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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小子获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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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与疆域》终赢龚古尔奖
 
余中先
 
  二〇一〇年法国的龚古尔奖终于被那个文学坏小子米歇尔·维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的《地图与疆域》获得了。
 
一、颁奖前后的风波
  
  说“终于”两字是有原因的:此前,在法国文坛上叱咤风云的米歇尔·维勒贝克与这一奖项数度失之交臂,一九九八年的《基本粒子》呼声甚高[1],二〇〇五年的《一个岛的可能性》进入决选,但都止步于桂冠之前[2]
 
  今年,从九月八日《地图与疆域》正式出版后,各方面都觉得这回他能赢得龚古尔奖,书评界甚至用“众望所归”一词来预测。《解放报》力赞此书为“杰作”,《世界报》认为它虽缺乏深度,但风格独特。《世界报》的书评家皮埃尔·阿苏利纳在其blog上写道:“如果龚古尔评委会今年再不给他加冕,那就太说不过去了。”爱德蒙妲·夏尔-鲁称:书中的一切都体现出“一种轻松自如,一种想象力,一种自然,给人印象至深”。[3] 尽管,反对维勒贝克的人也不少。
 
  据悉,龚古尔奖评委对他也是态度截然不同,或深爱有加,如弗朗索瓦·努里西埃(因健康原因,他今年已经退出评委会)、米歇尔·图尼埃、爱德蒙妲·夏尔-鲁和贝尔纳·皮沃等人,或厌恶至极,如塔哈尔·本·杰伦、弗朗索娃丝·马莱-若里等人。这也难怪,正如刚刚到任中国不久的法国使馆文化处专员易杰说:“对维勒贝克的作品,只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有些批评者特别提到了评委之一的法籍摩洛哥作家塔哈尔·本·杰伦,说他曾把《地图与疆域》斥为一堆垃圾[4]。或许本·杰伦因维勒贝克曾在二〇〇一年刻薄地称伊斯兰教是“最蠢的宗教”而与之结怨[5]。但这次颁奖会上,连本·杰伦接受采访时都说,维勒贝克的获奖是晚到的弥补,不知道是应景而谈,还是出自真心。
 
  十一月八日,龚古尔奖评委和秘书长迪迪埃·德库安先生站在巴黎德鲁昂餐馆门厅的楼梯上,神情庄重地宣布,二〇一〇年度龚古尔奖授予维勒贝克的小说《地图与疆域》。投票结果是七比二。空缺的一票,很多人猜测可能为本·杰伦所持。
 
  那天,巴黎整天下雨,室外温度只有六度。闻讯匆匆赶来的维勒贝克,外套上还竖着风帽,以图挡一挡风雨。
 
  桂冠作家一下车,餐厅立即乱了套,记者们也不讲什么礼仪了,一涌而上,把维勒贝克和主要评委围了个水泄不通。
面对电视镜头谈到自己的获奖感觉时,这名饱受争议的作家表示:“这是一种怪兮兮的感觉,但我感到很高兴。”他面无表情、语气阴沉地说,“法国人对文学也不是太在乎,有些人只跟着龚古尔看当代文学,所以这个奖的用处还是很大的。”他后来还补充说,这一次获奖并不是对谁谁的报复。
 
  当天晚上,已三十年与龚古尔奖无缘的弗拉玛里翁出版社,在奥德翁剧院有一个大规模的庆贺酒会,当时来了很多作家。在酒会中,维勒贝克发表了讲话,第一句就是:“我很高兴”,接着就哈哈一笑,引来全场一片喝彩。他接下来说:“人们经常批评我穿的派克大衣,但在风雨天里,它毕竟很有用。我想,假如我不拿这个奖,在法国恐怕会有一种紧张,这谁都不希望看到。我们国家不需要它。……必须成就维勒贝克的龚古尔奖,现在此事既然已成,那我就很高兴能置身于你们这些爱我的朋友中。”
 
  维勒贝克刚刚调动起气氛,下台来与朋友们拥抱,突然,弗拉玛里翁出版集团的女总裁Teresa Cremisi凑了过来,手机还贴在耳朵上,嘴里连声说 :“请别挂,总统先生。”然后把她的诺基亚手机递给维勒贝克。原来是萨科齐的祝贺,祝贺之后是道歉,说他妻子卡尔拉有事不能来了。[6]
 
