也不需要在语言上有联系,他们通过共同的领土在空间上连接在一起(verbundene)。(强调为笔者所加)



拉采尔不否认人种特性(ethnicity)本身的存在,甚至承认人种亲缘关系在历史上一直是促进国家内部凝聚和团结的因素之一(同上,页141)。然而,他毫无疑问地指出,在他那个时代的欧洲,继续把人种或民族亲近感视为形成国家的最终基础是不可接受的。他直言不讳地肯定人类在生物学上是统一的所有人在本质上是平等的,由此可见偏离当时的潮流且实际上反对这种潮流。这一点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有助于把他与社会达尔文主义主流区分开来。他在与这个主题相关的所有著作中都强调这个信念,实际上,他甚至尖锐地批评19世纪晚期两位最重要的种族狂热分子:张伯伦(Houston Stewart Chamberlain)和德戈比诺(Artur de Gobineau


拉采尔本人的地理或领土原则与上文勾勒的民族原则断然有别,他坚持认为,在现代世界中,大空间观念乃是一国赖以成功的基石。因此,他谴责为一个完全以民族为基础的国家或者说民族政治[Nationalitätenpolitik]而作的努力,而在中欧和东欧,民族政治是拉采尔的许多同时代人梦幻般的目标:



我们这个时代的主要运动是给政治一个日趋稳固的领土基础,由此观之,今天的民族政治是从这种领土优先权的倒退(Rückschritt ins Unterritoriale),认为建立在语言共同体基础上的人民是国家的原则,却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土地,从长远来看将无法与优先关注土地的地缘政治相抗衡。


[朝一个全然民族的联合体而作的]政治努力,与朝向大政治空间的趋势背道而驰,而且后者无疑会战胜前者,除非那些努力加入基于大空间原则的政治运动,比如泛斯拉夫人运动。那些努力[只有]与[这样的运动]联合起来,才有希望获胜。然而,由于与民族联合体这一观念相比,空间生长基于更年轻、更持久的政治力量,因而我们看到后者不断地超越前者。粹的民族政治意在通过斗争将自己从土地的地理条件中解放出来,但这种斗争无疑已被[这些地理条件]打败并最终总是屈服于这些条件。(强调为笔者所加)



拉采尔以令人钦佩的一致将这种逻辑运用于自己国家的形势。例如,在早期的一篇文章中,他从原则上拒绝波罗的海地区的德意志人加入德意志某个州的请求,他认为这将违背全然地理或领土的逻辑,而这恰是一切政治联合体[赖以存在]的根基。他在后来的著作中坚定地坚持这一立场。这样做,他不仅反对当时流行的做法,而且实际上在一开始就对一件对他的许多同胞而言将成为神圣事业的事情提出根本的质疑。
 《政治地理学》德文版封面

在上文讨论的民族与帝国间张力的背景下,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的重要性不容置疑。他抛弃19世纪传统的以民族国家为政治组织的最终形式的观念,视之为“退化”,而提出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来取代之。拉采尔以当时有代表性的语言,用大致说来唯物主义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那些“科学”规程,构建出一套前后一致的体系,并且为那种激活现代欧洲帝国主义的关切提出依据:政治扩张的驱动力。拉采尔这套体系具有的不同寻常的意义在于,取代一种本质上受限的政治组织理想——空间上限制于民族群体及其民族领土的分布,且至少在理论上受到国际共存的概念的掣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以生物学为基础、为了扩张而扩张的愿景。诺伊曼Franz Neumann)在对拉采尔的早期讨论中便认识到拉采尔思想的这一根本面向,他简明扼要地评论道:




