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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散者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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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普利策奖小说《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异的一生》
  2008年是多米尼加裔美国作家朱诺特·迪亚斯(Junot Diaz)的幸运之年。在三四月间,他的小说《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异的一生》(The Brief  Wondrous Life of Oscar Wao, 2007)先后获美国三大图书奖中的两个奖:全国书评家协会奖和普利策奖。美国米拉麦克斯制片公司买下了该小说的电影版权。
 
  朱诺特·迪亚斯曾在1996年凭借短篇小说集《沉溺》(Drown)一举成名。此后他虽然写过七八个短篇小说,但都不成气候。在评论界几乎将他遗忘时,2007年,他推出了《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异的一生》,这是他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第二部作品。本书一俟出版就得到广泛好评,《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出版家周刊》等纷纷把它列为2007年最佳图书,迪亚斯也因此被媒体称为当代最杰出的美国作家。
 
  朱诺特·迪亚斯1968年出生于多米尼加共和国,在家里的五个孩子中排行老三。六岁前,他一直随母亲住在离圣多明各不远的小镇,父亲则在美国打工。1974年,迪亚斯随父母移民美国,全家团聚不过十年。到八十年代中期,迪亚斯的大哥得了白血病,几个月后,父亲抛弃了这个困顿的家庭。艰难的生活并没有阻挡迪亚斯对书本的痴迷。早在小学阶段,他就经常步行到四英里外的公共图书馆看书。经历家庭的变故后,迪亚斯更喜欢在书本中寻求精神安慰。大学期间,在托尼·莫里森、桑德拉·希斯内罗斯等著名作家的指导下,迪亚斯逐步走上创作之路。1995年,他获得康奈尔大学的艺术硕士学位。如今,他是麻省理工学院副教授兼《波士顿评论》的编辑。
 
  早年的生活为迪亚斯提供了极好的素材,《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异的一生》有很多内容取材于他本人的经历,如遭父亲遗弃的奥斯卡有着与迪亚斯本人相仿的爱好,他们都喜欢看漫画和《剑与魔法》之类的奇幻小说。和迪亚斯的大哥一样,故事叙述人尤尼亚的哥哥也死于白血病。重要的是,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使迪亚斯创造出了截然不同、却都鲜活生动的人物:肥胖内向的奥斯卡,反叛而善良的妹妹劳拉,为爱心碎的母亲贝莉西亚,犹豫不决的外公卡布拉尔等。无论他们对生活的态度是反抗挣扎,还是无奈地忍受,读来总让人感到亲切真实,没有一定的生活体验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作品。
 
  如果说作家本人的经历只是写作的原始动力,那么广泛的阅读和独创的风格才是一个作家脱颖而出的必备条件。迪亚斯在吸收其他作家长处的基础上,大胆采用新的手法描摹“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异的一生”。语言上,他刻意使用大量的西班牙英语(Spanglish),表明像奥斯卡这样的拉美裔黑人与主流文化之间的距离,住在贫民区的拉美移民连使用的语言都不同于中产阶级白人社区的英语,更何况他们的习俗和文化。形式上,迪亚斯运用二十五个脚注给小说文本添加了必要的历史知识。批评家米切科·卡库塔尼指出,这是受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影响,不过迪亚斯对这一形式的借鉴却给自己作品的内容增添了历史的厚度,从这些脚注中读者不难窥见多米尼加共和国的近代史。把一部小说的背景故意放在特定的历史框架中,甚至让其中的一些情节与历史事件相重合,这是该小说对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创造性运用。这种历史与小说相结合的写作风格既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感,也加深了内容的思想性,促使读者思考故事背后的深刻内涵。
 
