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十六世纪德语小说《约翰·浮士德博士的历史》讲述与魔鬼签订灵魂契约的博学家浮士德的生平事迹。本文主要研究该小说的时间结构,分析它对故事叙述节奏的调控作用及其在故事情节中的体现方式,着重从认知学角度探讨时间与内在经验的关系,以阐明浮士德的时间旅行经历对构建知识体系的重要作用,并指出该小说的时间脉络和故事结构之间的内在关联强化了作品对诺斯替主义的否定态度。
作者简介
马睿,女,1988年生,发表本文时为柏林洪堡大学博士生,主要研究领域为中世纪及早期现代德语文学。
1587年秋,《约翰·浮士德博士的历史》在法兰克福书展上第一次进入了公众的视线。小说以“历史”(Historia)为形式,讲述了十六世纪初的学者和魔法师约翰·浮士德博士传奇而备受争议的一生:浮士德出生于魏玛附近的一个农民家庭,受居住在维滕贝格的阔绰叔父的资助,他接受了初等和高等教育,获得神学博士头衔;此后,他广泛学习多门古老语言,探索数学、占星学和医学的奥秘并与魔鬼结盟尝试炼金术,遨游四方。这位致力于破解宇宙之谜的博学家勇于突破人生的限制,也敢于打破禁忌与魔鬼结盟,但却高估了人类智能与魔法的力量;他倚仗巫术的威力肆意妄为,做出若干违背人伦的勾当,终于受到惩罚,以悲惨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在一定程度上,教育是浮士德的悲剧人生得以展开的关键。虽然在当时的欧洲,教育仍是仅供一小部分人口享受的资源,但它的普及程度已大为提高;同时,宗教改革运动与反宗教改革运动所导致的社会的教派化(Konfessionalisierung)与世俗化这个双向过程,在教育方面具体体现为新教、天主教和世俗势力均支持基督教文化在社会各个阶层人群中的推广,并积极开办各类学校,而这正是浮士德这个农民之子能够有机会接受初等和高等教育的主要原因。就具体学习内容而言,人文主义给当时的教育机构尤其是高级中学和大学打上了学术取向的烙印:高级中学所教授的拉丁语与古典文学及哲学是人文主义兴起的产物,而在高等教育领域,人文主义与经院哲学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融合,带动了大学课程的改革。人文主义反对知识和学术的“自我目的性”(Selbstzweck),提倡人们通过格物致知学习和获取美德、追求人性的至善,主张破除宗教、科学及哲学之间的壁垒,强调语言的学习与训练。高等教育分为文艺教育(facultas artium)与高层教育(facultates superiores)两个阶段:文艺教育学制为三年,设置了修辞学、语法学、逻辑学、代数、几何、音乐与天文学(或占星学)七个博雅教育必修科目,学生毕业后获得硕士头衔(magisterium);高层教育则设置了法律、神学与医学三个专业,学生毕业后获得博士头衔。这就是为什么小说《约翰·浮士德博士的历史》中的神学博士浮士德还广泛涉猎了古典哲学及自然科学知识;不过,正如克里斯纳·哈伯杰-塔塞所说,“研修数学、音乐、语法学和天文学容易令主要使用经验性实验方法的学者被冠以魔法师的恶名。在中世纪,魔法的概念与自然科学之间的界限实在难以划分”。
1587年出版的《约翰·浮士德博士的历史》,
现藏于杜塞尔多夫歌德博物馆
