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研究

新刊首发|李孟阳:古希腊史诗中的神-人共同体及其名位秩序

编 者 按

本文刊于《古典学研究》2025年第3期(总第6期),注释从略,感兴趣的读者可查阅原刊。


图片



在古希腊史诗的神-人世界里,基于名位(τιμή)及其分配的等级秩序是古希腊政治秩序和伦理规范的重要基础。史诗研究者已对史诗中属人层面的政治伦理有过深入探讨,但从神-人互动的角度阐明神-人世界中政治伦理秩序的建立及其动态结构的探究则不多见。神界通常被视为人类社会的镜像(或想象),而在探讨史诗中的政治伦理秩序时,却很少有学者重视名位及其分配。事实上,凡间政治伦理秩序是神界政治伦理秩序的延伸,而诸神和凡人共同生存其中的整体可称为-人共同体divine-human com­munity)或宇宙社会cosmic society)。在这个共同世界中,具体神明和凡人的身份可通过名位得到界定,由此形成的连续尺度(sliding scale)和等级秩序,决定了诸神之间、凡人之间和神-人之间的冲突和联系。本文尝试借助现代社会学概念考察古希腊史诗中的诸神和凡人的名位分配及其原则,由此探讨神-人共同体的政治伦理秩序及其基础,为理解神性、人性和神-人关系提供与以往不同的视角。




一 从冲突到秩序:诸神的名位与分配



在《伊利亚特》第十五卷,波塞冬试图阻止赫克托尔摧毁希腊军团各处防线,宙斯差遣伊利斯向波塞冬下达命令撤离战场。宙斯强调自己不仅在力量上远超波塞冬,也因年长而地位更高,因此要求波塞冬服从,否则将与之比试力量。波塞冬大为愤怒,宣称自己和宙斯、哈得斯同出克洛诺斯和瑞亚,而且分有同等的名位(ὁμότιμον)和均等的领地:波塞冬分有(ἔλαχον)大海,哈得斯占据冥府,宙斯掌管高天,而大地和奥林波斯则为诸神所共有(ξυνή)。因此,宙斯无权干涉他在地上的行动。对波塞冬而言,宙斯的命令不仅贬损了他的名位,也超出了自身的权能范围。伊利斯则提醒波塞冬,他的这番强硬言辞不得体,与其身份不相符,并重申了宙斯的年长地位。波塞冬接受了伊利斯的劝告,同意暂时撤离,但再次强调自己与宙斯份额相同ἰσόμορον),并因此而定有相同的命份αἴσῃ)。波塞冬警告说,如果宙斯一意孤行,诸神此前的共同决定(惩罚特洛伊人)将被推翻,这将引致诸神的愤怒,进而有可能危及神界秩序的稳定。




波塞冬、狄俄尼索斯和宙斯(从左至右),黑彩绘颈双耳瓶,公元前540年,丹麦国家博物馆 藏.jpg

 《波塞冬、狄俄尼索斯和宙斯》(从左至右),黑彩绘颈双耳瓶


公元前540年,丹麦国家博物馆 藏




波塞冬捍卫自身地位的言辞提到了神界中的名位分配,这不仅涉及政治秩序的基本架构,也涉及一系列伦理规范。波塞冬反复强调他与宙斯在名位上均等时,使用了大部分史诗中表示分配的动词和表示份额的名词——其中的分得ἔμμορε)以及等份ἰσόμορον)中的份额μόρος)与命份μοῖρα)有同样的词源(μείρομαι);他还用得体合宜κατὰ μοῖραν,字面义为符合命份)和恰如其分αἴσιμα,与αἴση同源近义)来称赞伊利斯的言辞。当波塞冬选择忍让时,他强调自己对宙斯的义愤,不仅因其名位遭到贬损而痛苦,也因宙斯的行为会损害神界的政治秩序。宙斯拥有众神之王的名位,不等于其他神明应该无条件地尊重和服从他——或者说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事实上,宙斯的众神之王名位有其界限,这要求他尊重其他所有诸神,并约束自己的主张。高天-大海-冥府的划分,是按照某种获诸神共同认可的公平方式做出。换言之,宙斯分得的众神之王名位是神界的共同决定,从而属于集体权力的一部分。如随后将会看到的那样,作为神-人共同体之王,宙斯应该在名位分配和秩序维持上有卓越能力。同样,波塞冬分得的命份指其特殊的名位、权能和统治领域——诸神获得的名位不同,由此构成的层级化序列乃是神-人世界的正义秩序的基础。