  朱诺特·迪亚斯是讲故事的高手,他在《奥斯卡·瓦奥短暂而奇异的一生》中讲述了胖男孩奥斯卡的恋爱经历,确切地说是他单恋的故事。奥斯卡从小缺乏父爱,性格懦弱。他小时候长得可爱,倒是挺讨小姑娘的欢心。进入青春期后,奥斯卡变得又胖又丑,性格也越来越内向。每次遇到一个愿意跟他谈心的女孩子,他就把对方看作自己的女朋友。一旦这些女孩子跟别的男人上床,他就气得要打人。大学时没人愿意跟他同住一室,他唯有埋头读书、写作、打游戏,借以压制心中的欲望。为了摆脱孤独压抑的生活,奥斯卡想从天桥上跳下去一了百了。谁知因为喝醉他跳错了地方,没见到阎王,却把双腿摔断了。康复后的奥斯卡好像得到重生,人瘦了,心情也平静了许多。大学毕业后,他到中学母校做了一名代课教师,依然单身,业余时间全部用于阅读、写作科幻小说。三年后的一个暑假,他和母亲一起回多米尼加度假,在这期间他爱上了妓女伊贝恩,而伊贝恩却是当地一名上尉的情人。上尉知道奥斯卡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派手下把他拖到甘蔗田里暴打一顿。要不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挺身相救,七窍流血的奥斯卡准会被打死在甘蔗田里。回美国休养几个月后,奥斯卡又回到多米尼加,并坚持与伊贝恩交往。结果,他再次被上尉的手下拖进甘蔗田。这一次没人来救他,奥斯卡就此结束了他二十九岁的人生。
 
  奥斯卡的数次单相思以寓言的方式反映了第二代拉美移民在美国的艰难处境。他们的父母一穷二白地到美国来奋斗,可美国社会的结构早己基本固定,一代人短短十几年的努力不可能给一个家庭的处境带来多大的改善。移民的子女虽然生来就是美国公民,但他们贫寒的家境和受教育程度都注定他们只能成为这个社会的“旁观者”。当他们想要回到故土去追求爱与理解时,结局只会更加悲惨。所谓故土,只是他们记忆中不曾褪色的图画,而现实的故乡却是那么陌生。他们不懂那里的游戏规则,那里的世界也没有容纳他们的地方。奥斯卡短暂的人生只是移民生活的一个片段,所以他的故事只占全书四分之一的内容。小说的大部分篇幅讲述了奥斯卡的母亲和外公的人生。
 
  奥斯卡的外公卡拉布尔医生是特鲁希略独裁统治期间多米尼加共和国的专业人员,他医术高明,思想开放,算得上是当地的名流绅士。他一生最大的失误就是娶了个漂亮的妻子,更不幸的是生了两个天仙般的女儿,因为在那个时代,只要特鲁希略看上了哪家的女儿,而这家的父母若以孩子年龄小或已经有了婆家为借口推托的话,噩运就要向他们招手了。卡拉布尔医生不愿看到妻女落入特鲁希略的魔爪,拒绝带她们参加特鲁希略别有用心的晚会,由此被秘密警察以莫须有的罪名抓走,受尽十四年牢狱之灾和各种酷刑,最后惨死狱中,此时离特鲁希略倒台只有短短几天时间。卡拉布尔早就感觉到特鲁希略垂涎他的大女儿,他本该带一家人悄悄离开这个国家,但也许他心存侥幸,也许他认为该来的躲不了,最后只好束手待毙。卡拉布尔被捕后不久,他的妻子发现自己怀上了第三个孩子。生下这个孩子不到两个月,妻子撞车而亡,寄养在亲戚家的大女儿莫名其妙地溺死在浅浅的池塘中,不久,二女儿也在教堂遭暗杀。幸存的小女儿贝莉西亚被数次转卖,最后收养她的家庭竟因为八岁的她不干活偷偷溜去上学,便把一大盆滚烫的热油倒在她的后背上。要不是好心的姑姑拉英卡想方设法找到她,奄奄一息的贝莉西亚就只能被关在鸡笼里等死。
 
