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洁

玛丽·路易丝·卡什尼茨（Marie Luise Kaschnitz，1901—1974），德国当代诗人、小说家和广播剧作家。出生于德国卡尔斯鲁厄一个显赫的贵族家庭，父亲为普鲁士少将。1922年至1924年间，她在魏玛接受了系统的书商培训。在罗马古籍书店和慕尼黑出版社工作期间，邂逅了艺术史兼考古学家吉多·卡什尼茨·冯·温伯格。二人于1925年结婚，1928年诞下独女艾瑞丝。因丈夫工作需要，卡什尼茨曾辗转居住在罗马、马尔堡、法兰克福等地。1958年丈夫逝世后，她长期居住在法兰克福和博尔施魏尔的兄长家中。1974年，卡什尼茨在罗马探望女儿期间不幸感染肺炎逝世，后安葬于博尔施魏尔家族墓园。

玛丽·路易丝·卡什尼茨

卡什尼茨一生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广泛涉猎诗歌、小说、广播剧等多个文学体裁。她于20世纪2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陆续发表《诗歌集》（1947）、《未来的音乐》（1950）、《永恒之城》（1952）等多部诗集。在小说创作领域，同样成果丰硕，1933年出版了长篇爱情小说《爱的开始》（1933）和《爱莉莎》（1937），二战后转向短篇小说创作，陆续发表了《胖孩子与其他故事》（1952）、《长影子》（1960）、《远方的对话》（1966）、《燕尾服》（1969）、《北极熊》（1972）等多部短篇小说集。无论是在诗歌还是小说中，童年的回忆、个体的情感、生活的苦痛以及对自然与艺术的求索等方面都构成了卡什尼茨永恒的创作主题。1955年，卡什尼茨凭借其杰出的文学成就荣膺联邦德国最高文学奖——毕希纳文学奖，评委会颁奖词如下：“她的诗歌在战争苦难中响起，这种勇敢的声音充满慰藉之力。玛丽·路易丝·卡什尼茨始终倾心于精神世界，通过人文情怀将古典与现代相融合，并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加以塑造。”此后，她又获得伊默曼奖（1957年）、麦肯森文学奖（1964年）、黑贝尔奖（1970年）、罗斯维塔纪念奖章（1973年）等多项殊荣。为纪念其文学成就，德国于1984年特设玛丽·路易丝·卡什尼茨文学奖。

本书《至爱的“三棵冷杉树”》以德国DTV出版社于1964年的结集《长影子》为底本，收录了卡什尼茨富有代表性的21篇精炼的短篇小说。作家将回忆比作“考古学式的自我挖掘”，其作品既有对个人生命历程与战后德国社会变迁的细腻追忆，又饱含着对人性深处孤独、嫉妒、恐惧等复杂情绪的精妙诠释。那些被时光尘封的生活片段、时代印记，在作家笔下重新焕发生机，最终凝结成鲜活的人物与生动的故事。卡什尼茨曾这样评价自己：“我或许会作为一名自传作者、一名局限于自己小圈子的作家被载入文学史，如果真能如此，那也是合情合理的。”在本书中，大部分故事宛如棱镜折射出作者个人经历的光影。这些带有自传元素的作品大致可以归为三大主题：童年、婚姻与战争。

童年经历是卡什尼茨小说创作最重要的灵感来源。出生于贵族家庭的卡什尼茨在享受优渥家境的同时，也被贵族家庭的“传统、虚伪与礼教”所束缚。作为不被期待的孩子——母亲原本期望诞下儿子，卡什尼茨与母亲始终心存芥蒂，也无法在家庭中找到心灵归属。在小说集的开篇故事《长影子》中，作者塑造了一个与自己类似的小女孩罗西，她的父母只顾自己享受假期，还将看护两个妹妹的任务交付给她，这种得不到家庭足够关注与关爱的生活令她厌倦，想要逃离。在一个午后，罗西踏上了一段独自的旅程……另一篇与童年相关的作品——《胖孩子》——描述了一个因感到被冷落和忽视而产生痛苦经历的孩子，被卡什尼茨称为“最为有力的一部作品”。作家霍斯特·比内克曾询问卡什尼茨，《胖孩子》是否基于其亲身经历，她回答道：“没错，那个胖孩子就是我自己。”《至爱的“三棵冷杉树”》则以她童年常去度假的房子为背景展开。卡什尼茨在《六月中旬的一个中午》里刻画了母亲与女儿之间的亲情救赎。在六月中旬的一个中午，母亲差点在海中溺亡，女儿的笛声将她“拉到水面上”，拯救了母亲的生命。