运动……和空间的法则与对某一特定区域的统一的合法政治主权这一概念无法调和。


空间斗争这唯一的紧急事件推翻旧有的国家间关系标准,扩张企图的成功成为道德判断的唯一准则。


展现和论证这些观念时,拉采尔没有局限于他的学术著作。恰恰相反,在一个以学者直接深入参与国家政治生活为一般特征的时代,拉采尔是最活跃的那批学者之一。他从一开始就活跃在殖民地倡导联盟(colonial advocacy leagues)中,热情地承担起联盟的事业,即让一个不情愿的德意志政府相信有必要获得海外殖民地。19世纪70年代末,他还是慕尼黑一名年轻的大学教师时,就创建“慕尼黑保护德意志海外利益协会”(Munich association for the defense of German interests abroad),该协会是[德意志]最早、最重要的[支持]殖民[活动的]协会之一“商业地理和促进德意志海外利益中心协会”(Central association for commercial geography and the promotion of German interests abroad)的分会。1882拉采尔成为殖民协会Kolonialgesellschaft)的一位创始成员,几年后该协会改组为殖民联合会Kolonialverein)。19世纪90年代早期,拉采尔还是参与建立极端保守的泛德联盟Alldeutscher Verband)的为数不多的地理学家之一,尽管他迅速与该群体更为直言不讳的沙文主义撇清关系,但他的学生朗汉斯Paul Langhans)和亨施Felix Hänsch)继续在该组织中发挥重要作用。世纪之交,他加入所谓的“舰队教授”(fleet professors)小组:该小组的成员均是杰出的学者,包括韦伯Max Weber)这样的名流,他们支持德意志快速发展海军以跻身世界列强。


除了积极参与政治组织,拉采尔大量的作品还致力于处理当时的世界政治问题。其中包括主张海外扩张的需要和发展具有竞争力的国家海军的必要性的完整专著。特别是,后一部作品在海军界赢得高度赞扬,被认为出色地“为海军军官的职业教育奠定科学基础”。此外,他还是19世纪90代保守民族主义期刊《国外消息》Die Grenzboten)最活跃的撰稿人之一。在此过程中,拉采尔努力解释和推广他在自己的政治地理学的学术层面上发展起来的观念:德意志急需获得土地以确保自身的健康生长,以及当前帝国主义列强间的空间斗争具有你死我活的特点。这些劝诫所能达到的近乎疯狂的论调,在一篇写于1898年的文章中清晰可见,此文涉及海军问题和德意志作为世界强国的地位。拉采尔说:“总有民族统治,总有民族被统治。”他还打了个比方:民族面对关乎生存的选择时,要么为锤,要么为砧。

他们[即我们德国人]成为锤还是砧,取决于他们能否适时认识到世界形势对一个正在努力崛起的民族提出的要求。普鲁士在18世纪的任务是在欧洲大陆列强中间为自己赢得大国地位,这与德意志在19世纪的任务不同:在世界强国中赢得一席之地。这一任务在欧洲范围内已经无法完成;只有作为一个世界[即全球]强国,德意志才有希望确保自己的人民获得生长所需的土地。德意志如果不想冒世世代代被别国排挤的风险,就绝对不能置身于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变革和再分配之外。




五、1918年后德意志的生存空间和扩张主义意识形态



尽管拉采尔的观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确实有影响,但从主观上讲,他仍属于欧洲1914年以前的时代。这显而易见,例如,他坚持认为国家的空间生长不必与其他聚集有机体的空间生长相似,即以一种散漫的形式扩散并超越现有的边界,进入紧邻的区域。相反,他相信先进国家的扩张可以是一种理性的、有计划的事情,可以通过有选择地派出过剩人口群体来实现殖民的目的。这些群体可以通过在非欧洲国家攫取海外土地来满足领土需求(同上,页167-168)。如上所述,拉采尔反对在欧洲大陆本身扩张领土的观念。此外,尽管他确实将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视为一场关乎生存的空间斗争,但这并不意味着拉采尔必然认为这一斗争的最后结果会是普遍的武装冲突。尽管拉采尔的语调常常富有侵略性,但在一些重要方面,他的思想仍明确无误地反映着某种19世纪自由主义中占主导地位的乐观情绪。说拉采尔完全赞同一般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是模棱两可的,而且在他的著作中也可见到文明朝着最后的完美不断进步的愿景。其中一个例子就是,他深信欧洲各民族间琐碎的争吵必将为国际贸易和交通的进一步发展所克服。本着这一精神,他很可能最终会同意,经由国际谈判和调解,现有的空间需求有可能得到和平且互相满意的解决。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欧洲形势图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人们对事态发展实际上会遵循上述路线的希望永远破灭,1918年后德意志的形势反而强化我们一直在讨论的那些观念。海外殖民地丧失殆尽且没有失而复得的希望,但更大的损害还是欧洲领土的丧失,因为德意志人认为这些领土正当地属于他们。因此,20世纪20年代弥漫着一股大众幽闭恐惧的情绪和对德意志的空间需求的焦虑,这种焦虑清楚地表现为一些异常流行的作品,比如格林Hans Grimm)的《无空间民族》(Volk ohne Raum),以及地缘政治学这门新科学的繁荣。在这种氛围中,拉采尔的生存空间假设似乎有了新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于是,1923年,他的《政治地理学》出了第三版即最终版。他的论点的价值仍然在于似乎能为这些[有关生存空间的]关切提供科学基础和正当依据。

