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评论

《英格兰,英格兰》的另类主题——论怀特岛“英格兰”的民族国家建构

编者按



朱利安·巴恩斯的代表作之一《英格兰,英格兰》常被理解为是对后现代消费社会的批判。然而小说的主体内容,即怀特岛上的“英格兰,英格兰”项目的建设过程,本身即是一部完整的怀特岛民族国家建构史。怀特岛国由商业巨头和知识分子合作,通过“发明传统”、自我神化及邀请大众参与形成了对岛国的构想,并借助大众传媒对“他者”的标立和对民族的“自我崇拜”完成了自身形象的塑造,最终以“民族”这一诉诸情感的概念补充了理性主义官僚制度在管理中的不足,获得了国民们作为命运共同体的忠诚与联系感,完成了其成为“一个特定国家的公民”的深刻转化。因此,怀特岛“英格兰”显然并非虚无的“拟真”之物,其构建凝缩了现代民族国家创建的一般模式,小说也由此显现出真正的原创性。




作者简介


王一平,女,博士,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后,主要从事当代英国小说研究。



朱利安·巴恩斯像



《英格兰,英格兰》(England,England,1998)是朱利安·巴恩斯继成名作《福楼拜的鹦鹉》(Flaubert’s Parrot,1984)之后的又一力作。《英格兰,英格兰》描写了亿万富翁杰克·彼特曼如何在英格兰的怀特岛上建设“英格兰,英格兰”项目——对英格兰的经典风物乃至历史人物、事件等进行复制并组织起来加以运转。该小说在评论界广获赞誉,被认为“充满睿智和雄心”[1]。评论者们指出它延续了巴恩斯在《伦敦来信》(Letters from London,1995)和《穿越海峡》(Cross Channel,1996)中对英格兰民族性的思考,也保持了其一直以来对真实、历史、记忆等问题的追索。在目前的研究中,论者多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文化”理论出发征引鲍德里亚、德波等人的消费社会理论来解读小说中的英格兰、怀特岛“英格兰”等意象[2],但由于切入角度较为集中,现有论述在研讨的张力和丰富性上不免有所欠缺。事实上,若从小说的主体和核心内容——怀特岛“英格兰”中的新民族国家建构——细加考察,则会发现《英格兰,英格兰》主题意蕴的另一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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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英格兰》(以下简称《英格兰》)以女主人公玛莎·柯克莱恩的人生经历为主线,以传媒大亨杰克·彼特曼的怀特岛“英格兰”建设为核心和主体,分为“英格兰”、“英格兰,英格兰”和“盎格鲁亚”(Anglia)三部分。第一部分“英格兰”讲述玛莎的童年往事。第二部分“英格兰,英格兰”全面描述怀特岛“英格兰”的建设过程:杰克爵士计划改造英格兰著名的度假岛怀特岛[3],以全岛为单位建造体现英格兰性(Englishness)[4]的主题乐园项目,将通过调查精选的英格兰建筑、景色、风俗、人物(演员扮演)等复制、汇聚到岛上供游客观赏。该项目大获成功,而怀特岛“英格兰”也独立建国,中年的玛莎全程参与了该岛国的建设和管理。第三部分“盎格鲁亚”则描写怀特岛国的繁荣以及年老的玛莎对重回农业时代并更名为“盎格鲁亚”的老英格兰的回归。