需要指出的是,小说并未对浮士德在接受常规高等教育阶段所展示出的旺盛求知欲表现出明显的批判态度,而是渲染他秉异的天赋;但在提及浮士德如何因骄傲与求知贪欲而堕落为一名“冥思者”后,小说行文便开始带有了明显的贬义色彩,描述他如何身为神学博士却涉足巫术、占星术等诺斯替主义领域,指责他“向上帝挑衅”。早期现代人文主义学者对诺斯替主义持有较为开放的态度,他们研习与实践占星学,并严格界定区分“自然魔法”与滥用能量的“黑魔法”。但事实上,自教父时代起,基督教对理论知识好奇心的有罪化就暗含了对诺斯替主义的抵制。例如,对整个中世纪神学具有权威性影响的圣奥古斯丁认为,利用占星术“哲学式”地获取预知未来的能力容易使人心生骄傲,自以为神通广大,陷入“自主认知安全”的危险,忘记人类的智能是造物主的赠予;宗教改革时期,马丁·路德也在《桌边谈话》中明确表达对魔法的批判。小说本身则通过突出浮士德如何将诺斯替主义隐秘知识用作他实现自己无限向外索取、满足其私欲的手段,表达了对诺斯替主义的否定立场:对上天星辰的运行与世间万物的生息之间内在联系的认知,本应启发基督徒对天道向善的领悟,理解人生是内心修炼和由内而外的自我完善的过程,但浮士德却把它解读为能够令“世间最有权势的人臣服与恭顺”的魔法。
从浮士德的出生、求学、与魔鬼签订灵魂契约、造访地狱与太空、环游世界、在人群中施展魔法到悲惨死亡,总篇幅为两百多页的小说被划分为“魔鬼协约”、“浮士德的历险”、“浮士德的戏法”和“浮士德的最后年华”四个部分。在整部小说中,作者按照人物传记中常见的线性时间构建外层故事框架,但又同时赋予一些篇章独立的事件场景和时间轴线,为小说建构了立体多维的时空——主人公所生活的世界为主体时空框架,那些在内容和时空维度上具有特殊性的事件与主体时空既相互联系又自成一体——并在此时空中表明自己的路德教派立场,借浮士德的悲剧揭示滥用魔法的危害性。
文学作品中的时间因叙事结构和认知主体等分类方式的不同有着不同的划分办法,君特·穆勒和艺博哈德·莱姆特把文学作品中的时间分为叙事时间(Erzählzeit)和被记叙时间 (erzählte Zeit)。叙事时间指的是小说的叙事者讲述故事所需时间的长短,体现为文字篇幅;被记叙时间则指被叙述的故事情节的时间长度。这二者往往不一致,因为故事内容并非连贯均匀地分布在文字中,而是被作者做了缩短、省略和延长等加工处理。叙事时间与被记叙时间是调控叙事节奏的有效手段,作者可以通过对它们施加变化而有目的地影响读者的主观感受。在《约翰·浮士德博士的历史》中,叙事时间与被记叙时间之间的差异呈现出多种模式:不单叙事手法(对话、诗文等)会影响情节发展进度,内容的属性、作用和重要程度也会左右被记叙时间的长度。
《书房中的浮士德》(阿利·谢弗绘)
例如,小说不少章节记录了浮士德与魔鬼的对话,被记叙时间不长,却涵盖了相当可观的内容,有较长的叙事时间,带给读者强烈的事件推进感。在小说第二部分“浮士德的历险”中,浮士德的地狱之旅和游历四方这两部分内容十分详细,叙事时间本来就长,被记叙的时间虽然由于主人公进入了另一个时空维度而相对短暂,但由于文字中堆叠了数量繁多的场景画面描述,读者会感觉目不暇接,仿佛随着故事人物一起经历了漫长的人生。除此以外,小说中某些知识性章节如《关于冬天和夏天》、《关于小行星》、《关于星辰》的时间架构呈模块形式,别有特色:章节之内的被记叙时间难以测量,章节与章节之间的时间间隔又较远,叙事节奏因此显得十分跳跃。
更为特殊的是第7章,该章仅包括一首格言警句式的扬抑格诗歌:针对浮士德的困境可作如下韵文。
谁置兴趣于自负与傲气,
在彼处寻找乐趣和勇气?
跟随魔鬼行事,
便会自讨苦吃,
使灵魂肉体财产终消逝。
也作:
谁只看重短暂易逝之物,
对永恒的法则置之不顾?
