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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的艺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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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十二篇异国旅行的故事》
  199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出版一本题为《十二篇异国旅行的故事》的短篇小说集,一时成为书评家们的热门话题。普遍认为,和马尔克斯以往的作品相比,此作乃异曲同工,依然奇特迷人。

  提起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名字,虽说不是家喻户晓,但知道者绝非少数。因为他的作品如《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1960)、《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1981)、《百年孤独》(1967)、《霍乱流行时期的爱情》(1985)、《迷宫中的将军》(1989)和许多短篇小说都已译介到我国来。

  在拉丁美洲各国和西班牙以及欧美,马尔克斯的作品一直受到广大读者喜爱。特别是《百年孤独》,已被奉为经典,成为世界性的畅销书。由于这部杰作,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了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也是由于这部杰作( 和拉美其他名作一起),拉美文学于 20世纪60年代发生了震撼世界文坛的文学“爆炸”。从此之后,加西亚•马尔克斯就成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当代作家中最令人瞩目和感兴趣的作家。他的每部作品问世,都程度不同地引起一阵“加西亚•马尔克斯热”。

  他的这本集子也不例外。1992年7月,该书由西班牙蒙达多里出版社、墨西哥迪亚娜出版社、阿根廷南美出版社和哥伦比亚黑绵羊出版社同时出版,发行数十万册。在7月30日哥伦比亚国庆节那天,由哥伦比亚第一夫人安娜•米莱娜•穆纽斯•德•加维里亚主持,在塞维利亚世界博览会举行了隆重的首发式。一时间,这本装帧精美的书便摆上了从西班牙到拉美各国的书店、购物中心和超级市场的书架及个体书摊。西班牙《国家报》、哥伦比亚《时代报》、墨西哥《至上报》、阿根廷《民族报》、委内瑞拉《国民报》等重要报纸和众多杂志同时刊登文章,介绍和推崇这本富有特色的作品。哥伦比亚文学批评家达里奥•哈拉米略•阿古德洛撰文说:“在这12篇异国旅行的故事中,读者随着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迷人想象旅行。读着这本书是令人愉快的。它让我们陶醉,痴迷,我们不知不觉地被推动着一口气从头读到尾。”“这是一本完美的书,奇妙的书。它扣人心扉,抓住你的心灵。”另一位哥伦比亚评论家利亚•德•罗乌克斯•德•凯塞多特别赞赏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此作中使用的语言。他说:“在这些短篇中,马尔克斯施展了他作为语言工匠的杰出才能,具有提炼语言的清醒意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语言的运用更加精心了。”他认为这本小说集和他的长篇名作《霍乱流行时期的爱情》同是“高雅之作”,“华贵之作”,是作者送给读者的一份厚礼。

  正如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序言》中谈到的,新作中的12篇作品是他在近四年间陆续写成的。在成为现在的形式前,五篇原为新闻报道或电影脚本,一篇是电视连续剧。还有一篇是他在录音采访时讲的故事。其他来自他的创作笔记。原来,在20世纪70年代初,在写完《家长的没落》后,他觉得没有别的事可干,就着手写创作笔记,两年下来,一共写了64篇。其中两篇写成了短篇小说,即《雪地上的血迹》和《福维斯夫人的幸福夏天》。其余的笔记却被他束之高阁,抛在了脑后。1978年他想起了这件事。但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不见踪影,他断定准是被丢进了字纸篓。“真是可惜!”他不禁叹道。他决计不顾一切重写,结果写了30篇。经过筛选,留下了18篇。后来又有6篇进了字纸篓。最后幸存的就是这本新作中的12篇作品。

  不难想象,这12篇作品诞生得多不容易。从一种形式到另一种形式,从这种体裁到另一种体裁,被作者写了丢,丢了再写,翻来覆去,坎坎坷坷,“为了从犹豫不决的险境中存在下来而摇摇晃晃挣扎了18年之后”(作者语),才付梓出版,来到读者面前。而事实上,加西亚•马尔克斯之所以称之为“异国旅行的”故事,不仅是因为这些故事是他20年前赴欧旅行的那些岁月的见证,也不仅是因为故事中描写的人物是去欧洲旅行或侨居的拉丁美洲人,而且还因为这些故事像旅行者那样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坎坷不平的旅程,经受了不少磨难。但是写完之后,作者对它们还不放心,为了验证一下几乎过了20年后他的回忆是否忠实,他特地进行了一次重访巴黎、巴塞罗那、日内瓦、罗马等城市的旅行,回来后又花了8个月的时间从头到尾重写了每一篇作品。直到出版后还不愿意让它们结束“往来于垃圾箱的不停地旅行”,觉得“它们落入字纸篓准会像回到家一样感到轻松”。

