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文学史的叙述,传统上都是按历史叙述的模式,并被认为是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在文学上的反映。但是,随着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和剑桥美国文学史的出版,这一传统的叙述模式受到了挑战。一系列的问题随之而起:文学史的性质到底是文学还是历史?如果是前者,它与文学文献的堆砌排列有什么区别?如果是后者,它如何体现历史的基本特征:传承性?后者在美国早期文学叙述中尤为突出:欧洲殖民主义在十七世纪的入侵,中断了已有数千年发展历史的北美本土(印第安)文学和文化的发展,而新近的美国文学史著作,都试图把这一文学传统纳入美国文学史总体,以及美国文学文献总体之中。本文试图对这些问题进行思考,并对文学史叙述的一般原则展开讨论。
作者简介
张冲,发表本文时为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美国的美国文学界相继推出了一批美国文学作品选集的新版本和美国文学史的新著作,比较有代表性的有《希斯美国文学选集》第二版,《诺顿美国文学选集》第五版,一卷本《哥伦比亚美利坚合众国文学史》,以及八卷本(尚未出齐)《剑桥美国文学史》[1],集中反映了近年来美国文学研究者在这一时期特定的思想文化语境之中,对美国文学的经典、特别是美国文学史的叙述所做的最新努力和成就。
《诺顿美国文学选集》封面
这一努力和成就最引人注目的,是美国文学选集和文学史的“扩容”,而美国本土文学传统的加入则是“扩容”最重要,最明显的内容。虽然在希斯和诺顿版文学选集中新增的美国本土文学内容有限,《哥伦比亚美利坚合众国文学史》和《剑桥美国文学史》(第一卷)也各以一章的篇幅论述美国本土文学传统[2],其意义却十分重大:由于北美印第安人(本土居民)在欧洲殖民者到达这片大陆前,早已有数千年的生活和创作历史,把他们的文学传统纳入美国文学的历史叙述或文献总体,似乎不仅在“体积”上大大丰富扩充了美国文学的内容,更在“长度”上将这一本来只有三四百年的传统伸展到了足以同世界上任何一个具有悠远文明和文学历史的民族的文学传统相媲美的地步。正如当代美国著名的本土作家莫马迪在《哥伦比亚美利坚合众国文学史》中谈到美国现存的二十多处印第安人史前岩石艺术遗址时所说:“无可怀疑,它们具备了语言——故事、神话和原始歌曲的语言——的基本特征。它们有两千年上下的历史,它们和其他任何类似现象一样,标志着美国文学的起源”[3]。如果按埃里奥特[4]在该书“序言”里所说,美国文学起源于“生活在后来成为合众国的地域里的最早的人类创造性地使用语言的时刻”[5],那么美国文学的起源还得往前推一推,这同斯皮勒在《美国文学的周期》中把北美印第安文学传统称为“美国文学可以利用的重要的往昔”有了根本的差别[6],比起泰勒在《美国文学史:1607至1765》中明确地断言美国文学始于“英国人移居美洲,首次成为美洲居民的1607年”[7],对比就更为明显。
把这一“扩容”理解为“增进民族自豪感”,恐怕有简单化之赚。如果说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通过当时的文艺复兴,得以在政治和民族独立之后,使其文学自豪地独立于世界民族文学之林,那么二十世纪的美国同一个半世纪前相比,历史语境已有了本质的变化。美国文学和文学史叙述的“扩容”,实际上反映着并参与着这一时期美国社会政治和思想文化领域中各种理论实践的共同活动,而最具意义的,就是对美国社会和民族“多元文化”性质的讨论和认定。
传统上对美国社会和民族特性的认识是“种族熔炉”,根据这一比喻,移民进入美国后就抛开了原有的民族、文化背景,融入了“美利坚民族”。但是这一认定很快就受到挑战:因为这一比喻的背后,很可能隐含着移民不得不经历的文化和种族“身份缺失”(identity loss),而“熔炉”产出的“合金”,很可能实际上就是“欧洲中心”占主导成分。因此,这样的认识不能正确反映美国多种族多文化传统共存的状况,特别是不能体现种族和文化传统间的相互平等的理念[8]。 “熔炉”理论经过“美国拼图”(American mosaic)、“美国万花筒”(American kaleidoscope)等的修改变化,最后在“多元文化”上达成了较普遍的共识,认定美国社会和文化的特性,就是多种族多文化的共生共存。新版的文学选集在传统的非裔、犹太裔等作家之外,为亚裔(特别是华裔)和本土作家提供了相当的篇幅,美国文学史的叙述将“起源”上推到北美本土(印第安)居民的文学传统等,正是这一社会努力的重要部分,同时也是这一发展的结果。