日夜里向魔鬼趋之若鹜,
他便灵魂堪忧确凿无误。
也作:
谁令火焰放肆燃烧,
或欲坠入深井,
他便不能逃脱命运。
该诗在全文中主要承担评判事件这一任务,并不参与故事的情节叙述,因此被记叙时间几乎为零。这首讽喻诗改编自塞巴斯蒂安·布兰德《愚人船》的第3、43和45章中的开篇格言,作者在原文基础上添加了“跟随魔鬼行事,便会自讨苦吃,使灵魂财产终消逝”与“日夜里向魔鬼趋之若鹜,他便灵魂堪忧确凿无误”几行带有魔鬼的诗句,以痛斥和诅咒浮士德向魔鬼学习黑魔法的行为。早在小说情节刚刚展开的部分,作者便用了这样一首格言警句式的诗歌预言浮士德“灵魂财产终消逝”的悲剧下场,这样的谋篇能够大大增强《约翰·浮士德博士的历史》作为示例故事(Exempel)的警示性和心理震慑作用。
1549年版《愚人船》封面
除了叙事时间与被记叙时间,本文也引入了物理时间与认知时间这两个概念以探究小说中浮士德所进入的异度时空中的时间度量问题。所谓物理时间就是外在的现实空间中的时间,认知时间则指内在的想象空间中的时间。恩斯特·卡西尔在《神话、美学及理论空间》中写道:
它们[时间和空间]在认知的建筑空间中组成了支撑与整合全体的两个根本支柱,但它们更深刻的意义并不局限于它们在客观世界中的成就。时空的纯粹存有的物质特性还没有进入知识构建的内核。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本质这一问题的意义似乎更在于,认知在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获得了其他方向。首先,在此处,它理解到,为何真正的外向发展只有通过它的相应的内向发展才能实现;在此处,它认识到,只有在精神的目光不仅向前投向客观世界,更向后投向自身的本质和认知功能本身之后,物质的水平线才得以真正展开。
卡西尔在这段文字中从认知学的角度强调,客观外在世界与内在时空不可分割,外在物理时空只有在转化为内在时空之后才能被真正认知、理解和研究。但是,外在物理时空与内在认知时空不一定同步。在很多文学作品中,时空结构按照参照物的不同可以被划分为多个层次。第一层以现实世界与虚构的文学世界之间的界限为区分。文学作品是诗人运用文字载体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在作者的内在时空中生成,间接反射外界的客观时空,并在读者的想象空间里创造内在真实。因此,如果以现实世界为参照物,整部文学作品所囊括的时空从原则上来讲都是内在认知时空,不论是叙事时间(作者讲述故事或读者阅读故事所用的时间)还是被记叙时间(被描述事件的持续时间)都属于认知时间。第二层以小说情节中的第一层时空为参照物。这时,对于故事人物而言,他们所生活的世界便是现实中的物理存有,这个时空规则之下的时间为物理时间,人物的心理活动以及外界事物反射到内心世界而呈现的图景所在的时空则是他们的认知时空,遵从这个时空规则的时间是认知时间。
《浮士德与魔鬼墨菲斯托缔约》(道夫·格瑙特绘)
《约翰·浮士德博士的历史》的体裁“历史”属于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纪实故事类别,是对客观事件的历史性演绎。中世纪及早期现代时期的短篇示例故事、中短篇韵文故事(Maere)和记叙文小说(Prosaroman)均可归入这一体裁范畴之下。与严格遵循线性时间规律的编年史(Chronik)不同,该体裁更强调各事件在主题及内容上的联系,允许事件前移、后置或旁引,是人们对转化为内在经验的外部客观事件的真实呈现,综合体现了物理时空与认知时空的转化与交织。
《约翰·浮士德博士的历史》的作者对小说中一些事件的处理揭示了物理时间转化为内在时间并被认知的过程和规律:人对时间的感知受到事件信息量大小的制约,并随着其接收和认知外界刺激能力的大小而改变。有的情节还暗含对未来事件的预告,但这样的“伏笔”能否被识别则取决于接收者对事件的解读,涉及认知与存有问题的哲学思辨。小说第8章综合了以上两个特点,具有典型性。这章描写了浮士德与魔鬼的第三次会晤,在这次会晤中,他与助手瓦格纳在自己的书房里如看电影般观看了一出精彩万分的动物寓意戏,剧长约一小时,配有烟雾舞台效果和背景音乐:
