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研究

新刊首发|曾海军:汉初道流入术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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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古典学研究》2025年第2期(总第5期),注释从略,感兴趣的读者可查阅原刊。


庄子多论道术,尤以一句“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天下》)传颂不衰。其论道术与方术相对,重在道,但后世的传承却逐渐流入术。早在西汉开国功臣曹参(?—公元前189)向长老诸生和盖公问“所以安集百姓”时,他从“未知所定”到定黄老之术,显然有道家思想的过人之处。不过,后来的“萧规曹随”虽说看起来特别符合道家的无为而治,可这种率由旧章或沿袭旧规,主要还在术上体现无为,显得格调不高。善黄老之言的汉初齐国人王生(约公元前235—?)将“知其荣,守其辱”的道论化为权谋术,使唤廷尉张释之替他结袜,明显是在术上做文章。司马季主(汉时楚国人)对贾谊论“道高益安,势高益危”,道高与否只关系个人安危,可谓术重而道不彰。在道与术的这种张力之间,先秦老庄之后的汉初道家明显存在一种道流入术的品质变迁过程。


萧规曹随的“无为”品格

关于汉初黄老道家思想的影响,研究者甚众,对于该思想在形成当时休养生息的局面中所起的作用,无不交口称赞。“萧规曹随”作为汉初休养生息的典范事件广为流传,但真正从学术层面展开研究的,反倒不太多。一般认为,“萧规曹随”是汉初黄老之治的开端。据太史公记载,曹参为齐丞相时,“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便以重金聘请,“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史记·曹相国世家》)。据说“盖公一语道破了时代的需要,提供了济世之术”,曹参由是“其治要用黄老术”。曹参继萧何之后成为汉王朝的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史记·曹相国世家》),以“萧规曹随”的方式开启了汉初黄老之治的模式。汉初以曹参、直不疑、汲黯、张释之及窦太后等为典型代表的一批黄老道家人物,主导了整个政治风气,又以清静无为、休养生息而著称的文景之治相加持,据说形成了一种黄老之学的意识形态,学界对此已经有了比较广泛的共识。但“萧规曹随”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何评价其中的得失,学术层面上的研究还很不够。 


先看太史公最为相关的一段记载,其言如下:


参子窋为中大夫。惠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乃谓窋曰:“若归,试私从容问而父曰:‘高帝新弃群臣,帝富于春秋,君为相,日饮,无所请事,何以忧天下乎?’然无言吾告若也。”窋既洗沐归,闲侍,自从其所谏参。参怒,而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
至朝时,惠帝让参曰:“与窋胡治乎?乃者我使谏君也。”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史记·曹相国世家》)

史记.卷048至066.总一百三十卷.西汉.司马迁撰.南宋建安黄善夫家塾刊本.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藏_63.png


 《史记》书影

(汉)司马迁 撰,南宋建安黄善夫家塾刊本,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 藏

汉惠帝眼看曹参整天饮酒食肉而不治国,便问他怎么回事。曹参说高祖和萧何定下的法规已经很好了,只需“遵而勿失”便可。对于曹参与惠帝的这段对话,论者多以为“实际是关于汉初统治政策的争论”,其背景和效果都很明显,“收到了‘天下俱称其美’的社会效果”云云。 这种判断的依据主要来自太史公的相关记载和评价,其中包含当时流传的民歌:
萧何为法,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史记·曹相国世家》)

太史公的评价则是:


