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评论

“同在圣贤炉冶中” ——从越南北使两篇“辨夷”文再探清代东亚世界的华夷观



编者按




十七世纪中叶明清鼎革之际的“蛮夷猾夏”以及东亚周边族群中华意识的觉醒,使中国“诸夏/四裔”的传统天下秩序逐步受到同文之国的质疑和挑战。越南北使李文馥的《夷辩》与阮思僩的《辨夷说》都试图证明东亚内部的文化认同区域、政治控制疆域、制度涵盖范围皆为随时势而变的因素,只有天理(礼义)这一普遍的文明价值体系才是维系“中华”身份的根本要素,即族群的、地缘的、文化的华夷观并非一成不变、互相对立,而是依时代、空间以及立场各有侧重。本文将通过对这两篇“辨夷”文的解读揭示“周边”对中华文明的认同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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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彭卫民,男,1987年生,西南政法大学法学博士,云南大学民族学博士后,长江师范学院政治与历史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民族史与东亚文化交流史。

 

传统中国的华夷秩序在明代日臻完善,已具备清晰的内涵与边界。这一普遍性的世界观不仅在中国,也在东亚范围内奠定了近代以前的社会基础,形成了以明朝为中心的东亚国际格局。[1] 到了明代中晚期,虽然“周边”[2] 仍在强调“国家事皇朝,礼均内服”,但宗藩体系内部已然分离出一种“想象”的中华图景。当“周边”以这种应然的、标准的中华意识“自进于礼义之域”时,遭遇了巨大的文化心理落差。[3] 十七世纪的气候变化、饥荒、瘟疫、革命、侵略以及早期经济全球化等诸因素叠加,从北美大陆到江户日本、从中国东北到非洲南部的人类世界经历了一场空前广泛而深重的浩劫。[4] 这种“总危机”(The General Crisis)的冲击以及明末无法应对危机的僵化体制,使得明清鼎革这一“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5]



当以“夷狄”身份入主中原的满族在武力上征服“中国”并改变华夏文明内在基因的时候,东亚周边族群的中华意识也因复杂扭曲的政治文化认同而觉醒:十七世纪之后,东亚华夷观的自我诠释兴起[6],周边国家纷纷提出新的中华主张,在文化与政治认同上与清代中国渐行渐远,出现了所谓的“日本型华夷观念”[7]。究其原因,有“蛮夷猾夏”的族群/文化身份落差、“从次天下国家变成列国体制中的一员”[8] 的政治身份落差等外因,也有周边国家对中华文明的祖源记忆与族群的血缘“攀附”这一内因[9]。血缘、地域、族群、文化、政治等诸多要素交织在一起,使得朝鲜、日本、越南就“寰宇之中谁是中华”[10] 的命题展开了长久的思辨与想象:不惟此时的“华/夷”“内/外”“我者/他者”关系不能以族群、地域、文化作为唯一衡量标准,更关键的是究竟谁居“中国”、谁属“夷狄”已成为一个含混交错的观念史命题。李氏朝鲜、日本德川幕府以及越南黎阮朝在政治与文化认同上纷纷觉醒,除争相证明“我者”接近甚至等同于“中华”之外,更热衷于逃离或批判清朝统治者这一“他者”所建构的国际体系。



李文馥作品《掇拾杂记》手稿



在上述背景中,东亚知识人写下了相当多讨论华夷之辨的文章,其中越南北使李文馥(1785—1849)的《夷辩》与阮思僩(1822—1890)的《辨夷说》就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作为“他者”的东亚周边国家对“中华”身份的反思。这些来自周边的或“攀附”或“逃遁”之举,既是对“夷狄奉中国,礼之常经,以小事大,古今一理”[11] 这一传统天下体系的反动,同时也构成了“同在圣贤炉冶中”[12] 这一整体中华观的重要思想资源。





1

道光十一年(1831)七月,越南使臣李文馥乘“瑞龙号”大船护送失风海上的清国官眷陈棨等返回福建,开启了他的首次中国之行,之后他将此次见闻著成《闽行杂咏》。[13] 除《闽行杂咏》外,李文馥还撰写了《粤行吟草》《粤行续吟》《三之粤集草》《仙城侣话》《镜海续吟草》《周原杂咏草》《使臣遗录》《使臣志略草》《使臣括要编》等著作记述其数次使清见闻。[14] 作为一个出色的使臣与儒家知识人,李文馥“前后阅三十多年,多在洋程效劳,风涛惊恐,云烟变幻,所历非一”[15],如仅在道光十年(1830)至道光二十二年(1842)的12年间,李文馥便先后11次以使臣身份出访中国与东南亚、南亚诸国。[16]



李文馥《周原杂咏草》手稿



李文馥祖籍福建漳州府龙溪县西乡社,先祖克廉曾任明兵部侍郎、广西太守、云南总督,由于“匈奴入帝……义不臣清,遂相与航海而南”[17],避居怀德府永顺县(今河内巴亭郡),至李文馥时逾六世,故其抵闽亦有归宗访祖之意。李文馥先于同安展谒紫阳书院,对大儒朱熹以诗书礼乐崇化导民之故事展开追思,并作诗云:“未见儒尊惟后圣,已闻金虏问先生。海疆礼乐豚鱼化,皇宋衣冠日月明。”(《闽》:235)诗中提及朱熹的抗金主张[18] 与“化及豚鱼”[19] 的典故,影射了李文馥对华夷之辨的基本态度。[20]



八月二十日,李文馥抵福州使臣公馆,发现闽县县令黄宅中(1796—1863)令人在公馆门额处题“粤南夷使公馆”。因“夷”字大伤越南国体与民族感情,李文馥当即表示“我非夷,不入此夷馆”(《闽》:258),并作律诗《抵公馆见门题“夷”字作》以示愤慨:“自古冠裳别介鳞,兼以天地判偏纯。尼山大笔严人楚,东海高风耻帝秦。斗次辉华文献国,星槎忝窃诵诗人。不怜一字无情笔,衔命南来愧此身。”(《闽》:257)诗中所谓“冠裳”与“介鳞”典出《后汉书》“故孝元弃珠崖之郡,光武绝西域之国,不以介鳞易我衣裳”。[21] “严人楚”“耻帝秦”典出《孔子家语》“人遗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22] 与《战国策》“鲁仲连义不帝秦”[23],均隐喻儒家华夷之辨。“斗次”与“星槎”相对,“斗次”即北斗星,指代理想中的文献国——中华;“星槎”原指往来天河的木筏,此处指越南,但据前后诗意,作者也有将越南指称文献国之意。“无情笔”即针对黄宅中“夷”字而言,表达越南乃文献名邦而非夷狄之国,使臣饱承中华文教,断无法接受“夷狄”诬名。经过斡旋,黄宅中向越南方面道歉并将匾额改为“粤南国使官公馆”(详见《闽》:258)。



穿龙袍的越南皇帝自称“天子”



事实上,在出访福建的前一年(1830),李文馥还造访过小西洋和新加坡,并在其《西行见闻记略》与《西行诗记》中描述了西方海军的坚船利炮与西方“爷苏”(耶稣)的狡谲欺骗;在结束福建之行后,他又出使了西班牙殖民地吕宋与澳门葡属租界。对于一个纲常礼教深入骨髓但又受西方“奇技淫巧”冲击的知识人而言,李文馥笔下的“越南文献国,声教并中州”[24]、“华夷到底乾坤限,诡异纷纷曷足论”[25] 都鲜明地表达了华夷之辨的两个基本立场:越南流淌着中华文明的血液,与中国是“平起平坐”的血缘共同体,而窃据中国的清朝却已“薙发易服”“沉陷夷陋”[26],至于挑战中华纲常名教的洋夷,始终只能算是“蛮夷猾夏”的“他者”。这种来自周边的“华夷观”的形成正是基于如下事实:明清鼎革,代表华夏的大明王朝被北方夷狄征服,“孔子像薙发左袵,俱为斯文之厄会”[27],中国本土已经胡化,华夏文明随之毁灭;在中国沦为“腥秽之仇域”[28] 之际,朝鲜、日本、越南却从族群维度强调自身华夏的正统性,从而形成了“文化主义”的两重性格,即一方面斥责清朝窃据中原败坏文教,另一方面又各自标榜承续中华文明正统,理直气壮地摆脱中国甚至站到清朝的对立面。



为进一步明辨其华夷观中的血缘、族群与地缘要素,李文馥又在诗后洋洋洒洒地附上《夷辩》一文。在文章中他首先指出古之荆楚等民族不知君臣大义,专于暴横,为一区域之夷狄,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29],是以四夷来对照中国,也即《大义觉迷录》所言:“故声其罪而惩艾之,非以其为戎狄而外之也”[30];西洋诸国信奉耶稣异教,背弃纲常人伦,为一国之夷狄,此即针对“夷之为夷”(《闽》:259)而论。其次,越南自古即“攀附”中华,“我粤非他,古中国圣人炎帝神农氏之后也”[31](《闽》:259),其族群血液里天然流淌着华夏基因,且这种攀附自古以来就得到了“母体”的确认——“帝颛顼高阳者,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32] 血缘共同体乃是一种最高的共同体,“是对人类本质自身的拥有”[33],攀附了华夏血缘,也就攀附了华夏文明。因此,在颛蒙未开之前称夷狄无可厚非,但自越裳氏之后,越南“北接中州广东、广西、云南三省,西控诸蛮,接于南掌、缅甸诸国,东临大海,包诸岛屿,南亦抵于海,饶而西南邻于暹罗,其余属国附蛮不一而足,真裒然为天地间一大国矣”(《闽》:260),其“家孔孟而户朱程,源《左》《国》而溯班马”(《闽》:260)的过程即是在“攀附”中逐步摆脱因族群与地缘身份而被先设的“他者”标签,进而通过宣称承续中华正统而逐步确立其“文化主义”身份的过程。



越南阮朝时官员衣着



李文馥又指出,因种族、地缘、服饰、语言而先设的标签不能作为区分华夷的根本要素。就地缘言之,舜之有虞氏本为东夷,文王生岐周本为西夷,若以此标准分之,则满洲本出东北肃慎,为名副其实的“夷狄”,“夷夏之辨虽由地理而起,纲常、道统却可以四海同之,地理最终遵循天理。地理、种族是相对的,而天不变道亦不变”[34]。故而以地域论之,“见人心天理之同者,固不问于遐迩也”[35],如果简单地把地理远近等同于华夷亲疏,就易因其地缘变动而产生身份迷失。[36] 就服饰言之,福建同安乃“朱子始任之区,紫阳过化,而后理学、文章、经济、科第、人文辈出,彬彬与上国齿”[37];然而,彼时泉漳之人往往着夷狄之服,不可以此而认定福建一省泽被朱学遗教而反成蛮貊之域,若如此,则乾隆在国子监所立“于一切衣冠典礼,皆欲效汉人之制,则予为得罪祖宗之人,匪教伊虐,甚虑不宜也”[38] 的定制不知当如何解读。就语言而言,清国十八省方言与官语相异,如此一来在“民族语言”这种标准化之外,操土语的京外人岂不似乎都只能算作野蛮人。[39]