在第三次交谈中浮士德的魔鬼仆从相当愉快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如同一个火人来到房子周围,从身体冒出火花,嗞嗞作响。随后听到一阵响声,仿佛僧侣唱歌的声音,但无人说得清这是一首何样的歌。浮士德博士很喜欢这个戏法,但他在看完表演之前还不想把他请到屋里。紧接着,一阵刀枪和其他乐器的乱响传来,使他以为,人们想要袭击他的府邸。再后来,他听到狩猎的声音。猎人带着猎狗追逐一头鹿。这头鹿跑进了浮士德的书屋,被狗放倒在地。
在这之后,浮士德的书房里出现了正在搏斗中的一头狮子和一条恶龙。尽管狮子反抗得很勇猛,却还是被恶龙吞吃了。浮士德的助手瓦格纳说,他看到了一条林德虫,肚皮是白色的,翅膀和上体呈黑色,尾巴像蜗牛一样卷曲,充满了整个书屋,等等。
这时又看到一只孔雀追逐配偶。它们先是打得很激烈,之后又和好了。再后来有一头愤怒的牛朝着浮士德冲过来,把他吓得不轻,但它跑到浮士德跟前的时候跪下并消失了。然后出现了一只老猴子,它向浮士德伸出手,跳到他身上,抚摸他,又跑出了房间。然后书房里腾起一片浓雾,使浮士德看不见任何东西。雾气消散之后,在他面前堆放了两个钱袋,其中一个是金的,另一个是银的。最后,响起一阵管风琴、竖琴、琉特琴、小提琴、长号、长笛和圆号演奏的美妙音乐,让浮士德以为自己身在天堂,但他其实是在魔鬼身边。这些大概演了整整一个小时,浮士德的脖子都酸了。他想,他绝对不会后悔。
上面引述段落的内容十分紧凑,文字间夹杂着众多寓意深刻的象征符号,信息量巨大。整个事件时长虽然仅为一个小时,但幻象结构复杂,含义丰富且表意隐晦,需要读者花更多的时间去仔细解读和消化。在魔鬼用法术变出的幻象中,雄鹿隐喻虔诚的灵魂,猎手和猎狗代表魔鬼,它们追赶雄鹿的场面隐喻恶魔追逐并试图侵袭人类虔诚的灵魂;狮子与恶龙搏斗的画面则展现了正义与邪恶之战,狮子在这里暗指耶稣,而恶龙是西方文化里常见的表示魔鬼势力的符号。魔鬼在下一步展示的孔雀、奔牛与猴子的画面构成了一个寓意整体:互相争斗的孔雀令人想到骄傲自负(superbia)这个基督教罪恶谱中的恶德;怒气冲冲的奔牛暗示恶德中的愤怒(ira);在欧洲中世纪文化中,魔鬼被称为上帝的猴子,而猴子也能指代恶德中的淫荡(luxuria)、懒惰(acedia)、游手好闲导致的好奇(curiositas)和虚荣(vanitas)。因此,厮打中的孔雀、愤怒的公牛和抚摸浮士德的猴子便几乎涵盖了基督教恶德谱所有的内容,共同象征着人类灵魂的罪恶。
整体而言,墨菲斯托用魔法动画向浮士德演示了恶魔侵袭人类灵魂的手段和步骤。魔鬼首先总括性地暗示浮士德,他的灵魂将要在自己书房里被侵袭并最终堕落,就如同那只被猎狗放倒的雄鹿。在第一步中,人类被调动起骄傲攀比之心,像那两只孔雀一般互相争斗,当他们怒不可遏、丧失理智时,就好似怒气冲冲的奔牛。于是,魔鬼趁机继续引诱他们落入淫荡、懒惰、虚荣、好奇等其他罪恶的陷阱,直到其灵魂堕入黑暗的深渊。
结尾出现的一金一银两个袋子隐喻该恶魔侵袭过程结束后的产物,令人联想到炼金术的黄金和白银这两种产物。浮士德在此时听到了美妙绝伦的仙乐,以为自己置身仙境,他的感受也恰好符合炼金术书籍上形容的炼金炼成之时应出现的愉悦,但作者却直接指出,虽然浮士德“以为自己身在天堂”,但“他其实是在魔鬼身边”。
魔鬼墨菲斯托诱惑浮士德踏上旅程的场景(奥古斯特·冯·克雷林绘)
浮士德与魔鬼签订协议后的行为果真一一应验了魔鬼在这段戏法表演中所做的预言: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研究占星术,探索宇宙,周游世界,学习魔法;自以为掌握了统御万物的规律的他开始自我膨胀,放浪形骸,运用法术戏弄教皇、君王、骑士、商人和农民;他对淫欲毫不节制,夜夜与不同种族的美女偷欢;最后,当他深知自己的恶行却放弃得到救赎的希望时,他才真正彻底堕落。就这样,他的灵魂被罪恶一步一步地吞噬,就像那只被猎狗捉住并放倒在地上的雄鹿。就此而言,墨菲斯托的“魔法电影”用隐喻的方式预告了小说后面的情节,将当下的信息与未来发生的事件联系起来,进行了一次认知意义上的时空穿梭,在这个过程中,外在时空与内在时空的间离创生出多维的内容表达,而物理时空向内在时空的转化则引发了时空轴线的错位叠加。