  获奖惊动了共和国总统,可见此事非同小可。
 
  而且,获奖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尽管龚古尔奖只有区区十个欧元,吃一顿像样的饭都不够,但一旦有了龚古尔奖,就会名利双收。《地图与疆域》已在法国卖出了二十多万本,根据以往的数据,获奖作品的销量可达四十万册。获奖后的几个星期里,这本小说始终就摆在所有书店的醒目位置,看来销售不错。不过维勒贝克表示,获奖不会改变自己今后的生活。他可能还会与世“隔离”,因为作家就是在做一个写作的事。
 
  说到维勒贝克终于获奖的原因,一些评论家指出,一方面固然是作品本身不错,另一方面则是维勒贝克对龚古尔奖的态度有所转变。不久前,在频道+电视台的采访中,他就作秀一般地表示:“我年轻时,常常买龚古尔奖作品读。”
 
二、《地图与疆域》
 
  《地图与疆域》的主要情节是画家杰德·马丁的生活,通过他,描绘出法国艺术界的当今面貌。
  
  主人公杰德是画家与摄影师,孤独、忧郁、富有。小说开头,杰德正在自己巴黎家中的工作室创作绘画《达明·赫斯特与杰夫·昆斯瓜分艺术市场》。家中的热水锅炉坏了,十二月的天气又冷,他到处打电话让人来修,自己也搬进了旅馆住。杰德能够捕捉到赫斯特的神态,把画中喝着百威淡啤的赫斯特形容为“我从我高高的钱堆上冲你拉屎”;但他无法把握昆斯的矛盾面貌,因为在杰德掌握的所有照片中,昆斯都像个“雪佛兰敞篷车推销员”。失望的杰德最后用刀子刺进画中赫斯特的眼睛,撕裂了画布,毁了画。
 
  杰德与马达加斯加女郎热娜薇耶芙有旧情,此女靠卖淫进入并读完了艺术学院,杰德对此毫不介意,还帮她拍艳照为其网站招揽生意。后来,他又邂逅了一位貌美体秀的俄罗斯娇娃奥尔加。奥尔加令人难以置信地消失又再度出现,而极端被动的杰德似乎根本不打算做任何来赢得她的芳心。
 
  在父亲的指点下,杰德遇上了“世界著名作家”米歇尔·维勒贝克。这一位显然就是小说作者自己。在小说中,他被描写为一个讨厌的老酒鬼,像个“有病的老王八”。米歇尔喜欢爱尔兰冬天短暂的白昼,能使他早点儿服下安眠药、饮下一瓶酒、读着一本书睡去。而春夏两季他则在泰国度过。那是旅游淡季,“妓院很冷清,但照常营业……里面的服务同样不赖或说很爽”[7]。而这位作家只是与记者们在一起时才会痛饮,这样他才能容忍这些家伙的存在。杰德觉得自己莫名地被这位孤僻而世故的文人吸引,欲请他为其展览图录作序。两人相识相交后萌生友情,互诉心曲之时,发现彼此颇多共同之处:悲惨的童年,失败的婚姻,浪得的虚名。杰德的母亲很早就自杀了,建筑师父亲不久后亦难逃寻死一途。米歇尔也是从小没有了父母。
 
  关于小说中的人物米歇尔·维勒贝克,评论大多认为他非常有趣,因为作者在此嘲笑自己,恰如他嘲笑艺术界的许多人。但这个米歇尔·维勒贝克既是漫画化的,又得到了精密而细致的修正。作者在书中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给写死了事。读者可以读到,维勒贝克在卢瓦雷家中被人谋杀并分尸,全法国的人都为他的死深切悲痛,并颂扬这位伟大的艺术家:“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除了他自己,维勒贝克还将众多法国文化名流以真名实姓写进书中。例如,法国电视一台的新闻主播、三年前刚刚娶了前法国小姐娜塔丽·马凯的让-皮埃尔·佩尔诺(Jean-Pierre Pernaut)成了书中的同性恋者。去年获得勒诺陀文学奖的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Frédéric Beigbeder)也在书中出场,而为其小说新作写序的人竟然又是“维勒贝克”。
 