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史记·曹相国世家》)
对于“萧规曹随”的时代背景、它所体现的意识形态以及对稳定汉初统治的作用,学界讨论得大体比较清楚。但笔者并不认同,“汉初政治本质上是一种儒学的‘无为’政治”。不过,黄老之治与无为而治的区分,确实还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学者们也讨论得比较多。“萧规曹随”显然体现一种无为而治,而且比较具有典型性。有学者甚至将“萧规曹随”式的无为而治概括为三种典型之一,另外两种分别是“君无为而臣有为”式和“德化”式的无为而治。另外还有学者的划分稍有不同,如认为道、儒、法三家“分别构建了以自然秩序、德礼秩序和法律秩序为核心的国家治理模式”。其共同之处在于,都将儒家的无为而治作为一种独立的治理形态,并与德治密切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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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老论道》,(清)顾应泰 绘,1830年
汉王朝继暴秦之后,汉初的统治需要有相对清净、宽松的环境,传统的无为而治思想可谓正当其时。“萧规曹随”体现黄老思想的无为而治,并对汉初的统治秩序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不过,既然无为而治并非道家的独门秘艺,推崇黄老之术的曹参能否当得起其时的最佳国相呢?或者说在什么意义上,“萧规曹随”就是当时推行无为而治的最好方式?“萧规曹随”的无为而治事实上发挥了积极作用,这一点虽无可否认,但有没有存在问题的地方,则未必不可以置疑。若问题还不小,恐怕就需要有人指出来,并引以为戒。

“萧规曹随”的问题并不在于率由旧章或沿袭陈规所可能导致的因循守旧,更不在于“无为”所可能包含的无所作为。真正的问题可能在于,身为国相的曹参是否做到一心为民?先不论萧规到底是怎样的规,但在孔子看来,若论“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恐怕“尧舜其犹病诸”(《论语·雍也》)。在何种意义上,只要有了萧规的基础,曹参就没有了更好的可能性,而真的只剩下放心大胆饮酒食肉了?与此相比,孟子声称“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孟子·万章上》),究竟哪一种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呢?


这并非在吹毛求疵,重新估量“萧规曹随”的无为而治其实很有必要。虽说太史公的确高度赞扬了“萧规曹随”的历史作用,甚至不无夸张地描述曹参的饮酒食肉,但还是为重估曹参的治理埋下了不少伏笔。在上引太史公的赞语中,前面还有一句:

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史记·曹相国世家》)

这段记叙的信息量很大。有学者通过分析得出结论,“这说明曹参虽然战功卓著,但缺乏谋略”,或“战争之谋略多出他人”。 所谓“狗功”的说法,来自太史公所录刘邦之语:


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史记·萧相国世家》)


史记.卷048至066.总一百三十卷.西汉.司马迁撰.南宋建安黄善夫家塾刊本.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藏_63.png


 《史记》书影


(汉)司马迁 撰,南宋建安黄善夫家塾刊本,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 藏

这段记叙足以确证,曹参战功虽多,却完全缺乏战争谋略,只是根据他人谋略作战。与曹参缺乏战略眼光的形象相比,萧何在太史公的笔下则堪称顶级战略家。刘邦以“功狗”与“功人”区别曹、萧,已经很形象地道出两人的巨大差距,太史公还录有关内侯鄂君所言:
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此特一时之事。……萧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此万世之功。(《史记·萧相国世家》)

以“万世之功”说萧何虽显得夸张,但重点还在于曹参与萧何的差距。按太史公的叙述,萧何刚一出场,就以眼光毒辣、深谋远虑而惊艳众人。高祖还是小小的泗水亭长时,萧何就常伴其左右而照应有加,这足以表明他有过人的识人眼力。刘邦起事后兵至咸阳——


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汉王所以具知天下阸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史记·萧相国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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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何像,田黎民 绘


萧何眼光之深远如此,令人咋舌。此后,萧何“劝刘邦屈尊居汉中和推荐韩信”,以及“攈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等等,  乃至太史公最后交代“何置田宅必居穷处,为家不治垣屋”(《史记·萧相国世家》),无不刻画出萧何过人的深谋远虑。

以上所论,旨在与曹参缺乏谋略形成鲜明比照。这在一方面或许可以进一步坐实“萧规曹随”的正当性,充分说明曹参自知无法与萧何相比,反而很明智地因循了萧何的规章。然而,在另一方面,如此缺乏战略头脑的曹参,沿袭萧何之旧章,也许只是一种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性依赖罢了。又或者是客观情势所导致:由于吕后在汉廷中势力太大,曹参作为忠于刘姓的功臣只能以某种无所作为的方式求得自保。倘若如此,曹参的无为恐怕就并非主动运用道家思想中的无为而治,而是暗合流入黄老之术中的无所作为,其“无为”品格不免令人生疑。