李文馥最后强调,“明甚通乎华夷之后,但当于文章礼义中求之”(《闽》:262)。所谓“文章礼义”乃是一种自足的“存在秩序”与“内在动力结构”,它足以支撑“华之为华”亦即文明具备连续不断运行能力的历史性根基。[40] 这一点,韩愈在《原道》中讲得很清楚: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41]



华夷身份的确认不在于地缘要素(“就生之地言之耳”[《闽》:261])与族群要素(“因其夷服夷言而夷之耳”[《闽》:261]),而应在于对“文章礼义”这一先王之教的接受度,这个接受度先设了华夷身份流动、开放与包容的特性,是帝制时代“文化主义”的一种普遍表达方式。所谓“文化主义”即“中国人的价值观念是优越的,但并不排他。通过教育和模仿,夷狄可以成为群体中的一部分,拥有共同的价值观念,并与其他缺少这些观念的夷狄区分开来”[42]。因此,文化的观念类似于族群的观念:两者都要定期对其政治化的群体进行规范和界定,差别只在于规范与界定的标准有所不同。这种“变动性”与“开放性”意味着生于华夏并不能永葆其华夏身份,而生于夷狄也并非终为夷狄。



孙尔淮主持重撰《福建通志》书影



此文一出,时任闽浙总督孙尔准(1770—1832)即批示:“贵使来此,本省自以侯臣之礼待之,不敢以外夷视也。”(《闽》:262)李文馥的文采与立论更获得了中越两国知识界的赞许,两广、闽浙士大夫争相抄阅品评,如福州拔贡生徐家政曰:“议论明正,平素根深。”杭州举人叶培芳曰:“不激不随,非富乎学者不能。”西江知事陈以竹曰:“余欲以一辞赞之,更弗就。”越南知识人潘辉注曰:“一笔纵横,□咻静听。”越南知识人郑思台曰:“称其可令行价增色也宜哉。”前述令人在公馆门额题“夷”的知县黄宅中也曰:“议论正大,佩服之至。”(详见《闽》:262-264)自此而后,李、黄二人“遂成契洽”(《闽》:266),多有诗文往来。李作诗“品望今科甲,文章古大家”(《闽》:267),称赞黄学问宏富,黄则回诗“衣冠存古制,文字本中华”(《闽》:267),赞赏两国为同文之国。道光十一年九月李返国前夕,黄前去相送,临别之际二人神情流动,忽闻钟声响起,黄“愈言愈不能尽,徒令人呜咽耳!遂投笔立楫而去。余步送出门,徘徊如有所失”(《闽》:278)。



“夷使公馆”事件的冲突与交锋,表明朝贡体系是建立在宗主国提供国际安全保障、军事力量以及具有压倒性优势的经济力量基础之上的。在这个话语体系中,“边缘”(夷)对“中心”(华)的“攀附”就必须遵从宗主国关于文明的高下、武力的强弱、地缘的远近、血缘的浓淡、经济实力的大小等先设规则。[43] 然而“于文章礼义中求华夷”的论断对这一先后顺序也提出了质疑,华夷秩序归根结底是进入朝贡规则内的诸国展开国际间活动端赖的礼乐秩序,这个高度开放、变化的秩序影响了朝贡体系中的身份与话语规则的建构。除此之外,一个更为巨大的危机隐藏在《夷辩》之中:此时的中国身处“镜窗举白称寒舍,铅笔签红写晚生”[44] 这一中西文化交融的观念之中,如何在宗藩体系内部保留对夷夏之辨的争论而结成政治/文化意义上的防御体,并把“外夷”共同指向入侵的欧美列强,才是近代东亚华夷秩序面临的巨大挑战。





2

同治七年(1868),越南鸿胪寺少卿阮思僩以甲副使身份如清。次年十月他返程抵达广西境内,“见书肆新刻《粤西地舆图说》一书,凡粤之西南境接本国诸州县者,辄标曰‘某国某夷州夷县界’”,阮思僩阅未终幅,则喟然叹曰:“噫!是何言欤?是何言欤?为此说者!”[45]《粵西地舆图说》准确书名应为《广西全省地舆图说》,由同治三年(1864)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命边疆各省集中绘制。因当时“土寇未靖,各郡县弗克如期应令,逾年而图未集”[46],后经张凯嵩、苏凤文等两任广西巡抚主持,历时四年,于同治六年(1867)冬绘制刊行,故称“新刻”。引起越南使臣反感与愤怒的是这本小册开篇所载的《广西全省图》将与之接壤的越南州县依次标注为“保乐夷州界”“上琅夷州界”“七源夷州界”“文渊夷州界”“下禄夷州界”“万宁夷州界”,其《图解》亦将越南称为“交夷”“安南夷”。此外,南宁、太平与镇安府等图一律将安南边界标注为“夷界”“夷州”字样。



越南阮毅宗嗣德帝册封阮思僩圣旨



与三十多年前李文馥见到“粤南夷使公馆”的反应相同,阮思僩同样也写了一篇《辨夷说》表达对越南被“污名化”的不满。首先,就“天盖地球,丽而处者亿万国”(《燕》:230)的世界格局而言,地缘意义上的中心/边缘与意识形态的孰中孰外或文化上的高低雅俗(“礼义之存亡,文行之同异”[《燕》:230-231])乃两码事:唐代的《海内华夷图》、宋代的《古今华夷区域总要图》《历代华夷山水名图》、元代的《大元混一图》乃至明代的《四夷总图》无一例外都把“中国”置于中心而把四夷置于角落。比如《四夷总图》中的“中华”疆域乃一抽象长方形,占据地图绝大部分位置,“四裔”疆域只标记了狭小而模糊的方位。东北为女直,以东为日本;东南为琉球,以南为安南、占城,以西为哈烈、浡泥、西番、亦不剌,以北为兀良哈、太宁都司、鞑靼、关西七卫等。[47] 但十七世纪初西方传教士所建构的世界地理格局明确打破了这种“九州五服”的想象:《坤舆万国全图》中居世界之中的并非中国而是利未亚州以东的西红海[48],该州最有名的国家是居红海以西的厄日多(即今埃及)。但是,尽管该国“前好为淫祀,继有圣徒到彼化诲,遂出圣贤甚多”[49],晚清开眼看世界的知识人多认为,随着公元七世纪阿拉伯帝国焚毁托勒密一世时期兴建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埃及文明也旋即中断:“初,厄日多为西土建国之祖,文物之盛,诸国无与比。都城有大库,藏书七十万册,称西土艺林,迨为回部所破,取其书为薪爨饭,遂等秦皇之一炬云。……迨回部既强,遂为所吞噬,而名土变膻俗矣。”[50] 故而无论是想象的还是科学的“中/外”图景都不能与文化上的“诸夏/夷狄”画等号。



可问题在于,历史上的中国总是被“王土王臣”的固有观念建构成一个地理意义与文化意义相混杂的想象的共同体:“内/外”“中心/边缘”“我者/他者”关系往往不依空间划分而是叠加的想象。天下就如同一个舞台,“华夏”无疑居于被聚光灯环绕的正中央,“四夷”则处在那些无法被照亮的背景地带,越往四周越模糊。然而,利玛窦与南怀仁等传教士绘制出的清晰的世界地图给传统中国的天下体系带来了巨大的冲击[51]:中国并不是世界的中心,族群、地缘与文化的华夷身份之间的关联并非一成不变、截然不分,即族群、地缘、文化的关系是变动、叠加、相对、开放而非静止、单一、绝对、封闭的,“这三种华夷观很难截然分开,只是根据时代状况和各自立场而各有侧重而已”[52]



利玛窦与李之藻合作绘制《坤舆万国全图》局部



阮思僩进而援引《春秋》隐公七年“卫伐凡伯”与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观乐”的典故进行论说。隐公七年(前716年),周天子派大夫凡伯来鲁聘问,归途中凡伯在卫之楚丘被俘,由于楚丘为戎人部落所据,此时卫虽为诸姬,但《春秋》仍称“戎伐凡伯”,以夷狄视之。故唐人杨士勋说:“今不曰卫伐凡伯,乃变卫为戎者,伐中国之罪轻,故称国以狄晋,执天子之使罪重,故变卫以戎之。……皆尊尊之正义,《春秋》之微旨。”[53] 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年),吴公子季札使鲁,鲁为其奏演天子乐舞,季札逐一品评如“周之东”“周之旧”“陶唐氏之遗民”“文王之德”等,在鲁人面前表达其对周礼的精到理解,意在证明吴虽为“潜国”,然亦从周之礼乐,与中原文明“盛德之所同”。[54]阮思僩对这两则典故的引用意在提醒中国士大夫不要忘记圣人“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55] 的大义,即政治疆域、制度范围与文化认同是变动、开放与包容的:“安在与我同域者必为夏,与我异宜者必为夷哉?”(《燕》:232)“外国/蛮夷”有时候会变成“中国/华夏”,而有时候“中国/华夏”也会沦为“外国/蛮夷”。



阮思僩又以明清两代会同馆的不同称谓为例继续论证华夷观的开放与包容性。永乐五年(1407)时设“四夷馆”,内分鞑靼、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缅甸八馆,专事语言翻译工作[56];顺治元年(1644),“四夷馆”改为“四译馆”,分设会同、四译(仍分八馆)二馆,分属礼部与翰林院;乾隆十三年(1748)又将“四译馆”更名为“会同四译馆”,改八馆为二。[57] “四夷”到“四译”名称的更改即说明“有以仰见大圣人柔远之诚、待人之恕,直与天地同其大,彼明人之自尊卑人,适足示天下以不广”(《燕》:233)。照此逻辑,历史上西南的夜郎、昆明、鬼方与东北的肃慎、沃沮诸国早已褪去了“蛮夷”外衣而成为天朝云贵、吉林、黑龙江行省,因而在使用“夷”这一概念时就要特别注意身份的变动性与不可溯性,否则“东三省为天朝圣神开基之地,‘夷’之一字,不惟本朝臣子所不敢形诸笔墨,亦断不敢心言而意话者”[58](《燕》:231)。



明代四夷馆翻译女真文字



最后,阮思僩提出了一个与《夷辩》大致相近的结论:政治控制疆域、制度涵盖范围与文化认同区域是随时势而变的,只有礼义这一普遍的文明价值体系才是维系“中华”的根本要素,“是故临人以德,而天下归之,古之道也”[59](《燕》:233)。这种“修文德以来之”的文化漩涡意味着天朝的“中华”身份并不具有寡占性。在先秦时代,王者之德体现为同等地对待周边的少数民族。天下思想的统治理论中所强调的德治,归根结底是李文馥所谓的“礼义”,即华夏主导的“天”之“德”不仅适应于构成天下主体的华夏,也同样适应于中国周边的少数民族。更进一步说,反过来看,“一部分蛮、夷、戎、狄之所以抗拒‘中国’,其原因并不在于‘夷狄’的桀骜不驯,而在于‘中国’统治者没有能够按照‘德’的原则对待他们”[60]。越南自古即“攀附”中华,至于其在天朝面前表现出的谦恭俨然“无谓秦无人,则此敌国应客之辞”[61](《燕》:234),且汉武帝时越南与两广并隶中华版图,称“交州”,因此“天朝盖常许为同文国之一”(《燕》:232)乃是不争的史实。而至于《粤西地舆图说》“夷界”“夷州”所表达的“矜心谩辞加于人,而强人之必服”(《燕》:233),实与后唐庄宗李存勖“十指上得天下而荆南不朝”[62](《燕》:233)的矜伐自大无异。





