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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板的色彩──悖论崇拜情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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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女人对男人的解读
── 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解读
── 一首头韵散文诗
── 一篇对话性的独白
 
  (由于没有带摄像,无法记录,所有引用的话全凭记忆,如果有误,请原谅。)
  
  洛克说过,“人就像是一块白板”,不过这是说人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毛主席说“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穷则思变”,是说人在一贫如洗、国家在百废待兴的时候,于是“白板-白纸”有了价格,二十万法郎!作为道具悬挂在法国女作家雅丝米娜·雷札的喜剧《艺术》的舞台中央。
  
  这白板有思想,不管主人公塞尔吉还是伊万说上面有对角线,还能看到色彩,也不管马克说这是“狗屁”,白板有理论,不管导演谷亦  安是否矢口否认。如果仅仅强调生活,会降低这部喜剧的品位,会使本来就“锅碗瓢盆”的大众口味更加远离已经端到眼前的哲理大餐。
  
  白板是震惊,突然的亮相,让你面对一幅画,看到的只有白色,再告诉你它的价格。
  
  白板无框,白板无边,因无边无框而无穷大,因无框无边而无拘束。
  
  白板无言、无痕、无泪、无神。无笑的裂口,无愁的皱纹。无星星闪烁的天窗,无通向四海的大门。
  
  白板是考验天才的试卷,一个天才可以在别人看不出道道的地方,看出道道来。
  
  白板是道具,也是解读这出喜剧的钥匙。
  
  在剧中
  
  白板是德里达的解构理论的实习,解构的所有概念都可以在这里操练:颠覆、反讽、不确定性、延宕、替代、缺席、在场、没有真理、意义消解、思想虚无……
  
  白板是颠覆,是解构理论的象征。它在一个色彩的世界颠覆了色彩与形式的地位,让人若有所思,颠覆是反话,用白色一个单色表达五彩缤纷的世界。
  
  白板是艺术品位的PH值,不接受者──传统观念是保守派,喜爱者──先锋派,和稀泥者──世俗派。
  
  白板是解构,可是这出戏却是结构严谨,而且是很直白的结构,三个人物三个派别,三种性格。
  
  白板是绘画的色彩的缺席,可是人物的服装却是彩色的,可以点缀舞台,点缀白板:人物的外衣没有太大区别,都是黑不溜秋、灰不啦叽,而里面的衬衣是灰色-传统、白加色黑-先锋和红色-世俗。
  
  白板是一个非正常的、超常的、反常的起因──引起的正常的争论。
  
  白板引起对话——在场的三种不同的意见的争执,三个人物,加作者,加翻译,加导演,加观众各种不同意识、价值观、世界观的碰撞,是狗日的狂欢的足球场上在场的两个队加裁判,加观众,加解说员,加皮球的大冲撞。
  
  白板带来狂欢,巴赫金的狂欢,拉伯雷的狂欢,雨果的狂欢。对颜色颠覆的快感,打破了往日朋友间的假模假式,撕下了各自的面具,痛哭流涕,面红耳赤,急赤白脸,酸眉辣眼,颠倒了崇拜者与被崇拜者,丢弃了平日的斯文,污言秽语出台,插科打诨游戏。无拘无束,痛快淋漓!
  
  白板是倒板,或叫翻板,它使许多事情反转过来。作者是个女人,却写了女人缺席的剧本,写的是男人。演员林栋甫承认:“这个女人把男人看透了。女人随时会沟通,女人刚见过面,回家还要打半个钟头的电话,约好二十分钟后见面,现在还在电话里聊个不停。可男人只约定什么时候见面,就把电话放下了。见面也有事说事,很少聊天,谈感情,两个二十年未见的老朋友,见了面竟然会聊昨天晚上的球赛!男人的沟通是通过打架,很少言语,靠隐喻,靠意味,是在找感觉。”塞尔吉买了块称作艺术品的“白板”,在马克看来(感觉),就意味着塞尔吉有了新的崇拜,就会丢弃老朋友,就会失去对自己的崇拜。塞尔吉让马克在二十万法郎的艺术品上乱画,意味着他珍重朋友,蔑视金钱。俩人和好了,感觉找回来了。男女之间何尝不是如此?尤其是恋爱的朦胧期。
  
  白板作为一个男人苍白的一生,一个有过痕迹又被擦去痕迹的男人象征在观众中引起共鸣。
  
  白板是失缺,在男人的生活中缺失女人,因而没有色彩。马克虽然与老伴相濡以沫,在塞尔吉污蔑她的时候,能够像一个真正的夫妻一样激烈反抗,为爱妻大打出手,可是缺少共同语言,否则他就不会找别人来谈男人感兴趣的问题。塞尔吉离婚,失缺女人,伊万刚要结婚,在心灵上从来没有接纳过他的未婚妻。
  