  那么,加西亚•马尔克斯怎么想起来要写这些异国旅行的故事的呢?他自己说,那是在70年代初,他作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和穿丧服的朋友们一起徒步去参加他自己的葬礼。虽然是白事,但是他和朋友们却像办红事一样为大家能够在一起而感到愉快和幸福。等到葬礼结束后,朋友们走了,他也想跟他们一块走。但是朋友们不让他走,因为他是“唯一不能走的人”。由此他醒悟到,“死亡就是永远不能和朋友们在一起了”。对他来说,这个怪梦是个不错的出发点,是个使他深受鼓舞的发现。这件事,激发了他“描写拉丁美洲人在欧洲发生的奇特故事”的热情。

  近几十年间,或因政治风云变幻,或因生活所迫,或因怀着某种希望,或为了其他什么事情,不知有多少人流落欧洲,长年累月或短期旅居法国、意大利、西班牙、比利时等国的城市。不少人在那里安家落户,求职谋生,过着温饱却感到孤独的生活。正如这些作品所写的那样,他们好像把马孔多的孤独带到了旧大陆。老妓女玛丽亚•多斯•普拉塞雷斯年逾古稀,早已丧失青春的姿色,独居楼中,凄凉的心情和处境不难想象。为了求得一时的快乐,她和一个男人暗中往来,苦中作乐。为了排解孤独和烦闷,她养了一只小狗,并加以训练,好让它在将来的某个时刻及时出去报告她的死讯,并能到她的坟上哭泣。这是一个孤苦无依、苦度凄凉晚年的老妪。而驾车旅行的年轻女演员玛丽亚•德•卢斯•塞万提斯途中车子出了毛病,不能按时到达演出地点配合丈夫表演魔术,想给丈夫打电话而爬上一辆路过的汽车,结果被送到精神病院,医院的纪律使她受尽折磨和孤独,最后竟丧失了理智,成了真正的精神病患者。

  显然,作者笔下的孤独已不是经历了百年沧桑的一代代马孔多人的孤独,而是极其理智、秩序井然的欧洲现代生活中的孤独。在这些作品中经常出现公共场所、官员的寓所、特别是医院和墓地。出入于这些地方的拉丁美洲人不但感到孤独,而且感到痛苦,因为那毕竟不是他们的家园和去处,而全是欧洲人支配的地方。被推翻后流亡日内瓦的马提尼国总统由于病魔缠身而面临死亡的危险。当他坐在冷冷清清的公园里思考死亡时,深感他是“这个住着尊贵的陌生人的城市里新来的陌生人”。他到处受到冷遇。为了筹措医疗费,他不得不变卖掉仅有的财物(一些首饰)。而敢和他来往并热情帮助他、承认他这个流亡总统尊严的,只有他的一个老部下。其他人,仿佛都在窥探他,歧视他,提防他。连在路边采一朵小花也被人提醒那是市政府的花坛。

  孤独和死亡是马尔克斯作品的永恒主题。尤其是死亡。上面提到的那位总统时刻受到死亡的威胁;前面说到的那位老妓女也是因为年过七旬、不到圣诞节就可能死去而不安地熬着日子,并且为自己预购了墓地;《圣女》中写了一个死去11年的小女孩;《十七个中毒的英国人》写了17个因中毒而死去的英国人;《北风》中的看门人绝望地上吊自缢,那个被逼迫的男孩为了死里逃生而跳车跌入悬崖丧生;《似水的光线》中的37个四年级的学生溺死在一幢五层楼上。还不只于此。当那位加勒比修女普鲁登西娅•利内罗去罗马朝圣时,看见一个身穿新婚礼服的英俊男子漂在那不勒斯海湾里。船长说那人是举行婚礼时落水的,“这种事在夏天经常发生”。

  作者笔下的这些以不同的方式丧生的人的故事,令人信服地说明,生活在欧洲的拉丁美洲人的遭遇是多么悲惨。这些故事集中反映了拉美人在异国他乡蒙受的痛苦、不幸和作者本人羁旅欧洲时的境遇。在对人生的审视和对死亡的探索上,表现了作者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念。

