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现象学与感悟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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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法国现象学家们同时接受了胡塞尔的现象学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这个特点也体现在梅洛-彭迪身上。他没有激烈地基本上否定胡塞尔,而是对他表示了相当的敬意,并发现胡塞尔现象学碰到了很多困难,在批评胡氏许多观点的基础上,在考察萨特观点及其矛盾的过程中,确立了自己独特的现象学阐释。梅洛-彭迪极力批评“意识存在”和“物质存在”二元交错的思想,他的全部努力都在建立肉身化且扎根于世界的意识哲学。这意味着,在身体与灵魂的关系问题上,他主张两者的统一,认为存在着的人的全部既是身体也是意识,这是其生存条件的根本的暧昧性。这与胡塞尔的学说已经有了根本的不同。胡塞尔是在追踪纯粹先验意识的过程中,绕不过身体问题,于是发现并谈到了身体的一些特征,他尽管也触及到了身体间性,但他的目的是向心理学纯粹交互主体性的还原,始终把意识放在主导地位。[i]因此,梅洛-彭迪拒绝精神与身体关系方面的任何因果解释。首先,我对自己身体的意识不能用身体对该意识的物质作用来解释,梅洛-彭迪强调说:“一事物作用于某精神的唯一方式,即向它提供某种意义”。[ii]“意义”是梅洛-彭迪现象学的一个关键概念,在他对人的存在的所有描述中都起着决定性作用,也是《感知现象学》的核心概念,说明精神与身体作为深深扎根于真实之中的表意统一体(une unité signifiante profondément ancrée dans le réel)是完全统一在一起的(l’unité de l’esprit et du corp de part en part)。梅洛-彭迪既不能接受亚里士多德把灵魂比作舵手把身体比作船的观念,也不能接受笛卡儿视灵魂与身体犹如工匠与其工具的思想,因为他们都把二者设想为“外在的偶然性关系”(“une relation accidentelle d’extériorité”),似乎意识相对于身体具有真实的独立性。梅洛-彭迪评判说,其实,意识只能真正存在于其化身中。[iii]任何视意识独立存在然后与身体合为一体的隐喻都缺失了化身现象。即使主张灵魂乃“身体之意义”、身体即“灵魂之表现”的观点亦不足取,因为“两者可能相互支持,但终究互为外在之物”,事实上,“只要生命存在,两者就不可能截然分开”。[iv]
诚然,生活中确有身体抵制意识或者相对独立于意识的情况发生,如生病时。梅洛-彭迪对此并不陌生,反之,他对病理心理学的经验和教益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并努力证实,由身体疾病引起的感知变异影响了身体的正常经验,“灵魂和身体的关系问题与客观身体(le corps objectif)无关,‘客观身体’只是一个概念,而与现象身体(le corps phénoménal)相关”。[v]因此,应该重新找回本真的身体(le corps propre),本真身体即生活世界中的身体,而非科学之客观主义所设想和扭曲其生活面目的身体物质(le corps-objet)。
梅洛-彭迪感知现象学的第二个思想关涉身体与世界的关系。由于身体,我才知道物质和世界的存在。梅洛-彭迪评判说,身体对于我,乃“客观世界源泉的某种决定性时刻”。[vi]我的身体对其周围环境的反映,我的种种感觉,不是身体器官互不关联的低级运动,这些“动作具有内在的统一性”,并且“被投入某种可感知的意义”,这些运动“与外在现象构成某种体系”。[vii]这里表达了人体与世界一体的思想。在这个体系中,身体不是被动接受的,而是主动地自发地“梳理”(mettre en forme)、区分感知材料,并把它们组织成意义版块,换言之,身体根据自己面临的具体情境和自己准备完成的行动,赋予感觉材料以意义。我们所谓的“敏感品质”或“感觉”带着“某种动力形态”(“avec une physionomie motrice”)和“生命意指”(une“signification vitale”)走向我们。[viii]包括基础反映的生理现象总是发生在身体行为和富有复杂意义(原动力意义、生命意义、存在意义)之感知情境的某种环境中。身体就这样通过其多种多样的“行动”和“情感”完成它投资意义的基本功能。它与环境融为一体,互相关联,互相反映。在这种与胡塞尔的思想很不相同的基本判断下,梅洛-彭迪也谈到并深化了胡塞尔和萨特关于身体存在方式之特征的某些话题,如身体与我的共在和常在性、“亲近”感和“属于我”的属性等。在这种基本判断下,梅洛-彭迪解释说,他的“身体图式”(le“schéma corporel”)概念“只是对我在世界之中的一种表达方式”。[ix]究其实,我的身体并非在空间中和时间中生存,它与空间共命运,“它住在空间”(il vit l’espace, il y habite),它亦住在时间。“我的身体拥有时间,它使过去和未来为现在而存在,它不是物,它产生时间而非承受时间。”这是梅洛-彭迪的时间观,而胡塞尔更多地把时间与内省意识联系在一起。