《哥伦比亚美利坚合众国文学史》封面
其实,就连《哥伦比亚美利坚合众国文学史》和《剑桥美国文学史》的叙述形式本身,也反映了编、作者们对“多元文化”的有意识的认同。两部论著一反“宏大的历史叙述”的传统,明确提出要抵制文学史叙述中“统一的声音”。他们改变了传统文学史由一人或少数几人执笔的写法,把美国文学史上的各种课题由一批专家学者分别根据各自的研究角度撰写,淡化各部分之间的联系,使整部作品读起来更接近中文意义上的“文学史论”。在这样的叙述框架中,历史的延续只剩下一些章节标记,读者接触的,是众多学者在各自领域内的研究成果,是真正的“多元”视角和“多元”声音。[9]
然而值得探讨的是,以这样的框架呈现的文学史,在多大程度上依然保留着(读者可以感觉到的)“史”的性质。[10]从“历史”一词的本意看,是指“一切事物的发展过程”,“在习惯上,关于历史的记述和阐释,也称为历史”(《辞海》1979年版)。从文学史的概念看,“文学”就是“事物”,“史”就是关于这一事物的发展过程的记述和阐释。应当注意的是,这一记述和阐释的内容,不仅是“事物”,更是该事物的发展过程:事物的发展趋向、各具体事物之间的关联、特别是特定事物在形成整体发展趋向中的作用等,是“史”所应当给予特别关注的内容。换言之,文学史应当叙述的,不仅是文学现象(作家、作品、流派等),更应当是文学现象的发展和联系,以及文学现象在创造当时历史总趋势中的作用:是文学发展的历史,是在历史语境中、参与历史形成的文学。这样看来,美国文学史的叙述,特别是早期美国文学史的叙述,实际上包含着:对早期美国文学现象的叙述、对早期美国文学发展和内部关联的叙述、以及对这一文学参与美国早期历史进程的叙述三个既相互独立又紧密相关的内容,而本文所关注的,是文学史叙述中的“关联”问题:作为文学史要素之一的既定历史时段内文学现象的影响和传承问题,特别是这一要素在叙述美国早期文学发展时遇到的挑战。
1900年阿帕契印第安战士画像
早期美国文学现象的问题,在文学选集增加了北美印第安(本土)居民的文学创作,以及文学史增加了对这一文学传统的叙述之后,似乎已经解决了。当然,从一个角度看,把早期本土文学纳入美国文学总体,的确体现了一种进步,至少是一种发展,是对这一内容丰富的文学传统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的认可,也是对口头文学的文学地位的承认。但是在叙述这一传统时仍必须注意,我们据以叙述这一传统的文本,从本质上说是译本,是移译成当代英语的印第安口头文学,是用“别人的语言”(殖民者的语言)方才得到表述的,而世界上其他一些民族的文学起源,尽管也经历了从口头文学到书面文学的过程,他们借以对口头文学书面化的,却是本民族的书面化了的语言。在面对这样一个文学传统时,要考虑的不仅是口头文学在书面化过程中的缺失和获得,更要考虑原本在翻译过程中在语言、艺术、文化信息等方面的缺失和获得的情况。文学史的叙述,对这个问题恐怕不能回避。
其实,这一时期的美国文学史叙述,还面临着一个更重要的挑战:如何把本土文学传统纳入美国文学的历史发展框架之中。叙述者们会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两难的境地:要认可美国的多元文化特性,就必须在美国文学总体中“接纳”本土文学传统,而这样做的结果,就把美国文学史的“起源”上推了数千年;但如果认定本土文学传统是美国文学史的“起源”,在试图叙述这一传统对后续的美国文学(殖民时期文学)的影响、及后续的文学发展对这一传统的传承上,就会遇到十分棘手的问题,美国文学史似乎在这里出现了断裂。所谓的“后续”文学,其实只是一个序时概念,只表明“殖民地文学”的出现在历史时序上后于“北美本土文学传统”,而实际上,后于北美本土文学传统出现的,是具有完全不同文化背景的、已经有了长足发展的书面文学传统,它在北美的出现不是“生长”,而是“移植”,而它在到来之后,压制了并在相当程度上终止了土生的口头文学传统,取代了本土口头文学传统的“主流”地位。从本质上说,美国殖民文学(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是欧洲殖民者从政治、经济、军事、社会、文化等各方面清除和取代本土印第安传统的努力的一部分。
