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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首山鲜红的记忆

———远眺俄罗斯(之三)
作者:吴晓都 来源:《文艺理论与批评》2002年第4期

到苏联访学以前, 总以为苏联国庆日是全苏最大的节日。后来亲历“5 ·9”胜利日庆典,方知道,卫国战争胜利日才是苏维埃国家最热烈最隆重的全民节日。特别是80 年代末90 年代初, 其普天同庆的氛围尤为明显。因为,那时,苏联所谓的“改革”(他们称之为“重建”)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社会上各种派系林立, 观念冲突, 不甘寂寞的弄潮儿在俄罗斯各大城市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传统节日都被各种派别当成登台亮相、自我表演的机会, 如此一来, 原本快乐悠闲的节日变得少了喜庆, 多了喧嚣。而“5 ·9”却是个难得的例外,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日子里,无论是在莫斯科红场,还是彼得堡的冬宫广场,无论是在南方的高加索, 还是远东的符拉迪沃斯托克, 俄罗斯人民年复一年地、半个世纪如一日地永无止境地回味着1945 年那来之不易的五月的喜悦。每当这天到来, 任何阶层的差异,职业的区别,观念的歧见, 民族的不同似乎都无从感知,在前线和后方的几百万老战士和亿万俄罗斯人的心中只有战争岁月的惨烈和胜利者的自豪。

在“重建”后的俄罗斯, 似乎什么都可以嘲弄, 唯独卫国战争绝对不容戏说。1999 年圣彼得堡音乐喜剧院开始上演一出名叫《我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国度……》的音乐喜剧,颇受欢迎, 剧名取自号称苏联第二国歌《祖国进行曲》中的一句歌词。这部音乐喜剧借用苏联建立70年来每一时期的主要流行歌曲, 将苏联历史的各个时代串连起来, 以搞笑的手法讥讽苏联时代的“僵化”、“保守”、“荒诞”和“丑恶”现象。整场喜剧令人捧腹的场面接连不断。但在表现卫国战争时期的历史情境时,却充溢着庄严和神圣。这个场景的背景音响由《神圣的战争》、《共青团之歌》、《卡秋莎》等名歌和战时莫斯科电台的战况通报构成,唤起了观众沉重和悲壮的追忆。悲情的英雄氛围深深打动了所有的观众。多年的爱国主义历史教育使俄罗斯观众在从喜剧气氛转向卫国战争氛围的过程中没有丝毫障碍。整场喜剧的多数情景都激发出观众会心的笑声,而唯有“战争场景”伴随的是不容亵渎的肃穆和深情。台上台下的这份默契是几代俄罗斯人对苏联英雄时代的真诚而崇高的致意。  

上个世纪90 年代,我们在胜利日也先后来到老战士云集的高尔基文化休闲公园或涅瓦大街上,几次穿行在纪念胜利的人群里,看到了数以千计的红旗和闪烁的军功章,聆听到一段段熟悉而又陌生的战争回忆,从那些年迈沧桑的步履中仿佛看到了从莫斯科到柏林的1700  多个日日夜夜血战的历程, 我们这些留学生也依稀感觉时光倒转了50 年,也体会到那硝烟散尽和平重现的狂喜。我不想在此重复世人皆知的苏联军民的战斗故事与赫赫功勋, 只是觉得凝结在苏联文艺创作中的那份战火追忆及其常新的艺术创意值得再三回味。想想也是, 19 世纪和20 世纪俄罗斯遭遇的两次卫国战争催生了多少永垂史册的艺术珍品。那昼夜不灭的永恒之火在莫斯科、列宁格勒、基辅、明斯克、斯莫棱斯克、莫尔曼斯克、塔什干、塞瓦斯托波尔等 15 个英雄城市昼夜燃烧,更在俄罗斯人的心中绵绵不绝地闪亮……这里我想要评说的是莫斯科近年展现的一件纪念卫国战争的广场艺术品。 