从赫西俄德的《神谱》可以看到,宇宙秩序的形成不仅是神-人谱系衍化的产物,也是一系列政治冲突及其和解逐渐秩序化的结果。在乌拉诺斯克洛诺斯宙斯的三世更替神话里,值得赞美的诸神行为均与秩序的建立与维持相关。显而易见,名位、耻辱和复仇主导了盖亚与乌拉诺斯的最初冲突。乌拉诺斯幽禁其后代和压制盖亚的行为,不但恶劣和不得体,而且放肆鲁莽ἀτασθάλος——这个语词常与妄祸(ἄτη)、骄肆(ὕβρις)和缺乏羞耻(αἰδῶς)相关。乌拉诺斯的暴行构成对盖亚的侮辱(λώβη),这位女神因此激励自己的子女复仇τεισσαίμεθα)。




《胜利女神、乌拉诺斯、克洛诺斯与盖亚》,朱利亚·罗曼诺 绘,1532-1534年.jpg

 《胜利女神、乌拉诺斯、克洛诺斯与盖亚》


朱利亚·罗曼诺 绘,1532-1534年



赫西俄德描述初代诸神(天地)间冲突时所用的语汇,与荷马描述阿伽门农和阿喀琉斯的争执时所用语词令人惊讶地相似。对盖亚而言,某种道德和政治的必然性催促着她采取行动,以对抗乌拉诺斯的侮辱行为,而这也是为了恢复自己的生育能力和作为母亲的身位。天地秩序初开之际,诸神的世界已经出现政治和伦理感情。




乌拉诺斯被推翻后,他知道自己的后代将会因放肆鲁莽之举而遭报复,毕竟,克洛诺斯为母复仇是通过对父亲的侮辱(去势)而实现的。在这次以及随后的神界冲突中,基于名位的复仇(τίσις)逐渐成了一条关乎神界秩序的普遍法则。当克洛诺斯为维持神王名位βασιληΐδα τιμήν)而吞食后代时,瑞亚请求乌拉诺斯和盖亚帮助她在隐秘中生育宙斯,由此推翻克洛诺斯的统治,以此伸张τίσαιτο)乌拉诺斯此前的仇怨(ἐρινῦς)。




乌拉诺斯和克洛诺斯对配偶和后代的压制,无异于夺去他们应得的名位和权能。与前两代神王不同,宙斯的行事依循政治秩序所仰赖的一系列基本伦理原则——尤其是互惠原则。记叙克洛诺斯遭到废黜之前,赫西俄德提前讲述了宙斯如何(在提坦大战后)尊崇斯提克斯和赫卡忒两位女神。赫卡忒掌管凡人名位分配,她不仅没有遭受暴力,更没有被褫夺此前凭靠提坦诸神之间的分配(δασμός)所得的名位,还因受到宙斯的敬重(τίμησετίεται)而获得了更多命份以及相应的名位(ἔμμορε τιμῆς … τετιμένη)与应得之物(γέρας,该词指基于名位或功绩应得的分配物,常译为战利,也有荣禄的含义),因为她是阿里斯忒亚的独生女。宙斯将自己的同胞从克洛诺斯的肚腹中解放出来后,诸神为纪念他的善行之恩(χάριν)才赠予他强大的力量,并奉他为神-人之王。