对美国早期本土文学对后来美国文学发展的影响和传承问题,还可以进一步思考认识。如果从一定意义上说,早期的本土文学对殖民文学甚至十八世纪后半期美利坚合众国成立前后的美国文学,也存在着一定的影响,那么这种影响同我们所说的有内在承继关系的影响,恐怕也完全不是一回事。正如斯皮勒在《美国文学的周期》中指出,本土居民的文化在美国文学中“主要暗示着也许曾发生过,而不是的确发生过的事情”,本土居民“在其征服者的想象中留下了无法抹去的记印”[11]。很明显,本土居民及其文化(包括文学现象)对殖民文学以及后来的“主流文学”的影响,主要表现在题材、人物、故事等方面,是主流文学传统中“被表现”的部分,是“他者”,而且,由于当时的本土文学基本没有自己的书面语言,无法参与同殖民文学的对话,主流文学所表现的本土内容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被表现者的实质,也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在殖民文学中,虽然有不少关于印第安人生活、语言、文化、习俗、信仰、宗教、神话、艺术等的描述或介绍,却很难在其中找到它们在创作手法、意象语汇、叙事结构和题材等方面对殖民文学的实质意义上的影响。没有实质意义上的影响,文学传统就出现了“断裂”,而美国早期文学发展中的这种“断裂”,同作为殖民国家的美国的早期历史中的“断裂”,是完全吻合的。这是美国文学发展历史有别于其他民族文学发展历史的一个特点。
《美国文学的周期》封面
当然,早期本土文学的确对当代美国文学,特别是当代美国用英语创作的本土作家留下了影响。绝大多数当代美国本土作家,无论是小说家还是诗人,都在当代美国社会文化的框架中,努力从本族本部落的传统中寻找题材、灵感、语汇、主题和表现形式,因而使当代美国本土文学创作呈现出空前的繁荣,并以其明显的本土特征成为当代美国文学的重要内容,成为当代美国“少数裔文学”中重要的一支。但即便如此,美国早期文学历史发展中的“断裂”问题依然存在:本土文学被切断了的线索,要到数百年后才重新被拾起来接上。
这样的问题,在传统的“宏大的历史叙述”框架内,的确很难表述,而淡化历史传承和影响的因素,强调现象的存在并把研究精力集中于现象本身,可能是暂时回避这一叙述的途径之一。因为从根本上说,文学史之所以有别于文学现象汇集或作家作品选集,就在于它将文学置于历史语境之中,在展示文学现象的同时更关注现象间的传承和发展,历史叙述是不可避免的。就是文学选集的编辑们,也经常发现自己面对着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做“历史叙述”的困难,《诺顿美国文学选集》第五版的目录就很能说明问题。第一卷的目录是:“1620年以前的文学”、“关于世界起源的故事”、“美国本土恶作剧者(trickster)传说”、“早期美国文学:1620-1685”、“1820-1865的美国文学”。在“1620年以前的文学”和“早期美国文学:1620-1685”之间,横插进了本土文学的内容,但却依然放在了哥伦布等人关于北美的作品之后,似乎有意不按历史时序的先后来安排,但在“早期美国文学:1620-1685”之后,历史时序又恢复了权威,不声不响中替编者排好了顺序。
更有意思的是,两卷选集在目录分阶上似乎对本土文学传统给予了特殊关注。第一卷中的“关于世界起源的故事”和“美国本土恶作剧者传说”均以小一号的大写字母在“1620年以前的文学”中另行标出,第二卷中的在“1865-1914的美国文学”下,也以同样的方式标注了“美国本土演说词”6页2种[12],以及“美国本土歌谣”46页18种[13],而在“美国文学1914-1945”下收入的“黑糜鹿”和尼哈特(John G.Neihardt)的《大预示》(The Great Vision)则并没有另行标出。这看似纯技术性的处理,其实反映了编者们在为当代美国本土文学之前的传统定位时的困惑[14],因为在1945年以后的美国文学中,选集收入了包括莫马迪和厄德里奇等多位当代著名本土作家的作品或节选,篇幅大大超过本士传统文学的选篇,却并没有对他们“另案处理”。也许在编者的无意识中,本土文学到这时候才真正融入了美国的多元文化、多元文学的传统之中。
左右滑动查看
《诺顿美国文学选集》第五版第二卷目录
