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国家身份在十九世纪的建构得益于对苏格兰和维京文化等欧洲边缘文化的吸纳,这一过程中既有对异族浪漫化的表现,也有刻板化的描写,在司各特的《海盗》中则体现为对挪威人充满矛盾的书写。一方面他让苏格兰站在英格兰一方,以设得兰岛为对立面,强制将“进步观念”推销给设得兰岛上的挪威原住民,凸显了包含苏格兰的英国国家主义;另一方面,苏格兰“内部殖民”启蒙事业的失败又暗含着对英帝国的批判。司各特在小说中塑造的“英格兰-苏格兰-野蛮的外圈”这一文化结构将苏格兰置于一个独特的“中间位置”,揭示了英国海外殖民与英国内部殖民在早期现代历史上紧密交织、相互作用的事实。
本文原载于《外国文学评论》2020年第3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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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彦旭,男,1981年生,东北师范大学英语语言文学博士,发表本文时为东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十九世纪英国文学。
当司各特紧锣密鼓地完成了《修道院院长》与《肯纳尔沃斯堡》这两部小说后,他的出版商阿奇博尔德·康斯特布尔于1820年12月25日在来信中称:“如果您下一部小说的选题还没有着落,我是否可给您提供些灵感:三位‘弑君者’的故事如何?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们在王政复辟时期去了新英格兰,在那里遭遇了被海盗绑架、沉船事件等种种灾难。”从后来《海盗》的具体写作情况来看,司各特只是部分采纳了这个建议,避开了“弑君”——这也可能是他不情愿谈及的话题,但是“海盗”和“沉船”却实实在在地构成了《海盗》的核心情节。
《海盗》背景是苏格兰北部、原属挪威的设得兰群岛。这片位于大不列颠最北部的岛屿群,被称为“极北区”之地。岛上原住民是皮克特人,但在公元八世纪时被入侵的维京人驱逐。维京人以设得兰岛为中心,在大西洋领域建立起了一个新的“维京世界”,设得兰群岛因此具有了重要的战略意义,即“从挪威西部到富饶的凯尔特不列颠的中间补给站”,被当时的维京人用作攻击苏格兰与爱尔兰等地的重要中转基地,对不列颠的安全构成了很大威胁。设得兰群岛一直处在挪威的管辖之下,直到1469年挪威公主玛格丽特被嫁给苏格兰国王詹姆斯三世,该群岛作为陪嫁被划入苏格兰版图,其治理权被苏格兰政府授予当地的伯爵家族,并通过总督所任命的总管来行使权力。在挪威统治期间,该群岛的土地制度推行“土地自由保有权”,保护土地所有人的绝对财产权。苏格兰接管设得兰群岛后改弦易张,以封建土地制度取而代之,之前主要由挪威人和丹麦人构成的北欧自由农民只能向地主租种土地为生。亚当·格莱德耶认为,至十七、十八世纪,设得兰岛上已经出现了较为明显的“反苏格兰”情绪,岛上的居民,至少是岛上的贵族精英阶级,已明确将苏格兰视为敌对的“他者”。这一点对帮助我们理解《海盗》至关重要。在小说中,以马格纳斯·特雷尔地主为代表的古老高贵的挪威家族对苏格兰统治者极为反感与痛恨,对苏格兰政府派来担任总管一职、热衷于“进步与改革”的农学家崔普托尔马斯·耶老莱嗤之以鼻。标题中的“海盗”指的是年轻的海盗船长克里夫兰,他象征着古代北欧神话中高贵英勇的挪威海盗王,小说情节围绕着他与英国青年莫当特共同追求特雷尔的两位女儿的曲折故事展开。小说最为突出的特色就是对设得兰岛上北欧文化风俗的详尽丰富的描述:岛上的居民讲挪威语,崇拜古代北欧传奇中的狂战士、海盗王,对北欧神话中的魔法、巫师、侏儒的传说非常着迷,娱乐生活保留着北欧古代的剑舞与埃达的吟唱传统。此外,司各特还在《海盗》正文后特地附上了冗长的附录,对设得兰岛上的神话典故、民间传说、宗教信仰、地理景观、风俗习惯不厌其烦地逐条做了百科全书般的解释。安德鲁·沃恩认为,《海盗》的问世“首次为英国读者提供了了解维京时代海盗王的机会,产生了持久而重要的影响”
司各特《海盗》多版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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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海盗》的文学价值在出版之初受到的评价并不高。1821年出版的《绅士杂志》评论称:“《海盗》这部小说对作者的声誉既无增益,亦无贬损……它对设得兰岛进行了测绘学意义上的描述,也刻画了岛上居民的风俗习惯,但却不是一个能够激起读者同情心或好奇心的故事。”其后,该作品相关研究成果也相对冷清,多以文化研究与比较研究为主,如保罗·史密斯研究《海盗》中北欧剑舞的知识来源,并分析了司各特描写这一特定文化习俗的动机;希瑟·奥多诺霍讨论了古代北欧冰岛文学对司各特的《洛克比》与《海盗》这两部作品的具体影响;莫妮卡·科恩的研究则聚焦小说中北欧传统的财产权观念与英国十九世纪流行文化的物权观念之间的联系,等等。近年来,随着后殖民理论的兴起,也有学者尝试从这一角度重新审视司各特的作品,但却很少论及《海盗》这部小说。