在已有评论中,论者常把由精选的英格兰符号组成的“英格兰,英格兰”比拟为鲍德里亚在《拟象与拟真》(Simulacra and Simulation,1981)中所举的“超真实”的迪士尼乐园。如此一来,怀特岛“英格兰”即是一种不再以“真实”(如英格兰)为参照系、与真实事物完全无关、只依靠符号的差异原则而衍生出的“拟真”之物。诚然,小说开篇不久,杰克请来的一位法国学者积极论证了“英格兰”项目如何“深具现代性”,即抛弃了“欺骗性的”、“那个被称为‘本真’(original)的可疑概念”,表现了“表征”(representation)和“摹本”(replica)的胜利[5]然而法国学者对怀特岛“英格兰”的理解遭到了杰克的否定(“他让人失望”),未能参加到此后的项目策划中。杰克表示,他所要建设的“并非主题公园、遗产中心……并非迪士尼乐园。”(England:59)在此,小说刻意点出“摹本”、“迪士尼乐园”等并与之拉开距离(乃至如米拉基所言,巴恩斯既讽刺了“超真实”世界,也嘲讽了消费社会批判理论[6],这至少说明《英格兰》的意涵并不限于对此种理论的具象演绎。实际上,小说以“英格兰”之名为题,本身便具有强烈的民族观照意味,而约占全书五分之四篇幅的对具有“民族国家”特性的怀特岛国建国史的细致描绘更超越了一般的资本主义经济学说的构想,显现出一种关于国族建构的文本实验色彩。由此,论者便应透过小说的讽刺格调与巴恩斯身上的“后现代”标签,深入考察《英格兰》在“民族”、“民族国家”(nation state)[7]层面上所作的浓墨重彩的表达与思考。



1949年英国铁路公司绘制的怀特岛地图



“民族”这一概念并非如各个民族在追溯自身“民族史”时所极力彰显的那样古老悠久,如英国史学名家霍布斯鲍姆所言,直到十八世纪它的现代意义才开始浮现。“民族主义”作为一种学说,“民族国家”作为一种主权形态,都是近代以后欧洲社会的产物,所谓“民族”实际上是人类历史上相当晚近的发明与现象[8]。如《英格兰》所书写的民族国家的型构,在其现实发展过程中,与其说是一种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凝合,还不如说是依照“政府的唯一合法形式是民族自治政府”[9]的民族主义原则,经历了数次充满斗争的建国浪潮(十九世纪初、二十世纪初等)之后,方才成为了当代世界的基本国家形态。从民族国家发展史这样更宏观、更具历史性的维度进行反观,研究者便能更有效地厘清前文所提出的所谓怀特岛“英格兰”的真实性问题:怀特岛“英格兰”的基本文化内容都是杰克团队从英格兰传统之中挪借或再造出来的,其存在是否具有合法性?




事实上,对于《英格兰》中怀特岛“英格兰”的合法性问题,怀特岛建设者杰克爵士一再明确表示,怀特岛“英格兰”所要提供的是真实的“事物本身”(the thing itself)。那么,由模拟而生的怀特岛“英格兰”在何种层面上才可能是“事物本身”?杰克认为,所谓民族特色本身就来自人造,即使是被视为典型的自然造物,如英格兰闻名于世、引以为豪的乡村风光:起伏的田野、树林、庄稼、动物、湖泊等,实际上都是因人类活动的参与和改造而形成的(England:60)。在此,杰克的“人造”民族显然并非后现代式的自我指涉的虚空循环,而是与巴恩斯本人在接受采访时提及的“传统的发明”意义相近[10]。“传统的发明”一语源自霍布斯鲍姆,意指一些表面看来或声称是古老的“传统”,其起源时间往往相当晚近,有时甚至是通过仪式性的重复灌输被迅速“发明”出来,如那些“在某一短暂而可确定年代的时期中(或许仅有数年),以一种不易辨认的方式出现和迅速建立起来的传统”[11]



怀特岛文特诺镇的沙滩



小说中,怀特岛“英格兰”的“高级休闲”文化传统在内容上是杰克及其团队借用“英格兰经典”拼凑出来的,而在全岛性的周而复始的项目运转中(如对英格兰历史片段等的不断展演),“高级休闲”建制化并经过不断重复而获得了仪式性和象征意义,到第二位杰克爵士时期(杰克去世后由演员所扮演),人们便已宣扬起“高级休闲产业”的伟大历史了——它业已成为这个以旅游(消费)服务业为主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可或缺的核心“传统”。对出生于“民族国家”框架下的当代读者而言,大规模地“生产传统”或许令人感到“虚假”,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三四十年的众多欧洲国家的建构之中,这类官方节日、仪式、英雄和象征物的“生产”的确曾是真实而普遍的现象,如法兰西第三共和国(1870-1940)对公共仪式的确立(如将1789年法国大革命攻占巴士底狱的日期确定为法国国庆日),亦如“我们已经创造了意大利,现在我们必须创造意大利人”之语所暗示的。[12]《英格兰》所虚构的新国族模仿老国族而建制,虽然在文学创作领域显得颇为玄妙,但参照欧洲“民族国家”的历史进程,却又显然远非不可思议。



