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世纪，随着驱逐阿拉伯统治者的“光复战争”的节节胜利，以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为核心的西班牙联合王国迅速形成，同时形成的还有一支庞大的宫廷诗人和教士作家队伍。1335年，宫廷诗人胡安·马努埃尔的《卢卡诺尔伯爵》问世。它比《十日谈》早13年，比《坎特伯雷故事集》早半个多世纪，实际上是欧洲最早的短篇小说集。全书由两大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50个独立的故事，约占全书五分之四的篇幅；第二部分是一些附带的寓言和谚语。作品明显受惠于由印度《五卷书》改变的阿拉伯故事书《卡里来和笛木乃》，其中的每一个故事都是老师回答卢卡诺尔伯爵提问时使用的“佐证”。1343年，伊塔大司铎胡安·鲁伊斯的《真爱之书》出版。此书包括12首相互关联的长诗和32则诗体寓言故事，凡1728节，洋洋洒洒地叙述了爱的艺术、爱的形态，被认为是西班牙早期人文主义杰作，素有欧洲“第二《爱经》”之称。与此同时，西班牙文学全面生成。从欧洲最早的抒情诗“哈尔恰”（比普罗旺斯民歌早一个世纪）到叙事诗，从宗教剧到悲喜剧，从骑士小说到反骑士小说，西班牙文坛左右逢源，人才荟萃。其中，最有名的要数悲喜剧《塞莱斯蒂娜》（1499）、流浪汉小说《小癞子》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

 

 

    《塞莱斯蒂娜》（原名《卡利斯托和梅利贝娅的悲喜剧》）是西班牙文学史上的一座高耸的里程碑，也是西方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悲喜剧。它的出现标志着西班牙文学的成熟和人文主义的中兴。正因为如此，学者梅嫩德斯·伊·佩拉约认为《塞莱斯蒂娜》几乎是与《堂吉诃德》齐名的西班牙文学名著，其同名女主人公和堂吉诃德、桑丘·潘沙、小癞子、唐璜一样，是世界文学长廊中的不朽典型。作品写拉纤婆塞莱斯蒂娜和一对青年恋人的故事：贵族青年卡利斯托因寻找猎鹰而误入一座私人花园，与美女梅利贝娅邂逅，顿时为之倾倒并向她表白爱慕之情，结果遭到了姑娘的严词斥责。回家后，卡利斯托不禁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害起相思病来。工于心计的仆人森普罗尼奥看出了主人的心病，出面请老虔婆塞莱斯蒂娜从中撮合。塞莱斯蒂娜年逾古稀，老奸巨滑，是个有名的拉皮条高手。卡利斯托的另一位仆人帕尔梅诺知情后力劝主人远离虔婆。无奈卡利斯托已经坠入情网，根本顾不得许多。他以重金聘请塞莱斯蒂娜玉成他和梅利贝娅好事。与此同时，塞莱斯蒂娜百般拉拢帕尔梅诺并诱以女色，很快将他拖下水去，变成她和森普罗尼奥的同谋。一切妥帖之后，她以兜售女工用品为名接近梅利贝娅，并巧言令色，撩拨芳心。梅利贝娅表示自己当恪守闺范而不敢对卡利斯托有半点沾染。但是，在老虔婆的百般挑逗、怂恿下，梅利贝娅忍不住吐露了真情，塞莱斯蒂娜乘机安排卡利斯托与她幽会。于是，一对恋人终于互诉衷情。事成之后，卡利斯托重赏了塞莱斯蒂娜；森普罗尼奥和帕尔梅诺见她轻易得了这许多好处，不禁心生妒意。塞莱斯蒂娜爱钱如命，一口拒绝了两个同谋的分赃要求。盛怒之下，森普罗尼奥拔剑刺死了塞莱斯蒂娜。她的使女见状后大呼救命，警察闻声赶来。森普罗尼奥和帕尔梅诺企图越窗逃跑，双双摔伤被擒。且说一方面卡利斯托和梅利贝娅夜夜幽会；而另一方面塞莱斯蒂娜的两个使女听说主人之死皆因圆了卡利斯托的一段情缘，决定伺机报复。她们买通几个无赖埋伏在花园四周，待卡利斯托架起梯子进入小姐闺房后抽去梯子，大呼捉贼。卡利斯托慌忙之中跌下楼来，顿时命赴黄泉。梅利贝娅痛不欲生，向父亲坦白了自己的恋情，并恳请父亲将她和卡利斯托埋在一起，然后毅然坠楼殉情。这是一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但有关这一作品的一系列问题至今仍悬而未决。首先，作品现存两个祖本：一个是由116幕组成的《卡利斯托和梅利贝娅的喜剧》，另一个是由21幕组成的《卡利斯托和梅利贝娅的悲喜剧》。其次，关于作品归属的争论一直持续到现在。这是因为首次出现的版本（1499年本）既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从而导致了“署名的缺失”。