莫斯科西南近郊有一条著名的大道, 名叫库图佐夫大街。在这条胜利之路上可以看见两个世纪两次宏大卫国战争的许多标志性纪念建筑:19 世纪的凯旋门、鲍罗金诺会战全景画馆、1941-1945 卫国战争胜利纪念馆、胜利广场等等。90  年代初, 当我到鲍罗金诺全景画馆参观时, 曾站在画馆大门外的台阶上向南 望, 隐约看见不远的山丘上有一个尚在兴建的宏伟工程。人们告诉我, 那是为迎接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 周年而正在修建的全苏卫国战争中心纪念馆。为什么馆址选择在地铁都到达不了的郊外山丘?初来莫斯科的我当时并不明白。直到2000 年5 月,也就是卫国战争胜利55 周年的纪念时期,我得知那片山丘叫做俯首山(在有的俄罗斯作品中译本里被译为“波克朗山”)时,才理解这个战争纪念圣地所具有的特殊意义。原来,对于俄罗斯民族来说, 这片山丘的历史意义极为重大, 因为, 它不是一处普通的丘陵,而正是库图佐夫元帅在1812 年作出战略决策的俄国历史圣地。俯首山,乃是俄国历史上第一次卫国战争战略转折的决策地。遥想当年, 面对拿破仑几十万大军兵临俄罗斯圣城莫斯科的险境,年迈的俄国统帅库图佐夫元帅力排众议,就在莫斯科西南郊外的这个青丘上作出了放弃神圣都城、进行战略退却的明智决策, 留给“常胜 将军”拿破仑一座空荡荡的故都,上演了一出精彩的俄罗斯版的空城计,使不可一世的欧洲霸主限于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190 年过去了, 如今, 当代俄罗斯人在库图佐夫当年进行战略思考和决策的故地建成了俄罗斯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宏大的卫国战争胜利纪念馆,将20 世纪卫国战争的功勋和荣光当之无愧地重叠在俄罗斯先辈的业绩上,更加有力诠释了俄罗斯人民胜利的历史必然。联想到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有关18 12 年卫国战争的情景, 我忽然觉得, 在俯首山上建造卫国战争纪念馆本身就蕴含着巨大而深邃的历史和美学创意。 

明亮庄严的展览大厅里定时响起战时莫斯科电台的前奏曲,那是经过变奏的《祖国进行曲》。卫国战争年代,对于前线和后方的苏联军民来说, 只要这嘹亮自豪的旋律响起,就意味着克里姆林宫的红星还在闪耀,斯大林同志还掌握着战局发展的方向,苏联红军还在坚守或反击,胜利之星就要照亮他们。漫步于纪念馆的重大战役全景画厅里, 你会感受到真实的战场氛围。 在这里我看见了用历史文物原件和艺术加技术手段还原的当年血战惨烈的景象:焦土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弹片,几乎烧成木炭的木头上余火未烬, 还隐约闪烁着红亮的火星,格外耀眼。起初,我还以为是采用了什么高科技手段, 靠近仔细看看,才发现那红亮不过是普通的绘画油彩, 只是美工师对光和色彩的把握极为到位, 从而赋予展品高度的真实感。历史的纪念的确更需要现实主义和历史主义的逼真感。一件看似普通的展品却反映了俄罗斯美术家令人称绝的艺术表现力。说到战场再现的逼真感,我很自然地想起了萧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也称《列宁格勒交响曲》。这首表现卫国战争的名曲对柴可夫斯基的《1812年序曲》中某些表现手法的集成非常明显。而且, 它对战场搏杀场面的表现也极为逼真。我觉得, 在萧氏的这部交响曲中对各种大小武器声响的模拟效果甚至超过了柴可夫斯基。比如, 在苏联军民熟悉的第一乐章“入侵”插部的那十一个变奏中,甚至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轰炸机俯冲时的呼啸和炮声的轰鸣。40  年代末,萧斯塔科维奇被莫名其妙地批判为形式主义者, 其实,他的这部交响名作对战争音乐形象的刻画很“现实主义”, 因为作品蕴含着许多极为形象逼真的“细节真实”。战后, 每当1 月27  日列宁格勒围困解放纪念日或“5 ·9”胜利日,《第七交响曲》总会伴随着灿烂的礼花回响在这座英雄城市的上空。如今,在圣彼得堡的音乐唱片店里, 《列宁格勒交响曲》通常都摆放在最显著位置,那是苏联卫国战争最形象最真实的音乐纪念碑。 

俯首山纪念馆的内部陈设与我们在列宁格勒或斯大林格勒见到的同类纪念馆相比, 除了规模巨大、展品丰富外, 并无太多差异。但馆前广场上那三组气势磅礴的喷泉群却让我们再次领略到俄罗斯艺术家震撼人心的非凡创意。这三组喷泉长约百米,宽约十米, 呈纵向排列, 从广场的远端直至纪念馆门前的胜利纪念碑。喷泉的水柱高达二十余米, 宛若拔地而起的一片玉树琼华。微风徐来, 吹落万千水珠,在阳光穿透的蒙蒙的水雾里时而会闪现一道七彩的霓虹,此时,这瀑布般的喷泉在莫斯科湛蓝的天空下壮丽无比。而当夜幕笼罩俯首山时,我们却又看到了另一种蔚为壮观的景象:白日里水晶柱般的喷泉在水下红色聚光灯开启的那一霎那就幻化成一根根冲天的血柱, 它们喷向沉沉夜空, 又撒落大地,那原本清澈的水池也相应地变换成了汩汩的血河。啊!漆黑的长夜,无量的鲜红,这不正是卫国战争惨烈搏杀的典型意象吗?两千多万鲜活的生命就流逝在这汹涌的血红里, 这令人心颤的甚至有些可怖的满目鲜红逼真而形象地构筑起苏联军民当年浴血奋战的经典象征。毋庸置疑,喷泉的设计者所要唤起的正是如此感觉、如此理解、如此记忆。设计者就是要让后来人世世代代形象而直观地记住:卫国战争的胜利是由先辈无量的鲜血换来的。置身血色意境的参观者, 怎能不感受到一种震撼心扉的悲剧美。至此, 每个参观者终于领悟:血色喷泉才是俯首山纪念圣地最感人最深刻的史诗主题。 