确如杰克所言,此种“传统”的发明、生产或建制化,其特点正是“人为的”(factitious)[13]。然而,“人为的”并不代表其不具有合法性。事实上,正是依靠这种人为的程式化和仪式化(“被发明的传统”的不断重复),现代民族才可能完成民族理论名家安德森所言的对民族共同体的“想象”,即同一民族内并不相识的人们也能够在心中描画出他们作为同一共同体成员而相互联结的意象[14];亦是由此,十九世纪以来的现代民族国家才能最终成型,并成为了二十世纪具有正当性的国际规范、最基本的国际政治单位和行为主体。可以说,怀特岛“英格兰”利用英王爱德华一世在购买怀特岛时可能存在的法律漏洞从英国分离出去并建国[15],正是在物质基础上(领土、主权、制度设计、管理机构、人员等),依照具体的民族文化设想(拼接的“英格兰性”与怀特岛史)而进行的人为的“民族建构”(nation-building)。它依照政治与民族单位合一的原则,按“民族国家”的一般理想模型,将“国家、民族和社会汇合到一起”(“Mass-Producing”265),形成了拥有主权、“基于特定领土而创建的社会实体”(modern territorial state)[16]——独立的怀特岛国,即“事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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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国家是如何被具体而微地建构出来的?除了历史小说,这显然并非文学创作中的常见主题(较为接近的方式是以家族史来隐喻国族史)。尽管《英格兰》被认为具有强烈的解构意味,但事实上,该小说最大的原创之处却正在于其大篇幅展示了新国族从早期的人员组织、团队筹建到具体的策划、运作及整合这一宏大工程。



《英格兰,英格兰》封面图



在《英格兰》中,杰克爵士追求创造出一项如“第九交响曲”般的杰作,并以“重造英格兰”为名组建了怀特岛“英格兰”项目团队。小说在第二部分“英格兰,英格兰”的开始便详细介绍了包括玛莎在内的团队成员,而这一团队正与十九世纪欧洲民族主义运动中的“下层士绅、学者、专业人士和商人”的典型联盟(Imagined:79)不谋而合。在小说中,核心人物杰克爵士虽然以一种漫画式的滑稽、阴险的富豪形象出现,但作为一名出身寒微但雄心勃勃的精明商人,他的精神品格及具体活动都显示出其兼有上述第一种和最后一种身份,即“有地位的领导者”和“提供资金与各种行销设施”者;而历史学者麦克斯博士、项目经理马克与杰夫、特别顾问玛莎、集智者保罗等,则与其历史前辈相似,负责“提供神话、诗歌、报刊读物和意识形态构想”(Imagined:79)。正如柯瑞斯(Koraes)在描绘希腊民族主义运动早期图景时所指出的一样,“在那些不那么穷、有一些富裕的居民和几所学校、因此便有少数人能读懂古代作品的城镇里,[民族主义]革命开始得比较早,并且进展迅速而令人欣慰”(Qtd.in Imagined:79),怀特岛国项目亦是依靠这种商人和知识分子的联盟方能高效运作。



