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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组诗学价值的中西比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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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文与诗
  “文”与“诗”分别是中国文论和西方诗学中使用最广泛的两个概念。了解它们的渊源和差异对于理解中国文论和西方诗学十分重要。[1]
  1.    中国古代以天文地文人文之“形态”为文:从“形态”到审美形态
  
  西方古代以“制作”(“编织”、“合成”)“行为”为诗:从“行为”到审美行为
  
  中国最早的“文”的概念之本义,大约就是后来《说文解字》中所解释的“文,错画也,象交文”。也就是由线条交叉错综而形成的一种形状或形式。金文中的“文”字有的像人身,上有花纹,因此,张少康先生以为,文字的产生很可能与原始人的纹身有关。他还以为,这种“文”的含义也可能与原始时代陶器上的编织文有关。[2]这种符号是代表某种事物或表示某种意义的,所以《说文解字序》又说:“依类象形,故谓之文。”这即是说,模仿事物之形态而产生的形象就是文。《易传·系辞下》曰:“物相杂,故曰文。”聂振斌先生解释说,这是就八卦中爻(线条)的位置而言的,而不是指实际存在物相杂。爻有刚柔,位有阴阳,刚爻和柔爻杂居阴阳之位,从而形成复杂交错的状态,此即文。故《易传·系辞上》云:“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地之象。”[3]《易传·系辞下》还有“观鸟兽之文”的说法。色彩的交错亦可引申为“文”,《乐记》中有“五色成文”的观念。《周礼·考工记》中说:“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彩备谓之绣。”张少康解释说,其实,这里的“章”、“黼”、“黻”、“绣”也都是广义的“文”。[4]总之,天、地、人以及自然万物都有“文”的存在,“文”是天地人和自然万物的表现形态。刘勰的《文心雕龙》继承了“文”的古义。《原道》篇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垒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地理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又说:“傍及万品,动植皆文。”所谓“道之文”即天地之文,天地之文就是人们直观到的大自然的感性形态。当然“道”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即宇宙本原和宇宙及其万事万物发展变化的规律。这里的本原亦可理解为“形成之途径”,其实也是规律的意思。但是,宇宙形成之途径和运动变化之规律又“具象”为天文地文和人文等“形态”,因此,“道之文”的说法还是成立的;文的本义指“形态”与“道”的深层含义并不矛盾,可以把后者囊括在内。
  
  不仅大自然有“文”,社会事物亦有“文”。政治礼仪、典章制度、文化艺术,均可称“文”。人的服饰、语言、行为、动作,亦皆可为“文”。所谓:“服,心之文也。”(《国语·鲁语》)“言,身之文也。”(《国语·晋语》)“动作有文。”(《左传》襄公二十一年)社会之文亦即人文,源自于人,而人文的根源乃天地之文。《原道》篇曰:“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圣人造文是为了明道,为了美化和表现天地之心:“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
  
  聂振斌先生以为,由于历史的局限,在魏晋之前的古人眼里,天地之文即自然形式还不是审美对象,而是认识对象。他的论据是《易传·系辞下》的这段话:“昔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取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5]笔者则以为,中国古代人以天地为文、以大自然为文的整个过程中,起初可能主要以之为认识对象,但也不自觉地、潜意识地以之为审美对象。他们从“日月垒璧”中看到的是“丽天之象”,从“山川绮焕”中看到的是“地理之形”,从“动植”“万品”中,领悟着“万物之情”。当然,“人文”即人造的形式更是一种美感形式。《释名·释言语》说:“文者,会集众采以成锦绣,会集众词以成词谊。”也就是说,文是由线条、色彩、声音、文字、舞蹈动作等构成的美感形态。《乐记·乐论篇》云:“曲伸、俯仰、缀兆、舒疾,乐之文也。”“升降、上下、周还、裼袭,礼之文也。”司马光在《答孔仲文司户书》一文中说:“古之所谓文者,乃诗书礼乐之文,升降进退之容,弦歌雅颂之声。”这里,引起我们特别注意的是,中国古代人基本上是以形态为文,提到动作和声音之处,也都侧重于它们的形态或与它们相伴随的形态。这是中国文论的一个基本点。“文”是一个关于形态的概念,既包括对天地人以及自然万物形态的领悟,也包括对它们的审美。而对天地人以及自然万物形态的领悟和审美中,还包含着把天地以及自然万物之运动变化、把人的行为也形态化的倾向。这一点非常重要,它影响了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基本态势。这与西方诗学的基本概念“诗”是很不同的。
 