《克洛诺斯与其子》,乔瓦尼·弗朗西斯科·罗曼内利 绘,17世纪.jpg

▲ 《克洛诺斯与其子》


乔瓦尼·弗朗西斯科·罗曼内利 绘,17世纪




同样,在提坦大战期间,宙斯扭转战局的关键举措之一乃是基于互惠原则,联合曾被乌拉诺斯囚锁的三位百手神。宙斯请三位神明纪念和善的友谊,因为奥林波斯诸神将他们从幽暗中释放出来,并以符合诸神身份的方式善待他们。诸神间冲突的平息和神界秩序的建立,并不单靠力量,更凭符合伦理原则的政治智慧。与百手神联合之前,宙斯一直限制自身的力量(μένος),这与宙斯对付提丰的方式截然不同。赫西俄德暗示,在宙斯的政治智慧中,基于恩惠、友谊和名位的伦理原则优先于压制性暴力。两场神界大战后,宙斯被推举为诸神的君王:




当有福的诸神结束他们的辛劳、


并以暴力裁定(κρίναντο)提坦神的名位后,


他们就敦促他作王、统治,


按盖亚之谋,[他就是]奥林波斯的、远见的宙斯,


不朽者中的[一位];因他良好地为他们分配名位(διεδάσσατο τιμάς)。(《神谱》881–885)


The Battle between the Gods and the Giants, by Joachim Wtewael,1600 .jpg

▲ 《奥林波斯诸神与提坦巨人之战》


约阿希姆·维特瓦尔 绘,1600年



斯的名位分配标志着神界秩序的基本奠定。诸神之间的名位秩序并非给定的或先定的,而是政治伦理冲突及其和解的产物。世界最初的确是各种互相冲突之力量的战场(正如一切始于分裂性的Χάος[混沌]),但也是一个蕴含着一系列伦理观念(如名位、羞耻、尊重与友谊)的社会。因此,神界秩序的建立过程,也是诸神共同认可的政治伦理的形成过程。在这个意义上,盖亚和乌拉诺斯的几次政治预言和谋略与其说具有命定论的神秘色彩,不如说是天地神明在原始冲突中对政治秩序所仰赖的力量与伦理基础的深刻洞察。




在宙斯治下,恩惠和友谊取代了憎恨和复仇,而诸神也得以在持久稳定的秩序中远离辛劳、享受福乐。至于宙斯如何恰当地分配名位,赫西俄德已在谱系叙述的脉络中穿插着墨,并通过对比前两代神王的统治而有所揭示。诸神的名位大体上依照出身和能力而定;前者关乎亲属谱系以及由此形成的伦理等级,后者则与神界秩序的建立和维持有关。例如,赫卡忒的特殊名位不仅关乎其作为女神阿里斯忒亚的独生女的身份及其在克洛诺斯治下所得的命份,也涉及她在神-人秩序中的特殊职能。




哈德良时代神龛中供奉的赫卡忒像.jpg

▲ 哈德良时代神龛中供奉的赫卡忒像




诸神的名位界定了诸神的伦理身份和政治权力,也标志其分配所得亦即其命份。正如名位意味着一个连续的等级秩序,命份也总是作为伦理秩序的一部分而具有意义。作为政治伦理的标志之一,命份意味着伦理秩序优先于个体、秩序之稳定优先于个体间的冲突。毕竟,每位神明的名位都是在神界共同体中分得的,也是神界秩序的组成部分。提坦之战的胜利仰赖全体神明的共同努力,并非单凭宙斯的一己之力,正因如此,可以说宙斯的王位是神界共同体集体决定的产物。神明在各自的领域内具有绝对权能,但他们的行动始终受制于神界的集体意志。例如,当宙斯意图拯救萨尔佩冬时,赫拉提醒他其余的全体神明不会赞同(ἐπαινέομεν(《伊》16.443)。同样,即便宙斯有更高的名位,波塞冬援引的神界共同分配和集体决议至少具有同等的权威。





二 神-人互动:神的分配与人的命份



在神王更替的过程中,诸神通过名位分配而建立政治伦理秩序,诸神与凡人之间政治秩序的建立同样基于名位分配。赫西俄德记叙的一系列相关事件十分著名,首先是发生在墨科涅共餐宴会上神与人最初的分离:




诸神与有死凡人之间的裁定(ἐκρίνοντο[发生]


在墨科涅,当他[普罗米修斯]热情地对一头大牛


进行切分(δασάμενος),摆在宙斯面前,以蒙骗他的心。(《神谱》535–537)