这一联盟运作的基本要义便是迅速完成新国族型构中不可或缺的自我符号化与神化。一个标志性事件便是怀特岛国的标志设计:即使岛国的一切似乎都源自老英格兰,杰克却在标志的选择上推翻了一切运用英格兰元素的构想(England:120),要求该标志表现“此地”、“当下”且同时还必须具有神奇色彩,因此历史学家麦克斯博士便挖掘出了一则发生在19世纪中叶的怀特岛上的奇妙故事:一名妇女带着一篮鸡蛋前往滨海的文特诺集市,在大风雨中不幸被吹落崖边,却又因为撑着一把大伞和身着蓬裙而幸运地降落到了崖下海滩上。这段似幻亦真的民族史在得到杰克的认可后,便被制作团队提炼成了怀特岛的图标:旧日的女性形象暗示其历史与个性,一篮脆弱的鸡蛋对人生作出了富有宗教意味的微妙暗示,而伞和蓬裙代表着奇迹和趣味。在商人与学者的合作下,民族标识(logo)得以成型,并借助彼特曼传媒之力大行于世。此种具有强烈暗示意味(代表幸运与愉悦)的自我神话,作为新国族图腾,把本岛历史的他面涤荡一清,凝聚为一个本质化的、单一的民族特征符号。




同时,新国族的建构并非民族主义传道者的一蹴之功,它由居于上位者创建,遵从一种概念化的理想而设计,但却亦如英国政论家奈伦所说,“必须邀请群众参与到历史中来;而且这张邀请卡得用他们看得懂的语言来写才行”[17]。这一“邀请卡”若宽泛地理解为激发民族认同感的工具,那么它显然需要具有被邀请者所熟悉的文化内容方能生效。怀特岛国的文化正是建立在对人们熟知的英格兰文化的借用与整合之上,而文化符号的具体取舍则来自对“英格兰性”认知的大众调查问卷。在小说的调查结果中,人们对“英格兰性”的想象包括英国王室、大笨钟、国会、罗宾汉、莎士比亚、曼联俱乐部、BBC、《泰晤士报》、伦敦出租车、多佛白崖等数十项内容。这些内容经过杰克的检视,绝大部分都进入怀特岛的设计之中,甚至连“处决查理一世”、“不列颠之战”都在岛上得到演绎。可以说,怀特岛的民族文化“邀请卡”写满了大众所熟知并认可的英格兰“常识”,并承诺将满足他们对这种“常识”的理解和想象。正是在诱导大众由其熟悉的内容而参与到国族构建的互动之中后,怀特岛国方可能完成对“英格兰性”的置换,并最终形成怀特岛自身的民族意识,而这也是“英格兰,英格兰”后半部分的核心内容。



《英格兰,英格兰》中的自我与民族构成



在“英格兰,英格兰”章节的后半部分中,怀特岛国正是通过对各种拼借而来的、无历史性的空洞“历史”的缝合与转换,并利用大众传媒等进行自我形塑,才完成了对这一新民族国家意识形态的整合与统治。小说中,在怀特岛国正式建立前夕,杰克爵士欲解雇玛莎和保罗,却被他们以丑闻相要挟,被迫退位并任命玛莎为继任者。在其后数年中,尽管怀特岛国本身风貌混杂,如大笨钟离安妮·海瑟薇之家(Anne Hathaway’s cottage)不远、多佛白崖和温布利球场(Wembley Stadium)相接、巨石阵与罗宾汉出没的森林临近等等,但玛莎完成了对岛国社会的最初统合。民族国家的强化所需的常用手段,如确定边界、控制领土;语言、宗教及随后的教育统一;建立有政党之分的政治体制;在地区、各阶层间建立互助经济联系等[18],在小说中已逐步推进或完成。



小说还特别突出岛国管理者如何利用大众传媒对民族形象进行形塑与维护,其中显著的例子便是小说杜撰的《华尔街日报》对怀特岛国的报道。该报道以长文形式出现在该部分第三章的开篇,不仅指出怀特岛作为“高级休闲之所”如何出色,更强调了怀特岛“作为一个运转良好的小国家给予了我们怎样的启示”(England:183)。此举既通过具有世界级影响力的媒体向世界宣传了怀特岛国,又向岛国人民作出了正面反馈,是高明的媒体运作。此外,岛国官方媒体《伦敦泰晤士报》(源自对《泰晤士报》的戏拟)也不失时机地将竞争对手——老英格兰树立为民族的“他者”,并不断加以攻击(巴恩斯曾在采访中称杰克爵士的原型是传媒大亨Robert Maxwell,显然所言非虚)。由此,在杰克爵士、玛莎及其管理团队的意识形态操控下,怀特岛国借助传媒,在对民族当下生活的宣传与赞颂和对“非我族类者”的标出中,进一步完成了著名民族理论家盖尔纳(Ernest Gellner)所说的“社会的自我崇拜”[19],并强化了与“他者”相区隔的自我形象。