  在希腊语中,poiesis的原意为“制作”,亦指“诗的制作”或“诗”,而“诗”的意思是指“对poietike的实施”(参考柏拉图《会饮篇》205B和197A)。Poietike即“制作艺术”,等于poietike teknne,派生自动词poiein(“制作”)。因此,诗人是poietes,即“制作者”,一首诗是poiema,即“制成品”。古希腊人似乎还没有把做诗看作今天严格意义上的“创作”或“创造”,而是把它当作一个制作过程或生产过程。陈中梅先生解释说:“诗人做诗,就像鞋匠做鞋一样,二者都凭靠自己的技艺,生产或制作社会需要的东西。”[6]诗的其他几个名称也表明或间接表明做诗是一件需要技艺的工作。Rhapsoidia含有“编织”之意,而rhapsoidos是指“叙事诗的编制者”。Mousike表示“音乐和诗”,指音乐和诗的制作,还有“这是缪斯的艺术(技艺)”之意。Epopoiia意即“史诗的制作”。Melopoiia即“歌的制作”或“唱段的合成”。荷马喜欢用terpein一词表示歌唱,意为“使高兴”、“使愉悦”,也都是动词,表示行为。在《伊利亚特》第9卷里,当俄底修斯和狄俄墨得斯进入阿基琉斯的军营时,看到这位联军的头号英雄正在高歌klea andron,借以宽慰愤懑不平的心境。[7]诗可以使注定要死亡的凡人在某种程度上获得永生。[8]诗人是有一技之长的实干家,做诗和唱诗需要特殊的本领和技巧。荷马把诗人归入demiourgoi之列,也就是说,与先知、医生和木匠一样,诗人是用自己的本领为民众工作的人。[9]黑西俄得曾把做诗比作编织(rhapsantes aoiden)。阿尔卡伊俄斯(Alkaios)和品达也把做诗比作组合或“词的合成”(thesis)。[10]巴库里得斯和品达不仅把诗人比作编织者和组合者,还把他们喻为工匠、建筑师和雕塑家。[11]在《蛙》里,诗人是懂行和务实的制作者。[12]16世纪的英国诗人兼批评家锡德尼(Philip Sidney,1554-1586)在《诗辩》中说:“诗,在一切人所共知的高贵民族和语言里,曾经是无知的最初的光明给予者,… …是它的奶逐渐喂得无知的人们以后能够食用较硬的知识。”“我们英国人也称他(指诗人)为制造者,这是和希腊人一致了。这名字是何等崇高和无与伦比的称号。”[13]这些引文说明,古代西方人是以“制作行为”或“创作行为”为诗的。诗是一个关于“制作行为”或“创作行为”的概念,与创作内容关系不大。不管是抒情诗(不以表达“行动”为长),还是史诗或悲剧(均以表达“行动”为主),它们都是诗。创作行为即诗。这些“制作”或“创作”行为本身(及其成果)逐渐成为有意识的审美行为和审美对象。这一点也特别重要,它影响着西方文学创作史和诗学史的基本特点。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他的《诗学》就是一本关于如何写诗和进行诗评的“实用手册”(pragmateia)。


[1] .本文写作时参考了张少康,刘三富著《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聂振斌先生的论文《文论:古今歧义,审美贯通》、郭绍虞著《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王运熙和顾易生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上册)以及陈中梅先生的论文《诗人·诗·诗论》(见亚里士多德著《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1996)。
[2] .张少康、刘三富:《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上,第11页。
[3] .聂振斌:《文论:古今歧义,审美贯通》,见《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03,第11期,第5页。
[4] .张少康、刘三富:《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第11页。
[5] .聂振斌:《文论:古今歧义,审美贯通》,见《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03,第11期,第5页。
[6] .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1996,第29页,第一章注释2。
[7] .《伊利亚特》9,186-191。
[8] .瑟俄格尼斯 片断237。
[9] .《奥德赛》17,383-385。
[10] .阿尔卡伊俄斯 片断204,品达《奥林匹亚颂》3.8。
[11] .参阅亚里士多德著《诗学》,陈中梅译注,第294页,附录十四第87条注释。
[12] .同上,附录十四第88条注释。
[13] .见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上卷,第227、230页。
作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 史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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