  小说中对一些画作的描绘也很有特点,通过文字对画面的描绘,作者巧妙地再现了当今社会的某些侧面。例如,杰德有一幅画叫《比尔·盖茨和斯蒂芬·乔布斯谈计算机的未来》,描绘“微软”和“苹果”的这两位科技巨擘在美国加州一幢现代公寓中分坐于棋盘两端,大玻璃窗外则是起伏的草坪、枞树林和太平洋海面上虚幻的橙色落日。小说中,斯蒂芬·乔布斯以一百五十万欧元买下此画。杰德说,这画的副题可叫做《帕罗奥图的对话》,而维勒贝克则认为,它本可以作为《资本主义的一段简明历史》。
 
  至于小说的题目:它涉及到语言和现实的某种关系,语言学家柯日布斯基对此有个著名比喻,“地图非疆域”,意思是,语言无论多么精确,也不能说明事物的一切,正像地图既不是也无法展现它所代表的疆域之一切。维勒贝克的书名正是脱胎于此。在小说中,热衷于米其林旅行用地图的杰德比较了阿尔萨斯某地的卫星图像和同一地区的米其林地图后,尤其被后者的美所震撼,说:“地图比疆域更有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领会:小说有时候比生活更概括?
 
  总之,人们普遍认为,在这部新作中,没有了对性旅游的辩解,没有了性场景的粗陋描绘,没有了意识形态方面或家庭方面的清算。在维勒贝克的作品中,这部《地图与疆域》是最完备的,也是最风趣的,可能也是最深刻的。
 
 
三、坏小子其人
  
  米歇尔·维勒贝克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十六日生于法国的非洲属地留尼旺岛,父亲是高山向导,母亲是个麻醉师。但他从六岁起就被父母送到奶奶家,由这位维勒贝克夫人抚养长大。
 
  从小远离父母的生活,给他心灵留下了深深的创伤。他曾因此而患有抑郁症。他于一九八〇年获得农业学院文凭后,便匆匆结婚,有了一个儿子,但又匆匆离婚,并经常光顾精神病医院治疗抑郁症。一九八五年,他开始在《巴黎新杂志》上发表诗歌作品,后来的诗集《追寻幸福》还获得了特里斯唐-查拉奖(1991),《斗争的意义》(1996)获得了花神奖,成为小有名气的诗人。后来,他还出版过三部小小的集子《干涉》(1998)、《复活》(1999)、《兰扎罗特》(2000)。
 
  从一九九四年起,他陆续写了很多小说,如《斗争领域的延伸》、《基本粒子》、《站台》、《一个岛的可能性》。其中一九九八年的《基本粒子》最有名。《基本粒子》虽然没有赢得任何文学奖,却获得了《读书》杂志的青睐,被荐为年度二十种最佳图书的首位,同时还获得了当年的十一月奖[8]。一九九八年也是他生活的一个转折。他再婚,婚后,移居到爱尔兰生活。
 
  二〇〇五年《一个岛的可能性》发表,好评如潮,如几年前的《基本粒子》一样,入围龚古尔奖,甚至给人一种志在必得的感觉。但终因种种原因,功亏一篑,败给了比利时作家弗朗索瓦·韦耶冈的小说《在我母亲家的三天》,只得了联合文学奖,算是一个安慰奖[9]
 
  此后,维勒贝克与文化红人贝尔纳-亨利·莱维(法国人简称之为BHL)的通信集《公众敌人》(2008)不甚成功,直到今年的《地图与疆域》,才算东山再起。
 
  从上世纪九〇年代开始,维勒贝克便成为法国大众,尤其是年轻人所喜爱的作家,然而,围绕他的争议也始终不断,往往因为作品及公开言论中对情色、女性、种族等问题的“不当”说法引来指控。其中,叙述西方旅行团到泰国买春的小说《月台》,由于偏重“性旅游”的描写而大遭非议。
 
  就连此次获奖的《地图与疆域》,也曾被指控为原封不动地“复制并粘贴”了法语维基百科的内容。网络文艺杂志《Slate》法语版指出,《地图与疆域》一书至少有三段文字涉嫌剽窃维基百科的词条。分别涉及法国政治家、二〇〇七年总统参选人、“猎-渔-自然-传统党”主席弗雷德里克·尼乌(Frédéric Nihous)的生平,博韦城的历史,以及苍蝇的性生活。
 