  白板是磁石,三个人物像铁屑一样在磁石的作用下排列起来,形成一个磁场,一个命题场(此概念是笔者杜撰,详见《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三联书店,1994年),对同一个问题的不同态度,磁石动一动,命题就改变,命题场就会跟着改变。一个婚姻问题的命题场:结婚、维持家庭、离婚。一个人生观的命题场:传统、先锋、与时俱进,顺其自然。一个对真理态度的命题场:说真话、说违心的话、支支吾吾、打哈哈。对家庭的态度、对朋友的态度……命题多多,命题场多多。像万花筒里的彩石,组成不同的景色。
  
  白板是反证,与其说作者,一个女人把男人看透了,不如说她写的就是女人的性格,是女性化的男人。
 
  白板是貌似男人的女人,男人像女人一样鸡毛蒜皮,哭哭啼啼,小肚鸡肠,磨磨唧唧,翻小肠,秋后算帐。一个赶烟的动作会让一个男人耿耿于怀,这烟就好像是白板的化身,是白板的粉末,一个男人的变形。
  
  白板是友谊的试金石,是哥们儿就顺毛摩挲,拣好听的说;对白板感觉不对,不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我,就不是哥们儿!就来了我这爆脾气。
  
  白板是皇帝的新装,当年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深浅的小孩说真话“他什么都没有穿”,曾经引起赞美,童话鼓励人们去效仿小孩,敢于说出真话,而今天这个男孩已经长大,已经长得太大,年近半百,他说出“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二十万法郎买一张白色狗屁”,再也不讨人喜欢,遭人嘲笑,成了一代庸人,俗人。马克说了真话,引起朋友间的纷争四起,惨不忍睹,塞尔吉说了善意的谎话,老朋友们重归于好,其乐融融。成人戏剧鼓吹没有真理。白板是对人类真理观的颠覆。可喜可庆?可悲可叹?
  
  白板是被擦掉的记忆,我看过海派(我也应是海派,我曾在复旦读了三年博士,海派没有什么不好,我以此为荣)演的《艺术》,我在剧场笑过,我为演员的生动活脱而鼓掌,我为作者的妙语连珠而鼓掌,我为舞台的设计赏心悦目而记忆犹新,我的眼睛不停地追逐着追光灯,导演的苦心也随着三根羽毛的落地,而历历在目。我被这剧所激动,我为对剧本的演义浑然一体而感谢这些劳动者!差点忘了翻译家,没有翻译的同义转换的劳动,我们无法理解另一个符号系统的语义。难道我出了剧场,这一切就不存在了么?甚至不曾存在过吗?这部戏对我的冲击太大了,我怎么能忘!但是记忆确实是会被时间擦磨掉的,对只听过一遍的台词会记得不准确。为了防止忘却,我写下了这些文字,就像是白板上的蓝色笔道。
  
  白板上的蓝色笔道是德里达的痕迹:一个画上了飞翔的滑雪小人的蓝色墨迹又被擦去。所用的写字笔无处不能写,无处不留痕!可是专用的消除剂却能消除这种墨迹,无处不能擦,到处不留痕!像韩非子的矛与盾,各自有着最卓越的功能。矛盾激战之后,仍然是一张从来没有痕迹的白纸,就像观众不曾看见那个蓝色的小人在滑雪,还是仍然留有擦不掉的痕迹,就像我现在用文字,观众用照相机、电视台用摄相机把它们记录下来一样?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谁的本领大?
  
  当白板化作白云升腾上天,化作白雪飘然而下,化作三根白色的羽毛从白色灯光中散落到舞台上,白板显示出了它外化的意义和思想。
  
  剧中的联想太富有诗意了,联想可以是多方面的,为什么只有好的,没有坏的?只有美的,没有丑的?只有香的,没有臭的?
  
  白板会做同色转换,既然可以转换成白云、白雪、白羽毛,那就也可以转换成烟气和雾气。
  
  白板是酸奶、是豆腐,白墙、床单、白糖、咸盐、团粉、面碱,是圆的饺子皮,方的馄饨皮。
  
  白板是蛋糕上的奶油,是酒酿小圆子,是心急吃不了的热稀饭,是大米饭干看。
  
  白板是青瓷碎花碗的里面,是京剧花脸的卸妆,是泼墨写意的留白,是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大喘气)上被游泳衣所遮盖。典型的太极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白板是女人的美白面膜,是男人脸上的剃须膏,是男人和女人各自拥有不同性质以鉴别性别的同颜色的排泄物。
  
  白板是地沟里凝结的猪油、牛油、羊油,是眼睛中没有眼仁的眼白,眼仁躲到或上或下或左或右,藏在上眼皮下眼皮左眼角右眼角。
  
  白板会引起同构联想,处女童男,一穷二白,生来死去,空白、隐瞒、善良和恶意的谎言。
  
  白板是高贵典雅,是新娘子的婚纱,是婴儿的尿片,是伤员的纱布,是死者的盖头。
  
  白板是极端,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两边,是先锋艺术的刀尖。拔犟眼子,钻牛角尖。
  
  白板是标新立异,是大出风头。风光无限,前途无量(亮)。
  
  白板是纯洁,没有污点,没有劣迹,没有悔过,没有犹豫。
  
  白板是企望,奢望,如果写上的墨迹能被擦掉该多好哇!偷儿们“窃”东西不会被发现,杀了人会不留痕迹,可是总是不能如愿。即使为罪责受到惩罚,还是擦不掉痕迹:留在档案里了,要带一辈子及后世!
  