卡什尼茨将婚姻视为“绝对存在”，她与丈夫的感情及日常生活为其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她的丈夫吉多年轻时相貌英俊，备受女性倾慕，甚至还爱上了其他女人。卡什尼茨默默吞咽背叛的苦涩，将这份隐忍注入《稻草》，塑造出忍辱负重的家庭妇女形象。而在《鬼怪》的字里行间，亦能窥见作家对丈夫的嫉妒心理。写于丈夫去世后的《在奇尔切奥》是本集中篇幅最长的故事，她以17天的日记形式创作了这篇饱含“对已故爱人的自传式回忆”作品。

作为两次世界大战的亲历者，战争的伤痛如烙印般深深刻在卡什尼茨的生命里，成为其创作中无法回避的沉重话题。《红网》是对玛丽·路易丝·亨塞尔的致敬之作。亨塞尔是一名抵抗纳粹的反战女英雄，她曾在1942年试图帮助一个犹太家庭穿越位于德国和瑞士边境的博登湖，逃亡至安全地带，最终因遭人告发而失败。卡什尼茨以亨塞尔的故事为原型，讲述了雷娜塔试图帮助一名犹太儿童逃脱纳粹迫害，却遭遇背叛，最终被逮捕的故事。卡什尼茨还将目光投向战争一线的士兵：《永恒之光》以“青蛙”的独特视角，诉说士兵遗孀借占卜寻觅亡夫的悲怆；《陌生之地》刻画了两位身经百战的飞行员在森林狩猎时迷失方向，从而陷入恐惧与绝望的瞬间；《逃兵》则聚焦藏匿于森林的逃兵家庭。而在倒数第二篇《路灯》中，卡什尼茨看似讲述了一个人幻想以手势操控他人的荒诞故事，实则犀利地揭露了在纳粹狂热下扭曲的社会图景。

在经历过战争撕扯与成长啃噬后，恐惧、血腥、疾病与死亡交织的惊悚叙事成为卡什尼茨作品最为显著的特点之一：《暗湖》映照出集体记忆中被刻意遗忘的罪恶；《波普与明格尔》中燃烧的大火展现出童年幻想世界崩塌的残酷瞬间；《路》以意识流笔法勾勒出承载战争记忆的永恒之路；《前往耶路撒冷的旅行》中的抢椅子游戏成为瘟疫时代的生存寓言；《克里斯蒂娜》里悬挂在铁栏杆上的金发揭示出对平庸之恶的审判；《雪融时节》中反复确认的门锁暴露出战后难以愈合的心灵伤口；《迟暮冒险》里老人最后的逃亡，则是对生命尊严最悲壮的捍卫。但卡什尼茨并非一位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她的文字也绝非仅有黑暗。在《修道士本达》中，修道士本达作为思想与力量的象征，如同一盏明灯照亮混沌；《奇迹》里，克雷森佐一家因山体滑坡失去房屋，陷入赤贫困境，即便如此，父亲仍拒绝讨要穷人的医疗费。令人动容的是，父亲曾经医治的病人们怀着感恩之心，悄悄送来食物与木柴，帮助克雷森佐全家度过一个充满温情的奇迹圣诞。