本文提出,《海盗》是一部被低估的作品。司各特作为十九世纪第一个描写北欧文化的英国作家,其立场、态度都有着深刻的示范意义。小说中有关北欧文化的书写接续并丰富了浪漫主义时期英国人的北欧文化想象,但却一反常态地颠覆了司各特以往历史小说中塑造的英勇而淳朴的苏格兰人形象。苏格兰人借助所谓的“进步”理念,急迫地想要对“落后”的文化进行彻底改造的举动,反映了苏格兰启蒙运动中知识分子渴望“改良”的愿景,亦是他们对十九世纪初高地清地运动的反思,体现了他们与英格兰联合时产生的身份焦虑。小说中有关设得兰、苏格兰以及大英帝国之间关系的描述,以及由此产生的多层次的殖民问题,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浪漫主义时期英国国家身份建构这一主题。
01 北欧与浪漫主义时期的
英国国家身份建构
“国家身份建构”是研究十九世纪早期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一个学术批评核心术语。早期浪漫主义文学的“国家身份建构”往往是通过对他者文化的吸收和批判来完成的。这种建构一般分为两个向度:一种是时间维度上的“借古讽今”,另一种是空间维度上的“声东击西”。对于前者,尚古主义成为批判当时资本主义文化的有力武器,如很多英国诗人将精神寄托置于遥远的古希腊文明之中,其中尤以第二代浪漫主义诗人为典范,拜伦的《哀希腊》、雪莱的《希腊》与济慈的《恩底弥翁》等都是非常典型的作品。对于后者,浪漫主义文学研究中的东方主义视角颇有启发。虽然东方的宗教、哲学与意象也与希腊文化一样为浪漫主义文学的创作提供了灵感与素材,但更多时候是被误解和被歧视的对象,作为西方文化的对立面,它们被贴上了专制、停滞、落后的标签。以拜伦为例,他在同题材诗歌《海盗》中,将土耳其贵族郗德王爷及其王后葛娜拉描写成残忍、淫荡的东方人。
与“浪漫主义东方主义”类似,十九世纪初的英国亦将北欧视作异族,对它产生了文化上的矛盾认知。一方面,随着“北欧浪漫主义”这一思潮的崛起,北欧的自然景观与神话传说呈现出了被浪漫化的强烈倾向。布莱克、华兹华斯、柯勒律治、骚塞等诗人都曾使用过与北欧相关的题材进行创作,不遗余力地赞美挪威、瑞典、芬兰等地奇特的地貌、高峻的山峰、奔涌的河流。在浪漫主义诗人看来,北欧自然环境所蕴含的狂野、孤独以及由此生发的“崇高”特质,是最值得称道的地方。随后,卡莱尔亦指出,北欧的蛮荒时代有一种美丽而又令人敬畏的美,并认为在诸多类英雄中首屈一指的“神灵英雄”—— 斯堪的纳维亚异教主神奥丁是最崇高、最高贵的英雄与先知。这些反映了浪漫主义早期便萌生的一个重要观念,即生活在所谓落后、原始的文化中的人们能够比所谓处在进步、先进文化中的人们更具有创造力、也更加高尚。
拜伦爵士在希腊
浪漫主义时期流行的哥特小说,也与北欧文化的重拾有一定关系。“哥特”一词原指居住在北欧、属于条顿民族的哥特部落,该部落曾在五世纪时摧毁了西罗马帝国。同属条顿部落的哥特人与盎格鲁人、撒克逊人在民族大迁徙中征服了不列颠群岛。罗伯特·里克斯认为,冰岛的中世纪文学蕴含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在皈依基督教之前的信仰与生活,而这一部分在英国史中是缺失的。结合英国当时广泛流传着的“维多利亚女王有着奥丁的血统,且整个汉诺威王室都有拉格纳·罗斯布洛克的血统”这类“寻根溯源”的努力,不难看出,在十九世纪英国国家身份建构中,北欧亦处在英国人的视野之中,且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哥特人围攻罗马城
另一方面,十九世纪初与“游记”和“战争”相关的诸多材料却在不同程度上通过贬低北欧来凸显更加先进的英国文明与更加英勇的英国人形象。
首先,“游记”是1790年代到十九世纪初期英国人了解挪威最重要、最全面的信息渠道。H.阿诺德·巴顿指出,“长期以来,北欧在欧洲人的意识中一直是个‘未知的地方’,是位于极北区的一片极寒的荒芜之地”。然而,随着十九世纪初拿破仑战争的爆发,传统的欧陆旅行航道被封闭,北欧地区取代了法国、意大利等南欧国家,成了新的热门旅行目的地。彼得·法格松与鲁斯·塞姆的研究视野始于1790年代,该时期的游记代表作是安德鲁·斯文顿的《1788至1791年挪威、丹麦、俄国游记》。两位研究者认为,从那以后“英国人出版了200部游记……游记与小说家、诗人有关挪威的书写相互补益,共同在英国人的观念中塑造了丰富多彩的、有时甚至自相矛盾的挪威人形象” 。在关注游记的写实性的同时,这两位研究者也注意到,越来越多的游记被赋予了较为强烈的主观情感与个人色彩。此外,十九世纪初在欧洲风起云涌的民族主义运动也对当时游记的写作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其中相当一部分游记开始流露出较为明显的民族主义情绪,例如,约瑟夫·菲斯安便写道:“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俩是英国人。我们的国民身份就是我们的荣耀。‘英国人’这一称谓,实际上比‘罗马人’还要伟大得多。奇怪的是,我在英国本土很少意识到这一点。然而现在,在这片远离家乡的土地上,举目望去,这一事实就变得如此显而易见。我并不是说,我作为个体,比这些人高明多少。我的意思是,我作为我们国家的一员,凌驾于他们的国家之上。”