而从远处遥望俯首山的血色喷泉,则会唤醒俄罗斯人更为久远的历史回忆:随着莫斯科郊外夜风的吹拂, 喷泉顶端会微微地摇曳。远远望去, 那巨大的红色水幕仿佛是莫斯科历史上那场著名的冲天大火。熟悉世界历史的人都不会忘记, 1812年的莫斯科大火无论是对俄罗斯人,还是对拿破仑都绝对刻骨铭心。是的,恰如德国批评家弗朗茨·梅林曾经评价的那样,莫斯科的大火在俄罗斯的历史上正如耶拿的溃败在德意志的历史上一样,开始了一个时代。普希金和他的“精神之子”列夫·托尔斯泰在自己的作品中对那场大火都作了精彩的艺术再现。俄罗斯艺术家向来认同和推崇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 苏联时代的主流艺术家更习惯按照“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来塑造艺术形象。俯首山被俄罗斯人公认为 1812 年卫国战争最有代表性的历史纪念地之一, 是那场民族生死战的“典型环境”, 在这个“典型环境”里将巨型喷泉艺术地幻化成“血与火”的悲剧景观, 或许可以理解成是俄罗斯民族历史或民族性格的“典型”的再现吧。 

从俄罗斯千年发展史看, 在某种意义上讲, 俄罗斯是以军事立国的欧洲国家。文化史家认为,俄罗斯的文明史起源于对欧洲远古文化的两个方面的接受, 一个是拜占廷和保加利亚的基督教, 另一个是斯堪的那维亚国家的军事体制。所以, 古代俄罗斯国家的创建史其实也就是一部战争史,这个民族的历史几乎一半内容都是征战。因此, 民族的战争经历在俄罗斯的历史上和文化史上占有极为独特的地位。当然,在其历史上也有不少战争是应该受到批判和谴责的沙俄的霸权扩张, 长期野蛮的战争同样也给俄罗斯人民带来了苦难和创伤,俄罗斯的进步作家对这些罪恶的战争也进行过无情的揭露。一部古代史诗《伊戈尔远征纪》诉说了青年俄罗斯的统一史。而一部《静静的顿河》也可以看作是俄罗斯人亦农亦武的现代史诗。俄罗斯文化史上的艺术家,无论文学家还是美术家鲜有不涉猎战争或军事题材的, 这是俄罗斯文化的一大特征。19、20 两个世纪的两次波澜壮阔的卫国战争更给俄罗斯作家和艺术家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题材和艺术灵感。我们中国读者熟悉的苏联文艺作品许多是描写苏俄国内战争和卫国战争的,这些作品是俄罗斯注重军事文学的传统的延续。对于俄罗斯作家和艺术家来说,战争题材确实是他们借以表现俄罗斯民族历史和性格的一个广阔平台。就20世纪而言,苏联国家文学奖(从1939年起开始设立的斯大林文艺奖发展而来)的大部分奖项授予了与卫国战争有关的作品。崇尚战场上的英雄主义, 缠绵于一种自古而来的悲壮情怀, 这实际上也是对俄罗斯历史和文学传统的维系和弘扬。或许是所学专业的缘故, 当我第一次看到俯首山的令人心悸的血色喷泉时,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开篇那古朴悲凉的哥萨克民谣:                    

  我们可爱而光荣的土地可不是用木犁来耕耘,  

  我们可爱的土地是用战马蹄子来耕耘,  

  光荣而可爱的土地已种下哥萨克的头颅,  

  我们静静的顿河装饰着年轻的寡妇。  

  我们的顿河老爹盛产出无数孤儿,  

  静静的顿河里灌满了父母们伤心的泪水……  

这泣泪滴血的歌谣充溢着对俄罗斯民族反差强烈的悲剧性历程的感慨。与萧洛霍夫引用的顿河民谣一样, 血色喷泉这件独特而恢宏的广场艺术作品所体现的也正是俄罗斯审美文化中这一古老且始终如一的民族特性。 

回望俯首山,我发现,蓝天丽日下的晶莹喷泉与沉沉黑夜里的血色喷泉在俄罗斯先辈奋战的土地上还构成了一组形象鲜明且意蕴深远的对比, 这就是:生命与死亡,和平与战争。清亮的水源象征生命的滋养,浓浓的血液象征生命的流逝。俯首山的广场艺术似乎在激情奔涌地告诫后人:牢记历史,珍视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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