与此同时,对德意志人民的纯然民族的巩固[这一问题]的关切也以同样的方式得到加强。通过威尔逊Wilson)的十四点主张,民族权利问题在战后的谈判中十分惹人注目,事实上,中欧和东欧的政治重组大致就以这些主张为基础。德意志人普遍感到,在欧洲各国人民中,只有他们被剥夺这些基本权利,他们对民族统一和主权的追求无非是渴望得到公正和平等的待遇。当然,德意志人[分散]的定居模式并没有因为战争而发生根本的改变,因而要求民族联合的呼声也像以前一样带有扩张主义的调调。


民族联合概念与生物扩张主义之间的割裂在民族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中表现出来,我认为,正是在这里,拉采尔提出的那类观点才获得最终的、命定的意义。要求[建立]一个民族政治联合体,囊括所有人种上的德意志人民,这属于纳粹在20世纪的整个20年代和30年代早期的官方计划。虽然纳粹用沙文主义的种族概念对民族原则作了歪曲,但这不应该遮蔽这些要求与上述19世纪民族国家概念的基本延续性。这一原则尽管在德意志的例子中是扩张主义的,但代表一种有限的扩张主义,受限于德意志人民的地理分布。与此截然相反的是生物扩张主义的观念,这种扩张的需求也同时存在于纳粹的官方计划中,希特勒在《我的奋斗》(Mein Kampf)一书中对其有详细的阐述。他沿着一种粗糙的逻辑,推理过程似乎与拉采尔的相似,最终宣称一个活跃且不断生长的群体必须努力扩张生存空间以确保种族的存续。他给这一迫切需求取了个恰当的名字,“土地政治”(Bodenpolitik),这个名字凸显出[该观念]与民族原则或曰民族政治的差异。


希特勒可能直接从拉采尔那里得到一些灵感。1924年,豪斯霍弗Karl Haushofer)拜访过[正在服刑的]希特勒,赠给他一本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此书遂成为希特勒撰写自己的宣言[《我的奋斗》]时的少量监狱藏书之一,豪斯霍弗曾大概自豪地说出这件事。然而,与拉采尔相当不同,希特勒在欧洲大陆上找到适合扩张的领土,尤其在德意志东部属于斯拉夫人的适耕土地上。德意志在1938年以民族原则的名义吞并奥地利后,貌似已满足该国的“有限”扩张主义目标。然而,此时为德意志外交政策鼓与呼的基础已经不再是民族原则,而是生存空间土地政治等观念暗含的朝向生物扩张的驱动力,这也能解释希特勒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真实兴趣:向斯拉夫人的东部发起一场没有限制的领土征服战争。

这绝不是说拉采尔的理论滋生民族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这个方面,也绝不是说他的理论最终要为此负责。希特勒的土地政治建立在沙文主义的种族主义之上,他坚信,必须在欧洲本土通过清空和重新安置生物学上的低等种族来为德意志人创造可用的土地。如我们所见,拉采尔直言不讳地批判这种种族主义。评估拉采尔对后世的影响时,同样不应忽略的一个重点是:拉采尔不是唯一的、事实上也绝不是最重要的主张德意志需要在人口增长的基础上扩张的人。19世纪90年代,无论在学术界,还是在更大众的政治传媒界,都有人提出[与上述说法]类似的观点,并且这种观点可以远溯到19世纪的利斯特Friedrich List)等人的著作。




六、结论



本文试图在19世纪晚期帝国主义的背景下分析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政治扩张和吸收异质社会的做法从根本上与主宰大半个世纪的民族国家理想相冲突,从这种张力中产生的新的理论和知识体系,更适合新status quo[现状]的迫切需要。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在这些理论中占有重要地位。基于有机世界与人类社会的类比,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表现为彻底从原则上拒绝民族国家观念,并假设需要持续的物质扩张来确保国家的活力。尽管拉采尔并不是唯一试图构想这么一种理论的人,但他的特殊贡献在于创造出一套吸引人的体系和术语,能为扩张主义提供看似“科学的”解释和辩护。在一个崇尚科学的唯物主义时代,这相当重要。民族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就与19世纪的帝国主义传统大体保持着连续性而言,可以从本质上将拉采尔的生物扩张主义和生存空间理论采纳为自己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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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刘雨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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