卡什尼茨在二战后进入创作生涯的晚期，此时的她以简洁有力的语言，将深邃的思想内涵浓缩于短篇小说之中，笔触犀利凝练，叙事看似冷静克制，内容则令人回味无穷。这一风格在本书中得到完美呈现，作家仅用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令人震颤的情感图景，那些或温情动人，或血腥暴力，或阴森诡谲的文字，总能直击读者的内心深处。然而，这般凝练的笔触并不意味着艺术表达的贫瘠。恰恰相反，在有限的叙事空间里，现实与幻想如经纬交织，无论是神秘的隐喻意象，还是荒诞的情节设定，皆深深扎根于生活土壤，既保留着现实的温度，又赋予故事超现实的瑰丽色彩。奇幻诡谲的象征、别具一格的巧思、暗藏锋芒的幽默，共同构筑了其独特的文学世界。

尽管卡什尼茨在德语文学界享有盛誉，创作成果丰硕且屡获殊荣，其作品却并不为中国读者所熟知。希望通过这部短篇小说集的翻译，能够为中国读者搭建一座通往卡什尼茨文学世界的桥梁，让更多读者有机会阅读并领略其作品独特的艺术魅力与深邃的思想内涵。

译 者

2025年5月22日 于西安

坐在摩托艇上时，我感到自己一半的身体浸在水中，随着波浪的起伏，艇身以极快的速度向前行驶，像一个超自然的生物，做出各种高难度的漂移和腾空动作，我的脸也被浪花打湿，感受着海水、盐和风的洗礼。今天，我被拽进了这样的旅行，感受到我们称之为神圣的自由，但与此同时，随着摩托艇一次又一次拍打海面，我也体验到了最令人不适也最为猛烈的颠簸。发动机发出的噪声震耳欲聋，海滩上的景色也千变万化，先是白色的沙滩和五颜六色的遮阳伞，再是撕裂般的岩石海岸，随后我们又继续向南，驶向泰拉西纳和朱庇特神庙。超快的速度让这艘摩托艇恍如梦中的飞鸟，剧烈的颠簸让它好似一匹倔强的草原骏马，巨大的起伏让骑手无法思考，也几乎无法在它的背上保持平衡。随后我们熄灭了发动机，在水面上静静地滑行了一会儿，刚刚经历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那种感觉、海藻丛、小鱼、维内塔，还有那耸立在深处的水底，回响着钟声的朦胧灯塔。我还记得，在一片更靠南的海滩上，我们傍晚乘船归来，弯下腰把头伸进水面，那里有座真正的废墟，一座逐渐被水淹没的城市留下的残骸，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水底绝非只有溺亡者，而是有着那些逝去之人造就的宏大景观，地球上的一切都将沉没。最终，任何在地球上经历过、热爱过、遭遇的一切，都会湮没于水底。就这样，所有的记忆得以保存，都正是因为同一地点的水下世界还保留着生命中的某个时期、一段无法挽回的时光。罗马、雅典和斯坦布尔，现如今对我而言，这些你我一同生活过的地方只是一个个地点罢了，这些沉没的城市才是真正的城市，没有任何墓穴的阴冷附着其上。我还想，只需滑下去，我就会立刻重新拥有你我曾经历的灿烂时光。小船还在静静地滑行，我想起了维内塔，它真是个巨大的记忆市场，我想起了在那里回荡的对话，想起了那些早被遗忘的向窗外张望的面庞。我没有注意到船的主人正恼火地摆弄着发动机，只听见我年轻同伴的声音，他正要入海潜水，愉快地向我提议道：给您抓一把海藻如何，夫人？然而，随着发动机沉重的轰鸣声，我们又突然被抛向了前方，海滩、岩石和灯塔在眼前匆匆滑过，大海好似变成了一个坚硬光滑的玻璃表面，我们在上面倔强地跳起了舞蹈，直到炙热的阳光、飞舞的水花和空旷的深蓝色天空再次坚定地呼喊着今天，今天。

玛丽·路易丝·卡什尼茨，德国当代诗人、小说家和广播剧作家。出生于德国卡尔斯鲁厄一个显赫的贵族家庭。一生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广泛涉猎多个文学体裁。早期主要创作诗歌和长篇小说，二战后转向短篇小说创作。1955年获德国文学最高奖毕希纳奖。1984年，德国政府为纪念其成就，设立了玛丽·路易丝·卡什尼茨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