这种优越感十足的心态与当时英国在战场上的胜利不无干系。受益于工业革命而得以迅速强大的英国,先后于1801年及1807年对法国盟军丹麦发起攻击,击溃了丹麦在波罗的海领域的海上力量,促使丹麦在1814年《基尔合约》中放弃了对挪威的统治并将其割让给反法同盟瑞典。英国诗人托马斯·罗德在《哥本哈根之战》一诗中生动地描写了丹麦人战败的惨状:“丹麦人恐惧万分,瑟瑟发抖。折断的桅杆上方笼罩着浓郁的死亡气息。”同时,诗人还在该诗前言中骄傲地宣称:“我们这个岛国在历史上产生过无数的英雄……受上帝与大自然的眷顾,加上我们自身的勇敢,我们就是海洋之王!我们难道会把这个称号拱手让给北方联盟国?”此外,诗人还满怀深情地赞颂了英国海军将军纳尔逊,令人联想到几年后纳尔逊将军在特拉法加海战中率领舰队对抗法西联合舰队的英勇表现。毋庸置疑,战争书写通过树立外部敌对的“他者”形象,能够激发民众的爱国主义情绪,进而有效地强化该民族的同一身份意识。
1801年哥本哈根战役
罗德诗中“海洋之王”的说法与司各特创作的《群岛的主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也在司各特的《海盗》中得到了呼应。司各特创作《海盗》的最初灵感始于“1814年7月26日,循苏格兰东海岸航行……一路驶向设得兰和奥克尼群岛”的一次旅行。这次旅行中,司各特一方面有公务在身,另一方面也抱着为《群岛的主宰》这首酝酿中的诗歌寻找素材的目的。在小说的前言中,司各特讲述了这次令人愉快的旅行,并引用了苏格兰诗人阿伦·坎宁安的诗行“这海洋便是我们的家园,我们都是快乐的侠盗 (Merry men)”。仅隔了几个段落后,司各特再次提到“快乐的英格兰”一词。这一表述在司各特前期的作品中频频出现,其古英语拼法为“Merrie Olde England”,指的是自中世纪起至英国工业革命之前这段时间里带有乌托邦色彩的、无忧无虑的田园般美好的英格兰。无论是对“海洋”表现出的喜爱与自豪,还是对“快乐的英格兰人”的反复叙述,这些表述都似乎流露出一种以英格兰为中心的民族主义情结。
但是,与之前提及的游记作者与“爱国诗人”不同,司各特对北欧的态度十分复杂。在《海盗》中,一方面他通过“祛魅”叙事,揭穿了设得兰岛上号称能够呼风唤雨的挪威女预言家诺娜的把戏,表现了追求理性和科学的启蒙精神;但另一方面,他又通过主人公莫当特之口,称颂他从设得兰土著口中听到的那些有关北欧狂战士、海盗王、侏儒、巨人和巫师的种种传奇,“即便不能压倒古代那些脍炙人口的神话,至少可以和它们相媲美”,隐隐透露出北欧神话与民间传说可以与古希腊神话分庭抗礼之意。
这一赞赏北欧文化的立场与司各特从小积累的阅读兴趣有关。1792年,司各特在笔记本中曾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奥丁的后裔》这个故事既有托马斯·巴索林的拉丁文版本,也有托马斯·格雷的英文版本,两者都与北欧埃达相关,都是通过北欧的历史学家流传下来的。”这一兴趣在司各特后来的写作中不断被证实与强化,例如,他于1806年在学术杂志《诗歌与翻译》上发表了有关古代北欧历史与诗歌的评论,又于1813年为《北方古遗物图鉴》写下了一段传奇《埃里居民萨迦。随后,《无畏的哈罗德》与《海盗》这两部作品的问世,标志着他完成了从评述到创作的转变。《海盗》附录中曾提到托马斯·格雷在十八世纪创作的《命运女神姐妹》被设得兰岛上居民认出,并找到了古挪威语原文的故事,这与司各特早年的阅读经历不无相关。
托马斯·格雷翻译诗作《命运女神姐妹》插图
另外,司各特也一定认真思考过英国与北欧之间的关系。《海盗》中有个地名的细节耐人寻味。司各特看似漫不经心地对农学家崔普托尔马斯·耶老莱父亲的出生地做了一个极为简略的交代——他出生在木梅峰下。“木梅峰” 位于今天英格兰约克郡北部克利夫兰镇附近,它在中世纪的名字是“Othenesberg”,意为“奥丁之山”,由中世纪入侵并居住在英格兰约克郡的丹麦人命名,这足以证明司各特在构思历史小说时的匠心独运与严谨态度以及他对北欧与英国文化之间相互影响的关注与思考。
“木梅峰”这个地名背后是盎格鲁-撒克逊时期英格兰部分地区曾经被北欧日耳曼人控制的史实,亦是丹麦法区的由来。在十八、十九世纪英国人游记中被描述为野蛮未开化的、愚昧迷信的北欧人,曾经是击败并征服英国的强者。公元793年入侵英格兰的挪威海盗在英格兰东北岸的林迪斯法恩登陆,闯进当地的一所修道院掠夺财物并大开杀戒。对此骇人听闻的事件,为查理曼大帝礼聘的英伦学者阿尔坤沉痛地说道:“看呐!我们与我们的祖先已经在这片最美丽的土地上生活了近三百五十年,但我们从未遭受过如此恐怖的异族入侵事件……看呐!圣·卡斯伯特教堂中血迹斑斑,那都是上帝的牧师们的血啊!英格兰最虚弱之地成了这群异教徒的猎物。有谁会不恐惧呢?整个国家似乎都成了他们的俘虏。” 在北欧海盗的鼎盛时期,丹麦国王和挪威国王克努特大帝还攫取了英格兰王位,成为“全英之王”。
画作中维京海盗四处劫掠的形象