3

自张骞出使西域,汉代已对罗马帝国、两河流域以及阿拉伯世界有了初步的方位认知;唐代时开通了与波斯湾、阿拉伯海和印度东南海岸诸国的海上航线;随着蒙元的陆海扩张,航海家汪大渊已经到过非、亚、澳洲等二百二十多个国家与地区。但奇怪的是,中国人的“世界”与“天下”观念却从来不是重叠的:天下只是一种想象的存在。所谓“惟有圣人在乎位,则相率而效朝贡互市,虽天际穷发不毛之地,无不可通之理焉”[63],即中华先于世界而存在,世界若独立于中华之外是没有意义的,中国的世界秩序只在“五服”之内,“五服”之外则与天下无关,这一点可以从宋代以来的舆图世界得到验证。[64] 正是这种“妙理稀夷,超六合之外,所以存而不论”[65] 的中华观,造就了一种“内/外”“华/夷”“尊/卑”的差序格局:在理想层面,天下等同于整个世界,天下是一种普遍性的存在;但在现实层面,天下又无法等同于世界,总是存在着天朝国威无从触及的地方和未被中原文明所教化的蛮夷。[66] 尽管地理大发现之后西方传教士所绘制的精确世界地图进一步加深了明清两代对世界的认知,但这种认知只不过是扩大了天下体系的世界想象图景而已,所以直到二十世纪初,清政府仍在追记所谓的“弼成五服”:中国如同一个回字形棋盘,由中心向四边不断延伸,内以帝都为核心,外则分别是“甸、侯、绥、要、荒”五服。[67]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就不难理解作为同文之国的越南为什么会被其宗主国视为夷狄了。[68]



莫高窟第322窟中绘制张骞出使西域图



事实上,随着东西文明的不断碰撞以及东亚各族群意识的觉醒,这种主观以“我者”为世界中心的中华观开始受到挑战,越南北使的两篇“辨夷”文就是最直观的反抗。这两篇文章绝非个例,比如乾隆二十五年(1760),越南甲副使黎贵惇入关时,广西左江、南宁与梧州及所属府州对越南也全用“彝官”“彝目”“彝赞”等蔑称,黎贵惇对此发表抗议:“敝邑诚要荒也,诚僻陋也,忝备藩封,夙称文献,《春秋》之义,四彝而用中国礼则进之。今敝邑百余年来,朝贡会同,一遵仪典,如此而犹彝之,有识者于心安乎?”[69] 周边对中华的认知是建立在上文所言“攀附”意义上的身份共享,即“周边”也是“中心”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中心”。李文馥和阮思僩所表达的“我非夷,华也”的中华认同观即是这种周边国家等同一致的主张,所谓“天地间同文国者五,中州、我粤、朝鲜、日本,琉球亦其次也”(《闽》:264)。言下之意,上述五个国家均可以在清朝政权所据的中土之外“各华其华”,所谓“日月到处中,山河随理凑。……夷夏阴阳分,此言大浅陋。天理在人心,风气但先后。……必有开其先,不独中国右”[70]。这种意识形态上的去中心化是超越地域、族群与政治的,是所谓“天理/礼义”赋予的一种普遍价值。



首先是被中国视为“有家人父子之亲者”[71] 的朝鲜。受朱子学名分尊卑观的影响,晚明以后朝鲜的“中华”意识逐步觉醒,认为程朱之后,许衡、真德秀等人无多成就,中华道统几于灭绝。相较于濂溪、二程、张、朱“五先生”,朝鲜朱子学也有所谓的“后五子”,即静庵赵光祖、退溪李滉、栗谷李珥、沙溪金长生、尤翁宋时烈,“猗我朝道学之传,无愧中华。儒贤之兴,远配圣宋”[72]。朝鲜性理学独尊朱学,视陆王为异端,“不染陆学,而专用功于朱学。能知能践,则固胜于中朝矣”[73]。他们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无非认为本国遵奉中国礼义本旨最纯。甚至,尹愭(1741—1826)曾作论文《东方疆域》,强调朝鲜是“中华”而非“小中华”:



昔日东方之称以小中华者,以其有大中华也。而今其大者,非复旧时疆域矣。地维沦陷,山川变易,曾无一片读《春秋》之地,而吾东方三百六十州之疆域,盖无非中华之衣冠谣俗,则优优乎大哉,奚可以小云乎哉?……盖我东之疆域,自中国言之,则只是燕齐外东南一小国也;自国中言之,则只是畎、于、黄、白等九夷之居也,而所以为礼义文明之邦,真无愧于中华之称者。[74]





清朝《万国来朝图》中的朝鲜使团



如果说“小中华观”强调的是朝鲜对华夏文明的“仿效”或华夏文明在属国的一种“翻版”,那么“中华观”则更多强调“礼义之邦”就等同于“中华之国”,即所谓:“外国文献,朝鲜为首。文物典章,不异中华。此岂非一片海东,为中华之一流也欤?”[75] 这一认知不仅昭示了朝鲜自称华夏正统的继承者,同时也向东亚宣示了其“一体多元”的传统中华观。



如果把朝鲜视为中华“长子”,那么越南无疑是“次子”,这一身份是丝毫不容置疑的。[76] 但十五世纪以来,越南对宗主国的认同还夹杂着“各帝一方”的偏执:“大越居五岭之南,乃天限南北也。其始祖出于神农氏之后,乃天启真主也,所以能与北朝各帝一方焉。”[77] 建文二年(1400),胡季犛父子废陈少帝自立,向明朝谎称陈室灭绝,请求册封。陈朝遗臣揭穿谎言,请求明朝出兵剿灭胡氏。永乐四年(1406),明成祖派兵消灭胡朝势力,制御安南20年(越南史书只承认4年)。后来黎利“奋起义兵,削平明贼,十年而天下大定”[78],建立后黎。阮廌(1380—1442)为之作《平吴大诰》:“惟我大越之国,实为文献之邦。山川之封域既殊,南北之风俗亦异。自赵、丁、李、陈之肇造我国,与汉、唐、宋、元而各帝一方。虽强弱时有不同,而豪杰世未尝乏。”[79]



后黎开国君主黎利画像



这种天限南北的思维不仅否定了“被动影响”,即宗主国这一文化输送者对越南这一文化接受者的不对等地位,更有“主动挑战”之意,即追根溯源地强调其“粤肇南邦之继嗣,实与北朝而抗衡”[80] 的正统性与一贯性。其“自赵武以至丁李陈黎,从来称帝,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具在简册”[81] 的“各华其华”论,常将中国冠以“北朝”“北国”,称中国皇帝为“汉帝”“宋帝”,尤其是否定明朝正朔而书“北寇”“夷狄”“明贼”,而将“居天下之中”的观念据为己有,同时视周边的盆蛮、占城、哀牢、老挝等为夷狄,接受他们的朝贡。[82]    



日本不是中国属国,相较于“文化中华观”而言,其“各是天下之一分,互无尊卑贵贱之嫌”[83]的内外思想则更为激进。[84]江户时代流传的小册子《和汉年代歌》处处将十五世纪以来日本与中国的历史加以“内/外”之分:



四海一归丰太阁,远伐朝鲜大出师。


猛威三十有余岁,浪华城郭独空遗。


君不见,霸业竟成天授德,关原一战大[太]平基。


元和元年偃革后,四方风定不鸣枝。


二百年来民故所,康衢击壤乐熙熙。


邻国望风聘东武,远夷向化凑长崎。


何意明亡还左衽,鞑国风流鼠辫姿。


看我东方君子国,人皇百廿鼎无移。


二千四百四十岁,日月高悬无尽期。[85]



丰臣秀吉画像



丰太阁(即丰臣秀吉)首次以“天下人”称号完成日本再统一,并出兵征伐朝鲜,意图征服亚洲;作为“决定天下的战争”,“关原合战”结束了日本自“应仁之乱”以来两个世纪的内战局面;“元和偃武”则奠定了德川家族治下江户时代“康衢击壤”的局面。当此之后,日本已认为其“中华”身份乃是“天授德”,而这一切又是以将大明衣冠沦为左衽作为参照的,故而日本人将邻国(清朝)视为远夷,将唐船抵长崎视为向化“中华”之举。这种无中心的中华观,建基于日本儒学对“道统”与“中国”的哲学解释。如山鹿素行(1622—1685)说:



天地之所运,四时之所交,得其中则风雨寒暑之会不偏,故水土沃而人物精,是乃可称中国。……本朝中天之正道,得地之中国,正南面之位,背北阴之险,上西下东,前拥数洲而利河海,后据绝峭而望大洋,每州悉有运漕之用。故四海之广,犹一家之约,万国之化育,同土地之正位,竟无长城之劳,无戎狄之膺,况鸟兽之美,林木之材,布缕之巧,金木之工,无不备,圣神称美之叹,岂虚哉![86]



山鹿所谓的“中国”即指日本,而“外朝”即中国。他认为,与“外朝”无封域之要、近迫四夷、通狄构难、削国易姓等劣势相比,日本似乎更配得上“中国”之美称,有一种强烈的“气岂让异域乎”[87] 的自信,这种“自信”的基础与韩愈对先王之教的解释如出一辙。伊藤仁斋(1627—1705)在解释《论语·子罕》篇“子欲居九夷”一句时说:“夫子之欲去华而居夷,亦有由也。今去圣人既二千有余岁,吾日东国人不问有学无学,皆能尊吾夫子之号而宗吾夫子之道,则岂可不谓圣人之道,包乎四海而不弃,又能先知千岁之后乎哉?”[88] 与越南北使“于文章礼义中求华夷”的立论不同,日本知识人认为象征先王之道、圣贤炉冶的孔子乃“吾人所私”,主张通过所谓“国体思想”与“民族主义精神”[89] 来消解华夷之别,即中国应“使用礼仪德化来让我们服从,[日本人]不应该成为他们的臣下”[90]。与朝鲜、越南的“文化中华观”不同,日本秉持的乃是“彼/我”严格区分的无中心的中华观。



大致来说,朝鲜、越南与日本的中华观有如下特征:第一,朝鲜自称“小中华”,身处明清大中华文化圈中,二者是从属关系。与此同时,作为中华“长子”,朝鲜还具有鲜明的“竞华意识”,即在东亚周边世界积极显露其文明“肌肉”。第二,越南在地缘上作为“南朝”,与中国这一“北朝”同属于一个中华圈,因而具有“同华意识”,即二者具有同源同流的平等性(“各帝一方”的内政思想)与依托性(“常许为同文之国”的外交思想);此外,越南也常以中国“不及蛮夷一老夫”[91] 之类的诗文展现其“竞华意识”。第三,日本与唐土并称“中华”,视己为“内朝”,视中国为“外朝”,是天下体系中两个不同身份主体的中华,也是一种“无中心的中华观”。[92] 总之,上述三者的中华身份认同都是在“同在圣贤炉冶中”这一命题上积极建构出一套各自的话语体系与秩序主张。