普罗米修斯通过分配食物实施的诡计意在让宙斯陷入分配困境:如果他选择将事实上可食用的牛肉分给诸神,这会在表面上(难看的内脏)贬低诸神的名位。为了维持基于名位的政治秩序,宙斯不得不将表面上好但实际上差的部分分给诸神。普罗米修斯的计谋不仅挑战了宙斯(作为最高分配者)的政治权威,也暗中混淆了神与人的政治地位。




这在神与人当中引发了一系列后果。愤怒的宙斯通过隐藏火种报复人类:由于无法使用火,凡人不仅无法烹煮牛肉(由此取消了普罗米修斯在墨科涅的分配),也无法抵御野兽(由此降低了其地位)。普罗米修斯通过盗取火种再次挑战宙斯,不仅恢复了在墨科涅的分配,也进一步增强了凡人的力量(此前火是神的恩赐,现在是人类可以掌控的技术)。相应地,宙斯送给凡人完全的礼物(即潘多拉和女人种族),在她诱人的外表下藏着各样灾祸,包括婚姻和无尽的劳作。宙斯这一混淆善恶的巧计成了人类无法抵抗的美好的灾祸καλὸν κακόν),它将无法治疗的疾病分配给人类,在根本上削弱了火的力量。




《潘多拉的诞生》,詹姆斯·巴里 绘,约1800年.jpg

▲ 《潘多拉的诞生》


詹姆斯·巴里 绘,约1800年




神界的冲突使人类获得了新的分配(肉食、火、婚姻与劳作),也重塑了他们在神-人共同体中的生存及其地位。这既象征性地又事实性地构成了凡人的普遍命份。如今,凡人远离诸神的餐桌,只能在地上透过焚烧带着油脂的白骨向诸神祷告,靠祭祀纪念因普罗米修斯而来的原罪。




在《神谱》的叙事中,墨科涅事件从属于宙斯对伊阿佩托斯后代的惩罚。宙斯将放肆鲁莽的(ἀτασθαλίης)墨诺提乌斯打入幽冥指向提坦的战败,将原承托高天的命份分配给阿特拉斯象征着天地秩序的确立,对普罗米修斯的惩罚(派遣神鹰啄食其不断复原的肝脏)则规定了后潘多拉世代的人类境况。赫拉克勒斯按宙斯的安排解救了普罗米修斯,由此获得了宙斯赐予的荣耀(κλέος)与名位。通过惩罚伊阿佩托斯家族与奖赏赫拉克勒斯,宙斯重申了自己的名位和分配权柄(对应普罗米修斯在神与人之间的分配)。




赫拉克勒斯.jpg

 《赫拉克勒斯的十二项功绩》


罗马马赛克画,约公元3世纪,西班牙国家考古博物馆 藏




在《劳作与时日》里,赫西俄德将人类世代神话与墨科涅事件关联起来——“诸神和有死凡人源出一处(ὁμόθεν γεγάασι。这一令人疑惑的断言实指神与人在克洛诺斯统治的黄金世代里地位相似,亦即有近似的生存特征和亲近关系(φίλοι)。黄金世代的人类在死后获得特殊名位,成为圣洁的神灵(δαίμονες),得到王者的荣禄(γέρας βασλήιον),在地上守卫凡人和分配财富。白银世代由奥林波斯神创造,此时已进入宙斯的统治即墨科涅系列事件发生的世代(因此母子关系成为叙事焦点之一)。尽管白银世代不愿通过祭祀礼法(θέμις)来承认诸神的名位(τιμὰς οὐκ ἔδιδον),他们仍然在死后获得特殊名位,并因此而被称为有福的。青铜世代行凶作恶,因而在死后没有名位。在英雄世代,人类与诸神重建了亲密关系。由于宙斯的恩赐,一些人类得以死后在福岛过上似神般的无忧生活。在道德败坏的黑暗世代,随着羞耻与义愤女神远离人类,这一世代可能像青铜世代一样没入幽暗而没有任何名位。限于篇幅,本文无法进一步讨论世代神话,但由以上简要梳理可以看到,发生在墨科涅的裁定并不意味着神-人之间的彻底分离,而毋宁说是神-人互动的开端,其核心在于如何界定人类在宇宙社会中的名位及其与诸神的关系。