  维勒贝克在接受采访时承认自己复制了维基百科上的部分段落,不过他反驳说:“但这不是抄袭。”他进一步解释说,这样做是一种文学的实验形式:“如果这些人真的这样想(即认为是抄袭),他们就没有明白文学是什么这一首要概念。我尤其受佩雷克和博尔赫斯的影响……我希望使用这类材料后,能增加我的书的美感。”
 
  我认为,这一回答很精彩,它顺便也解释了两个问题:第一,他在文学上到底受到谁的影响多一些。第二,《地图与疆域》的整体风格,就是对日常生活平庸的、技术性描述的借用。
 
四、主要作品分析
 
  我认为,在其小说写作中,维勒贝克对文字并不太敏感,对风格也不甚讲究,有时,他的语言会给人一种电影脚本的感觉,稍稍粗陋了一些。但是,其小说最主要的特点是主题鲜明,紧扣现实,擅长通过讽刺和幽默对社会进行尖锐的批判。
我们不妨来读一读米歇尔·维勒贝克的几部作品。
 
  《斗争领域的延伸》讲一个电脑培训技术人员的故事。作为一个单身汉,一个挣钱不多的工薪族,主人公“我”并没有太多的生活抱负,他不断地斗争,只求能多争取一些爱情、性的愉悦,还有金钱。他和一个同事在法国各地巡回作职业培训,本想有一些艳遇什么的,但事实上根本就没戏。圣诞之夜,同事在他的挑唆下想走暴力之路,杀死一对恋爱中的年轻男女,但最后没有下手,反倒出了车祸,住进了医院……作品描述了小人物的卑贱生活,并把这种生存状态的描述安排到现代社会的历史坐标中。
 
  所谓“斗争领域的延伸”,也只是在生活的各方面屡战屡败,焦头烂额。最终,主人公将丢掉工作,也找不到女人,在心理医生那里也得不到慰藉。他面临的,始终是生活的压力,他体会的,始终是一种孤独、焦虑、绝望、厌恶,如萨特笔下的“恶心”,如加缪笔下的“荒谬”。当然,主人公始终没有放弃,尽管屡战屡败,却依然屡败屡战,斗争的领域在延伸,相比于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他也算是保留了一份荒诞中的清醒。
 
  维勒贝克真正引起世人广泛关注的作品是《基本粒子》。小说以科学的新成就和人类对性的困惑为主题,写了一对被家庭抛弃的同母异父兄弟米歇尔和布鲁诺在当今社会中的不同遭遇:生物学研究者米歇尔不懂爱,整天关在实验室里钻研遗传学,实验克隆技术;文学教师布鲁诺则是一个色情狂,成天迷恋于色情猎艳。小说形象化地再现了历时几十年的当今社会性爱史,并对其进程提出根本性的质疑:布鲁诺所代表的性爱无所不在的道路是一条死路,欲壑毕竟永难填满;米歇尔体现的禁欲,把人类的繁殖(走克隆之路)与性趣完全分开的路也行不通,不能让人得到真正的安宁。
 
  另一部既为他带来声誉,又带来批评的是《一个岛的可能性》。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是当代著名笑星达尼埃尔1,他的生命中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知性的时尚女性杂志总编伊莎蓓拉,另一个是性感的西班牙二流女演员爱丝泰尔。伊莎蓓拉不喜欢性只喜欢爱,而爱丝泰尔只喜欢性不喜欢爱。这两段恋情都在女主角不告而别之后宣告结束。达尼埃尔1对社会问题的种种思考,跟这两段爱情生活有关。可以说,这两段爱情既是主人公生命中的重要部分,也是他对社会进行反思与批评的直接媒介。
 
  这部颇具科幻作品特点的小说发展了作者以往小说中的一些主题,如科学、技术、经济、文化的发展与社会伦理道德、宗教概念、人文价值的冲突。主人公达尼埃尔1于失恋中绝望之际,加入了所谓埃洛希姆教派(Elohimites),该组织跟西方现实社会中的雷尔教派十分相似,竭力推行人类的克隆,试图让人们克服时间对生命的掌控,摆脱随年老而来的激情消失和欲望耗空,摆脱由它们带给“娱乐至死”的人类的烦恼。埃洛希姆教派是当代娱乐社会的产物,对人类没有丝毫道德约束,而且满足了人们“不朽”的梦想。小说中,埃洛希姆教派运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居然在多年后实现了人类克隆,其信徒得以无止尽地重生,永葆青春。
 