 

    但1502年的萨拉曼卡本有一首关于作者的“藏头诗”，诗称作者是一个名叫费尔南多·德·罗哈斯的人，生于1465年，卒于1541年。此外，梅嫩德斯·皮达尔根据有关语文学研究成果于1950年论证了由来以久的“双作者”说，认为作品第一幕与后面二十幕风格相左，故而作者除罗哈斯外还另有其人。他甚至查证说，第一幕在1497年之前完成，而罗哈斯的其余20幕都在1497年之后创作。[1]

 

    再次，作品体裁也一直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起初集中在“戏剧”和“小说”之争，因为作品虽然以剧本形式写成，分为21幕，但其中的大量独白又明显不适合舞台演出；而后便演化成了“戏剧小说”与“对话体小说”之争。《塞莱斯蒂娜》诞生于15世纪末，资本主义已经在欧洲萌芽。刚刚完成统一大业的西班牙沉浸在对外扩张的狂欢之中。玩世不恭和享乐主义不仅普遍存在于市井生活，而且也是一般作家采取的创作态度。但《塞莱斯蒂娜》的人文主义却带有明显的批判精神。它洞识时代的目光敏锐而辩证：一方面，新的世界观和生活方式正在彻底改变人们的行为规范和价值标准；另一方面，旧的思想体系（包括天主教思想和封建等级制度）依然根深蒂固。而且，在这对矛盾的背后，涌动着另一对同样不可调和的矛盾：即新的社会形态带来的人性复苏和人性蕴涵的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因此，很难说这部悲喜剧仅仅是歌颂人性复苏和世俗精神的。作品一方面热情赞扬卡利斯托和梅利贝娅的爱情，一方面又把围绕（促成）这一爱情的老虔婆和森普罗尼奥等仆人的贪婪刻画得淋漓尽致。虽然卡利斯托和梅利贝娅的爱情是纯洁的，体现了人文主义精神，但世俗的丑恶与混沌恰恰又容不得这种纯洁爱情的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爱情的纯与世俗的浊所形成的强烈反差早就远远超过了作者反对封建主义和宗教禁锢的意图。梅利贝娅和卡利斯托与其说是封建主义的牺牲品，毋宁说是资本主义时代金钱关系的受害者。老虔婆塞莱斯蒂娜作为世界文学的一个经典人物，是资本主义世界观的载体，而且象征人性中丑恶的一面。她的狡黠和贪婪、背信和寡耻以及赤裸裸的享乐主义和利己主义色彩使她成了人类丑恶品性和未来资本主义社会的化身。这无疑使该剧变得复杂并具备了前瞻性：某种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

 

    《塞莱斯蒂娜》的重要和成功，还在于它创造了一组经典人物。首先是老虔婆塞莱斯蒂娜。她出身卑微，从事的职业也不光彩。但她的存在既反映了人类的某种根性，同时也是新社会、新时代利益关系和价值标准的鲜活表征。她聪敏、能干、世故，狡黠、迷信、贪婪，既是达官贵人、老爷绅士骄奢淫逸、狗苟蝇营的帮手，同时也是新时代享乐主义和利己主义的化身。她从本能出发，全然不顾伦理道德和宗教禁锢，她绝不是成人之美的红娘，而是金钱的奴隶。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悲剧。

 

    此外，作品采用人物对白或独白，从而使一切作为过门的描写和旁白的议论得以省略。尤其是不同人物的不同语言特点，不仅有利于人物性格的塑造，而且极大地丰富了西班牙文学及其语言范式。

 

[1]梅嫩德斯·伊·佩拉约，《小说的起源》，西班牙作家文库，马德里，1910年版，第三卷第9－24页。

 

                                                       文章来源：中国社科院外文所  陈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