笔者无意将曹参说得十分不堪,仅仅就其采取“萧规曹随”的无为而治路线而言,笔者以为,不宜过于抬高其历史地位。笔者尤其不敢苟同有的学者所论,曹参在自觉比较了法家的“刻薄寡恩”、儒家的“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和墨家的“兼爱”之后,主动采取黄老思想中的“无为而治”,只有这样“才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百姓安定生活、发展生产的愿望”云云。 正是针对这种极为偏颇的看法,笔者才特别突出曹参缺乏战略头脑的一面,指出其仅凭作战勇猛而取得战功。这样一种有勇无谋之人担任国相,说他实现了力所能及的最好治理尚可,说他运用了那个时代最好的治理方式则断乎不可。笔者得出这一判断还有一个文本依据:曹参与惠帝对话时,当惠帝想问个究竟,曹参却故意反问“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与“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云云——这种逻辑令人震惊。曹参的意思就是只能做到这个样子了,完全不像是在表达一种主动实施无为而治的意愿,除非惠帝比前朝帝王更“武”,而他自己则比前朝相国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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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参像,载(明)王圻纂集《三才图会》


孔子有“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论语·卫灵公》)的名言,有学者将这归为“萧规曹随”式的“无为而治”,理由是“舜之‘无为’实即无改于尧之道”,或“舜继承尧之道,无有改易,故名其乐为《韶》”云云。 将萧规曹随类比尧舜相继,这本就相当不恰当,此尚且不论。仅就舜无改于尧而言,曹之随萧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以尧舜之治天下而论,前引“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而“尧舜其犹病诸”,想必萧何也不敢声称在博施济众上做到了没有缺憾——萧何尚且如此,跟随萧何的曹参又会在什么意义上可以宣称自己仅剩下饮酒食肉之事了呢?即便在舜无改于尧之道的意义上理解其无为之治,那么,典籍中又是如何描述舜治理天下的呢?


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流共工于幽洲,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尚书·尧典》)


舜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史记·五帝本纪》)

舜无改于尧之道就无所事事了吗?帝舜之功大矣!按照曹参的逻辑,舜继尧之后举八恺八元而流四凶,搞这么大的动静,立这么大的功德,难道是由于舜自觉比尧更厉害?曹参完全是在推诿,给自己放任自流找理由,决非无为而治的逻辑。


曹参固然不可能懂得儒家的无为而治,但恐怕也够不上老庄道家的“无为”品格,至多是与某种由道家流入的黄老之术暗合——如朱子一针见血所言,曹参“只用得老子皮肤,凡事只是包容因循将去”。 船山的观察更为深入,在他看来,“曹参因萧何之法而治,非必其治也,唯其时之不得不因也”,只因“母后悍,权奸张,内难且作,更张未几,而祸发于中”,于是才故作无为之治。不然,“有周之遗文,六国之遗老,虽有存者,可与厘定萧何之遗法、叔孙通之礼,以折衷三代,昭示来兹”,  难道不比所谓的无为之治要好?可见,以无为而治当作理由,认为黄老之术最为适合汉初时期休养生息的统治,其实很难成立。


在什么意义上,萧规曹随的路线可以被当作汉初最好的治理方式?又在什么意义上,儒家的无为而治就适应不了休养生息的统治?凡此都是问题。后世历朝历代的王朝初期,大多都实行比前朝末期更为宽松的休养政策,却未见打出“无为”旗号,反倒多见“积极地揭著‘仁义’之旗,决不以‘无为’为称”。在任何时代,最好的治理永远来自心忧天下而勤政爱民之君,即孟子所谓每时每刻都在“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至于该休养生息还是开拓进取,取决于统治者对时代的判断。没有理由认为,儒家能适应汉武帝即位之后的大展宏图,却适应不了汉初统治者的与民休息。至于曹参之随萧规,不但根本无法与“承受大命,依于倪皇(即舜妃娥皇);睿明通知,为天下工”(《大戴礼记·五帝德》)的舜之于尧相比,恐怕也够不上道家的无为而治,而只是在迎合当时的黄老学,而这种黄老学却是“将原始老学‘术’化(政治化)的产物”——可称“新老学”。 事实上,在秦汉时期,黄老学“多被称为‘术’而非‘学’”。 可见,所谓道流入术,在萧规曹随的治理路线上已有充分的体现。