4

随着中华的“脉络性转换”,对“我者”的“再脉络化”(recontextualization)即对中华主体性地位的确认,是伴随着对“他者”的“去脉络化”(de-contextualization),也就是对清代中国的批判而同时展开的。[93] 按照传统的华夷观念,作为“他者”的清朝统治者本就是夷虏,而明清鼎革、薙发易服即等同于“华夷变态”,“汉人薙发易服,这是清代以前不曾有过的巨大变化。因此,这也是周边诸国认为的清代中国胡化的唯一站得住脚的理由”[94]。故而上述“同在圣贤炉冶中”的共同体认同还包含着一种对“天朝/唐土”文明中心论的解构。换言之,“中华”这一绝对、唯一的秩序被东亚周边国家复制成了多个“中心”[95],这些“中心”在积极建立与展示自己的华夷秩序的同时,还会在彼此的打量中对“他者”身份加以批判,这种批判是两篇“辨夷”文未能(敢)说破但又值得反思的问题。



《华夷变态》封面



“中国”身份的解构首先是从明清鼎革的文化/政治身份开始的,即以“永远不被打倒的中国”去否定满洲“以夷变夏”的族群蜕变以及清国作为东亚世界“共主”的政治认同(尽管这确实是一种“双重标准”)。正如列文森指出,在十七世纪,“满洲人夺取了中国人的政权,但作为‘天下’的中国,其抽象意义上的文明是不可战胜的,这样被征服者反倒占了上风”[96]。最直接的表述是日本林家父子林春胜、林信笃所编的《华夷变态》,该书搜集了顺治元年到雍正二年(1724)间两千余篇唐船所带来的有关清国的各种情报。[97] 在明清鼎革初期,《华夷变态》所记录的这些风说书[98] 类似于一种口耳相传的国际新闻,其主旨在于丑诋清人窃取华夏神器,并充分想象了“国姓爷”与郑氏政权的“恢复之举”。比如,序言开篇就对明清鼎革与吴、郑传檄作了“华变于夷之态”与“夷变于华之态”的定义,“视满洲为夷狄,并称之为鞑靼、奴儿部、鞑虏、奴酋,蔑视嫌忌之情十分强烈,对于不断蒙受其侵扰的朝鲜半岛和明朝寄予深厚的同情,这是明清鼎革之际弥漫于日本朝野的一种风潮”[99]。朱由检自缢后,朱由崧在南京的弘光政权仅存在八个月就被清军消灭,随后朱聿键、朱以海在福州、绍兴又分别建立小朝廷相互倾轧,《华夷变态》的写作几乎与这些史实的发生在同一时期。在“鞑虏掠华殆四十年,正史未见,则不详真伪”[100] 之际,作为“他者”的日本知识界在“想象”的基础上却已经建构起了鲜明的华夷观。



但是到了郑氏政权覆灭(康熙二十二年[1683])之后,这种“风潮”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华夷变态》对清朝以夏变夷之举开始有了颇多正面描述。[101] 康熙二十六年(1687),林氏父子从五十六番南京唐通事口中得知了清朝的另一番景象:“似乎在大清未取大明之前,诚乃蛮夷之国土,取大明而后,累年诸事学中华之遗俗,成其国风。至于国土繁荣,人民众多,亦且难治,康熙特遣亲王守备,镇守坚固。当然就目前万民之风习所达水准而言,与中国相异,尚有万端鄙劣之事。其外别无他事。”[102] 此外,该著还认定顺治是永历皇帝太子,无鞑靼血统[103];记录了康熙在诸多方面仰慕汉风、颁行《圣谕十六条》[104] 变更风俗教化、多次请求孝庄改易满洲服饰等诸多史料。



康熙圣谕十六条》印谱



这种“华夷变态”的史论具有倾向性与变动性,深刻影响了江户知识人对“清朝/中国”身份的看法。随着三藩之乱的平定,日本不再简单地视清朝为夷狄之邦,而是强调“今之清即东北蒙古与满洲之夷,但以讨明朝神、熹不道,灭闯贼而称义,抚兆民,遂继中国之正统,奠定万代基业”[105]。他们重新审视了清朝与“中国”的关系。比如,成书于宽正十七年(1799)的《清俗纪闻》就揭示了两种不同的中国态度:尽管林述斋仍固执地强调清王朝治下的中国“先王礼文冠裳之风悉就扫荡,辫发腥膻之俗已极沦溺,则彼之土风俗尚置之不问可也”[106],但是黑泽惟直认为“必推中国而华之以贵之者,以其三代圣王之所国,而礼乐文章非万国所能及也。而今斯编所载清国风俗,以夏变于夷者,十居二三,则似不足以贵重。然三代圣王之流风余泽,延及于汉唐宋明者,亦未可谓荡然扫地也”[107]。在此处,作为他者的清王朝与东亚世界文共同认可的“中国”之间,不再被截然一分为二。可以说,“华夷变态”是一种欲取中国而代之的道统自立宣言,成了江户时代构筑以自我为中心的所谓“日本型华夷秩序”的思想根源,“开始由‘文野之别’朝‘国族主义’方向作大踏步的疾驰。不仅如此,其欲取代中国在东亚地区的思想和行动,也已昭昭然揭诸天下”[108]



如果说日本基于“无中心的中华观”而展开的批判相对激进,那么作为属国的朝鲜和越南则需要用一种“双重标准”来对待宗主国的政治、文化、种族所呈现的种种变态,这些因素往往与其自身的中华认同交织在一起,即“一边事之以上国,一边畜之以夷狄”[109]。阮思僩在《辨夷说》中论及历史上“以夷变夏”的案例时补充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东三省为天朝圣神开基之地,‘夷’之一字,不惟本朝臣子所不敢形诸笔墨,亦断不敢心言而意话者。”(《燕》:231)其带否定式的“肯定句”实则影射了对满人身份的“否定”。这一点可以从越南历代君臣与史书的评价中得到验证。如后黎正和十七年(1696),熙宗黎维祫明令移居越南的中国人必须遵越南衣冠风俗,同时禁止越南人穿戴清朝服饰:“自清帝入帝中国,薙发短衣,一守满洲故习,宋明衣冠礼俗为之荡然。北商往来日久,国人亦有效之者。乃严饬诸北人籍我国者,言语衣服一遵国俗。……违者罪之。”「[110] 到阮朝明命十一年(1831),圣祖阮福晈在与群臣讨论前代甲胄制度时,也禁止越南沾染中国衣冠习俗:“朕观《清会典》所制甲胄式样,各泥国俗,殊不足观,以至朝衣朝冠皆从夷习,非古人服饰之制,更属乖妄,不可为法也。”[111] 随后他又在一次与内阁侍臣的讲话中谈到,其父阮福映代西山而取后黎,乃是“用夏变夷”的大义之举;而反观中国,“清之得明,以匈奴入中国,以夷变夏,其势甚难。顺治幼君,叔父摄政,自称为皇父,实为悖理,而亦赖以安。及康熙嗣立,才八岁,又有三藩起事,势已倾危,未几卒能削平,非天之祐,其能然乎”[112]



圣祖阮福晈画像



黎维祫与阮福晈的这些话乍看上去与阮思僩《辨夷说》不以族群出身论华夷的观点相左,但实际上国君与使臣所表达的观点是一致的:宗藩体系本就决定了华夷观在东亚世界呈现出“双重标准”,只不过黎维祫与阮福晈在国内道出了阮思僩在清人面前未能(敢)说破的话而已。这是因为,朝鲜与越南使臣是见证华夏声名文物的“异域之眼”,其对清代“华夷变态”的批判更多是基于“于文章礼义中求华夷”的观点而展开的。两国都宣称“礼义之邦”,对中华文明具有清晰的祖源记忆,这种追忆否定了“一度空间”(One-Dimensional)的存在,转而强调上与历代祖先、下与无限来者交融为一。[113] 使臣身负儒家知识精英与杰出外交家双重身份,正如阮思僩自述:“窃惟分等南服,千年同礼乐之文,持节北庭,历代重輶轩之选。盖以礼相交者观以使,故受命而出者兼受辞。自非通材,曷成斯选。”(《燕》:187)故而对“中华”的认识既有儒家的一以贯之的认同,也有外交家针对当下“一度空间”的认知。



惟其如此,在“我华”与“彼夷”的对视中,燕行使臣对华夏文物的仰慕与对清人风俗的鄙夷之间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心理落差。比如李文馥在同安拜谒紫阳书院时还记录过一段他见朱熹像时的内心感受:“毛发忽然悚竖,若有触之者,盖以见天理人心之同然也。(小生馥)平生诵其诗,读其书,而今得亲履其庭,区区仰生之依,曷有穷已极。知才学之谫劣,不足摹扮其万一。”(《闽》:234)越南与朝鲜都是东亚朱子学的拥趸,可以说正是朱子学的继受与发挥使两国得以在东亚汉文化圈内拥有一番话语权,所谓“大儒朱子出于建,我于是乎称文献之邦”[114],恐怕是同文之国的共同感受。但是,再看使臣对居于华夏之中的清政权的批判,与上述的文化认同仿佛有云泥之别。道光五年(1825)北使潘辉注(1782—1840)在讨论清人冠服时说:



朱熹像



顶挂珠串,恰似禅僧。衣皆狭袖,又类戎服。以此周旋揖逊,毕竟非声名文物之盛耳。自清朝入帝中国,四方薙发变服,二百年来,人已惯见耳目,习俗熟简,便恬然无复疑怪。故明冠服之制,惟于戏剧时陈之,已俱视为偎儡中物,不曾又识初来华夏样矣。我国使部来京,穿戴品服,识者亦有窃羡华风。然其不智者,多群然笑异,见幞头、纲巾、衣带,便皆指为倡优样格。胡俗之移人,一至如此,可为浩叹。[115]



讽刺的是,潘辉注的父亲潘辉益(1751—1822)曾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随西山国王阮光平入京为大皇帝祝贺八旬圣寿,当时阮氏一行“乞遵从天朝冠服”,乾隆皇帝赐给越南君臣三眼花翎、凉帽、黄马褂、荷包、四团龙补服黄蟒袍、纬帽、珊瑚朝珠等,潘辉益还就此写了一首吹捧诗:“圣心覆冒视如一,朝服焜华品在三。逐陛观光频荷眷,清霄顾影独怀惭。幸将文字尘隆鉴,惊受冠绅沐渥覃。梦境不知身几变,且凭天宠耀軿南。”[116] 父子二人虽分事西山与阮朝,但均是十九世纪初享誉越南文坛政界的知识人,且对当时东亚的局势应该有诸多相同(近)的看法,然而在上述问题上二人却做出截然不同的反应,其中“华夷变态”在越南文人心中的复杂情感颇值得深思玩味。