浮士德与魔鬼结盟后,便下入地底探索地狱的构造,飞上宇宙俯瞰世界,还环游地球并望见了人间天堂。不论是一窥地狱、太空、天堂的面貌还是环球旅行,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浮士德却不仅亲眼看到了这些传说中的秘境,还以远远超越那个时代科技所能到达的极限水平的速度完成了这些旅行,他仿佛已从现实世界自然法则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游走于另一个时空之中。到底是墨菲斯托法力无边,大大提高了浮士德的运动速度,还是魔鬼真的带领浮士德到达了现实世界以外的时空呢?想要解答这个问题,就不得不仔细分析浮士德这几次旅行的初始阶段,从中寻找线索。
第24章《浮士德博士是怎样去地狱旅行的》开篇便写道:
浮士德博士到了他的第八个年头,日日夜夜施展抱负,大部分时间都在进行学术研究和探讨。在所研究事物之中,他对地狱最感兴趣。于是,他要求他的仆从,魔鬼墨菲斯托,把他的长官贝利亚或路西法带来。他们却送来了一只叫别西卜的小鬼,他问浮士德博士有何贵干和心愿?他能否先带他去地狱,再带回来,使他见见那里的构造、特性和本质。可以,别西卜答道,午夜的时候我会过来带你走。到了晚上,夜黑风高,别西卜出现了,背上驮着一张骨头做的椅子,椅子的四周都是封闭起来的。浮士德就坐在这椅子上行驶向地狱。现在请听,魔鬼是如何施展障眼法和巫术,使浮士德以为自己去过地狱的。
浮士德在地狱中行驶时所乘坐的椅子在样式和质地上都很蹊跷。它由骨头做成,又在四周形成了封闭环绕的结构,形状宛若人的头盖骨,能使人联想到文艺复兴至巴洛克时期常见的绘有学者和骷髅头的图画。这类绘画中的头骨或象征着智力和灵感,或提示画中的内容是人物的幻想图景。此外,骨头椅子的功能也与人的大脑相似:浮士德随着椅子的运动而移动,透过骨头的缝隙观察外界,外部刺激要通过骨头椅子这层半透膜才能被浮士德接收。这似乎暗示他并没有真正探访物理性质的地狱,而是一直待在书房里观看自己大脑中的地狱图景,而叙事者也提示其读者,浮士德并未真正去过地狱:“现在请听,魔鬼是如何施展障眼法和巫术,使浮士德以为自己去过地狱的。”这表明,小说作者或许持有相同立场,即,浮士德所看到的地狱只不过是他脑中的幻象罢了。
魔鬼墨菲斯托在浮士德身前显现,版画作品
但是,这能证明浮士德的确没有到过地狱吗?或者,地狱是否本就只存在于想象空间中呢?文艺复兴时期的灵魂理论观点认为,“炼狱之火是一种隐喻的说法”
堕入地狱的灵魂可以通过魔法与四元素联结,无休止地在物质的运动中受苦。灵魂的堕落只限于那些无节制者,他们的想象力使理智完全扭曲,令理智丧失了自我清理和改变的能力。
既然苦痛的主体是想象力,那么这些苦痛也必然是幻想出来的[……]当我们拿它们与疯狂和抑郁者的忧郁相比较的时候,便可以想象一下这种痛苦。但是它们比这些要更加剧烈,在程度上超越物理的痛苦,因为每种痛的接收对象都只是灵魂,而且当痛苦不通过肉体中介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时候,就会更加深刻。
文艺复兴时期的哲人们坚信炼狱并不存在于一个特定具体的外在物理空间之中,而是对于灵魂在内在认知空间承受剧烈痛苦的隐喻。小说中,浮士德坐在骨头椅子上观看脑海中浮现的地狱图景这一情节恰好折射了该思想,揭示了人的内心才是灵魂受煎熬之地的本质。虽然浮士德在地狱中的所见所闻仅仅源于魔鬼通过入侵人脑之后变幻而成的虚假的内在刺激,却没有在根本上违反地狱的形成机理——炼狱之苦的承受对象是灵魂,形成地点是人脑中的想象。幻象也可以造成内在的真实,从这个角度来看,墨菲斯托没有愚弄浮士德,而是用谜语的方式启发他,向他揭示地狱的根源为罪恶的心念、错误的行为或观念所引发的负面情绪。
《地狱劫掠》(耶罗尼米斯·博斯绘)
浮士德踏入地狱的瞬间经历了从现实世界至想象时空的穿梭,而小说的时空轴线也在这一刻发生了明显的偏折。与之相仿,小说第25章中所描绘的太空遨游的初始处有类似的临界点提示:
您在您的书信中提到了我的太空旅行,您希望我向您说明,这是否是真实的,因为在您看来这并不可能发生。您认为,这一定是魔鬼的把戏。是的,您猜对了:是因为魔鬼,如他所愿,这确实发生了,而且是像我为您如下报告的那样。
就在有一次,我不能入睡,正琢磨我的占星日历和实践,星空是怎样的构成呢,让人或物理学家能够解读它们,它们能否不通过观测而是按照书中的记载被研究呢。你看,这时我听到暴风雨的呼啸,大风吹进屋里,把我的门窗都吹开了,我吓得不轻。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吼道:“你的内心正渴望什么,你想看到什么?”我回答:“那么我想见到我正在思考的东西。”它答道:“那就看看窗外,你就能看到你的车辆。”我照做了,于是看到一架两条龙拉的马车从天而降,它看起来闪亮如白色火焰。月亮在天上发光,我觉得我的马车看起来也是这样。这些条大虫们[龙]的翅膀是棕色和黑色的,上有白色的花点,背也是这样。肚皮、头和脖子呈绿色,带着黄色和白色的斑点。那个声音又喊道,那就坐上来出发。我说,我想跟着你,这样就可以随时问问题。好,那个声音答道,这次允许你。我于是登上我的窗户,跳到马车上,开始上路。
依照浮士德的判断,他的太空遨游也是魔鬼变出的幻象,“是魔鬼的把戏”。他那天晚上被占星谜题困扰,夜不能寐,躺在床上全神贯注地思索有关星辰运行规律的问题。魔鬼看出了他的好奇和渴望,便主动为他提供了一次满足心愿的机会,从地狱里召唤龙车,载他飞入高空。这一次,浮士德仍旧坐在一架密闭的“飞行器”中,从内向外张望,并在旅行结束后详细记录下了行程的具体时长,也透露了龙车的运动速度:
现在我向您讲述,我都看到了什么。我在周二的时候出发,又是周二回到的家里,一共外出八天。在这期间我没有睡觉,也不想睡觉,我完全隐身飞行。就在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问我的魔鬼墨菲斯托:“亲爱的,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走了多远?我已经离世界越来越远,今夜行了很多路,而且在外这么久还既不渴也不饿。”墨菲斯托说:“我的浮士德,相信我,我们到现在已经向上走了47英里了。然后我白天里向下望去,看到很多王国和水域,也就是说,我看到了整个世界。”……在天上第八天的时候,我向上和远处望去,天空运转得那么快,而且在翻滚,就好像要迸裂成一千块或者把世界打碎似的……在第八天晚上我回到家里,连续睡了三天。
龙车一整夜的行程为47英里,速度与普通马车差不多。以今日的知识来审视,龙车既不配备抗压装置也无供氧设施却能载人飞入太空,实在不可思议;况且,浮士德连续八日没有睡眠和饮食这一点也超越了人体的生物极限,更加佐证了所谓的太空探索不可信,表明其发生地点并非现实的宇宙时空。因此,浮士德很可能仅是借助魔鬼的法力,在自己的想象空间里进行了一次思想畅游,由于精力高度集中,所以不觉得困倦和饥渴。
《浮士德与墨菲斯托的飞行》(米哈伊尔·弗鲁贝尔绘)
此外,浮士德的环球遨游发生在他签订卖魂契后的第16年。这次旅行仍然是在墨菲斯托的帮助之下进行的,开篇也很有特色:“浮士德博士在第16年开始了朝圣之旅,命令他的魔鬼墨菲斯托把他带到他想去的地方。所以,墨菲斯托摇身一变化作一匹马。这匹马还有翅膀,快得像单峰骆驼一样,载着浮士德去他向往的地方。”飞马是想象力的常见象征符号;浮士德骑着墨菲斯托变作的飞马旅行则象征着他被邪恶的思想入侵,在想象空间里畅游。作者在这次环球旅游的相关章节中罗列了不同城市和国家的名称,大都一带而过,没有进行细致的城市风景描写和情节填充。这种特殊的写作方式突出了城市的地理坐标和故事人物的运动路径,而读者的脑海中则如同铺展开了一张绘有这些地域的图纸,可以在想象的空间里跟随故事人物一起认知这张旅行图。值得注意的是,浮士德第二次周游世界期间游览的城市和国家的顺序与1493年在纽伦堡出版的哈特曼·舍得尔《编年史之书》中城市和国家出现的顺序大致吻合。除了关于教皇在罗马和君士坦丁堡的荒诞生活的描写之外,作者在浮士德环游世界这段文字中几乎原封不动地照搬了《编年史之书》的框架,对城市建筑的描写也符合《编年史之书》中的插图。这样的安排令人猜测,浮士德的环球之旅其实不过是在阅读书籍罢了。