结袜王生“守其辱”的心机







汉文帝在位(公元前180—前157)时,张释之(生卒年不详)以赀选为骑郎,文帝三年擢升为廷尉,景帝在位(公元前157—前141)时,任淮南相,执法严明,太史公以“守法不阿意”(《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赞之。这样一位秉公执法、刚正不阿的官员在后世得到帝王和文人交口称赞,至今为人津津乐道。不过,后世也广为流传另一个张廷尉尊老敬贤的故事——替王生结袜,却不能不令人有所疑虑。后世编写的各种辞书、启蒙读物中,多有讲到这一故事,《弟子规》就用这个故事来佐证“长者立,幼勿坐。长者坐,命乃坐”。然而,与许多执法如山的事迹不一样,张释之替王生结袜实际出自刻意导演的一场政治秀,被后世演绎为尊老敬贤的楷模,可谓谬以千里。张廷尉以铁面无私的执法精神赢得后世的尊重,若另加尊老敬贤的名声,未免画蛇添足。太史公记录这一故事如下: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处士也。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王生老人,曰“吾袜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谓王生曰:“独奈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袜?”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于张尉。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结袜,欲以重之。”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张廷尉。(《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
史记.卷089至102.总一百三十卷.西汉.司马迁撰.南宋建安黄善夫家塾刊本.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藏_235.png
 《史记》书影

(汉)司马迁 撰,南宋建安黄善夫家塾刊本,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 藏


这个故事的主角其实是王生,张廷尉反倒是配角。善黄老之言的王生何以能使唤位高权重的张廷尉,太史公也交代了事情原委。景帝为太子时,曾被张释之弹劾“不下公门不敬”。景帝即位后,张释之担心遭到报复,“惧大诛至”。在这个背景下,才有王生出场,“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也”(《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凭着王生导演的这出戏,张释之渡过了一次生死劫。这场政治秀为何会被演绎为尊老敬贤的故事,颇令人费解。毕竟,张释之作为一代名臣与卑贱老者王生一同出场,而且还给他结袜,这本来就不切实际。何况,心怀忌恨的景帝不可能因张释之表现出尊老敬贤的样子就轻易地放过他。

实际上,这场政治秀的要害在于一个“辱”字:王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唤一代名臣替他结袜,这对于张廷尉而言无异于明目张胆的羞辱。按太史公的记录,当时在场的人已经看到张廷尉受辱,并因此指责王生,而王生也坦承是在羞辱张廷尉,因此我们可以说这是一场政治秀。引人兴味的问题在于,为何王生居然敢在这个有三公九卿的场景使唤张释之结袜,张释之明显只是在配合王生完成这出戏,而景帝居然也被这场政治秀吸引?