因此,尽管怀特岛国看似出现了混乱——不列颠之战的表演中队由定时演出变为随时准备为保卫国家而开战、走私者的扮演者真的开始走私、约翰逊博士的演员按照历史上的约翰逊博士的思想行事(如发表种族主义言论)、罗宾逊的绿林好汉们私自狩猎、劫掠等,但这一切都是新国族强力融合之初的真实写照,是新民族成员由公司雇员转变为公民,开始释放出自身的真实体验、情感与欲求的现实情状。在此,巴恩斯或许嘲讽了“英格兰”项目的最初设计,但实际上小说呈现出的却是霍布斯鲍姆所说的“农民变成法国人”的变化,即民族国家越来越成为社会个体、各阶层最大的活动舞台,它界定、记录人们的身份,长远地影响了人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定。“社会(‘市民社会’)和它活动于其中的国家越来越不能分离”(“Mass-Producing”264),受雇而来的岛国公司雇员们显然不再以此前的工作合同来认识与约束自己,而是以怀特岛国为基本的生活场域、以岛民身份来设想自身,由此真正完成了向“一个特定国家的公民”的深刻转变。



《英格兰,英格兰》中第三部分“盎格鲁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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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的独创性主题,还将研究者进一步引向了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即,为何怀特岛“英格兰”项目的创始人杰克爵士非要建构一个独立的民族国家不可?作为巨富的商人、有地位的爵士,他为何不满足于一个利润丰厚的主题乐园公司而追求一个建设起来困难得多的怀特岛国?换而言之,为什么具有“民族性”如此重要,以至它成为了怀特岛“英格兰”运作中的核心?




事实上,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以后,“统治者和中产阶级观察家们重新发现了‘非理性’因素在维系社会结构和社会秩序中的重要作用”(“Mass-Producing”268)。与纯粹依靠理性而结合的集体形式相对,“民族”代表了一种鲜活的有机体模式,它是对19世纪以来的社会官僚与经济理性化的一种补充式的、精神上的慰藉,是维系集体的纽带(《民族》:91)。指引着怀特岛再造的是一种对有血有肉的自然有机体的浪漫想象,对以杰克爵士为代表的“经济理性”而言,这是一种有效的情感补偿。




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何小说中看似具有绝对理性的“经济人”(homo economics)杰克每个月都会去拜访所谓的“梅婶婶”,扮作婴儿发出嗷嗷待哺之声接受护理服务。这一被评论者佩特曼(Matthew Pateman)引述为“陈腐”(stereotype and cliché)的情节[20],与小说的主体内容高度契合,对人类潜藏的情感需求作出了鲜明提示。在此,作为母性的、诉诸情感的、在想象中成员们如血脉般相连的共同体,怀特岛国能够催生非人格化的乐园公司所不可企及的忠诚。怀特岛“英格兰”一旦被尊为一个独立的民族,便与其民众形成了“祖国母亲”所隐喻的不可选择的有机联系,也正因为“这类连带关系是不可选择的(not chosen),它们因此便拥有了公正无私的光环”(Imagined:143),而这正是仅仅依靠近代理性主义官僚制度来管理一个身份各异庞大人群的管理模式所不具备的巨大优势。




正是因此,在岛国上下层内部不断的矛盾冲突中,“祖国母亲”作为最基本的社会纽带发挥了无与伦比的联系作用。其突出事例包括,岛民瓦格斯塔夫是一名负责安全的官员,正是他发现并不断积极上报了岛上的走私行为、约翰逊博士和罗宾汉们的异动等,而他的忠诚表明其对怀特岛国的关心远远超出一般的职业精神,更多地体现为对岛国本身的认同与维护。事实上,即使瓦格斯塔夫只是这个新国族的新成员,他也与岛国创建者杰克爵士一样内心存在着对具有归属感的社群的需要。