  但是,即使如此,克隆人也找不到幸福和快乐,他们没有了欲望和情绪,不知什么是哭,什么是笑,无法感觉痛苦和欢乐,他们还失去了自由和独立,躲在防护栏后相互隔绝,只是借助网络与外界联系,与同类交流,他们唯一的乐趣便是揣测先辈人类的情感以及从控制屏幕上窥探那些在世界末日后幸存的兽性部落。最后,千百年之后,两个克隆人,玛丽23跟达尼埃尔25分别从纽约市的废墟和西班牙南部的荒原出发,去寻找一个新的社会,一个不为人知的天堂,一座可能的岛屿……
总之,这是一部讲述爱情故事的小说,更是一部批判社会的小说,也是一个探索叙述结构和叙述技巧的小说。
 
五、作品的价值和意义
 
  对米歇尔·维勒贝克迄今为止的小说创作,一些批评家十分看好,认为他继承了当年巴尔扎克的批评精神,笔锋直指当今社会最主要的毛病。
 
  也有一些批评家认为,他的写作不够精细,尤其是文字比较平庸,没有一个大作家应有的文风。这种意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的,我自己在译他的《一个岛的可能性》过程中也有同感。但是仅仅依据这一点,还不能从根本上否定维勒贝克在当代法国文学上的重要地位和杰出贡献。
 
  我倒是觉得,我们不妨把维勒贝克定位在这样的一派作家中:他们对题材很敏感,尤其对当代社会最有特点的问题,他们很有想象力,也很有批判意识,往往一针见血地切中时弊。法国驻华使馆文化专员易杰说,和其他一些法国作家如勒克莱齐奥等不同,维勒贝克代表了另一派法国作家,对社会问题十分悲观,为未来忧心忡忡,这些对全球普遍存在的时代问题的批判,使他得到了全世界范围的认同。这一看法,我基本同意。但是对他由此把维勒贝克誉为“当代的加缪”的说法,我稍稍有些异议。在我看来,加缪的文笔比他精到。我认为,他比十九世纪的巴尔扎克倒还差不多。毕竟,巴尔扎克写作数量大,但文笔如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维勒贝克的特色,是他的批评意识,他的尖锐性,他的幽默,当然,还有小说结构上的创意,情节处理上的自如,想象力的奇特,这在《一个岛的可能性》中尤为突出。我们不能要求巴尔扎克写得跟福楼拜一样,同样,也不能要求维勒贝克写得跟勒克莱齐奥那样。
 
  无论如何,维勒贝克是一个新的文学现象,他属于二十一世纪,属于世界经济一体化前景中的现代社会。我注意到,在法国的大学中,已经有一些研究生以维勒贝克为主题撰写论文了,而以维勒贝克为研究对象的专著也有不少已经出版。如多米尼克·诺盖(Dominique Noguez)的《话说维勒贝克》(2003),奥利维埃·巴多勒(Olivier Bardolle)的《活生生的文学》(2004),萨比娜·冯·维塞梅尔(Sabine van Wesemael)的《文本的愉悦,米歇尔·维勒贝克》(2005),妙丽叶·露西·克莱曼(Murielle Lucie Clément)的《米歇尔·维勒贝克写作再探》(2007),莉莎·斯泰纳(Lisa Steiner)的《萨德-维勒贝克,从闺房到性商店》(2009)。另外,还有菲尔南多·阿拉巴尔(Fernando Arrabasl)关于米歇尔维勒贝克的回忆录《维勒贝克》(2005);艾里克·诺罗(Eric Naulleau)关于维勒贝克的谈话集《救命啊,维勒贝克回来了!》(2005)等。
 
六、对他的印象
 
  今年五月,维勒贝克曾受法国驻华使馆文化处之邀来北京访问,我有幸跟他见面,对话座谈,参加他的诗歌朗诵会。另外,趁机还欣赏了他的两部电影《斗争领域的延伸》[10]和《一个岛的可能性》。其中,《一个岛的可能性》是他自己导演的电影处女作。但说老实话,我对这部电影颇为失望:它把小说中的许多故事情节抛弃了,只留下了人的克隆以及邪教组织的发展。没什么好的画面,可能是因为维勒贝克太小众、精英、诗意的趣味,把握不了电影所需的叙述语言。怪不得这部电影在二〇〇八年遭到了商业上的失败。[11]
 