王生并没有任何政绩或政论传世,见诸史册时已是老人,他仅以这场“‘聊辱廷尉,使跪结袜’的表演节目保留在历史记忆中”。然而,太史公提到,王生“善为黄老言”,这已经暗示他是一位“处士”。因此,这个故事与其说体现了张释之尊老敬贤的美德,不如说“反映了朝廷‘名臣’‘诸公’对‘处士’的尊重”。 倘若如此,要恰切地理解整个故事,关键在于理解道家的荣辱观。
老子的“知其荣,守其辱”(《老子》第二十八章)非常有名,王生若根据这一教诲来设计一场政治秀,就会是表面上羞辱张释之,实则增其荣光。结果果然是王生言“欲以重之”,诸公亦因此而“重张廷尉”。这符合老子“守柔曰强”(《老子》第五十二章)的思想,示人以柔才是真正的强大,置自身于卑贱之地反而荣光不失。老子的这一思想来自于对“反者道之动”(《老子》第四十章)的洞察,守柔而强的道理在于,以这种方式行事可以避免由盛转衰的命运。老子的主张自有其道论的深刻性,但在王生这里却沦为一种出于重重心机的手腕,堪称道流入术的典型表现。王生谋划的这场政治秀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与其善黄老之言并准确地把握到当时的政治风尚有关。文景期间总体上以休养生息的宽松政策为主,而在此之前,张释之这种连太子都不放过的执法形象,在景帝心里难免留下酷吏的阴影。王生料定张廷尉要想躲过这一劫,就必须改变自己在景帝心中的形象。
张释之在前朝执法过程中敢跟太子过不去,留给后世的是刚正不阿的形象,但太子恐怕不会这么想。刚正不阿也意味着刚烈强硬,不甘示弱。景帝即位之后,未必有斤斤计较的小肚鸡肠,但曾经敢纠弹太子的张释之要是自以为还有昔日的权威,那也过于迂腐了。张释之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替王生结袜,不外乎是想告诉景帝,他绝非不甘示弱之人:连卑微老人都甘受其辱,更不要说至高无上的皇帝。景帝当然看得出来,这是王生导演的一出戏,意在替张释之传达信息。在景帝看来,只要张释之心里明白,不会仗着一代名臣的身份跟皇权叫板,那就可以不计较。过去身为太子却拿一个强硬的酷吏没办法,如今身为皇帝不就刚好有办法了吗?王生深谙此中干系,因此必须重新树立一个懂得示弱的循吏形象。王生成功运用了老子“守柔曰强”的教诲,而善黄老之言的处士身份也很符合景帝的心理需求。过去敢跟太子对着干的强硬酷吏,如今在一个“老且贱”的处士跟前表现得如此卑躬屈膝,可能有点类似于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被唐僧收服的感觉,景帝想必既满意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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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景帝像,载(明)王圻纂集《三才图会》

了解王生结袜故事的底蕴后,张释之尊老敬贤的形象肯定荡然无存。事情因王生而起,他的举动才是这个故事的重点。虽说王生的设计出于老子的教导,以至于人们会以为他出色地诠释了老子思想,但从精神品质上讲,实则与老庄一脉相去甚远。老子“知其荣,守其辱”的思想被王生的这出自编、自导、自演的小戏变成了一种谋略手段——为了上演这出戏,王生肯定费了不少心机,而庄子恰恰反对“机心存于胸中”(《庄子·天地》)。


不仅如此,王生编导的这出戏还无视朝堂的伦理纲常。张廷尉作为天下名臣却在三公九卿跟前为一个“老且贱”的人结袜,并且不以受辱为耻——这里完全谈不上什么尊老敬贤之德。在儒家看来,即便“礼贤下士”也得守“礼”。文帝欲召伏生,“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即晁错)往受之”,武帝“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史记·儒林列传》),凡此皆有尊老敬贤之意。可见,即便贵为帝王亦当以礼贤下士,这是儒家倡导的德政传统。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人结袜,这是依的何礼?在儒家看来,尊卑失序乃治理之大患,无视朝堂纲常,必有害于君臣一伦。至于羞辱,孔子论朋友之道时有过提醒,“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焉”(《论语·颜渊》)。即便规劝朋友尚且得注意“无自辱”,遑论自取其辱?老子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眼光洞察世事,认为“大白若辱”(《老子》第四十一章),故提出“知其荣,守其辱”。但在儒家看来,荣辱之间泾渭分明——“仁则荣,不仁则辱”(《孟子·公孙丑上》)。以自辱为手段获得荣光,除了让人看到近乎卑劣的心机,还会看到什么呢?当然,从时风着眼,这倒是进一步坐实了当时正在经历道流入术的过程。