左:凯杜里,《民族主义》;中: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右:德拉诺瓦,《民族与民族主义》



此种本身就蓄势待发的集体情感和民族想象被霍布斯鲍姆称为“民族主义原型”(proto-nationalism),在有利的形势下,这种“超越自己的世居地而形成的一种普遍认同感”一旦与“以特定领土为单位的政治组织”建立起必然关系[21],便能在民族建构中发挥其功效。对瓦格斯塔夫而言,无论他来自何处(极有可能来自英格兰),因旧归属感的解散失效而产生的情感空隙在他身上已转化为对怀特岛国的热忱与忠实。因此,虽然怀特岛国由具有经济目的的现代公司演变而来,高度奉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运作原则,且其信用机制得到多数岛民的支持与维护(无力胜任或失信者将被流放到法国),它却在现代海岛这一特殊的时空之内,在人类寻找认同、凝聚与忠诚感的强烈需求之中,最终成为岛国民众的现实归所与心灵家园。




由此,在持续的冲突与交融之中,怀特岛民逐步形成了自身的民族文化特色乃至民粹。从民族史的角度来看,怀特岛民已将“命运共同体”(《民族》:199)的无形束带绑在了身上,开始了前途未卜的民族“冒险事业”。小说虽然时常将读者拉回到对英格兰的回顾中,如杰克策划从玛莎手中夺回权力时谋士便引用了十八世纪初英国安妮女王去世后国会选择德国汉诺威家族(Hanoverians)入主英国的旧事[22],由此暗示出此后他们借助对玛莎心有所怨的保罗之力重掌怀特岛的计划,但这并未降低怀特岛国的独特性,反而使岛国的权力斗争折射出如历史典故般的真实与生动性。




这个移植自英格兰的新岛国民族,自被构想至完成,凝缩了现代民族创建的一般历史,并由“摹本”而生发出原生感:如杰克爵士去世后,为了遵循不能使游客(因悼念)感到失落的岛国原则,怀特岛决定改由演员一直扮演杰克,这一带有喜剧色彩的决定、这个不断重生的“国父”正是怀特岛独特文化的产物。同时,怀特岛国一旦作为民族国家完成了自身的建构之后,其最终逻辑便成为了存亡的逻辑,“意识形态非好即坏,但民族就没有好坏之说”(《民族》:202)。因此,不论小说中怀特岛“英格兰”的人们看起来如何身心颠倒或冷酷势利,不论它的邻居英格兰如何看待这一所谓的“摹本”,都再难以否认其生存要求的正当性。而此后,不论怀特岛国的未来如何,其民众都将作为“命运共同体”一起面对可能到来的繁荣或衰亡。



英国安妮女王与乔治一世



在小说结尾,怀特岛国这一“命运共同体”在民族生存竞赛中取得了成功,甚至使老英格兰日渐衰落乃至改用了“盎格鲁亚”这一古老称谓。在此,虽然巴恩斯并不是一名政治小说家,他对怀特岛国的描绘也多用嘲讽笔墨,但《英格兰》的确是一部在讽刺之下潜藏着感伤色彩和焦虑情绪的小说:既然怀特岛国业已如现实中的美国一般无可挽回地脱离了英格兰,那么英格兰自身又将走向何处?《英格兰》零碎地串出了英格兰悠久历史的光辉片段,杰克爵士甚至宣称要把英格兰的伟大历史兜售给其他民族,使其成为他们的未来(England:40)。然而这却成为一种讽刺:在小说开篇,当高级顾问巴特森得知杰克爵士的项目是“英格兰”时,想到的却是不列颠帝国的崩解;而在小说结尾,退回到农耕文明的贫乏的“盎格鲁亚”不仅没能让玛莎找到她渴望已久的“真实”,甚至其本身已在世界民族地图上逐渐不为人知,正如此时已蓬勃发展、持续繁荣的怀特岛媒体所指出的“老英格兰已经逐渐丧失了其力量、领土、财富、影响力和人口”(England:251),而这些都可谓是当代英国人真实情绪的映射。