梅洛-彭迪的身体现象学昭示,在我在场于世界(mon être présent au monde)、世界存在于我(la présence du monde à moi)以及我存在于我(mon être-présent-à moi-même)之间,有着某种不可缩减的同时性,“属于世界”(être-au-monde)、身体存在(être-corps)以及在场于世界(être présent au monde)原本是一回事。[x]“属于世界”意味着与世界性质相同,受相同规律的制约,受制于来自世界的各种决定性因素,梅洛-彭迪后来写到,概言之,“物质和我之身体是用相同材料制成的”,没有世界就没有它的存在。[xi]这是这一概念的第一种词义。“属于世界”并不意味着被世界占有,反之,“我通过自己的身体拥有世界,世界犹如未完结的个性,而我的身体是这个世界的力量展示;我通过自己身体的位置拥有各种物体的位置,或者相反,通过物体的位置拥有自己身体的位置”,这种有的关系是一种相互真实蕴涵的关系,是物质固有且实际扎根世界的关系,由于其自身的意向性(梅洛-彭迪谈论身体的意向性,而胡塞尔谈论意识的意向性),我的身体“向着世界运动,而世界是我的身体的支撑点”,总之,“身体是我们拥有世界的一般手段”。[xii]由此引出“属于世界”的第二种词义:身体本身,由于与世界共处于自然共同体,由于居住在这个世界之“家”,与世界有着原初的亲缘性,后者源自某种先天获得及其在身体幽深处的积淀,身体对世界和物体的“潜在知识”先于任何关于世界的科学。[xiii]
由加布里埃尔·马塞尔(Gabriel Marcel)依稀窥见、梅洛-彭迪所揭示的“属于世界”的身体存在的第三种词义是,通过感觉和感知,它与“物体的亲密性”(en sympathie avec les choses)关系。感知世界即参与世界,即与世界沟通。梅洛-彭迪认为感觉也是如此,它“严格地说,就是某种相通(une communion)”,我的身体本身,作为“感觉和感知主体,既非记录某种品质的思想家,亦非受其左右和更改的死场所,它是与一定存在环境共生(co-naît)的力量”。[xiv]作为“原动力体系或感知力量体系”,本真身体不是“我思”的表达,而是“我能”的表达,在这一点上,梅洛-彭迪继承了胡塞尔和萨特的说法。但是,他反对胡塞尔的“积极综合”说(synthèse active),胡塞尔认为,意识对原本无意义的感知材料进行综合。梅洛-彭迪的分析说明,我们所有的身体行为,包括反射活动的基础层面,都不来源于某种积极综合活动,反之,它们证实了“我们的物质属性”(notre inhérence aux choses),它不仅使我发现,我与物质同在,物质反过来亦源源不断地呈现在我的身体中,同时展示它们的独特个性(leur propre eccéité)以及对我的身体活动的反馈意义。我们的身体与世界有着某种真正的“同谋”(connovence)关系。[xv]
梅洛-彭迪本真身体现象学的最后一个要点关涉身体的表达及其“外达”整个存在的能力。梅洛-彭迪喜欢把世界称作存在。如上所述,身体不外在于意识,意识也不内在于身体,两者与我的存在融合在一起。在梅洛-彭迪的词典里,“身体”一词即包含着意识,身体是意识的具体而又全面的圆满实现,“身体是(我的意识的)凝结或一般存在,这种存在是(我的意识的)永久化身”,它既是表达也是表达结果,我们不妨这样说,存在预设身体,身体预设存在。[xvi]身体具有表达全部存在的能力。梅洛-彭迪用性生活说明人体如何表达世界,并用身体间性(intercorporéité)概念说明我如何通过他者的言语和肢体言语理解他者对世界的表达。在梅洛-彭迪看来,话语也是身体表达形式,是本身包含意义的“真正的肢体动作”,其他肢体动作把我推向可视、可感知、可操作世界,而语言动作则把我带入一个我们已经生存其中、“已经谈论并永远谈论的世界”,“一个话语已经建构”、已经积淀起来并供使用的意义世界。[xvii]
[i] .参阅《交互主体的还原作为向心理学纯粹交互主体性的还原》一文,见倪梁康选编《胡塞尔选集》下册,上海三联书店,1997,文章选自Husserliana Bd. XIII, “Zur Phaenomenologie der Intersubjektivitact”第一部分。
[ii] .La Structure du comportement (cité plus loin STC), Paris, PUF, 1942, p. 215.
[iii] .Ibid., pp. 212 et 225.
[vii] .STC, p. 140 et PP, p. 59.
[viii] .PP, pp. 242-3 et p. 245.
[xi] .L’Oeil et l’Esprit, Paris, 1964, p. 21.
[xii] .PP, pp.171, 203 et 402.
[xiii] Ibid., pp. 269 et 275.
[xiv] .Ibid., pp. 245-247.
[xv] .“être corps, c’est être noué à un certain monde”, ibid., pp. 173 et 245.
[xvii] .Ibid., pp. 214 et 217. 第210页说,我的舌头发出的言辞犹如“环绕我房舍的城市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