 《老子骑牛图》


(明)张路 绘,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道高益安”的个人关切

道流入术的过程很长,其最终结果表现为于术中论道,乃至道沦为术的某种护身符。《史记·日者列传》唯一的传主司马季主在论卜术时宣称,“道高益安,势高益危”,仿佛“道”具有事关个人安危的护身作用。至此,“道”已经完全流入“术”。考虑到司马季主在后世流衍中主要以早期道教人物的身份出现,道完全流入术之后,可能也就意味着道教的某种发端。这个过程极为复杂,笔者不敢过多揣测,关注的角度仅限于司马季主,并集中于“道高益安”这一主张。让我们先看太史公的记叙:


司马季主者,楚人也。卜于长安东市。……宋忠、贾谊忽而自失,芒乎无色,怅然噤口不能言。于是摄衣而起,再拜而辞。行洋洋也,出门仅能自上车,伏轼低头,卒不能出气。居三日,宋忠见贾谊于殿门外,乃相引屏语相谓自叹曰:“道高益安,势高益危。居赫赫之势,失身且有日矣。夫卜而有不审,不见夺糈;为人主计而不审,身无所处。此相去远矣,犹天冠地屦也。此老子之所谓‘无名者万物之始’也。天地旷旷,物之熙熙,或安或危,莫知居之。我与若,何足预彼哉!彼久而愈安,虽曾氏之义未有以异也。”(《史记·日者列传》)
关于《日者列传》的争议颇多,有学者坚持认为,《日者列传》“一为司马迁的正文,二则是‘褚先生曰’,即褚少孙的补作”。将《日者列传》与《庄子·盗跖》对照,两者在主题精神、思想观念、艺术精神和文本写作等方面皆不乏相似之处。 换言之,《日者列传》不仅是太史公所作,而且证明太史公有庄学立场。在笔者看来,太史公所成一家之言,虽然很可能深受其父司马谈黄老思想的影响,但黄老与老庄之间的区分毕竟是思想史上的常识。由此来看,《日者列传》与《庄子·盗跖》相近,恐怕恰恰说明前者绝非出自太史公之手笔。笔者赞同以类似于读《庄子》文本的方式读《日者列传》,比如文中的宋忠、贾谊等人恐怕不能当真,他们“完全是作者顺手牵来,为其所用的虚构形象”。不然的话,司马季主一番关于卜术的高论,怎么可能让贾谊这样的儒生怅然失色到如此夸张的地步?不管司马季主将卜术论说得如何玄妙,末尾处宋忠与贾谊私底下的议论,也不过声称“道高益安,势高益危”之类,最终的感受不过落在了费尽心机关切个人安危而已。以贾谊的儒学素养,断然不可能对此大惊失色,却真有可能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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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季主论卜图》

粉彩圆盘,王隆夫 作,20世纪70年代后期


凑巧的是,对于这种高处安危的问题,早年曾随刘邦平定天下的陆贾(约公元前240—前170)就有过精彩的论说:
夫居高者自处不可以不安,履危者任杖不可以不固。自处不安则坠,任杖不固则仆。是以圣人居高处上,则以仁义为巢,乘危履倾,则以贤圣为杖,故高而不坠,危而不仆。尧以仁义为巢,舜以禹、稷、契为杖,故高而益安,动而益固。然处高之安,乘克让之敬,德配天地,光被四表,功垂于无穷,名传于不朽,盖自处得其巢,任杖得其材也。秦以刑罚为巢,故有覆巢破卵之患,以赵高、李斯为杖,故有倾仆跌伤之祸,何哉?所任非也。故杖圣者帝,杖贤者王,杖仁者霸,杖义者强,杖谗者灭,杖贼者亡。(《新语·辅政》)



陆贾此处对“高而益安”的论说,与《日者列传》中强调“势高益危”正好形成有趣的对照。作为对历史经验的描述,“势高益危”无疑十分中肯,陆贾的论说也基于这种现实情势。陆贾将“居高者”与“履危者”对举,言下之意便是居高即履危。但陆贾并非意在刻画这一情势,而是基于这一情势引出“以仁义为巢”“以贤圣为杖”的道理,因而有“高而益安,动而益固”之说。在现实的权力斗争中,位高权重难免充满凶险,所谓“居赫赫之势,失身且有日矣”。司马季主眼中的现实世界,充斥着对权势和名利的追逐,而他对这种现象的描述,也颇有庄生所谓“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庄子·齐物论》)的风格。这种刻画诚非虚言,乃至在任何时代都有其实情。