《黄金世代》,皮埃特罗·达·科尔托纳 绘,时间不详.jpg

 《黄金世代》


皮埃特罗·达·科尔托纳 绘,17世纪




-人互动在英雄世代最为频繁且紧密,古希腊史诗对这一世代着墨最多,从而进一步揭示宇宙社会秩序、神-人关系和属人境况。在英雄世代,不少卓越的凡人参与了宇宙社会秩序的建立。赫拉克勒斯是英雄的典范,他通过攻击巨人、杀死野兽、驯服航道和丈量大地襄助宙斯建立起宇宙社会的秩序。不过,对神界而言,神-人结合的后代始终是潜在威胁,毕竟,神权的更替和最终确立与生育密切相关。因此,为了免受世代更替的威胁,诸神不再允许神与人联姻(例如卡吕普索不得以奥德修斯为夫),因此,在特洛伊战争之后,英雄世代逐渐消失。




即便神与人不再通过生育结合,属人行动仍会威胁诸神的名位。波塞冬向宙斯抱怨,费埃克斯人未经他同意便派快船将奥德修斯送回伊塔卡,而海洋是他的命份之地,他若不采取行动,就将失去名位(οὐκέτ’ … τιμήεις)。宙斯宽慰波塞冬,并重申其名位,强调他有权报复任何凡人的羞辱(ἀτιμίῃσινοὔ τι τίει)。依宙斯的意愿,波塞冬将费埃克斯人返航时的快船变为巨石,引起费埃克斯人对他的惶恐与敬畏。快船的石化不仅象征着波塞冬在其领地的最高权能,也恢复了波塞冬在神-人世界中的名位。




神圣共同体的内部争执同样会影响凡人的名位和命份,而宙斯作为神-人之王也会作为最高分配者进行裁决(尽管受神界集体意见限制)。在《伊利亚特》结尾时,诸神就阿喀琉斯应否停止亵渎并归还赫克托尔的尸体产生了分歧。阿波罗认为阿喀琉斯的行为令诸神义愤,而赫拉则强调阿喀琉斯的名位具有优越性,因其母是女神忒提斯,且诸神出席了她与佩琉斯的婚礼。宙斯裁定和调解时强调,阿喀琉斯的名位无疑高于赫克托尔,但后者从未在祭祀式共餐中让诸神缺乏应得之物γέρας),因此也应得合宜的葬礼,作为他的应得之物




 《赎回赫克托耳尸首》


修复陶片,约公元前450年,皇家安大略博物馆 藏





三 个体凡人的名位、命份与伦理



在后潘多拉世代,个体凡人总处在由生育形成的共同体之中,个人的具体命份受到人间共同体分配的影响。由于地上名位分配的权威源于宙斯,且诸神也以各种方式与凡人互动,个体凡人的具体命份仍然(尽管并不总是)取决于以宙斯为首的诸神。因此,个体凡人的名位与命份具有双重性,属人的政治伦理生活也由此与诸神有别。




与具有不变名位和命份的诸神不同,个体凡人的名位既受制于也依赖于世代承继和家族延续。正如格劳科斯的著名言辞所示:




提丢斯勇猛的儿子,为何问我的家世?


正如树叶的枯荣,人类的世代也如此。


秋风将树叶吹落到地上,春天来临,


林中又会萌发,长出新的绿叶,


人类也是一代出生,一代凋零。(《伊》6.145–149)



树叶的意象象征人类既受制于自然循环和大地的力量,也受制于个体生命(单片树叶)与家族(树根树干)并非全然可预料的变化(秋风)。这个意象贯穿格劳科斯的家族谱系叙述。例如,在柏勒罗丰的生命里,诸神最初赐予他美貌与勇气,而这又成为其辛劳和英雄历险的开端;也正因为这些(凭靠神助取得的)成就,他成为吕西亚的王,并获得一块美好的封地。但就在柏勒罗丰被誉为神的大能后裔后,他因试图闯上奥林波斯而遭诸神憎恨:诸神毁灭了他的所有后代,除了格劳科斯的祖父希波洛克斯。格劳科斯固然强调了神-人互动中属人的光辉与无常,但最后仍自豪地宣称:




希波洛克斯生了我,我宣称出自他;


他把我送到特洛伊,再三告诫我,


永远卓越,成为其他人中的杰出者,


勿辱父辈,他们在埃费瑞


和辽阔的吕西亚境内是极高贵的人。(《伊》6.206–210)



永远卓越、勿辱父辈,这一家族伦理诫命常见于英伟父亲对外出寻求荣誉和名位的儿子的临别赠言。受家族庇佑、培育和支持的年轻后裔有义务通过追求名位来维持和提升家族的名声。因此,家族世代间的互惠关系敦促每位成员以行动来证明自己配得上父辈的名位。格劳科斯的振奋结语呼应开篇的意象:他希冀成为那萌发的新叶,为家族之树带来荣耀的色泽。




父子间名声与名位的延续是英雄伦理的核心。在同一卷里,赫克托尔向诸神祈祷儿子未来能与他一样在特洛伊人中显赫杰出,甚至能胜过他。这反映了属人伦理与神界伦理的一个重要差异,因为后者的代际冲突正源于父亲拒绝其后代胜过并取代自己




由于家族通常属于更大的政治共同体,对个体成就和名位的承认更常诉诸以君王为代表的政治共同体权威(包括大众、战友与统帅在内的集体意见)。萨尔佩冬的著名讲辞较为完整地呈现了政治共同体语境中的这一英雄守则




格劳科斯,为何吕西亚人用


荣座、好肉、满杯美酒来极大地


敬奉我们(τετιμήμεσθα),且所有人视我们如同诸神?


我们还在克珊托斯河畔分得(νεμόμεσθα)大片地产,


有美好的果园,盛产麦子的耕地。


所以我们如今理应站在吕西亚人的最前列,


投身激烈的战斗,


好让某位披甲的吕西亚人这样说:


显然统治着吕西亚的,我们的王


不乏名誉,他们吃肥美的羊,


饮上乘甜酒。但的确,他们的力量


值得称赞,因他们在吕西亚的最前线作战。”(《伊》12.310–321)



萨尔佩冬与他表兄弟格劳科斯的言辞在主题上互相关联。格劳科斯强调名门身份以及与家族的相互关系,萨尔佩冬则想到自身与共同体的互惠关系,或者说作为战士-王者所应履行的职责以及由此而得的名位。在虚设的第三人称评论中(tis-speech),为他人置身险境的意愿本身就值得敬重和奖赏。英雄伦理命令体现在最高的社会名位(奉若神明的君王)和行动中的卓越(在最前线直面生死)。在史诗中,私人与公共身份部分地构成其名位’”,而个体与他人的各种关系界定其地位。名位不仅作为区分性政治概念界定了个体(凭功绩而)应得的权利和敬重,也作为伦理概念强调了对他人的友爱、尊重和责任。





 《伊利亚特》1715年英文版




个体名位尽管直接源于属人共同体的权威,但最终取决于个体与诸神的关系和互动。不仅地上君权源出宙斯并受其庇护,凡人的名位和成就(或其缺乏)总体上亦取决于诸神。这一情形贯穿整个古希腊文学,其经典表述便是阿喀琉斯关于宙斯福祸瓮的著名说法:




因为诸神如此给悲惨凡人织配(ἐπεκλώσαντο),


使我们活在忧愁之中,自己却无忧无虑。


因为宙斯的地板上放着两只土瓮,瓮中是


他赠送的礼物,一只装恶事,一只装好事,


若掷雷的宙斯赠予混合的[礼物]


那人一时碰到恶事,一时遇上好事;


若他只赠予祸患,那人就受侮辱(λωβητόν),


凶恶的饥馑在神圣的大地上逼迫他,


他就流浪,在诸神和凡人中不受敬重(τετιμένος)。(《伊》24.525–533)