在欧洲中世纪历史上,维京海盗对外扩张掠夺是一桩具有重大历史影响的事件,这些北方蛮族来自丹麦、挪威、瑞典诸国,他们语言相同、目标一致,经常协同作战。当时的英格兰人并不能严格准确地区分这些国家,因此统称他们为“维京人”或“北方人”。这三国在十四世纪也曾结成以哥本哈根为中心的“卡尔马联盟”,是早期“泛斯堪的纳维亚”思想诞生的标志。到了十九世纪早期,面对欧洲汹涌澎湃的民族主义运动,该思想被更加清晰地彰显出来。以丹麦学者沃尔塞为代表的知识分子通过考古学考察,提出丹麦人在英国本土上仍然保留着纯正的丹麦法律、传统与习俗,并试图通过带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与浪漫主义色彩的叙事在英格兰的历史中塑造出一个有能力征服与统治英格兰的丹麦王朝形象。这类叙事必然会导致英国与北欧在文化上孰高孰低的争论与比较,而比较的过程与结果也参与到十九世纪早期英国国家身份建构之中。司各特是十九世纪首个关注并书写北欧的英国作家。继1817年创作诗歌《无畏的哈罗德》之后,司各特在1821年完成的《海盗》不仅完善了其地理意义上的创作版图,使得其“欧洲历史小说之父”的称号更加实至名归,而且还激发了英国人对北欧文化的丰富想象,并通过影射设得兰岛的挪威人使读者对苏格兰与大英帝国之间的关系进行深入思考。
02 “进步观念”
与苏格兰的国家主义
《海盗》中蕴含着一种迫切的进步观念,在小说中体现为苏格兰政府派往设得兰群岛担任总管一职的崔普托尔马斯对农业改革的孜孜追求。他对改革的执念看似极端到滑稽可笑,但其中蕴含深意。
一方面,它反映了苏格兰启蒙运动中知识分子渴望“改良”的愿景:农业改革计划体现了苏格兰思想家们对当时自然灾害的反思、焦虑与对解决方法的思考。苏格兰总管向岛上挪威原住民推出的农业改革计划,带有强烈的实验性质。这符合苏格兰启蒙思想家提出的要在“实证”基础上思考与设计社会改革的主张。另一方面,就经济发展与文明程度而言,设得兰岛之于苏格兰,好比苏格兰之于英格兰。与英格兰相形见绌的苏格兰对设得兰岛上的挪威人来说却是了不起的先进文明:“尽管苏格兰人的农艺很是肤浅,但是它们毕竟远比极北区人所知道和实践的更为高深。”这句话承认了苏格兰与英格兰之间的差距,但又流露出苏格兰与更落后文明比较时产生的虚荣感,体现了苏格兰人在统治与管理岛上的挪威人时,因与英格兰的利益一致而表现出的大英帝国立场。
古希腊神话中受丰饶女神青睐、负责教授人类
农业的半神特里普托勒摩斯
《海盗》中对农业改良念念不忘的典型人物是苏格兰农学家崔普托尔马斯。崔普托尔马斯这个名字来源于希腊神话中的神祇Τριπτóλεμοζ,他生于古希腊的阿提卡城,受主管农耕、丰饶之女神得墨忒耳的垂青,跟随她去各地向人类传授种植粮食的方法。与此呼应,小说中的崔普托尔马斯在大学期间对历史、诗歌、神学丝毫不感兴趣,唯独喜爱那些与农业改良相关的作品,包括维吉尔的《牧歌》与《农事诗》,还能够成篇背诵威廉·兰伦德 的《庄稼汉皮尔斯的梦想》。作为被苏格兰政府派往设得兰群岛的总管,他眼中的设得兰岛上的挪威原住民是一群迫切需要启蒙与教育的“野蛮人”,亟需向先进的苏格兰学习。岛上的一切都需要改革,不仅仅是需要更先进的农具与更精美的房屋,古代挪威重量单位“毕思马”和“里斯庞”也需要统统废除,甚至岛上原来的马匹也是“该死的劣种”,要从兰开夏郡运来雄马、埃尔郡运来良种母马取而代之。司各特特意对崔普托尔马斯的外表与举动进行了夸张化的渲染——他不仅“身材矮小、举动笨拙、岔开着两条短腿,生就了一只大鼻子”,而且吝啬爱财——当他听说海上漂来一条鲸鱼,鲸油可以代替黄油的消息后,立刻兴奋地一跃而起,挥动着一把清除厩粪的大叉,去与鲸鱼交锋,就像是海神涅普顿高举着他的三叉戟。更有甚者,每当他看到岛上的单柄犁、掘泥用的“特威斯卡”、运货的滑橇等这类古老、粗笨且简陋的农具时,“就像一位勇敢的武士看见他即将与之厮杀的敌人的兵器和旗帜” ,这些比喻无疑会让读者联想起堂·吉诃德与风车作战的滑稽场面。
用如此揶揄甚至辛辣的笔法塑造的苏格兰人形象,在司各特的小说中极为罕见,与其以往作品中表现的质朴、热情、好客等苏格兰人特质大相径庭。从1814年《威弗莱》问世,到1819年《艾凡赫》出版,司各特写作的背景都是十七、十八世纪的苏格兰。其中,《威弗莱》中尚武、忠诚的苏格兰高地氏族人民,《中洛辛郡的心脏》中淳朴、正直、坚毅的苏格兰农民,《修墓老人》中勇敢、顽强、不畏牺牲的苏格兰长老会清教徒,《红酋罗伯》中富有反抗精神、劫官济贫的苏格兰侠盗,都给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与美好的印象。《海盗》中的苏格兰人形象发生了如此剧变,值得读者深思,需结合当时的具体历史背景才能对这个人物做出全面公正的评价。
司各特小说《红酋罗伯》封面及
电影改编版海报
不同于司各特在多数历史小说中直接在标题或开篇便点出故事历史背景的惯常做法,《海盗》对故事历史背景没有做出明确交代,但细心的读者可以从设得兰岛上一个小餐馆里人们只言片语的讨论中寻得蛛丝马迹。人们向常年跑码头、消息灵通的行商布赖斯询问最近有什么大新闻,布赖斯故弄玄虚,说他听到的新闻是“近三十年里,自从克伦威尔以来,人们没听说过的”。哈尔克罗接着问道:“该不是那儿又发生了另一次革命吧?……詹姆斯国王没像查理国王那样欢天喜地地回来吧?”从史实推断,克伦威尔于1658年离世,“近三十年”显然指向了1688年的光荣革命,而谈话中所提到的“查理国王”也应该是1660年4月成功复辟回归的斯图亚特王室的查理二世。哈尔罗克是从保王党人的角度出发,希望1688年被迫流亡海外的英王詹姆斯二世也能够像查理二世一样成功复辟。根据历史记载,詹姆斯二世于1689年3月12日登陆爱尔兰,掀起了“爱尔兰的威廉战争”,企图通过当地的天主教势力夺回王位。哈尔罗克的发问,说明这场意在复辟的战争还未发生。综上,《海盗》的故事背景时间可以被锁定在1688—1689年之间,这对我们进一步探讨这部小说的内涵有着重要意义。