  跟维勒贝克在一起感觉总是怪怪的。他回答问题时总是很慢,半天没反应,等反应过来,也是细声细气,吞吞吐吐。作家雷德里克·贝格伯德(Frédéric Beigbeder)也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了他接受采访时的这一特点:“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考虑,但是,当人们有足够的耐心时,他往往总是能说出一些惊人之语来。”[12]这可累坏了翻译。这样的场面,你有时候根本无法翻译。
 
  而生活中的维勒贝克,总是穿着同一件外套,至少从一些照片来看,从他的北京之行来看是如此。而且,在公众场合,他通常显得表情木讷。一有机会,他就不停地抽烟,而且捏香烟的姿势与众不同:他把香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像是一个新学抽烟的人在偷着抽。
 
  不过,当你跟他具体谈到一些他感兴趣的话题时,他的话匣子也会打开,不再木讷,不再迟疑。例如,当我跟他谈起我正在翻译的法国作家于斯曼的小说《逆流》时,他顿时来了兴趣,说得很多很多,关于这个神秘作家的文风,关于他的词汇,关于他作品参照体系的广度和难度,等等。
 
  现在,中国读者也开始喜欢起维勒贝克来,《基本粒子》和《一个岛的可能性》的译本都有了一定的反响。相信,随着对其作品的介绍批评的逐步深入,人们对他的认识也会加深[13]
 
  米歇尔·维勒贝克,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法国的文学现象,他有可能影响到中国的文学,至少,他已经开始影响到中国读者。


[1] 1998的龚古尔奖得主波拉·贡斯当后来为获奖而有些内疚,她说自己是“偷了”《基本粒子》的奖。转引自《费加罗报文学周刊》2010年10月28日。第2页。
[2] 在《一个岛的可能性》最终冲龚古尔奖失败后,米歇尔·维勒贝克曾不无苦涩地说:“文学奖体系是如此的不明朗,最好还是不要对它抱什么期望。”而贝尔纳·皮沃则公开声称:“他还会写别的书,龚古尔奖还会承认他,给他补偿。”均转引自《费加罗报文学周刊》2010年10月28日。第2页。
[3] 见《普鲁旺斯报》,2010年9月26日。
[4] 塔哈尔·本·杰伦说:“他的书中充满了标牌,简直就是一个明星运动员的背心。” 转引自《费加罗报文学周刊》2010年10月28日。第2页。
[5] 2001年,维勒贝克发表了小说《站台》后,在接受《读书》杂志采访中,竟大放厥词,说:“最操蛋的宗教,就是伊斯兰教了。”转引自《费加罗画报》2010年11月13日,第32页。
[6] 关于奥德翁剧院庆贺酒会的描写,引自雷德里克·贝格伯德的文章《维勒贝克:一个无视传统观念者的肖像》,载《费加罗画报》2010年11月13日,第36页。
[7]米歇尔·维勒贝克就住在爱尔兰,他的小说《站台》专门写到泰国的卖淫业。
[8] 《基本粒子》已经由罗国林先生翻译成中文,2000年由海天出版社出版。
[9] 《一个岛的可能性》已经由余中先译为中文,2007年由文汇出版社出版。
[10] 电影《斗争领域的延伸》由Philippe Harel导演,维勒贝克本人参与改编。中文的DVD翻译为《愈爱愈勇》,也算比较贴切。
[11] 据互联网报道,《一个岛的可能性》在第61届瑞士洛伽诺国际电影节上展映后,遭到了影评家们几乎一致的集体嘲笑。无聊的对话,不知所云的情节,讨厌的故作忧愁,这些便是人们的基本评价。瑞士记者卡罗尔·瓦尔蒂认为,电影版《一个岛的可能性》不仅情节跳跃,节奏也有问题,从头到尾平淡至极,对话稀少且无聊,而且,与观众们期待的相反,小说中众多的性场面,到了影片中只剩下了一点点。
[12] 雷德里克·贝格伯德《维勒贝克:一个无视传统观念者的肖像》,载《费加罗画报》2010年11月13日,第34页。
[13] 有一读者对我博客中有关维勒贝克的介绍留言说,他“对现实很敏锐,且有格调”。
 
                                         
本文原载《世界文学》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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