 陆贾像

载《古圣贤像传略》,(清)顾沅 辑录,(清)孔莲卿 绘像

问题不在于对残酷现实的认识,而在于面对这种现实应该持有何种姿态。庄子的逍遥是一种姿态,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则显示了另一种姿态。面对隐者所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的论调,孔子坚定地声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奠定了儒家虽九死一生而不肯回头的济世情怀。认识到“居赫赫之势,失身且有日矣”并不难,而权势和名望也不尽然就是有害之物,“赫赫之势”固然让自身的命运充满了更多风险,但要想治理百姓、教化一方,也离不开这种权势或某种名望。故陆贾面对“势高益危”的实情,主张“以仁义为巢”“以贤圣为杖”,而后可“高而益安”。并非仁义或圣贤有什么魔力,可以成为人在官宦仕途上的护身符。毋宁说,这种“安”既是心安亦是平安,所谓“君子处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论衡·幸偶》)。“以仁义为巢”“以贤圣为杖”的主张,可以确保人不出于权势和名利的追逐而行险,从而使仕途变得更平安。旦夕祸福之间,谁也无法绝对主宰宦海沉浮,惟有以心安待之。以仁义或圣贤而论,理解起来若嫌“大而无当”,亦有更具针对性的主张:


孙叔敖遇狐丘丈人。狐丘丈人曰:“仆闻之:有三利必有三患,子知之乎?”孙叔敖蹴然易容曰:“小子不敏,何足以知之!敢问何谓三利?何谓三患?”狐丘丈人曰:“夫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归之。此之谓也。”孙叔敖曰:“不然。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可以免于患乎?”狐丘丈人曰:“善哉言乎!尧舜其犹病诸!”《诗》曰:“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韩诗外传》卷七)

所谓“人妒之”“主恶之”“怨归之”,完全可以当作“势高益危”的具体原因来看,而“势高”也包括“爵高”“官大”“禄厚”之类。势高固然益危,但爵益高则志益下,官益大则心益小,禄益厚则施益博,此可以免患,亦即转危为安。势高益危可以用来劝诫“孳孳为利者”,却不能成为“孳孳为善者”(《孟子·尽心上》)的拦路虎。人世间原本充满艰难险阻,一方面固然“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而另一方面,乱世之中更需要有人担当,故孔子亦云“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如何准确理解春秋时期楚国名相孙叔敖(公元前630—前593)所言“志益下”“心益小”“施益博”之类,可以结合春秋时期鲁国的正卿季文子(公元前601年—前568年执政)的故事来看:


卫将军文子问子贡曰:“季文子三穷而三通,何也?”子贡曰:“其穷事贤,其通举穷,其富分贫,其贵礼贱。穷而事贤则不悔,通而举穷则忠于朋友,富而分贫则宗族亲之,贵而礼贱则百姓戴之。其得之固道也,失之命也。”曰:“失而不得者,何也?”曰:“其穷不事贤,其通不举穷,其富不分贫,其贵不理贱。其得之命也,其失之固道也。”(《说苑·善说》)

这个故事正好讲穷通之间的应对问题,仕途通达则难免势高益危,而危也就是陷入穷困之中。在穷通之间自有应对之道,季文子“其通举穷”,类似于孙叔敖所言“志益下”,而“其贵礼贱”类似于“心益小”,“其富分贫”明显就是“施益博”。故孙叔敖面对势高益危的可能性,声称“志益下”“心益小”“施益博”而有“忠于朋友”“宗族亲之”“百姓戴之”之效,由是而可转危为安。若再遇不测风云,那也是“失之命也”。无论孙叔敖所言,抑或季文子的应对,道理并无二致,归结起来,无非依于仁义或出自圣贤。《诗》即圣贤之道,前引《小雅·小宛》云“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温温则仁,如木之有生意;“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惴惴则义,如谷之有凶险。若嫌仁义或圣贤“大而无当”,只是理解还不能到位,并非道理本身如此。可见,问题不在于如何看到“势高益危”,而在于确立何种积极的姿态。

