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为彼此创造的艺术形式和作品中,有一个门类占据了最大比重,即以某种形式探讨伤痛。郁郁寡欢的爱情,捉襟见肘的生活,与性相关的屈辱,还有歧视、焦虑、较量、遗憾、羞耻、孤立以及饥渴,不一而足;这些伤痛的情绪自古以来就是艺术的主要成分。
然而在公开的谈论中,我们却常常勉为其难地淡化自身的伤情。聊天时往往故作轻快,插科打诨;我们头顶压力强颜欢笑,就怕吓倒自己,给敌人可乘之机,或让弱者更为担惊受怕。
结果就是,我们在悲伤之时,还因为无法表达而愈加悲伤——忧郁本是正常的情绪,却得不到公开的名分。于是,我们在隐忍中自我伤害,或者干脆听任命运的摆布。
既然文化是一部人类伤痛、悲情的历史,那么,所有的问题都能予以修正,把绝望的情绪拉回人之常情,给苦难的回味送去应有的尊严,而对其中的偶然性或细枝末节按下不表。卡夫卡曾提出:“我们需要的书(尽管也适用于其他任何艺术形式)必须是一把利斧,可以劈开心中的冰川。”换言之,找到一种能帮助我们从麻木中解脱的工具,让它担当宣泄的出口,可以让我们放下长久以来对隐忍的执念。
细数历史上最伟大的悲观主义者,他们中的每一人都能抚慰这种被压抑的苦楚。用塞内加的话说:“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或者就像帕斯卡的叹喟:“人之伟大源于对自身不幸的认知。”而叔本华则留下讽刺的箴言:“人类与生俱来的错误观念只有一个,即以为人生在世的目的是为了得到幸福……智者知道,人间其实不值得。”
这种悲观主义缓和了无处不在的愁绪,让我们承认:人生下来就自带瑕疵,无法长久地把握幸福,容易陷入情欲的围困,甩不掉对地位的痴迷,在意外面前不堪一击,并且毫无例外地,会在寸寸折磨中走向死亡。
这也是我们在艺术作品中反复遭遇的一类场景:他人也有跟我们同样的悲伤与烦恼。这些情绪并非无关紧要,也无须避之不及,或被认为不值思量。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艺术作品带我们走近那些对痛苦怀有深刻同情的人,去触摸他们的精神和声音,而且允许我们穿越其间,完成对自身痛苦的体认,继而与人类的共性建立连接,不再感觉孤立和羞耻。我们的尊严因而得以保留,且能渐次揭开最深层的为人真理。于是,我们不仅不会因为痛苦而堕入万劫不复,还会在它的神奇引领下走向升华。
不妨把自己想象成一组同心圆。所有一眼望穿的事物都在外圈:谋生手段,年龄,教育程度,饮食口味和大致的社会背景。不难发现,太多人对我们的认知停留在这些圈层。而事实上,更内里的圈层才包裹着更隐秘的自身,包括对父母的情感、说不出口的恐惧、脱离现实的梦想、无法达成的抱负、隐秘幽暗的情欲,乃至眼前所有美丽又动人的事物。
虽说我们也渴望分享内里的圈层,却又总是止步于外面的圈层。每当酒终人散,回到家中,总能听见心中最隐秘的部分在细雨中呼喊。传统上,宗教为这种难耐的寂寞提供了理想的解释和出路。宗教人士总说,人的灵魂由神创造,唯有神才能知晓其间最深层的秘密。人也永远不会真正地孤独,因为神总是与我们同在。宗教以其动人的方式关照到一个重要命题,意识到人对被深刻了解和赞赏的愿望何其猛烈,并且大方地指出,这种愿望永远也无法在其他凡人身上得到满足。
而在我们的想象空间里,取代宗教地位的是人和人之间的爱情膜拜,俗称浪漫主义。它朝我们抛来一个漂亮而轻率的想法,认为只要我们足够幸运和坚定,从而遇到那个被称为灵魂伴侣的高维存在,就有可能打败寂寞,因为他们能读懂我们的所有秘密和怪癖,看清我们的全貌,并且依然为这样的我们陶醉沉迷。然而,浪漫主义过后,满地狼藉,因为现实一再将我们吊打,证明他人永远无法看透我们的全部真相。
好在,除了爱情和宗教的诺言之外,尚有另一种可用来关照寂寞的资源,并且还更为靠谱,那就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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