如果说越南使臣的评价相对含蓄与温和,那么朝鲜使臣对清代社会的观察则更带有主观、激进的色彩。朴趾源(1737—1805)曾将燕行使臣分为上、中、下三士,这三类人对清国的认知呈现出三种不同的心态。上士认为,中国文物无一足观,即便德比商周、富逾秦汉,就算有陆陇其、李光地、魏禧、汪琬、王士祯、顾炎武、朱彝尊等人的文章学问,然而“一薙发则胡虏也,胡虏则犬羊也,吾于犬羊也何观焉?此乃第一等义理也”[117]。这类认为非汉族的任何王朝都是夷狄的观点大多出现在清前期的《燕行录》中,如金昌业《老稼斋燕行日记》、李宜显《庚子燕行杂识》、闵鼎重《老峰燕行日记》等,明亡清替,朝鲜为中华余脉,故当尊周攘夷、尊明贬清。[118] 他们对清人多使用“胡虏”“犬羊”“鞑子”“腥膻”等蔑称,以衣冠礼义,尤其是以朱子《家礼》作为批判标准,对宗主国加以全盘否定。与上士的“都无足观”相比,中士主张不能因仇恨胡虏而放弃对中华的认同,攘夷最好的办法是北学中原,“人十己百,先利吾民,使吾民制梃而足以挞彼之坚甲利兵,然后谓中国无可观,可也”[119]。这类观点多出现在清中后期,随着朝鲜北学派实学思想的兴起,代表人物及作品如洪大容《湛轩燕记》、朴趾源《热河日记》、朴齐家《北学议》、李德懋《入燕记》、柳得恭《燕台录》等。下士与前二者又全然不同,他们认为以“瓦砾”“粪壤”为代表的“初心”最为壮观,因为它们构成了天下文章、图画、制度的最基本的要素。比如道光十二年(1832)的书状官金景善(1788—1853)就曾说,最为壮观之处应是进入中国的首站——丹东凤凰城,“盖其城郭、宫室、市铺、寺观,即入栅后创覩,故人莫不啧啧称壮观。厥后自辽东历沈阳、山海关,至于北京,虽有大小之别,而其规制则一也。观者之瞠然骇瞩,反不如初到凤城之时”[120]。这三种不同的心态,在文化上的鄙夷中夹杂着政治上的屈从,而北学革新的过程中又隐含传统华夷之辨的守旧。但无论是何种感情,背后仍是一种广义上的中华认同观。



丹东凤凰城旧照







5

清代东亚世界的华夷观是一个内涵丰富、随时势而变的思想体系。不同时代、不同政治/文化立场、不同地缘视角的知识精英对华夷之辨持有不同的阐释维度,自然也会得出不同的结论。血缘、族群、地域、文化、政治等多重要素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华夷之辨的大熔炉,即“道在于人心,非言语文字之所能尽”[121]。十七世纪以后,朝鲜、日本、越南以“中华”或“小中华”自居,主要是基于否定清朝的中国“正统”身份,既然正统已不复存在于中原,那么作为攀附了中华血缘与文明的周边,就承担了延续、保护中华文脉的使命。从它们的角度看,“周边”才是真正的“中心”。



从《夷辩》与《辨夷说》出发放眼整个东亚世界,越南、朝鲜的“同华”“竞华”意识与日本的“无中心的中华观”看似是在文明“中心”之外的东亚区域中复制多个(亚)中心以消解清朝的话语寡占,但实际上,这些主体性意识的反思背后隐藏的却是东亚世界如何在十七世纪的总体危机之后重建普遍身份认同的焦虑,其中包括:一、“有华夷之分,然我非夷”的否定性认同;二、“各帝其国,各华其华”的肯定性认同;三、在彼此交流与较量中确认“寰宇之中谁是中华”的竞争性认同;四、对清朝天下观“去脉络化”解构的批判性认同。这些似乎也是越南北使“同在圣贤炉冶中”的深层用意。



首先,“同在圣贤炉冶中”的叙说是对“中心/边缘”“内/外”式的天下观的一种反动。春秋时代形成的华夏与四夷观念强调“得天下者未可以言中国,得中国者未可以言正统,得正统者未可以言圣人,唯圣人始可以合天下、中国、正统而一之”[122] 这种“三位一体”的华夷观也同样影响着周边民族,“内外、华夷所形成的世界秩序和尊卑关系更根深蒂固地成为中国人天下观的基础”[123]。然而越南北使的《夷辩》与《辨夷说》无论是从祖源记忆还是从主动挑战的角度,都试图证明中华意识乃基于“圣贤炉冶”(血缘攀附/礼义泽被)这一脉络性转移而非中心对边缘的“影响”。[124] 其次,东亚各国对“中华”虽各有主张,但我们必须在方法论上将这种多中心化的诠释视为一个整体,从而避免因对“他者”叙述的过分放大而否定超越地域且具有普遍认同的“中心-边缘文化共同体”[125],因为“东亚各部分虽然存在物质和文化的差异性,但显然是一个整体,共性多于个性,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文化共同体和经济共同体”[126]。再次,“圣贤炉冶”即指一种广义上的文化主义,所谓“苟有礼义,则夷即华也;无礼义,则虽华不免为夷”[127],强调礼义等同于中华。当这种普遍精神以“同曲异调”的姿态被书写时,并不意味东亚世界失去了对彼此的认同,相反,礼义恰是前近代东亚各个部分思想与道德形态的公约数,“它是一种生活取向,更是一种世界取向”[128]



《壬戌合约》(又称《第一次西贡条约》)



十九世纪中叶,整个东亚似乎陷入了一种“萎靡不振”[129] 的状态。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咸丰八年(1858)法国入侵越南,攻陷嘉定城,导致定祥、边和与永隆省相继失守,到同治元年(1862),嗣德帝派遣潘清简等人前往法西联军占领的西贡进行谈判,次年于顺化签订屈辱的《壬戌和约》(又称《第一次西贡条约》);同治六年(1867),法国南圻统督又因高棉内乱,以保护本国侨民为借口吞并南圻六省。同治三年(1864)席卷中国南部、历时14年的太平天国运动虽被湘军扑灭,但岭南的黑旗军、陕甘的“回乱”以及长江以北的“捻匪”仍四处起事,导致越南朝贡一度中断,直到同治八年(1869)阮思僩抵达北京才正式恢复。同治六年的“丙寅邪狱”导致法国入侵朝鲜,虽然在江华岛登陆的法军被李容熙等人指挥的军队成功击退,但法军主将罗兹在撤退时下令放火烧毁陪都江华府的宫殿,并掠走了外奎章阁的珍贵书籍与大量财物。



阮思僩在抵京及回程之际,实际上曾就上述问题与时任礼部会同四译馆大使陈恂、南书房侍读李文田、吏部侍郎潘祖荫、直隶总督曾国藩及同时入京的朝鲜使臣金有渊、南廷顺、赵秉镐等人交换过看法。李文田在询及第一次越法战争与《壬戌和约》签署的相关情形时,阮思僩搪塞道:“丁巳、戊午之间,洋夷曾来下国滋扰,相持日久,互有胜负。后来洋夷约和,我皇上重念兵民久苦,许他于南边诸他地方口岸通商,八年于今矣。然此亦权南宜,自治自强之策方日讲求之,大约事势,略与中国同也。”[130]



法越战争地图



阮思僩在偶遇朝鲜使臣时一边写下“问俗本三同”“衣裳见古风”(《燕》:115)之类相互吹捧的诗句,另一边又向金有渊等人“密书”打探丙寅之后“洋船曾否来扰”以及“捍御之道”。[131] 在向四译馆询问西方列强在京情况,得到“中国自与洋约和以后,气挫势屈,虽京师根本重地,他亦杂处不能禁”(《燕轺》:89-90)的答复后,阮思僩又写下“天主堂开译馆东,当年历法召西戎。近闻和好删新约,要见王师不战功”[132] 这种情感极其扭曲的诗句。



令人好奇的是,当东亚门户屡遭“西戎”“洋夷”侵犯,中国的各处通商口岸早已“百万列肆,如在海岛中,连滩接渚,帆樯林立,辰见西洋火轮船,出没其际”(《燕轺》:263)之际,使臣竟还会因为一本地理图志把越南称为“夷”而洋洋洒洒地写下辩驳文章。不过,如果要审视东亚的华夷观,那么有一种“夷狄”毫无疑问会得到当时中国、朝鲜、越南乃至日本的一致认可,那就是彼时穿梭在各个通商口岸并逼迫他们签订屈辱“和约”的西方列强。殊为讽刺的是,在阮思僩回国五年后(1874),越南又与法国签订了《甲戌和约》(又称《第二次西贡条约》),条约规定“大富浪沙国大皇帝明知大南国大皇帝系操自主之权,非有遵服何国,致大富浪沙国大皇帝自许帮助”[133],这意味着法国承认越南为独立国,中越宗藩体制开始遭受毁灭性破坏。[134] 更重要的是,半个世纪之后,正是这些令“中华”所不齿的洋夷侵扰使得东亚“同在圣贤炉冶中”的中华观分崩离析,伴随着现代民族国家领土主权与国际公法意识的觉醒,昔日那些“寰宇之中谁是中华”的争论遂变得毫无意义。





[1]详见何芳川《“华夷秩序”论》,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6期,第30页;檀上宽《永乐帝:华夷秩序的完成》,王晓峰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276页。


[2]本文所称的“周边”,指朝鲜、日本、越南,但在论及“宗藩体系”时,“周边”仅指朝鲜与越南。这一概念借用了日本学者西嶋定生对“东亚世界”的定义:“‘东亚世界’是以中国文明的发生及发展为基轴而形成的。……随着中国文明的发开,其影响进而到达周边诸民族,在那里形成以中国文明为中心,而自我完成的文化圈,这就是‘东亚世界’。……这样的‘东亚世界’,是以中国为中心,包括其周边的朝鲜、日本、越南。”(西嶋定生《东亚世界的形成》,收入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二卷],高明士等译,中华书局,1993年,第88-89页)


[3]十六世纪中叶,以“至诚事大”自居的朝鲜使臣在对明代风俗、人物、政治的观察日记中就经常流露出“谁谓礼义之邦乎”(赵宪《朝天日记》,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成均馆大学东亚学术院大东文化研究院合编《韩国汉文燕行文献选编》[第2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8页)、“名为中国,而其实无异于达子焉”、“彝伦将至于灭绝,国家将至于沦亡”(許篈『荷谷先生朝天記』[卷上],收入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卷六],首爾: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年,第460、501頁)之类的评价。虽然使臣仍强调“国家事皇朝,礼均内服……皇恩汪濊,自顾僻远之氓,宜将何以报塞也”,但大明“重门严鐍,以防其出入,若视寇盗,惴惴然唯恐一毫之肆”的做法显然与理想中的天朝上国颇有不合之处(详见許筠『荷谷先生朝天記』[後敘],收入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卷七],第218、222頁)。