实际上,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未能拔得头筹、在二战中损耗元气、在战后世界秩序中地位下降、海外殖民地纷纷独立等历史原因,最终造成了英国纵横四海的强国地位失落、国人今不如昔的焦灼感。在采访中,巴恩斯谈到了这个西方工业化民族可能出现的自由落体式的衰落及重新崛起的希望,他承认《英格兰》探讨了“一个国家在何种意义上能够重新开始”[23]。这显然不是一种基于理论的泛泛的“后现代反讽剧”,而是对国族历史与现状的深入体察和把握。怀特岛国固然不是英格兰的未来,却也并非虚假的“摹本”,它在民族国家的逐步建构中拥有了不可置疑的真实性,而作者既然否认了“盎格鲁亚”是他理想的乌托邦,反驳了回归田园牧歌是他对英格兰未来的指南,[24]那么古老的英格兰将走向何处则是小说未能回答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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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英格兰》近乎完整地描绘了怀特岛国的总体规划与初期建构,从对民族主义的后设式分类角度来看,怀特岛国的早期模型接近于科恩(Hans Kohn)划分、沃尔夫(Ken Wolf)总结的遵从启蒙理性要求、强调理性与个人自由的公民联合,即“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liberal nationalism)理想[25],但怀特岛国无疑也并未放弃依靠“非理性因素”、“强调假想的英雄和神秘的过去”[26]如怀特岛国的标志)那样的“族裔主义’”手段来强化国族;而在获得有机联系、忠诚与“光环”的同时,怀特岛国的建设又表现出一种十足的现代化开发色彩,并从根本上改变了怀特岛的面貌:清除了农业文明时期的旧村舍文化,岛民既是公民又都是大型公司的雇员,社会完全按照自由资本主义经济逻辑运行等。总的来说,怀特岛国的成型既显示了现代资本主义扩张的内在驱动力,也提示出具有情感内涵和浪漫色彩的个体心理与族裔归属问题。通过演绎怀特岛国的构建、英格兰的衰落等,《英格兰》折射出了当代民族国家从无到有、从空洞无物而至繁荣的起伏兴衰之势。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它与影响巨大的现代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及民族国家实践运动相呼应,展现出了作者极为敏锐的洞察力、独特的旨趣以及宽宏的想象力,而《英格兰》也由此在主题内容上显现出了丰富、深沉的意蕴与真正的原创性价值。

朱利安·巴恩斯,《英格兰,英格兰》



[1] Vanessa Guignery, The Fiction of Julian Barnes:A Reader’ s Guide to Essential Criticism, Hampshire: Palgrave Macmillan, 2006, p.104.


[2] 从后现代消费社会批判或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理论角度来考察《英格兰,英格兰》的评论较多,如James J.Miracky, "Replicating a Dinosaur: Authenticity Run Amok in the 'Theme Parking’ of Michael Crichton’ s Jurassic Park and Julian Barnes’ s England, England", in Critique, 2 (2004), pp.163-171; Vanessa Guignery, The Fiction of Julian Barnes: A Reader’ s Guide to Essential Criticism, pp.110-114; Frederick. M.Holmes, Julian Barnes, Hampshire: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pp.91-102,等等。国内学界分析《英格兰,英格兰》的主要论文见罗媛的《历史反思与身份追寻——论〈英格兰,英格兰〉的主题意蕴》(载《当代外国文学》2010年第1期,第105-114页),该文亦是从“后现代类像”的虚无性来解读《英格兰,英格兰》。