与诸神不同,凡人生命的基本特征无法摆脱福祸流变,因而不可能无忧无虑。与不朽-有朽二分框架不同,阿喀琉斯强调,规定属人生存境况的是诸神的织配,尤其是宙斯的赠礼。与墨科涅神话一样,不仅分配占据着阿喀琉斯讲辞的核心,名位也深刻影响到属人的福祸。阿喀琉斯刻画了一幅基于名位的世界秩序图景,奥林波斯上的宙斯作为最高的分配者处在神-人社会的顶点,在地上如野兽般流浪的无名位者则处在最低点。每个神明和凡人的身位都可在-人共同体的等级秩序中找到位置,也是在这个基于名位的连续尺度上,凡人可以与神明比较。




《纺织生命之线的命相三女神》,菲狄亚斯主持制作,约公元前440年,现藏于大英博物馆.jpeg

▲ 《纺织生命之线的命份三女神》,菲狄亚斯主持制作


约公元前440年,大英博物馆 藏




在史诗的宇宙社会里,诸神与凡人的关系好比君臣关系,个体命份同时涉及神界和人界中的政治运作。因此,个体命份具有双重性:神界与人界的分配共同体决定着个体的名位和生存。如果将个体生命进程中的不同环节视为一系列互相关联的部分(受诸神和属人共同体分配影响的事件),那么,将这些部分综合起来就构成个体的总体命份。萨尔佩冬的反思与死亡足以进一步澄清这一点。在其著名讲辞的后半部分,萨尔佩冬突然转向对英雄伦理的反思:




哎,如果我们可以逃离这战场


变得永远不朽和不死,


我本人不会在最前线作战,


也不会派你参加带来荣耀的战斗。


但如今,既然死亡的神明就在附近,


其数无尽,凡人不可能逃离和避开,


让我们上前,看是我们给别人荣耀,还是别人给我们。(《伊》12.322–328)



萨尔佩冬对自身生存处境的反思与变得不朽不死的愿想形成了鲜明对比。有学者认为,这意味着英雄式的赴死将获得名声中的不朽,并由此超越共同体的界限。其实,这种理解并不充分。毕竟,萨尔佩冬讲辞的直接语境并未指向其死后的名声。何况,作为诸神的两个基本特征,不朽与不死可在提喻的意义上(pars pro toto)指向神圣身份或一般意义上的神性。事实上,在荷马那里,变得不朽并不只是延长某人的生存,而是成为一位不朽者,一位神,而这意味着获得如一位神明那样行动的能力。因此,萨尔佩冬的反思着眼于生存模式的差异:如果他(作为宙斯的凡子和卓越个体)能获得神圣名位并像某位神那样生活,他就不必在地上寻求名位(更不用说通过战斗展示勇敢而获得名声);但既然这根本无法实现,他就只能尽可能维持似神般的王者名位,并按照名位的要求在最前线作战。换言之,萨尔佩冬行动时的首要关切是其在宇宙社会中的位置,其次才是生死问题。




在宇宙社会中,人与神在名位上的政治差异优先于有朽与不朽的自然差异。同样,正如不朽不死并未充分界定神性,死亡也只是部分地刻画了属人境况。作为个体命份中的一环,死亡没有宿命论的含义,实际上是神-人互动的结果,并从属于个体在宇宙社会中的命份。萨尔佩冬的死亡是极佳例证,当宙斯犹豫是否要拯救萨尔佩冬时,他用命份来总括后者如何迎接死亡,而这恰好呼应了他此前对众神宣告的计划:阿凯奥斯人无法抵抗赫克托尔时,阿喀琉斯将差遣帕特洛克罗斯出战,而后者将杀死包括萨尔佩冬在内的战士,随后被赫克托尔杀死。萨尔佩冬之死是宙斯计划的一环,且已征得诸神同意。因此,赫拉规劝宙斯:




凡人是有朽的,这命份之前就被定好,


你又想将他从可悲的死亡中救出吗?(《伊》16.441–442)