问题其实不在于“宏大的历史叙述”是否就一定不适于表述多元观点,因为即使要表现文学史研究中的多元观点,出版多种自成体系的文学史,同样可以达到这一目的。关键是在对美国早期文学进行“宏大的历史叙述”尝试的时候,因殖民入侵造成的“断裂”问题会变得十分显眼,而美国文学界,美国文学史界看来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叙述带来的挑战。有学者在探讨美国文学的起源问题时,曾提出了“两个起源”的说法[15]:即美国文学分别起源于“北美本土文学传统”和“1607年开始的殖民文学”,这在一定程度上指出了一个可能的研究方向。但问题还是随之而来:从两个起源流出的,是两种文学还是一种文学?两个起源之间的关系和影响如何(还是老问题)?它们是什么时候融合到一起的?另外,本土文学(即使是当代以英语创作的本土文学)与“主流文学”的关系同其他“少数裔文学”与“主流文学”的关系相比,有什么特点?这些都是美国文学和美国文学史研究中值得研究的课题。这样的研究,其意义甚至可能会超出纯美国文学和美国文学史研究的范围,而对文学史研究产生影响,甚至会引发对其他类型的文学史叙述的再思考。[16]
[1]Emory Elliott,ed.,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8;Sacvan Bercovitch,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2]华裔美国文学作品的入选是选集“扩容”的另一个重要部分。
[3] Emory Elliott, ed., 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p.5.
[4]《哥伦比亚美利坚合众国文学史》的主编Emory Elliott。
[5] Emory Elliott, ed., 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p. xv.
[6]Robert Spiller, The Cycle of American Literature, Macmillan, 1956, pp. 15-16.
[7] Moses Coit Tyler, A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1607-1765, New York: Collier Books, 1962, p. 40.
[8]是否承认美国的“多元文化”特征,在当今的美国已成为事关是否“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的问题。
[9]仅《哥伦比亚美利坚合众国文学史》,供稿人数就超过70位。
[10]关于“美国”“文学”“史”的讨论,请参阅 A.La Vonne Brown Ruoff,ed.,Redefining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NY:MIA,1990。同时,还可另外参阅朱刚发表于1999年第三期《外国文学评论》上的《关于编写美国文学史的几点理论思考》、《新编美国文学史》(第一卷)序言,以及发表于2001年第五期《外国文学研究》上的拙文《重述19世纪60年代以前美国文学的几个问题》。
[11]Robert Spiller, The Cycle of American Literature, p. 15.
[12]阿帕契印第安首领柯契斯1907年在纽约美国建国者和爱国者协会的演说,以及扁额印第安人首领夏洛特/熊爪1876年关于对蒙大拿州印第安人征税一事的抗议演说。
[13]包括纳瓦霍夜歌、契皮瓦歌曲、魂舞歌以及一些散文作品。
[14]《诺顿美国文学选集》对本世纪以前的本土作家另行用小号大写字体标注的技术处理,有时可能会造成混淆,因为这么做虽然把有关作家同在其前面出现的作家分开了,却无法同在其后面出现的非本土作家相区分。
[15]Emory Elliott教授在2001年11月访问南京大学,与《新编美国文学史》项目组成员座谈时,曾有这一说。
[16]例如迄今为止对“中国文学史”的叙述。在由56个民族组成的中华民族的文学史中,少数民族文学传统如何定位,似乎有待十分认真的思考和努力。
全文完
原载于《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2期
本公号发表的文章,版权归《外国文学评论》杂志所有,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内外一体
文史一家
扫码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