[4]详见李伯重《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全球史视野中的明朝灭亡》,载《历史教学》2017年第3期,第6页。十七世纪中叶,地球进入有气候记载以来的一千余年间最为寒冷的时期,近三分之一的人类死去。在1635至1660年前后,欧、亚、美洲共发生49次大规模叛乱与革命,其中欧洲27次,美洲7次,亚洲和非洲共15次,包括中国的李自成起义与明清鼎革(1618—1684)。在中国,这一“洪业”背后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是民生凋敝、人口数量质量降低、满汉之间矛盾加剧(详见杰弗里·帕克《全球危机:十七世纪的战争、气候变化与大灾难》[上册],王兢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第211-264页)。


[5]十七世纪,全球进入小冰河期,东亚的农业生产受到危害;加之气候干旱,华北的饥荒、疾疫、蝗灾、旱灾成为常态,北方少数民族不得不频繁南下;早期经济全球化与西方火器技术在东亚的传播则成为政治军事局势骤变的主要推手;地理大发现又助推了欧洲长期的帝国主义扩张;美洲加入了西方世界的版图,也使得在亚洲称霸已久的帝国和经济体走向衰颓;信奉新教的荷兰、英国劫掠者打击信奉天主教的葡萄牙、西班牙商贾,因国际贸易模式的丕变导致白银流入减少,使得长江中下游出现恶性通货膨胀等等(详见魏斐德《洪业:清朝开国史》,陈苏镇、薄小莹译,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1-16页;史景迁《追寻现代中国[1600—1949]》,温洽溢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5-42页)。


[6]以日本为例,十七世纪之前的日本知识界尚未出现“中华”这个观念,甚至对于“倭”字也并不排斥。但是十七世纪中叶以后的德川初期,知识人开始大量讨论夷夏观念,这与1644年满人入关牵动东亚局势息息相关,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日本儒学家林春斋(又名林春胜)的《华夷变态》(详见张昆将《日本德川学者的“夷夏之辨”思想论争及其转变》,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编《从周边看中国》,中华书局,2009年,第133页)。


[7]日本江户时期儒学家山鹿素行在《谪居童问》中曾经说到,日本的礼用人物自与圣人之道相合,所以应当将日本称为“本朝”,把清国称为“异朝”。1614年,德川秀忠发布《长庆禁教令》,自称神国与佛国,使日本形成了神道日本对儒家中国、正统中华文化对蛮夷清国的观念,在文化上与中国渐行渐远。这种思想被后来的学者称为“日本型华夷观念”(详见桂島宣弘『思想史の十九世紀-「他者」としての徳川日本』,東京:ぺりかん社,1999年,第198頁;葛兆光《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中华书局,2014年,第59页)。


[8]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的内外分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107页。


[9]族群(ethnic group)与族群意识(ethnic consciousness)是清代东亚知识人华夷观的立论之基,尤其是“华夏边缘”对炎黄共同祖源的想象,可以弥补本文所持“文化主义”立论之不足。


[10]彭卫民《寰宇之中谁是中华?——从安南与朝鲜使臣酬唱看明清东亚朝贡圈中的华夷观》,收入卞东波主编《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二十二辑),中华书局,2021年,第294页。


[11]《明太祖实录》(卷九十),收入《明实录》(第3册),国立北平图书馆藏红格本,1931年,第1582页。


[12]李文馥《闽行杂咏》,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第12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87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闽》”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13]李文馥一生六次出使中国,除此次出访福建外,还于随后的道光十三年(1833)乘“平七号”护送广东水师失风战船返回广东,并抵澳门;道光十四年(1834)护送广东水师陈子龙返回广东;道光十五年(1835)捕获并解送抢掠于广南洋面的三名水匪回广东;道光十六年(1836)奉驾“平洋号”抵达澳门,查访遭风失踪的越南船只;道光二十一年(1841)阮福暶登基,以礼部右参知充使部正使,如燕告哀求封。


[14]这些著作收入《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第13—15册。


[15[「諸臣列傳十五」,收入慶應義塾大學語學研究所編『大南實錄』(第20冊)『正編列傳二集』(卷二十五),東京:有隣堂,1961年,第274頁。


[16]详见陈益源《周游列国的越南名儒李文馥及其华夷之辨》,收入陈益源《越南汉籍文献述略》,中华书局,2011年,第226-229页。


[17]李文馥「家譜引」,收入『李氏家譜』,越南漢喃研究院藏抄本,編號A.1057,第1頁。


[18]朱熹曾三上《垂拱奏折》,痛斥议和祸害,申严外攘夷狄之义,指出“恭惟国家之与北虏,乃陵庙之深仇……其不可与共戴天明矣”、“古先王所以制御夷狄之道,其本不在乎威疆,而在乎德业;其任不在乎边境,而在乎朝廷;其具不在乎兵食,而在乎纪纲”(朱熹《癸未垂拱奏劄》,收入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第20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13],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34、636页)。


[19]“化及豚鱼”即强调若社会风气淳朴,人与人交往重视道德,不以势利相合,那么礼乐教化就会在微隐之物上得到体现,并为“海疆”这一文明的边缘区域所习得。典出《易·中孚》:“豚鱼,吉。利涉大川,利贞。《彖》曰:‘中孚’,柔在内而刚得中,说而巽,孚乃化邦也。‘豚鱼吉’,信及豚鱼也。”王弼注云:“鱼者,虫之隐者也;豚者,兽之微贱者也。争竞之道不兴,中信之德淳著,则虽微隐之物,信皆及之。”(王弼《下经·中孚》,收入王弼注、陆德明音义、孔颖达疏《周易注疏》[卷十],同治十年[1871]广东书局据武英殿重刊本,第9b-10a页)


[20]李文馥以北宋“金虏”与“衣冠”相对,旨在强调异族征服华夏后中华衣冠已经“夷狄化”的历史背景,这也正是周边国家批判中国的最根本的要素。比如,朝鲜知识人针对衣冠的胡化,表达了一种有别于前代的、极端“变态”的华夷观:“大抵元氏虽入帝中国,天下犹未剃发;今则四海之内,皆是胡服。百年陆沉,中华文物荡然无余。先王法服,今尽为戏子辈玩笑之具,随意改易,皇明古制,日远而日亡,将不得复见。”(李《燕行记事》,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成均馆大学东亚学术院大东文化研究院合编《韩国汉文燕行文献选编》[第20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66页)


[21]李贤为此句作注云:“介鳞喻远夷,言其人与鱼鳖无异也。”(《列传 第三十八》,收入范晔《后汉书》[第6册][卷四十八],李贤等注,中华书局,1965年,第1598-1599页)


[22]“楚王出游,亡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楚王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孔子闻之,曰:‘惜乎其不大也,不曰人遗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好生第十》,收入《孔子家语》[卷二],王肃注,光绪二十四年[1898]玉海堂景宋蜀刊朱印本,第17a页)楚王失弓,强调弓由楚人而非他国人得之,不必寻找,隐喻了内外之别。但孔子闻之,认为应改为“人遗弓,人得之”,即天下人皆可得之,强调应淡化这种“内/外”“人/楚”之别。


[23]《秦围赵之邯郸》,收入刘向编《战国策》(中册)(卷二十《赵策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03-710页。


[24]李文馥《粤行吟草》,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第13册),第26页。


[25]李文馥《粤行吟草》,第77页。


[26]朝鲜知识人对“衣发正制”与“华夷之辨”间的关系有如下论述:“夫发,天之所表异,亲之所恩遗,而生三月而髦、童而角、冠而髻而特重也。夫衣,则天地之法象,着人身之威仪,而饬之以式中心,正之以俨人望,垂之以治天下而特重也。制此特重者,古之圣人也;行此特重者,有尊之中华也。有此衣发正制,人身得其所贵重,而中华得其所别乎夷狄。先此有正天下,万事有得正之地,关系如是甚重甚切。而乃归之形表上一物而轻汎之乎?且靡然于薙发易服者,其人心出于正乎?出于不正乎?出于识义理乎?出于不识义理乎?出于薰沐圣化之余乎?出于沉陷夷陋之余乎?……为衣发正制,则人身得其为贵重,中华得其为中华,而天下有得保之理。为薙发易服,则人身失其为贵重,中华失其为中华,而天下有不得保之理,人身失其为贵重,中华失其为中华,天下有不得保,而犹不变动乎?”(柳麟錫「雜著」,收入柳麟錫『毅菴集』[卷三十三],收入『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338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年,第44b-45a頁)


[27]李德懋『入燕記』(上),收入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七),第231頁。


[28]金鍾厚「答洪德保」,收入金鍾厚『本庵集』(卷三),收入『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37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1999年,第21a頁。


[29]毛亨传《鲁颂·閟宫》,收入郑玄笺注、陆德明音义、孔颖达疏《毛诗注疏》(卷二十九),同治十年(1871)广东书局据武英殿重刊本,第31b页。


[30]爱新觉罗·胤禛《上谕》,收入爱新觉罗·胤禛《大义觉迷录》(卷一),雍正八年(1730)武英殿刊本,第3a页。


[31]所谓“攀附”,产生于一种模仿欲望,攀附者希望由模仿而获得某种身份、利益与安全保障。文化与族群身份的攀附欲望,源于攀附者与被攀附者间被创造、想象或建构的社会与文化差距,在汉化的驯服与逃遁中,构成了其他土著与国家的互动模型。“华夏”与“边缘”之间的文化差距,不一定是客观的华夷之辨,边缘通过主动挪用他者意象来建构和维系其本身的身份,尽管这种身份无法被认为是纯粹的、原貌的——将族群身份视为纯粹的和原貌的,常常只是身份政治的想象(详见王明珂《论攀附:近代炎黃子孙国族建构的古代基础》,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2002年第73本第3分,第583-624頁;张兆和《在逃遁与攀附之间:中国西南苗族身份认同与他者政治》,收入纳日碧力戈、杨正文、彭文斌编《西南地区多民族和谐共生关系研究论文集》,贵州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5-41页)。需要指出的是,“攀附”的前提是攀附者确信与被攀附者具有“同出一源”的血缘联系,这种血缘的认同表现在两个方面:二者既有可能是依托关系(“我们在一起,所以我们一样”),也有可能是平等关系(“我们一样,所以我们在一起”),这一点可以从越南史书对“炎帝神农—鸿厖氏—貉龙君—雄王”的祖源记忆叙述中得到验证。这两层关系的提炼,受益于中央民族大学郭志合博士在2022年3月20日笔者主持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读书会上提出的相关观点,谨表谢意。


[32]司马迁《五帝本纪第一》,收入司马迁《史记》(第一册)(卷一),中华书局,1982年,第11-12页。


[33]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张巍卓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87页。


[34]张京华《三“夷”相会——以越南汉文燕行文献为中心》,载《外国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第43页。


[35]许有壬《序》,收入黎崱《安南志略》,武尚清点校,中华书局,2000年,第6页。


[36]《孟子·离娄下》曰:“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越南史臣黎文休的史论称:“大舜,东夷人也,为五帝之英主。文王,西夷人也,为三代之贤君。则知善为国者,不限地之广狭,人之华夷,惟德是亲也。”(黎文休《赵纪 武帝》,收入吴士连等《大越史记全书:标点校勘本》[第1册]《外纪全书 本纪全书》[卷二],孙晓主编,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4-55页)