[3] 怀特岛(Isle of Wight)是英格兰南部著名的度假岛,也是英格兰最大的岛屿。该岛呈菱形,面积约384平方公里,位于英吉利海峡北岸,与英格兰本土隔索伦海峡相望。在接受《每日电讯报》采访时,巴恩斯说怀特岛是“英国最早一批因为变成旅游胜地而被破坏了的地区之一”(Qtd.in Peter Childs, Julian Barnes,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11, p.109),这或许是他选择该岛成为其笔下一个独立的旅游王国的原因之一。


[4] 巴恩斯在身份上是典型的英格兰作家,他出生、求学、定居、创作于英格兰;《英格兰,英格兰》也以“英格兰”而非“大不列颠联合王国”为描写对象,故小说中怀特岛所拟仿的对象也应为“英格兰性”


[5] Julian Barnes, England,England, London: Jonathan Cape, 1998, p.55.后文出自该著引文,将随文标明该著名称首词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6] See James J.Miracky, "Replicating a Dinosaur: Authenticity Run Amok in the'Theme Parking' of Michael Crichton' s Jurassic Park and Julian Barnes' s England, England", p.165.


[7] “民族国家”公认的核心要素主要包括独立国家以及成员们拥有共同的语言、文化、传统等,而怀特岛“英格兰”在形塑过程中逐步成为了真正的民族国家。


[8] See Eric Hobsbawm, "Inventing Traditions", in Eric Hobsbawm and Terence Ranger, eds.,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p.5.


[9] 凯杜里《民族主义》,张明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1页。


[10] Penelope Dening, "Inventing England", in Irish Times, Tuesday, 8 Sept.1998.


[11] Eric Hobsbawm, "Inventing Traditions", in Eric Hobsbawm and Terence Ranger, eds.,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p.1.


[12] See Eric Hobsbawm, "Mass-Producing Traditions: Europe, 1870-1914", in Eric Hobsbawm and Terence Ranger, eds.,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pp.263-273.后文出自该文引文将随文标明该著名称首词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13] Eric Hobsbawm, "Inventing Traditions", in Eric Hobsbawm and Terence Ranger,  eds.,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p.2.


[14] See Benedict Anderson, 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s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London: Verso, 1991, p.6.后文出自该著引文将随文标明该著名称首词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15] 1293年,在德文郡女伯爵Isabella de Fortibus临终之际,英国国王爱德华一世从她手中购买了其渴望已久的怀特岛,但该交易的合法性一直存疑。小说中,杰克爵士正是利用了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强迫交易、购买金明显低于合理价格等)作为怀特岛独立的法理基础。


[16] Eric Hobsbawm,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since 1780: Programme, Myth,  Reality, 2nd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9.


[17] Tom Nairn, The Break-up of Britain: Crisis and Neo-Nationalism, 3rd ed., Altona Vic: Common Ground Publishing, 2003, p.328.


[18] 详见德拉诺瓦《民族与民族主义》,郑文彬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65-66页。后文出自该著引文将随文标明该著简称《民族》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19] Ernest Gellner,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2nd ed., Malden: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6, p.55.


[20] Matthew Pateman, Julian Barnes, Devon: Northcote House, 2002, p.77.


[21] See Eric Hobsbawm,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since 1780: Programme, Myth, Reality, pp.46-47.


[22] 1714年,英国安妮女王无嗣而终,英国国会根据1701年《王位继承法》排除了女王的众多天主教徒近亲,选择了远系但信奉新教的德国汉诺威家族成员继承王位(即后来的乔治一世),由此避免了重蹈天主教徒成为英王而迫害新教徒的覆辙。


[23] Vanessa Guignery, "'History in Question(s)' : An Interview with Julian Barnes", in Vanessa Guignery and Ryan Roberts, eds., Conversation with Julian Barnes,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9, p.62.


[24] See Vanessa Guignery, "'History in Question(s)' : An Interview with Julian Barnes", p.62.


[25] See Ken Wolf, "Hans Kohn' s Liberal Nationalism: The Historian as Prophet", in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4(1976), pp.651-666.


[26] Ken Wolf, "Hans Kohn' s Liberal Nationalism: The Historian as Prophet", p.666.



全文完



原载于《外国文学评论》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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