赫拉强调凡人萨尔佩冬具有死亡的普遍命份(αἴση)。不过,此处也指向宙斯计划中对萨尔佩冬特殊命份(μοῖρα)的设计。赫拉提醒宙斯,作为最高分配者和宇宙秩序的维护者,因一位凡人而变更神界的共同决议,将引起众神的一致反对和神-人秩序的动荡。但赫拉也深知宙斯的痛苦,毕竟是他亲自谋划爱子之死。因此,她建议让死神与睡神将萨尔佩冬的尸首带回故土,好让其兄弟族人肃穆地埋葬。合宜的葬礼,而非宙斯的拯救,才是亡者应得之物。宙斯遵循这项建议,且以瞩目的方式尊崇其爱子——降下血雨。属人葬礼和神圣血雨标示着萨尔佩冬在宇宙社会的特殊名位与命份。萨尔佩冬之死揭示了凡人死亡的双重性:一方面,它是后潘多拉世代人类的普遍命份,因此是注定的;另一方面,它属于个体命份的一环,而这取决于个体行动及其与诸神的关系。此外,我们再次看到,在行使神王权力时,宙斯受到类似人类君王的限制——其统治不能脱离基于名位的复杂整体




《睡神和死神带走萨尔佩冬》,红绘陶瓶,约公元前510年.jpg

 《睡神和死神带走萨尔佩冬》,欧弗洛尼奥斯红绘陶瓶


约公元前510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藏





结 语



在史诗的宇宙社会里,诸神与凡人共属一个基于名位的政治伦理秩序。诸神并非超越性的存在,而是在各自的名位和命份范围内施行力量,由此维持世界的政治伦理秩序。正如宙斯裁定了奥林波斯与提坦诸神的名位与命份,他也在墨科涅-盗火-潘多拉系列事件中裁定了人类在宇宙社会中的位置,重塑了他们以劳作、生育和祸患为标志的生存境况。这最终奠定了宇宙社会的秩序图景:诸神永恒地以奥林波斯山为政治生活的中心,而人类政治共同体则处在高天-海洋-幽冥环绕的大地当中。大地是神与人共享之地,凡间秩序是神界秩序在地上的延续。




在这个宏大的语境里,个体凡人首先被看作宇宙社会中的一个角色,其名位与命份不仅与家族-政治共同体有关(因世代更替而始终处于分配与重新分配的循环中),也取决于与诸神的关系。在史诗世界里,诸神在地上的行动参与到属人行动当中(例如诸神在战争中对凡人的帮助),通过人类的祭祀重申其名位,并获得相应的应得之物。因此,涅斯托尔如此总结其战功:πάντες δ’ εὐχετόωντο θεῶν Διὶ Νέστορι τ’ ἀνδρῶν[众人荣耀诸神中的宙斯,凡人中的涅斯托尔]




在史诗的宇宙社会里,人类生活中的不确定性变得可以理解,但仍然不可预测,AC 因为决定个体生命各个环节的力量对人而言并不可见。只有诗人或先知才能掌握诸神间冲突、争论和集体决定的信息。在史诗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在生前获得其命份细节的有限知识。阿喀琉斯有知晓其命份(在返乡与名声之间的道路)的特权,但他并不知道其选择将导致帕特洛克罗斯之死。奥德修斯只能在冥府中得知其命份,这意味着此类知识超出属人范围。佩涅罗佩领悟到,不朽者为每个有死者定下其命份,也只有宙斯知道有死凡人的命份(μοῖραν)与不该有的命份(ἀμμορίην


《奥德修斯见到埃尔皮诺的魂影》,红绘陶瓶,约公元前440年,现存于波士顿美术博物馆.jpg


 《奥德修斯见到埃尔皮诺的魂影》,红绘陶瓶


约公元前440年,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藏






作者简介


李孟阳,爱丁堡大学古典学博士,现为高校讲师,研究兴趣为古希腊文学与思想史。







图片


图片



中西文明互鉴 | 颜荻:潘多拉与倒转的天人——赫西俄德世界中的神人秩序


经典与解释·华夏 | 赫西俄德《神谱》[笺注本](吴雅凌译)


程志敏 | 赫西俄德笔下作为秩序的themis


董波 | 《伊利亚特》中的波吕达马斯


新刊发布|《古典学研究》2025年秋季号

编辑|孟令朝

欢迎关注




图片


插图来自网络,与文章作者无关。

如有涉及版权问题,敬请联系本公众号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