十七世纪上半叶,苏格兰一直把主要精力放在抵制詹姆斯一世与查理一世强加给它的英格兰教会制度的斗争上,无暇顾及农业与工业发展,这一状况在光荣革命后有所改善。不幸的是,刚刚摆脱了宗教与政治危机的苏格兰,在十七世纪末又迎来了其历史上最严重的“七年饥荒”。“自1694年起,苏格兰各个地区谷物价格飞涨,食品供给出现短缺,到了1695年底发展成了全国性的危机……其中,农业不发达的苏格兰高地受影响最为严重,饥荒在1697、1698、1699这几年达到了顶峰……飙升的食品价格以及短缺的食品供应导致被饿死的人口数上升,随之而来的还有大规模传染病的蔓延。
被剥夺王位后流亡法国的詹姆斯二世
发动了“爱尔兰的威廉战争”
至十七世纪后半叶,英格兰的农业改革已然启动,农学家们在实验和引进新成果方面兴致勃勃,信心满满:“新的水果品种被培育出来,新农具得到使用,新的肥料施入了土壤……伊夫林对身边的农夫们给予了种植技术上的指导。坦普尔……进行了多项园艺学的实验,证明了许多原先生长在更宜人的气候下的娇弱的水果经过工业改良后,亦可以移植在英国的土地上。”
在爱丁堡大学接受教育的司各特受苏格兰启蒙运动影响颇深。伊恩·邓肯认为,休谟的认识论为苏格兰启蒙时期的小说提供了哲学基础,这一点在司各特的小说中得到了明证。除休谟之外,弗朗西斯·哈奇森、亚当·斯密等苏格兰启蒙运动主要代表人物也都对当时更加先进、更加发达的英格兰抱有相当矛盾的态度。1707年《联合法案》签署后,苏格兰文化精英一方面想要保留与凸显苏格兰自身独特的文化传统,如休谟的《英国史》就被认为反映了“苏格兰人凌驾于英格兰人的优越性”,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积极思考两者合并之后,苏格兰应如何向英格兰学习,汲取其在经济理论与科学技术方面的先进经验,且“七年饥荒”这场浩劫使得该问题显得更加重要而紧迫。因此,苏格兰启蒙运动期间,学者们先后成立了“农业知识改良者之荣誉协会” 与“爱丁堡精英社团”等组织,呼吁“引进英格兰的方法——包括引进苜蓿等新农业作物,学习循环施肥的新方法,开发新农具,改革土地所有权等”。与此同时,苏格兰的大学也愈发重视化学、植物学等有关农业改良方面的课程,知识分子也纷纷据此主题著书立说。华莱士对此评价道:“苏格兰对于……农业改良的兴趣正在与日俱增。”亚当·斯密也在《国富论》中大力倡导农业改革与改良,认为这是国民财富的基础。因此,在进步社会的资本投放顺序中,农业应排在首位。
综上,苏格兰启蒙运动中的“进步观念”深入人心,这种迫切的需求与苏格兰在十七世纪末遭遇的农业危机与经济窘境相关,苏格兰因此也开始走上了殖民扩张的道路。然其国力孱弱,为了能与英格兰及其殖民地开展自由贸易以及在拓殖的过程中受到英格兰的保护,苏格兰议会最终做出了与英格兰议会合并的决定。可见,海外殖民利益是英格兰与苏格兰合并为统一国家的最大动力。然而,面对着经济与文化实力均更为强劲的英格兰,苏格兰的知识分子充分意识到与它的差距,并由此产生了深刻的忧患意识。因此,他们迫切要求“进步”,殚精竭虑地思考如何实现苏格兰的现代化问题。《海盗》中苏格兰总管在设得兰岛上迫切推动改革的举动,真切地反映了苏格兰知识分子在启蒙运动中的焦虑,设得兰岛的状况亦是苏格兰的境遇与抉择的真实缩影。小说对崔普托尔马斯形象的丑化,根本原因在于苏格兰人对于设得兰岛上的居民而言是管理者、统治者,甚至是殖民者,这改变了司各特以往小说中苏格兰人与英格兰文化对峙时的弱者形象与受害者形象,有助于读者刷新对“苏格兰性”的认识,并藉此反思苏格兰在大不列颠海外殖民扩张行动中的重要作用。
03 启蒙的失败与
对英帝国的批判
纵观整部小说,崔普托尔马斯的农业改革无疑是失败的。他遭到了四股力量的强烈反对。首先,来自英格兰的绅士默顿先生就对这些改革措施不以为然,认为崔普托尔马斯“是个书呆子,是个想入非非,空谈改革的家伙”;其次,代表挪威传统贵族势力的特雷尔,面对崔普托尔马斯喋喋不休的改革言论,他发誓“要把耶老莱总管从布拉萨岬扔下去”;随后,代表北欧异教信仰的先知诺娜也对改革极为反感,并威胁说,“既然他们要改良设得兰的风俗,就让他们尝尝设得兰的风暴”;最后,也是最带有讽刺意味的,就是原本支持他的挪威当地居民,也好心办了错事——他的果园试验田,被当地的好心人浇了热水,结果所有的果树都枯死了,而看管蜂房的本地人由于无知,怕蜜蜂从蜂房中跑出来,用烂泥堵住了漏洞,结果崔普托尔马斯养殖的所有蜜蜂也都死光,崔普托尔马斯在悲愤地讲述这件事情时,还不忘迂腐地引用维吉尔《农事诗》中的词句——“酿蜜的光荣,就此完蛋了”。在小说的结尾,他不得不向现实妥协,放弃了他那些好高骛远的理想,入乡随俗地过上了安稳日子。
综上,这是一个“启蒙”失败的典型例子,其背后的原因是多重的。从生产力角度看,设得兰岛在很大程度上还保留着“以物易物”的经济形态,尚未步入亚当·斯密基于历史进步观所提出的社会发展高级阶段“商业社会”,因此,苏格兰启蒙思想家所主张的通过商业社会的基本要素,即市场、法律和道德,来实现文明与改善的目的很难达成。如小说中提到,沙滩上有一条从海上漂来的鲸鱼,挪威贵族主张平均分配,人人有份,甚至连孕妇肚子里的小孩也可以分一份,这体现的是原始狩猎时代集体渔猎所得应该归集体所有这一朴素的物权观念。此外,岛民虽然对宾客慷慨大方,却都苛守一条不通人情的铁律,即绝不对海上遇难的人施以援手,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将遇难者的遗物归为己有,将其视为“神的馈赠”,这也体现了岛民狭隘而原始的财产观。另外,在生产力不够发达的地区,人们无需过多的产品,强推商业社会的逻辑根本不合时宜。如崔普托尔马斯曾抱怨设得兰岛上的磨粉机效率低下,每次只能磨出一袋面粉,便雄心勃勃地要将“一次能把成升的面粉从磨槽眼里撒出来”的先进磨粉机引进到岛上来,却完全没有考虑“每个人只需要磨他自己那一小撮麦子”这个现实情况。