[37]巴哈布《续修同安县志序》,收入刘光鼎等纂《同安县志》,吴堂等修,光绪十二年(1886)刊本,第2a页。


[38]李基憲『燕行日記』(卷下),收入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卷六十五),第181頁;梁国治《御制国学新建辟雍圜水工成碑记》,收入梁国治《钦定国子监志》(卷五),收入纪昀、承瑢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00册)(史部十二职官类),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37a页。


[39]语言隔阂往往作为族裔区隔的表征被用来划分不同的民族或国家。在《圣经》中,人们总是通过对方是否能正确发出“示播列”(shibboleth)这个音,来判断此人是敌是友。比如希腊人就总是通过这种办法来界定自己的民族,借此分辨他们和其他人的不同,尤其是和所谓“野蛮民族”(barbarians)的不同 (详见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9-50页)。


[40]详见赵汀阳《惠此中国:作为一个神性概念的中国》,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6-7页。


[41]韩愈《原道》,收入韩愈《朱文公校昌黎先生文集》(卷十一),朱熹校,明嘉靖十三年(1534)建阳县刊本,第3b-4a页。


[42]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王宪明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页。


[43]详见滨下武志《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朝贡贸易与近代亚洲经济圈》,朱荫贵、欧阳菲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27-43页。


[44]李文馥《镜海续吟草》,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第14册),第22页。


[45]详见阮思僩《燕轺诗文集》,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第20册),第230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燕》”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46]张凯嵩《序》,收入张凯嵩、苏凤文编《广西全省地舆图说》,同治六年(1867)桂林唐九如堂刊本,第4a页。


[47]详见张天复《四夷图说》,收入张天复《广皇舆考》(卷十八),张元忭增补,收入四库禁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17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350页。


[48]阮思僩所谓“四海大州唯利未亚之西红海乃为地中”,利未亚即今非洲,“利未亚者,南至大浪山,北至地中海,东至西红海、圣老楞佐岛,西至阿则亚诺海。大小共百余国,其地,中多旷野,野兽最盛……人或无常居”(《燕》:231)。西红海即今红海,其“西”则相对于角利弗尔聂以东之“东红海”而言,即今墨西哥加利福尼亚湾(详见南怀仁《坤舆全图》,咸丰十年[1860]降娄海东重刊本)。


[49]南怀仁《利未亚州》,收入南怀仁《坤舆图说》(卷下),清康熙刻本,年份不详,第31a页。


[50]徐继畬《阿非利加》,收入徐继畬《瀛寰志略》(卷八),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43、249页。


[51]在1508年克罗蒂斯·托勒密出版《地理学》之前,欧洲人脑海中尚无非洲的地理概念,然而建文四年(1402)朝鲜复制的中国《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却已准确地绘制了非洲与红海的轮廓,尤其是对非洲西海岸的知识令人感到惊讶,这说明明代早期中国就已经对“天下万国”有了科学意义上的认识。然而观念与学说毕竟是两回事,阮思僩所说的“天盖地球”的空间观念使中国人“刻意”地把自己想象成天下的中心,周围只是空间狭小、文明落后的蛮夷(详见葛兆光《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中华书局,2011年,第132-147页)。


[52]比如南北朝时期,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前者是以种族而论,后者是以地域而论。北方少数民族多以禹出西羌、文王生东夷来说明帝王之兴不受种族或地域的局限,但是朱元璋的“驱除胡虏,恢复中华”和辛亥革命同盟会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则仍以种族而论(详见王元周《华夷观与朝鲜后期的小中华意识》,收入杨通方主编《韩国学论文集》[第十二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82页)。


[53]谷梁赤《隐公七年》,收入范宁集解、杨士勋疏《春秋谷梁传注疏》(卷二),嘉靖间李元阳福建刊本,年份不详,第11b页。


[54]详见左丘明《隐公二十九年》,收入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九),嘉庆二十年(1815)南昌府学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本,第8b-19a页。


[55]韩愈《原道》,第3b页。


[56]详见徐溥等《翰林院》,收入徐溥等《大明会典》(卷一百七十四),明正德六年(1511)司礼监刻本,第9a页。


[57]详见赵尔巽等《志八十九 职官一》,收入赵尔巽等《清史稿》(第12册)(卷一百一十四),中华书局,1977年,第3283-3284页。


[58]这是一句充满强烈讽刺意味的反语。如明命五年(1824)圣祖阮福晈与群臣讨论时说:“大清,其先满人也。既得中国政教之职,汉满并用,而满人常居汉人之上。夫满,夷也,且犹如此,况我国南河文物之地,非此之比,师表之责,岂可独以北人专席邪?”(「明命五年春三月」條,收入慶應義塾大學語學研究所編『大南實錄』[第5冊]『正編第二紀』[卷二十六],東京:有隣堂,1961年,第339頁)


[59]此语化用《论语集注·为政第二》首句注语:“为政以德,则无为而天下归之,其象如此。”(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收入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第6册]《四书章句集注 四书或问》,第74页)


[60]王柯《从“天下”国家到民族国家:历史中国的认知与实践》,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64页。


[61]典出《左传·文公十三年》:“晋人患秦之用士会也。……乃使魏寿余伪以魏叛者,以诱士会。……乃行。绕朝赠之以策,曰:‘子无谓秦无人,吾谋适不用也。’”(《文公十三年》,收入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十九下],第9-10页)


[62]典出《资治通鉴》:“丁酉,[高季兴]至江陵,握梁震手曰:‘不用君言,几不免虎口。’又谓将佐曰:‘新朝百战方得河南,乃对功臣举手云,吾于十指上得天下,矜罚如此,则他人皆无功矣,其谁不解体!又荒于禽色,何能久长!吾无忧矣。’”(司马光《后唐纪一 庄宗同光元年》,收入司马光《资治通鉴》[第10册][卷二百七十二],中华书局,1956年,第8910页)


[63]吴鉴《序》,收入汪大渊《岛夷志略校释》,苏继庼校释,中华书局,1981年,第5页。


[64]详见管彦波《明代的舆图世界:“天下体系”与“华夷秩序”的承转渐变》,载《民族研究》2014年第6期,第110页。


[65]庄子《齐物论 第二》,收入王先谦集解《庄子集解》(卷一),中华书局,2012年,第32页。


[66]详见许纪霖《多元脉络中的“中国”》,收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编辑部编《殊方未远:古代中国的疆域、民族与认同》,中华书局,2016年,第34-35页。


[67]详见孙家鼐、张百熙《弼成五服图》,收入孙家鼐、张百熙《钦定书经图说》(卷六),光绪三十一年(1905)内府殿版,第87-88页。


[68]《皇清职贡图》对朝鲜、琉球、安南、日本、暹罗、苏录、南掌、缅甸等周边国家一律用“夷官”“夷妇”“夷人”的称谓,如“朝鲜国民人俗呼为高丽棒子”“安南国夷人性极诈”“日本古倭奴国……夷性狡诈”等(详见傅恒等编《皇清职贡图》[卷一],乾隆二十六年[1761]内府刊本,第9a、17a、53a页)。此外,《明实录》《清实录》对越南、朝鲜、日本、琉球使用“夷匪”“夷目”“夷舍”“夷俗”“夷船”“夷僧”“夷都司”“夷地”“夷境”的用法也颇多。


[69]黎贵惇《北使通录》,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第4册),第274页。


[70]吴时任《皇华图谱》,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第7册),第120-121页。


[71]申炅《再造番邦志》(卷一),收入陈槃等编《中韩关系史料辑要》(第6册),台湾珪庭出版社,1980年,第18页。


[72]李晩秀「答聖問」,收入李晚秀『屐園遺稿』(卷二),收入『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68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1年,第85b頁。


[73]李珥「學蔀通辨跋」,收入李珥『栗谷先生全書』(卷十三),收入『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44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第33b頁。


[74]尹愭「東方疆域」,收入尹愭『無名子集文稿』(卷八),收入『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256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1年,第334頁。


[75]李圭景「文選辨證說」,收入李圭景『五洲衍文長箋散稿·經史篇』,首爾:東國文化社,1959年,第1047頁。


[76]这种中华身份的排序在朝贡圈内非常敏感,比如明命二十一年(1840),阮朝礼部稽查越南北使朝觐班次问题,圣祖阮福晈就此对群臣说:“班次一事,是年前清国礼部失于排列耳。初岂有我使班在高丽、南掌、暹罗、琉球之次之例乎?且高丽,文献之邦,固无足论;若南掌,则受贡于我,暹罗、琉球并是夷狄之国,我使班在其次,尚成何国体哉?倘复如此排列,宁出班受其责罚,不宁立在诸国之下。”(「庚子明命二十一年十二月」條,收入慶應義塾大學語學研究所編『大南實錄』[第12冊]『正編第二紀』[卷二百二十],第397頁)


[77]吴士连《外纪序》,收入吴士连等《大越史记全书:标点校勘本》(第1册)《外纪全书 本纪全书》,第7页。


[78]吴士连《黎皇朝纪 卷十 太祖高皇帝》,收入吴士连等《大越史记全书:标点校勘本》(第2册)《本纪全书 本纪实录》,第457页。


[79]吴士连《黎皇朝纪 卷十 太祖高皇帝》,第493页。


[80]吴士连《拟进大越史记全书表》,收入吴士连等《大越史记全书:标点校勘本》(第1册)《外纪全书 本纪全书》,第9页。


[81]潘叔直《国朝大南纪(嘉隆朝)》,收入潘叔直《国史遗编》(上集),陈荆和点校,香港中文大学新亚研究所东南亚研究室刊,1965年,第19页。


[82]如洪德元年(1470),圣宗黎思诚下诏征占城、盆蛮、哀牢,诏书分别云:“盖自古夷狄为患国中,故圣王弧矢以威天下。九黎乱德,黄帝治兵;三苗不恭,大禹誓众……”;“我国家混一区宇,统御华夷……”;“古先帝王,制御夷狄。服则怀之以德,叛则震之以威。”(吴士连《黎皇朝纪 卷十二/十三 圣宗淳皇帝》,收入吴士连等《大越史记全书:标点校勘本》[第3册]《本纪实录 本纪续编》,第641、667、669页)越南史书评价道:“其规模之略,中兴之功,可以比肩夏少康,蹈迹周宣王,薄汉光唐宪于下风矣。”(吴士连《黎皇朝纪 卷十二/十三 圣宗淳皇帝》,第712页)


[83]淺見絅齋「中國辨」,收入淺見絅齋『山崎闇齋學派』,東京:岩波書店,1980年,第416頁。


[84]在箕作省吾(1821—1846)的《坤舆图识》中,日本将亚细亚洲称为神州,其中日本为“皇国”,与“汉土”并立,互不统属。日本属国包括野作、八丈、琉球、奥蝦夷、萨哈连等;而汉土则有支那鞑靼、朝鲜、满洲、蒙古、喀尔喀等。由此可见,日本“无中心的中华观”已经超越了文化与族群的意义,而上升到了政治与国家主义的层面(详见箕作省吾『坤輿圖識』,弘化四年[1847]須原屋伊八刊本,第1b頁)。