  凡是对马尔克斯的生平创作稍有了解的读者都知道,他的许多作品是他根据童年时代从外祖母口中听到的故事写成的。在那些故事中,现实和幻想、神话和传说构成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那个世界充满了魔幻和神秘色彩,充满作者对其童年和故乡的回忆。那个世界,一方面是真实的,另一方面又是虚幻的,扑朔迷离的,梦幻般的。就是说,在那个世界中,现实事物和神奇的事物是并存的,甚至是交织在一起的。正如马尔克斯自己回忆的那样,小时候,他和外祖母住在一幢大房子里,房子里经常出现幽灵,每个角落里都死过人,一到天黑他就吓得不敢在房子里走动。结果,关于死人的种种迷信观念便像某些自然的东西一样深深在他的脑海里扎了根。此外,他一向喜欢读《一千零一夜》、《圣经》和欧美的古典文学作品。这样,一个个神话般的世界便出现在他的作品中。无论人物、情节、故事气氛还是自然事物和现象,往往都带有魔幻色彩,借助魔幻折射现实,反映现实。这就是风行一时的魔幻现实主义。

  在马尔克斯的这本作品中,故事虽然不像《百年孤独》那么多姿多彩,神奇之至,但是异曲同工,依然不乏奇特迷人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有的将现实和幻想融为一体,虚实结合;有的是奇异的现代神话,扑朔迷离;有的亦真亦幻,令人难以置信。例如在《圣女》中,一个女孩葬于黄土,长达十余载,迁坟时人们惊异地发现,她的肉体仍完好无损,肌肤光滑温热,眼睛明亮有神,随葬的玫瑰花也是水灵灵的,芳香如初。居民们确信这样的奇迹是神圣的预兆,便纷纷捐助,让女孩的父亲前往罗马请求教皇封给圣女谥号。故事的魔幻色彩显而易见。在《我只想来这儿打电话》中,女主人公卢斯•塞万提斯开车去巴塞罗那的途中汽车发生故障,她只得拦住一辆汽车去打电话。阴差阳错,她被带进精神病院,不由分说被当作疯子关了起来。终于使她这个正常人变成了真正的疯子。这种事也许可能发生,但发生这样的悲剧实在罕见、实在不可思议了。《似水的光线》写一群孩子异想天开,把灯泡打碎,让灯光像水一样流下来,他们在那样的水里划船、潜泳,房子里的家具全漂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房间的光线甚至从阳台流下来,像瀑布一般。然后又像金色的洪水顺街流去,照亮了全城,一直流到遥远的瓜达拉马山。这和《百年孤独》中写的那位军人中弹流血的情景酷似:血水像小溪一样流到门外,爬坎转弯,绕来绕去流进死者的家门,向亲人报告了噩耗。这种夸张手法的运用,有力地加强了作品的艺术效果。《八月的鬼怪》的故事在轻松的交谈和令人不安的气氛中展开。客人原本睡在楼下新装修的房间里,但是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却发现躺在最高层那个房间里,那是过世的主人杀死情妇的地方,本来干燥的血迹居然变成了浸透床单的、依然热乎乎的鲜血。如此等等,举不胜举。在马尔克斯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一部或一篇不包含有魔幻现实主义描写。可以说,这种手法贯穿他的全部小说创作。正是由于这一手法的运用,马尔克斯的作品才具有了真正异乎寻常的风格,从而使他赢得了魔幻现实主义大师的盛名。

  勿庸置疑,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一位语言巨匠。从这些短篇中可以看到,无论是描绘事物还是刻划人物,马尔克斯都有独特的表达方式。他的语言既精练又富有表现力,常常三言两语就把一种事物、一种现象或一个人物形象地描绘出来。正如哥伦比亚评论家普利约•阿普莱约•门多萨指出的,“他已熟练地掌握了驾驭文字的技巧,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显然,如此深厚的语言功底绝非一日之功。马尔克斯自己就说过,“写一篇12页的短篇小说,有时要用掉500页稿纸。可以想见,他对语言的要求多么严格,在遣词造句方面多么一丝不苟,显示了这位文学大家简约凝练、惜墨如金的为文风格。对他的语言特点,他自己概括为简单明了,朴实无华,讲求实效”。此外,还应补充一句:生动、自然、流畅;丰富多彩,漂亮。因此,他的作品的译者都普遍地感到:尽管搜索枯肠,绞尽脑汁,要传达原作的神韵,总是觉得心余力绌。

 

作者:朱景冬 

原载:《外国文学动态》199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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