法语版《海盗》内页
启蒙失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崔普托尔马斯总管所代表苏格兰政府向设得兰岛居民征收名目繁多的重税,且苏格兰的封建采邑制度威胁到了岛上自由地主们根据古老的挪威法律所享有的地产权:马格纳斯曾抱怨道,老挪威政府只征收“土地税”与“官俸税”,而苏格兰政府则加收了关税和国王的捐税;他还感叹道,“再过一个世纪,那些设得兰真正的自由土地地主,连一‘麦克’地,甚至一‘尤尔’地都没有了”。设得兰岛从公元九世纪末至十五世纪都处于挪威治下,原住民基本都是挪威人和丹麦人,在语言与文化上都体现出强烈的斯堪的纳维亚文化特征。虽然它后来被划入苏格兰版图,成为后者行政单位的一个郡,但其原住民作为“北欧人”的民族意识从未消亡,有着“被殖民”的屈辱,他们无比怀念维京海盗时代的荣光,并一直等待和寻找机会,试图驱逐贪婪的统治者苏格兰人。鉴于此,苏格兰与设得兰岛的关系,或许可以用迈克尔·赫克特尔所提出的“内部殖民”这一概念来描述,该概念原指英格兰曾使用管理海外殖民地的方法对苏格兰、威尔士、爱尔兰等地进行政治上的控制和经济上的掠夺。
苏格兰历史上,其“内部殖民”的对象不只包括小说中被称为“极北区”的设得兰岛,也包括高地地区。如麦乌塔-梅所言,从十八世纪初以来,苏格兰就分为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两者迥然不同:一部分是受英格兰与法国影响颇深的“文明的”低地地区,另一部分则是“野蛮的”、“具有流氓习气的”的高地。1745年叛乱时期政府军的一份通讯甚至将高地人排除在苏格兰人之外:“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发现高地人与普遍称呼的苏格兰人有任何联系,当我想到这些下贱的人是法国的盟友和不列颠的叛徒时,我因此而感到羞愧。”
苏格兰分区地图
此类对高地文化带有明显贬损之意的观点呈现出鲜明的“英格兰中心主义”思想,也代表了低地贵族对高地地区的主流看法——在一定程度上,对于苏格兰低地贵族来说,高地地区也是被他们殖民的对象,参照小说中设得兰岛的状况,这亦是一种发生在苏格兰的“内部殖民”。相应地,它也必然会催生苏格兰历史书写中的反贵族叙事,这些反贵族叙事集中体现了主要代表低地利益的辉格党人与代表高地文化的詹姆斯党人之间的矛盾。该矛盾积累到爆发的一个典型事例就是1811至1820年间在苏格兰发生的“高地清地运动”,它与司各特笔下的苏格兰人对设得兰岛的文明入侵形成了清晰的对照关系。回到《海盗》的时间背景,1688年光荣革命后,英格兰与苏格兰议会废除了詹姆斯二世,拥立来自荷兰的威廉和玛丽为王。然而,威廉三世即位不久,苏格兰就因为苏格兰高地部族的效忠问题而引发了格伦科屠杀事件。这一事件被十九世纪历史学家定性为“野蛮的屠杀”,且它不仅仅意味着杀戮,“也将一个有领主、有土地的部落变为一个‘无主无地’的残缺部落”。这一说法与《海盗》中马格纳斯关于老挪威贵族土地逐渐被外姓的苏格兰人侵占的抱怨遥相呼应。十九世纪初爆发的“高地清地运动”又进一步对1745年詹姆斯党叛乱后的高地氏族社会造成了毁灭性打击。卡尔·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特意提到了撒德兰公爵夫妇以“改良”的名义驱逐农户,将其田地转变为牧场牟利的事件。他痛心地写道:“从1814年到1820年,这15000个居民,大约3000户,陆续地被驱逐和消灭了。他们的村庄全部被破坏和烧毁,他们的田地全都变成了牧场……到1825年,15000个盖尔人已经被131000只羊所代替。”
作为苏格兰农业改革的一部分,“高地清地运动”反映了包括爱丁堡、格拉斯哥这类发达的低地地区对高地进行改革的愿景,这一观念得到了多数苏格兰启蒙学者的支持。除了在高地出生的弗格森之外,几乎其他所有苏格兰文化精英都认为文明的过程就是驯化高地的过程,是将野蛮的盖尔人变为高贵的不列颠人的过程。低地与英格兰毗邻,受后者影响,低地地区在文化氛围与观念方面接近英格兰,因此这些针对高地的改革运动亦反映出了英格兰对苏格兰进行控制与改造的愿望。
苏格兰高地清地运动时期的照片
小说中有两处事件可佐证以上的观点。一处是司各特煞费苦心地交代崔普托尔马斯的身世。崔普托尔马斯的父亲贾斯珀是一位有着“红润的面颊和健壮的体格”的英格兰贫穷农民,却幸运地娶到了苏格兰贵族巴巴拉·克林克斯凯尔小姐,这桩社会地位差异巨大的婚姻被看作是“一件骇人听闻的,很不正常的结合”。小说特别强调了他们后代的血统问题:“贾斯珀这位精明的约克郡人,只在暗地里狡猾地笑,心想,小崔普托尔马斯大概是他一根藤上结出的瓜,将来会长得像快乐的约克郡自耕农,而不会禀赋克林克斯凯尔家族那种文雅的、但有点乖僻的气质……克林克斯凯尔家族的血液……被古老的英格兰血液所冲淡。”这桩不平等的婚姻中表现出的基于血统论的父权制思想,以及丈夫对妻子家族财富的占有,都暗示了英格兰对苏格兰的压制与剥削。早在1707年英苏合并之前,这种微妙的“英苏关系”在文学作品中便有端倪可循。朱丽叶·希尔兹提出,在1707年联合法案出台前后,英国文学作品对世俗婚姻中丈夫与妻子的经济、法律以及情感关系的书写富有深意,以“家国同构”的方式建立了当时英格兰与苏格兰联合的政治隐喻,且弱势的苏格兰总是以女性形象出现,而英格兰则恰恰相反。