[85]合一主人『和漢年代歌』,小寺姓玉晁文庫藏寫本,年份不详,第7a-7b頁。


[86]山鹿素行「中國章」,收入山鹿素行『中朝事實』(卷上),日本內務省舊藏寫本,年份不详,第8b-9a、11b頁。


[87]林羅山「随笔九」,收入林鵝峰輯『羅山林先生集』(卷七十三),寬文二年(1662)刊本,第11a頁。


[88]伊藤仁齋「子罕第九」,收入伊藤仁齋『論語古義』(第2冊)(卷五),正德二年(1712)京都奎文館刊本,第10a-10b頁。


[89]子安宣邦《江户思想史讲义》,丁国旗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63页。笔者认为应尽量避免使用“民族主义”来讨论华夷观。过去有学者常用“民族中心主义”(ethnocentrism)来阐述十七世纪后的东亚华夷之辨,这一理论强调以自我为中心的民族群体意识,对其他民族和文化进行以本民族文化和价值为标准的批判,如以自身族属标准评判他者、认为自身族属优于他者的信念与认同,对他者族属不乏漠视与敌意等。这种理论很晚近,且具有鲜明的政治意图,不适宜作为越南“文化中华观”的理论基础。参见韩东育《“华夷秩序”的东亚构架与自解体内情》,载《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52-53页。


[90]淺見絅齋「處士劉因」,收入淺見絅齋『靖獻遺言講義』(卷七),明治三十二年(1899)風月堂刊本,第22a頁。


[91]阮攸《北行杂录》,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第10册),第28页。


[92]详见张昆将《越南“史臣”与“使臣”对“中国”意识的分歧比较》,载《台湾东亚文明研究学刊》2015年第1期,第186页;张哲挺《越南燕行使臣李文馥文化中华观之特色》,载《台湾东亚文明研究学刊》2017年第1期,第65-66页。


[93]在东亚文化交流史上,不同地域间的文本、人物或思想的交流,常出现“脉络性转换”的现象。这是指先将异地传入的文本、人物或思想“去脉络化”,再于本国情境之中予以“再脉络化”,以融入本国的文化风土。经过“脉络性转换”之后,传入异域的人物、思想、信仰与文本就会取得崭新的含义,也会具有新的价值(详见黄俊杰《东亚文化交流史中的“去脉络化”与“再脉络化”现象及其研究方法论问题》,载《东亚观念史集刊》2012年第2期,第55-59页)。


[94]刘永连、刘家兴《明清鼎革后东亚文化共同体内各国的中国观——以安南使人对“薙发易服”的态度为视角》,载《世界历史》2017年第2期,第55页。


[95]关于这种“复制”,东亚知识人有着近乎一致的理解,如越南黎崱云:“昔人有言,夫道一而已矣。今则同处覆载之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不均此性,岂具此理哉!”(黎崱《安南志略》,第11-12页)日本佐藤一斋云:“茫茫宇宙,此道只是一贯。从人视之,有中国、有夷狄;从天视之,无中国、无夷狄。中国有秉夷之性,夷狄亦有秉彝之性;中国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情,夷狄亦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情。中国有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伦,夷狄亦有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伦,天宁有厚薄爱憎于其间?所以此道只是一贯。”(佐藤一齋「言志錄」,收入井上哲次郎、蟹江義丸編『日本倫理匯編』[第3冊]『陽明學派の部』 [下],東京:育成会,明治三十四年[1901]刊本,第26頁)


[96]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任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84页。


[97]详见林春勝、林信篤編『華夷變態』,浦廉一解說,東京:東方書店,1981年。


[98]“风说”为日语词汇,原指谣言、传言等。风说书是抵达日本的外国人所必须提供的自身信息、航海见闻、所属国状况等情报,由日本官吏整理后上报幕府。


[99]浦廉一「華夷變態解說——唐船風說書の研究」,收入林春勝、林信篤編『華夷變態』(卷首),第22-23頁。


[100]浦廉一「華夷變態解說——唐船風說書の研究」,第22頁。


[101]详见陈波《风说书的世界:东亚视域下的明清鼎革》,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第216页。


[102]林春勝、林信篤編「五十六番南京船之唐人口述」,收入林春勝、林信篤編『華夷變態』(卷十二中),第720頁。


[103]日本误将满人视为鞑靼蒙古人。


[104]1670年,康熙晓谕礼部,称“朕维至治之世,不以法令为亟,而以教化为先。……盖法令禁于一时,而教化维于可久。若徒恃法令,而教化不先,是舍本而务末也。……朕今欲法古帝王尚德缓刑、化民成俗”,于是,在顺治“六谕”基础上,康熙颁布《圣谕十六条》:“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穆,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风俗,务本业以定民志,训子弟以禁非为,息诬告以全良善,诫匿逃以免株连,完钱粮以省催科,联保甲以弭盗贼,解仇忿以重身命。”(详见“康熙九年九月至十二月”条,收入实录馆臣《清实录》[第4册]《圣祖实录》[卷三十四],中华书局影印本,2008年,第461页)


[105]岡田玉山「唐土皇輿圖之說」,收入岡田玉山『唐土名勝圖繪』(卷一),文化三年(1806)浪華龜章堂刊本,第3頁。


[106]林述齋「序」,收入中川忠英『清俗紀聞』,明治九年(1876)東京萬青臺刊本,第2b-3a頁。


[107]黑澤惟直「序」,收入中川忠英『清俗紀聞』,第1a-1b頁。


[108]韩东育《“华夷秩序”的东亚构架与自解体内情》,第52页。


[109]李在學『燕山紀事』(卷三),收入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卷五十九),第77頁。


[110]黎熙宗正和十七年秋七月」條,收入潘清簡編『欽定越史通鑑綱目』(正編卷三十四),越南漢喃研究院藏建福元年(1884)刊本,第35b-36a頁。


[111]「明命十一年冬十一月」條,收入慶應義塾大學語學研究所編『大南實錄』(第7册)『正編第二紀』(卷七十),第143頁。


[112]「明命十五年冬十月」條,收入慶應義塾大學語學研究所編『大南實錄』(第9冊)『正編第二紀』(卷一百三十七),第345頁。


[113]详见黄俊杰《东亚文化交流中的儒家经典与理念:互动、转化与融合》,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6年,第56页。


[114]阮偍《华程消遣集》,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第8册),第108页。


[115]潘辉注《輶轩丛笔》,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第11册),第161-162页。 


[116]潘辉益《星槎记行》,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第6册),第235页。


[117]朴趾源《热河日记》,收入朴趾源《燕岩集》(别集卷十二),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成均馆大学东亚学术院大东文化研究院合编《韩国汉文燕行文献选编》(第22册),第136页。


[118]详见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朝鲜王朝尊周思明问题研究(1637—1800)》,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19页。


[119]朴趾源《热河日记》,第138页。


[120]金景善《留馆别录》,收入金景善《燕辕直指》(卷六),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成均馆大学东亚学术院大东文化研究院合编《韩国汉文燕行文献选编》(第29册),第530页。


[121]佐藤一齋「言志錄」,第26頁。


[122]郑思肖《古今正统大论》,收入郑思肖《心史》(卷下),崇祯己卯(1639)张国维序刻本,第24a页。


[123]李焯然《越南史籍对“中国”及“华夷”观念的诠释》,收入李焯然《中心与边缘:东亚文明的互动与传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4页。


[124]受西方“中国中心观”与“文明影响论”的影响,有诸多偏向于“纯以被动接受影响而忽略主动摄取、挑战”的研究,这种“影响论”无疑遮蔽了《夷辩》与《辨夷说》所流露出来的“攀附”与“逃遁”意识(see John K. Fairbank and Ssu-yu Teng,“On the Ch’ing Tributary System”,i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6.2[Jun., 1941],pp.135-264;John K. Fairbank,The Chinese World Order,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8;郭廷以编《中越文化论集》[一],台湾中华文化出版事业委员会,1956年;西嶋定生『東アジア世界と冊封体制』,東京:岩波書店,2002年;朱云影《中国文化对日韩越的影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125]惟其如此,有学者倡导“作为方法的东亚汉文化圈”,即强调对汉文化圈中观念的讨论应以性质而不以国家、民族、地域划分,注重文化转移中相同价值观的不同阐释,注重各地域、阶层、性别、时段中人们思想与感受的统一性与多样性(详见张伯伟《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中华书局,2011年;张伯伟《再谈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载《文学遗产》2014年第2期,第114-118页)。


[126]罗兹·墨菲《东亚史》,林震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第23页。


[127]伊藤仁齋「子罕第九」,第9b-10a頁。


[128]狄百瑞《东亚文明:五个阶段的对话》,何兆武、何冰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7页。


[129]日本东京大学教授川田刚曾在《大越史记全书》序言中给近代东亚诸国勾勒了一幅耐人寻味的素描:“通观宇内,凡用汉字之邦,萎靡不振。……自强者畜财练兵,事主实效;倚人者籍力大国,务张虚威。”(川田剛「序」,收入吳士連等撰『大越史記全書』,明治十七年[1884]埴山堂活字本,第1頁)


[130]阮思僩《燕轺笔录》,收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越南汉喃研究院合编《越南汉文燕行文献集成(越南所藏编)》(第19册),第194-195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简称“《燕轺》”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131]当朝鲜使臣回答“洋船来侵,随机捍御,渠不能肆毒。自此以后,渠反畏缩”时,阮思僩表达了自己的忧虑与鄙视:“大抵洋人之于朝鲜是初来,彼相几[机]未可大得志,故暂退尔。我国未与洋约和之前,他亦屡来屡退,其情盖亦类此。所谓‘他反畏缩’,不无张大其辞。狃小安而忽远图,他日之患,正未可逆睹也。”(《燕轺》:188-189)


[132]诗下有注解:“内务府四译馆东数十步,有天主堂,或云自康熙年间,用洋人南怀仁、汤若望等参订历法,遂敕于京师建天主堂凡数处。咸丰末年和约,近闻中国已向他删改,诸领事等方寄回西方诸国阅定。所约何款,事秘不得究竟也。”(《燕》:125)此处所说“已向他删改”的条约,指同治七年(1868)的《蒲安臣条约》(又称《中美天津条约续增条约》),是中国近代史上首个对等条约。


[133]「嗣德二十七年春正月」條,收入慶應義塾大學語學研究所編『大南實錄』(第17冊)『正編第四紀』(卷五十),第312頁。


[134]光绪十一年(1885),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巴德诺在天津签订《中法会订越南条约十款》(又称《中法新约》),条约规定“越南诸省与中国边界毗连者,其境内,法国约明自行弭乱安抚。其扰害百姓之匪党及无业流氓,悉由法国妥为设法,或应解散,或当驱逐出境,并禁其复聚为乱”(详见李鸿章《李鸿章全集》[第4册],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032页)。自此,清政府正式放弃对越南的宗主权,中越朝贡体系结束。



全文完





原载于《外国文学评论》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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