在《编年史之书》中,世界历史被划分为七个时代,每个时代的大事记都按时间顺序排列,并配有相应的城市和国家的插图,使事件的时间找到它们的空间定位,为读者的思想畅游开辟出认知时空层面。浮士德未曾踏上美洲大陆,因此所谓的“环球之旅”在概念上并不严格。在该小说出版的年代,美洲的存在早已被欧洲思想界熟知,但作者却刻意遗漏了美洲,遵循了《编年史之书》中的陈旧知识体系,这在一定程度上地支持了浮士德的世界遨游没有发生在物理世界中这一观点。此外,小说还明确记录了浮士德旅行的时长:“我外出了一年半以后又回到家中,目睹了太多的风景,无法一一尽述。”对于浮士德所处的十六世纪科技水平而言,用一年半游览全世界的重要国家和城市是全然无法实现的奢望。因此,这段文字更可能暗示,浮士德是在魔鬼的引导下阅读了《编年史之书》,幻想出了很多与书中记载的历史人物相关的趣事。《编年史之书》是德意志人文主义巨作,但被宗教改革派中的部分人士视作禁书,他们认为该书包含了很多“邪恶”的知识。通过暗示是魔鬼指引了浮士德阅读这本书,作者的批判之意不言自明,与他的写作立场相吻合。
1493 年纽伦堡《编年史之书》中的世界地图
不论是参观地狱、飞入太空还是环游世界,小说对浮士德三次壮游的描述均包含着一些模糊地带,令读者不能确认主人公是否真正进入过平行世界。这些无法彻底弄清的疑点恰好涉及关于现实空间、想象空间与内在真实的认知学思辨。从认知学角度看,我们对外在时空的认知最终还是要回归内在,因此,由外而来和由内而生的念头对记忆的作用效果是相近的。外在的事物被感觉器官接收之后,要转化为内在的信号才能被大脑接受,形成思想和记忆。这种关于外在刺激与内在认知的理论早在古典时期就已存在,并一直沿用到早期现代。现代之前的认知学理论认为,人脑是感觉与智能器官,由三个前后排列的脑室——“想象力”(imaginatio)、“理智”(ratio)和“记忆”(memoria)组成。前端的脑室“想象力”处理外界官能刺激并把它们转化为图像;中间的脑室“理智”负责接收与筛选这些图像;经过小心翼翼地选择,无用和虚假的图像被丢弃,剩余图像则被保存至末端的脑室“记忆”里。此外,“想象力”也可自发生成内在图景,把它们储存在“记忆”中。三脑室认知学模型对中世纪及早期现代的文学及艺术具有深远的影响,也潜伏在《约翰·浮士德博士的历史》的这段文字中。按照这个理论,世上便不存在绝对虚幻的事物,所有的外在和内在的感受都能造成经验,影响人的世界观;不管是在物理时空中还是在虚幻时空中,浮士德的体验对调动他的欲望与情绪而言都具有相同的意义。
值得一提的是,想象力不仅是魔法的作用地点,而且在炼金术中也具有重要的地位——“炼金术师们把他们的工程理解为一个心灵上的转化过程”。浮士德在虚拟与现实之间的频繁穿梭可以加速“心灵的化学反应”,但他不追求灵魂的净化,而是滥用魔法的威力满足自己的私欲,直至不得不面对命运的惩罚才幡然悔悟。这位“医生”并未医国医人,而是倚仗着魔鬼的法术横行于世,愚弄世人,无所顾忌,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大量事件堆积在浮士德身为魔法师这个不到一年的时间阶段,但小说却并没有标明具体的时间点:作者在此处做了事件细化和时间模糊化处理以突出浮士德欣于所遇、快然自足的心境,借物理时间与内在事件的差异表达人物境遇的起伏,折射其内心世界。主人公随心所欲的好日子在第52章戛然而止:一位老者对浮士德进行了苦心规劝,令其回忆起自己背叛上帝的罪恶和人生在契约生效之后仅有24年这个事实,浮士德顿生悔意,欲重回正途,逃脱魔鬼的控制,但最终未成,反而被逼着签订了第二次灵魂契约。小说的喜剧氛围随着浮士德重蹈覆辙而消散一空,时间也迅速向前推进,将其快速推向悲惨命运。于是,小说快结束部分加快出现了第19年、第20年、第22年这些具体年份,发生的事情却寥寥无几,催生强烈的衰落之感。