司马季主虽然表示“今公所谓贤者,皆可为羞矣”,却也认为“才贤不为,是不忠也;才不贤而托官位,利上奉,妨贤者处,是窃位也”(《史记·日者列传》)。他一方面看不上现实权力中那些所谓贤能之人,另一方面又承认贤能之人需要有作为,庸才只是窃位而已。仅就这些意思而言,孔子早就有过更为深刻的表达。当司马季主表示“今公所谓贤者,皆可为羞矣”时,孔子已经断言“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或“邦无道,谷,耻也”(《论语·宪问》);当他又认为“才贤不为,是不忠也”时,孔子已经声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论语·泰伯》),或“邦有道,谷”(《论语·宪问》)。


当面临“君子退而不显众”时,司马季主对卜者给出一番自我标榜的高论,无非是在为“君子处卑隐以辟众,自匿以辟伦”(《史记·日者列传》)辩护。对于这种“辟众”“辟伦”的行为,孔孟一系则有专门的批评。“辟众”无非是要与鸟兽同群,而孔子云“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辟伦”则必然陷入“欲洁其身,而乱大伦”(《论语·微子》)的境地。战国时齐国贤士陈仲子“辟兄离母,处于于陵”,正是“辟伦”“辟众”的典型例子,孟子对此毫不留情地批评道:


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孟子·滕文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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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仲子灌园图》,(清)徐桢 绘
可见,“辟众”“辟伦”不是什么出奇制胜的法宝,而是早就被儒家批判过的隐者姿态。司马季主自我标榜的卜者身份,就在隐者一系中。这看似只是沿袭了老庄一脉的隐者路线,但在司马季主看来,通过卜者的一番操作,却能达到“微见德顺以除群害,以明天性,助上养下”(《史记·日者列传》)的效果,老庄恐怕也始料未及。尤其庄子追求个体的逍遥,哪怕说到“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庄子·逍遥游》)的地步,也不可能有“除群害”的社会功效。

司马季主以卜者身份关注社会治理,不满所谓“才不贤而托官位”的窃位现象,倒是很好理解:为了表示对窃位的不满,就变身为隐者,成为卜者的代言人。这样固然远离了仕途名利场,却如何保障“才贤不为,是不忠也”的承诺呢?要想凭靠卜者这一角色达到“除群害”的目的,显然不切实际。司马季主的说法看起来儒道各家都沾了些边,结果整得“四不像”,实则哪一家都靠不上——除了论卜者夸夸其谈而言过其实之外,其他各方面都很一般,没有任何思想旨趣超出儒家的应对范围之外。要说能让贾谊这样的儒生瞠目结舌,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更不用说,最后得出“道高益安,势高益危”这样的结论不过表明,当司马季主的灵魂面对“势高益危”这样的情势时,“道”已沦为仅仅事关个人安危的惜命之道。所谓“夫卜而有不审,不见夺糈;为人主计而不审,身无所处”,不外乎混迹百姓中占卜,即便有什么差错,照样可以饮酒食肉,这好过在帝王身边出谋划策,稍有不慎便身首异处。后者虽势高却充满风险,前者虽势卑却可保平安。道高与否,心思全系于个人利害,可见其思想境界不过类似于杨朱一系的“贵生”“保真”,与儒家“人能弘道”及“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相比,根本不在同一层次。道一旦流入卜者之术,可谓每况愈下,无足道也。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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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海军,湖南平江人,中山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四川大学哲学系“切磋”系列书系主编,著有《神明易道:〈周易•系辞〉解释史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版)、《诸子时代的秩序追寻——晚周哲学论集》(巴蜀书社2017年版)、《诸子的生活世界》(四川辞书出版社2018年版),主编《古代汉语》(四川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点校《宋元孝经学五种》(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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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吴俊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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