另一处事件的描写发生在暴风雨之夜,来自伦敦的默顿先生的儿子莫当特路过崔普托尔马斯居住的哈弗拉庄园。他用力擂门,想要进去避雨。那位胆怯的苏格兰总管因害怕强盗而不敢应声,结果莫当特强行破窗而入,趾高气扬地提出了一系列要求:“我什么都要。我要吃,要喝,要烤火,要一个床铺过夜,明天早晨还要一匹马骑去贾尔肖夫。”这个例子更加直白地表明了英格兰人强制打开苏格兰人的大门,与后者争夺并索取资源这一含义。
司各特所著小说《威弗莱》内页插图
司各特对“好客”这一品质极为重视。在《威弗莱》的后记中,他在论述何为“苏格兰身份”这一话题时列举了四项最为突出的特质,其中“好客”位居榜首,其次是苏格兰传统信仰、价值观以及荣誉感。然而,从后殖民批评理论出发,邱刚彦得出了以下结论:“威弗莱系列小说中,那些无条件付出、完全不利己的好客人物,往往在社会经济状况、宗教信仰或政治地位上处于劣势。”借用德里达的观点,“好客”是“解构”的别名,因为它要求人无条件地开放自己。就此而言,崔普托尔马斯闭门谢客的行为表面上是一种“反苏格兰性”的“不好客”行为,但从殖民与反殖民的视角来看,这种“不好客”具有作为弱势群体的苏格兰抵抗英格兰霸权、保护自身财产的合法性与正当性之意蕴。
如笔者前文所述,设得兰之于苏格兰,正如苏格兰之于英格兰。三者形成了“英格兰-苏格兰-野蛮的外圈”这样一个以英格兰为中心、文明程度依次递减的结构。位于“中间位置”的苏格兰的身份非常复杂,它既是英格兰殖民行动的受害者,也是设得兰岛上的殖民统治者。前文所讲述的苏格兰总管崔普托尔马斯的例子便典型地阐释了苏格兰对不列颠国家身份建构的影响:对英格兰,崔普托尔马斯作为“他者”的猥琐矮小形象、吝啬贪小的性格与默顿等英格兰人的高尚、慷慨、热爱历险的品格形成了鲜明对比,使得“英格兰性”得以凸显并成为“不列颠性”的代名词;而对设得兰岛,他则摇身一变,成为英格兰的同谋,自诩为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对“落后文明”进行启蒙说教,从而凸显其作为大英帝国发达文明代言人的身份。由此可见,在司各特看来,相对弱小的苏格兰尚不具备与英格兰争夺不列颠文化领导权的实力,因此应该更多地跟随英格兰,向其看齐,与其合作,共同征服最外圈的野蛮文化。
在司各特小说批评中,多见研究者对英格兰与苏格兰之间矛盾对立关系的阐释,鲜有将两者置于“利益的共同体”视角下的研究。十九世纪早期,英国已经在北美洲、澳大利亚、亚洲等多个海外地区控制了数千万殖民人口。司各特在1827年创作的《一个医生的女儿》中描写了苏格兰人参与大不列颠海外帝国的扩张行动,已明示出他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回到《海盗》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十七世纪末的苏格兰在经历了大饥荒之后,贸易体系崩塌,财政紧缩,人口锐减,成千上万的苏格兰人陷入贫困。为了转移国内危机,苏格兰人以英格兰人为榜样,希望通过海外扩殖来摆脱困境。1695年,苏格兰议会批准成立“苏格兰对非洲与印度贸易公司”,决定在中美洲地区开辟一块属于苏格兰的殖民地,这就是著名的“达连计划”。与《海盗》中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苏格兰总管一样,该公司将殖民地建在一个沼泽地中心,运去的羊毛与《圣经》都是当地人不需要的东西,结果惨遭失败。更为重要的是,这一计划因动摇了东印度公司在殖民体系中的垄断地位,遭到了英格兰利益集团的强烈反对,加上1660年《航海法令》禁止苏格兰人与英国殖民地通商,这便构成了苏格兰与英格兰合并组建统一国家的另一个强烈动机。合并后,大不列颠王国的国税和海关税将予以统一,而苏格兰的土地税仅为英格兰的1/40,这使得苏格兰在十八世纪享受了史无前例的繁荣。如袁利宏所言,“苏格兰人在17世纪的殖民扩张进程是不列颠帝国形成及帝国起源阶段不可忽视的组成部分”。
司各特所著小说《海盗》内页插图
由此可见,大英帝国内部共同体之缔结,归根结底是“利益的共同体”这一观念在起作用。正如苏格兰总管向设得兰岛居民征收关税和国王的捐税,来自英格兰的默顿先生也曾威胁用 “老鹰捐”、“采泥煤税”等苛捐杂税来惩罚他们,这证明设得兰岛是英格兰人与苏格兰人共同的殖民对象。苏格兰的殖民行动,是更为庞大的大英帝国全球殖民计划的一部分。从这一角度来看,司各特的书写还流露出另一层意思,即“国内殖民主义”是“海外殖民主义”的一种“回赠”。
来自伦敦的默顿先生是英格兰海外殖民势力的重要象征。虽然小说中对他的描写只有寥寥几笔,但他却是小说中两位男主人公克里夫兰与莫当特的父亲,他们是他与一位挪威女子和一位西班牙女子所生。在这两段关系中,默顿都表现出了满满的征服欲与索取欲。首先,作为“外乡人”的默顿以设得兰岛上挪威男子都不具备的“英式优美风度”征服了挪威贵族女子乌拉·特雷尔,与之偷情、幽会,令其怀孕后又将其抛弃,一走了之,不仅让乌拉经历了一场由“生气勃勃的活人变成了一具病死的尸体” 的过程,还导致其父意外死亡,彻底地玷污了其家族作为挪威海盗王后裔的名声。随后,在克里夫兰对童年经历的回忆中,我们进一步得知,默顿原本只是个本分的英格兰种植园主,由于遭到西班牙海盗的洗劫而破产,为了复仇他也变成了海盗,专门打劫西班牙商船。后来默顿娶了一个西班牙女人,生下莫当特后,他又以怀疑妻子不贞的理由将其杀死。在小说结尾,他给莫当特的信中写明了一笔巨额财产的藏匿地点,并坦言告知他那些财富“几乎都是你母亲路易莎·贡莎戈的遗产”。