  贝莉西亚在姑姑的呵护下长大。虽然后背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但她仍出落得性感漂亮。姑姑送她上最好的学校,希望她能继承父母的高贵血统。但从没见过父母的贝莉西亚总被同学瞧不起,根本没心思读书,一心只想交个帅气的男友。她终于成了有显赫家世的杰克·普若尔斯的女朋友,但杰克只是把她看作自己临时的性伙伴,从未真正尊重她、爱她。当他们的交往被别人发现后,杰克的父母在盛怒之下把他送进了军校,从此杳无音信。贝莉西亚伤心之余选择了退学。辍学后,她找了份餐馆服务员的工作,踏踏实实地干了一年多,直到遇见一个改变她命运的男人,她才放弃了这份工作。然而,这个男人不但早已结婚,而且他的妻子还是特鲁希略的姐姐。不难想象,这份婚外情败露后贝莉西亚要吞食的苦果。也许结局仍出乎一般人的预料,身怀六甲的贝莉西亚被秘密警察拖到甘蔗田里暴打一顿。靠着拉英卡虔诚的祈祷,她才从甘蔗田里爬出来,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这时,那个声称爱她的男人早已无影无踪。为了免遭特鲁希略家族的毒手,十六岁的贝莉西亚不得不远走美国。在飞机上,她遇到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这个男人跟她一起生活了两年,让她生了两个孩子——奥斯卡和劳拉,然后就遗弃了她们娘儿仨。为爱所伤的贝莉西亚从此再也没有爱上任何男人。她一个人打两三份工,独自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三十六岁时患上乳腺癌,数次化疗后坚强地活了下来,却眼看着儿子奥斯卡被人打死在甘蔗田里。儿子走了一年后,她癌症复发,终于结束了苦难的一生。
 
  奥斯卡一家三代人的故事浓缩了多米尼加人“离散”的经历。“离散”一词源自古希腊语,最早指那些从城邦迁居征服地的殖民者。这个词的现代意义来自希伯来《圣经》中犹太人的故事,指被逐出故土后散居各地的犹太人。到二十世纪中期,人口流动越来越普遍,学术界兴起“离散文化研究”,这个词才进入英语语言。迪亚斯本人经常参加美国多米尼加社团的活动。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多次表达了自己对美国种族问题的忧虑。这部小说集中体现了他对离散的多米尼加人的理解与叹息。可以说,迪亚斯在这部小说中诠释了“离散者”的两种不同含义,一是作为殖民者的“离散者”,另一个则是远离故土的“离散者”。两者有着相似的悲剧命运。
 
  小说开头就指出:“据说欧洲人一踏上海地岛就给整个世界打开了符窟(fuku),从此我们都惹上了麻烦。”迪亚斯把“符窟”解释为“某种诅咒或大难临头”,符窟之所以会降临海地岛,主要是因为离散的欧洲殖民者破坏了原有的印第安文明,给这块淳朴的土地带来了灾难性的独裁统治。到二十世纪,特鲁希略专政期间(1925-1960),多米尼加重要的经济、行政、司法部门全都由特鲁希略的家族或亲信掌控,像卡拉布尔医生那样蒙冤受屈的灵魂岂止一二?这样的恐怖独裁延续了三十五年之久,没有建立任何合法的制度去取代暴君的统治。“在多米尼加,有一样东西是靠得住的,它不是信念,也不是法律,而是性。”最终忍无可忍的民众用暗杀的方式结束了这一段历史。
 
  此后,华金·巴拉格尔分别在1960至1962年、1966至1978年,1986至1996年期间窃取了多米尼加共和国的民主政权。在他的第二次任期中(多米尼加人把这段历史称为“十二年”),华金·巴拉格尔“残酷迫害国内的左翼人士,几百人被处死,成千上万人被驱逐出境。正是他一手造成了多米尼加人离散的命运”。没赶上在特鲁希略专政期间出风头的人到巴拉格尔时代一样有表现的机会,因为这两个时代没有多大差别,无论卡布拉尔、贝莉西亚,还是奥斯卡,他们不都是因为得罪了有权有势的人而遭暴力袭击的吗?无论在专制时代还是所谓共和国时期,只要头头们不高兴了,如草芥一般的子民们除了做个远离故土的“离散者”,还有其他选择吗?不走,等待他们的是牢狱之灾;走了,等待他们的是离散者漂泊不定的生活。
 
  “你不可能逃脱,永远不可能,生活的唯一出路就是参与其中。”正如贝莉西亚所说,她们那一代人都有中了别人圈套的感觉,就像身陷海底,看不到一丝光线,整个大海好似就要倾覆在他们身上。但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生存状态,以为这就是正常的生活,他们忘记了海洋上面还有不同的世界。
 
作者: 魏 燕
责任编辑:苏玲
本文原载《世界文学》200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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