浮士德遍游上天、人间和地狱三界,寻找宇宙的终极奥秘。外界的景物随着他身体的移动而变换,带来新鲜的刺激,人体的感官接收和加工这些信息并把它们保存和融合进记忆中,完成了内在的旧的知识体系的更新和重塑。虽然在不同时空之间的穿梭带给浮士德丰富的经验知识,但它们在故事人物生活的十六世纪中期大多已陈旧过时。小说呈现的宇宙模型仍为当时已被认为是错误的地心体系,环游世界章节中出现的世界版图也停留在航海大发现之前的认知水平,狂欢节的部分时间甚至是错误的。作者书写不少篇章时所用的参考资料是几十甚至几百年前出版的神学书籍、哲理故事和百科全书。比如,第7章的讽刺诗改编自塞巴斯蒂安·布兰特的1494年出版的《愚人船》,第5章关于天堂的布局和等级的知识、第21章关于天空构造的描述参照的是1493年《编年史之书》中的记载,第13章中的地狱结构谱摘自十二世纪的百科全书《启明之书》(Elucidarius)等等。
《浮士德与墨菲斯托在哈茨山》(欧仁·德拉克罗瓦绘,1828年)
因此,浮士德在签订灵魂契约之后积累的见闻似乎对“突破时代知识前沿”、趋向“未来”无甚贡献,更像是把书本上记载的理论知识转化为了亲身经验,以“当下”去验证“过去”。就此而言,他只是在魔鬼的引导下探索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罢了,这个由想象力营造的内在空间可以与外部物质世界同样宽广深邃,包罗万象;他穿梭在内在认知时空里,获得了数量庞大的人文地理知识,但这些知识却早就在《编年史之书》、《启明之书》等百科全书上有所记载,远远落后于时代先进水平。浮士德出卖灵魂以探索宇宙获取新知,但结果却与期待大相径庭,这表明作者的用意并非落在传播最新知识上,而是想要阐明“知识的目的在于巩固信仰”这个哲理,即人类的认知版图无论如何拓宽也无法打破旧有的神学信仰体系。但事实上,早期现代欧洲是一个知识更新与传播加速、思想激荡、世界观革新的时代,航海大发现拓展了人类地理认知版图,关于日心说的论证动摇了托勒密体系和神学信仰。在这样的背景下,人文主义学者肯定科学探索的积极意义。他们中的一些人更是主张将更新的地理知识融进神学的思想体系中,把“发现新大陆理解为上帝派发的新的救济任务或阐释为神对人们的新的启示”。例如,菲利普·梅兰希通认为地理学是“用来认知神之摄理的工具和上帝的积极影响与神意的证明”,他把这门新的自然学科引入德意志的路德派大学,使其辅助人们领悟天道和神意。梅兰希通曾在小说主人公就读的维滕贝格大学任教,浮士德对地理探索的执着和热爱符合该校的学术传统;传说中的浮士德应在海德堡大学读书,与小说情节不符,因此维滕贝格这个地点设定极可能是作者对神学与自然科学结合这一主张的隐藏的抨击。
如此看来,《约翰·浮士德博士的历史》不仅是一部纪传体小说,还具有无所不包的人生“百科全书”的格局和气象。作者为小说拟定的文体“历史”也能帮助着重突出各个事件之间主题上的内在联系,以增强故事的譬喻性和教育功能,与百科全书的知识体系构建原则十分类似。在百科全书中,理论知识的总和被按照一定的秩序分类并编纂到一起,分布在一个个认知空间里,构建成新的知识体系。浮士德对知识的无限好奇和积极求索赋予他百科全书式的博学和打破常规、解放自我的勇气。
因此,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将浮士德的人生呈现为一本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事件与知识被按照主题的相似性和时间先后顺序进行了分门别类:第一部分涵盖了有关天界与地狱的地理和社会结构的神学知识;第二部分记载了浮士德以自然科学的方法探索宇宙所得的数据;第三部分介绍他以魔法师身份与世人打交道的经验,重点展示了人性的欲望和人世的社会结构;第四部分则揭示浮士德终究不能逃脱上天的惩罚这一因果法则。通过刻画一位神学博士沦落为一个四处行骗以满足个人私欲的江湖术士的过程,小说作者讽刺和批判了魔法师、占星术士和炼金术士等诺斯替主义践行者,并借浮士德内心的痛苦挣扎论证了自己的严格宗教改革派观点——“虔诚的基督徒要对魔鬼知识的引诱与蒙蔽进行防范”。
浮士德版画(林布兰绘,约1650年)
新媒体编辑:高士嘉
新媒体审读:乐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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