在这种英国男性霸权所主导的明显不平等的情感关系中,作为隐喻的挪威女性与西班牙女性成了被征服、被凌辱、被杀害、被剥夺的对象,清晰地折射出了英国与其他海洋强国争夺霸权的殖民野心。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默顿当初这些在英国本土之外的霸道行径,就不会有克里夫兰与莫当特两兄弟的出生,《海盗》的故事线也就不复存在,这也可从侧面证明“海外殖民主义”对于“国内殖民主义”所产生的重要影响。
结语
《海盗》这部小说予以读者最为重要的启示,就是揭示了英国海外殖民与英国内部殖民在早期现代历史上紧密交织的事实,巧妙地阐释了英国海外殖民、英格兰对苏格兰殖民、苏格兰内部殖民这三者彼此渗透、互相作用的关系。
亚当·斯密早在1762—1763年《法学演讲集》中就提出了狩猎社会、游牧社会、农业社会、制造业与商业社会这四个人类社会发展阶段。《海盗》中苏格兰总管提出的改革愿景,本质上是在迫使设得兰岛摆脱农业社会的经济形态,尽快转型为商业社会。这符合殖民者的根本利益,因为殖民地是母国所需商品的生产者,同时转过来又是母国货物与劳务的购买者,这就必然要求发展自由而活跃的商务关系。由此可见,自西方早期现代便产生的自由、进步等话语,都是其扩张意识形态的表征,根本上都是为帝国殖民利益服务。自由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自由市场可以提供大量的廉价劳动力;进步之所以有益,是因为进步可以为其扩张行径张目。
亚当·斯密像
以斯密为代表的多数苏格兰启蒙人士都认为,商业社会的发展会使人们变得更加自由与文明,从而实现人类的进步。石梅芳认为,司各特深受亚当·斯密经济学理论的影响,早在大学时就形成了从封建到现代商业文明的进步思想观。然而,从《海盗》中农业改革最终失败的结果来看,司各特也继承了休谟的怀疑主义精神。正是这种复杂、纠结、不确定的态度使得司各特更似一位真正的苏格兰启蒙家——与欧洲启蒙运动相比,苏格兰启蒙思想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承认理智与启蒙在改变外部世界这件事情上有其局限性。一方面,司各特并不反对商业社会可推动人类社会进步这个逻辑;但另一方面,他又对苏格兰高地传统文化被商业文化入侵感到忧心忡忡,这一思想在其早期创作的《威弗莱》与《红酋罗伯》等小说中早有反映。在《海盗》中,他借行商布赖斯给岛民提供“从外国进口的种种美味:茶、咖啡、巧克力……爱尔兰威士忌、地道的白兰地、荷兰杜松子酒”的例子,来说明过度沉迷于商业文化物质消费的设得兰岛人早已抛弃了挪威海盗的尚武精神——“如今呀,海盗王、武士和狂战士的子孙变得像一群妇女,连他们的剑都不会使用了”。这实际上表达了司各特对苏格兰高地文化衰落的痛惜以及由此引发的苏格兰民族身份焦虑。
爱丁堡的司各特纪念塔
倘若只从小说中改革失败的结果来看,有着强烈“嗜古”品味、痴迷于高地骑士精神传统的司各特似乎站在了反帝国殖民主义的一方。然而,正如卢卡奇在《历史小说的古典形式》中所指出的那样,司各特小说中总是存在着一条在对立矛盾中谋求平衡的“中间道路”,这意味着他在帝国殖民问题上的立场亦摇摆不定,这与他作为准男爵与英国王室的密切联系有关,也与苏格兰在“英格兰-苏格兰-野蛮的外圈”这一文化版图中所处的中间位置有关。当设得兰岛上信奉“民族建国论”的挪威贵族生起叛乱之心,想要借着“高地人对抗低地人,威廉党人对抗雅各布党人……英格兰王国对抗苏格兰王国……利用这些强盗的内讧,恢复我们被剥夺的自由”时,司各特必然会选择为大英帝国背书,强调英、苏的共同利益,号召两者的和解与合作,通过对作为他者的“异族”的共同对抗与征服,来强化和巩固英国国家身份之建构。
在小说结尾,挪威贵族特雷尔无奈地将女儿布伦妲嫁给莫当特,觉得“他女儿嫁一个英格兰海盗的儿子也好,或者嫁一个苏格兰小偷的儿子也好,反正两者是一码事”。小说主人公克里夫兰这个在海上漂泊一生的海盗在明悉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后不久便加入了英国海军,并最终为英国的海上殖民事业付出了生命。诚然,这一情节安排并不是司各特一厢情愿的浪漫想象——故事发生的背景是西方历史上著名的“海盗黄金时代”,在当时,私掠船的海盗首领被国家收编符合史实;但是,作为小说中北欧海盗的领袖,克里夫兰向英国的归降与战死有着耐人寻味的隐喻意义,正如安德鲁·沃恩所言,十九世纪英国文学中涌现了大量的、包含不同版本的“维京主义”的文学作品,它们是大不列颠帝国国家身份建构中的重要“催化剂”。司各特是这一主题书写的先驱,在《海盗》中读者不难窥见司各特为建构英国国家身份付出的努力以及他在这一过程中表现出的洞见与狭隘。
新媒体编辑:李秋南
新媒体审读:乐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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