  白板是拒绝沟通,是不能言说,不愿表述,是不预理睬,是吊脸子的白面皮。
  
  白板是有话不说,有屁不放,沉默不语,死猪不怕开水烫。
  
  白板是不宜出口的语言的省略,他妈的,×你妈,我×。“一个屁俩晃(谎)”,只能说成:“一个那啥俩晃(谎)”。
  
  白板是电视节目的中断播出的屏幕,是电影没有影片活动的银幕,是舞台上没有背景的后幕,是用几千只灯泡照亮的底色,是剪裁、篡改、拼接、伪造、虚构的好场所。
  
  白板是恶之花的花瓣,是罂粟花的结晶,是空头支票,是骗人的把戏。
  
  白板是白痴,头脑中空空如也,是大脑中没有皮质沟纹的组织,是油盐不进,胸无点墨,是目不识丁,大愚若智。
  
  白板是绝对,不绝对,不极端就不是艺术典型。必须以一个绝对来表达先锋的概念,作者做得绝对出色。
  
  白板是艺术,艺术只能是第一:第一价值二十万,抄袭、赝品分文不值。艺术只能是唯一,白板只能是唯一:如果所有的作品,都是白板,人类失去色彩、形体、形式、语言、符号,还不如死了算了!那也就死定了!没有形体还有人吗?没有色彩还有世界吗?
 
  白板是头脑中瞬间的空白,是学生面对答卷的不知所措,是舞台上从上面照到演员眼睛上的白光,它使演员忘词,忘了身处何地,忘了自己是谁,是人物还是本人。
  
  白板是灵魂出窍。
  
  白板是昏厥前的一刻,是在烈士家属眼前骤然打开,因而看不见文字的死亡通知书。
  
  白板是错位,在剧中,有古希腊哲人著述的《幸福生活》,我没有记住那是谁,不过我也想起一些哲人:德里达、老子、克拉底鲁、慧能。
  
  在德里达那里,
  
  白板是误读,会有很多的解释,有无穷的可能性,但没有人是正确的,也没有人是不正确的。
  
  白板是语义延宕,唱着解构的欢歌,踏着自由阐释的滑板,从一个意义会跳到另一个意义,进入思想的无限空间,享受着从真理奴役之下的解放。
  
  白板是虚无,语义消解,思想消失,一个被切开而没有圆心的洋葱。
  
  在老子那里,
  
  白板是道,是无,是一而万物,是万事皆空。是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在克拉底鲁[1] 那里,
  
  白板是摇一摇大拇指,意思是,一切皆变,人连一次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尽管他并没有从坐着的椅子上摔下来──椅子并没有变得那么快,立刻化为灰烬。
  
  在慧能[2] 那里,
  
  白板是面壁而坐的墙,是无字的经书,弟子的大彻大悟,师父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白板是不言而喻,不可理喻,什么都是,什么也都不是。
  
  白板是艺术,白板不是理论。艺术中的白板能发人深省,理论中的白板是诡辩。舞台上的白板联想多多,书中的白板就是一张白卷。
  
  白板是悖论,白板是诡辩,无彩色和形体竟然是“画”!白板是相反相成,是矛盾组合,是自我否定,是拔着头发想上天!
  
  悖论是鸩酒,它会消解语义而毒杀自己。用白色对一个以色彩为生的行业的反抗,对艺术的解构。不过还不够彻底,既然艺术包括戏剧、音乐、舞蹈、文学等等,既然白板存在于话剧之中,白板的颠覆或反抗也应该延宕到话剧中,话剧也应该按照同一法则被颠覆──话剧是以对话为主,虽然有布景、有道具、有人物,最重要的还是有话语,如果对艺术的颠覆更为彻底,就应该成为哑剧,以此反抗话剧;如果更为彻底,舞台上应该什么都没有,以此反抗戏剧;如果更为彻底,在该剧的宣传品的题目的书名号中,应该是空白──《    》,以此反抗语言,反抗艺术。
  
  “……”,
 
作者:董小英
      04.7.4.观摹
7.6.成稿
7.12修改


[1]  克拉底鲁,古希腊诡辩家,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学生
[2]  惠能,禅宗六祖大师,仅以他代表禅宗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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