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生平》
一
过去的2020是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一年。整个人类在身心两个层面都经历了巨大的灾难与损失。在这一年中,人们的活动范围受到了很大限制,由此也获得了很多与家人相处以及内省的时间。2021年第75届意大利斯特雷加文学奖入选的12部作品,正是反映了对家庭和自我的回归,而这种回归又是以回忆的方式进行的,是与过去的对话。
当时间发展到某个阶段,无论是个人、民族,甚至是世界,都需要停下脚步,对自己的过往进行回顾和总结。作为人类生存状况的直接反映,文学中存在着这样一种以回忆形式展开的叙事。从写作的目的入手,可以将所谓的“回忆文学”分为两种稍有差异的类型:其一是通过呈现与回忆相关的各种物件,比如日记、照片、日常生活用品、家具,甚至是曾经住过的房子等等,最大程度地完成对往昔生活的忠实重现;其二则在千帆过尽之后,从当下的视角出发,重新审视往昔的生活与经历,目的并非是重现过去,而是对其中某些事件和片段进行新的深层次思考。
埃马努埃勒·特雷维(Emanuele Trevi)的传记体杂文小说《友人生平》(Due vite,Neri Pozza,2020)无疑属于第二种类型。按照作家本人的说法:“我们每个人都有两段生命,而两段生命都会结束:第一段是我们的物理生命,由鲜血和呼吸构成;第二段则存在于热爱我们的人心中。”作品并没有按照时间的脉络来叙述两位已故的亲密友人洛克·科尔伯尼(Rocco Carbone,1962-2008)和皮娅·佩拉(Pia Pera,1956-2016)的故事,而是从三人之间的友情入手,回顾那些既有冲突又相互扶持的日子。面对着青年时期的照片,作家以强烈的情感描绘这两位朋友的个性和文学造诣,以及三个人一起走过的人生。两位友人的性格是如此不同:前者的脸庞与性格都棱角分明,后者则具有英国淑女的魅力,不十分美丽但极具诱惑;前者常常被自己的愤怒羁绊,固执而又僵化,苛刻而又充满仇恨,唯有时间使他的心灵变得稍稍柔软,后者则非常阳光而又可亲,她的性格也在疾病中磨练得愈发坚强。当然,作品中最重要的部分还是他们之间的友谊,而这部分记忆尤其与文学经历交织在了一起:青年时期,他们曾经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互相鼓励,作为翻译的佩拉还把俄国文学介绍给另外两个人。同时,作为三个人中间唯一的女性,佩拉也是友谊中的润滑剂,经常需要化解两个男性在冲动时发生的激烈争执。其实,那些争执也表明人与人之间的了解永远要通过一扇“窄门”。这部作品既是传记,也是自传,其中包含了无尽的关于文学、艺术和存在的思考,也涉及了现代社会背景下的生死、疾病等大命题和很多人生悖论,以及我们每个人对于个性的追求,而这种个性又总是受到日常生活中的妥协以及身边人期待的威胁。回首走过的人生,作为知识分子的作者感觉到“人类生下来并不是为了变得智慧,而是抗争;是为了摆脱危险,以便从这个并非为我们创作的世界上窃取到些许快乐”。在如此艰辛的人生旅途中,那些相伴左右的真挚朋友弥足珍贵。
安德烈·巴亚尼(Andrea Bajani)的小说《家园之书》(Il libro delle case,Feltrinelli, 2021),讲述的无疑是一个人的寂寞史。这是本届斯特雷迦奖评选中最具诗意和创新性的一部作品。作者希望通过描述守护他所有秘密的房子,与读者分享自己真实与想象的人生。作品一共分为78章,每一章的标题都是包含“casa”这个单词的一个词组,同时还包括一个年代,是对作者曾经居住的这所房子的定义。在意大利语中,“casa”这个单词的意思既是“房子”,又是“家”,是一个双关语。居住过的所有房子被作者如同珍珠般一颗颗穿了起来,构成了贯穿个人前半生的一根链条。这部从结构、诗意和画面上来说都独一无二的作品,描绘出一幅情感教育的诗意画卷:与父母的关系、友谊、作为庇护所同时又带来伤害的婚姻、人生选择、内心的孤独,以及对性的发现等等。故事从一所房子跳到另一所房子,同时也是穿越最近50年意大利社会变革的一次旅行。曾经住过的那些房子注视着我们,也守护着我们的成长史:孩子和父母,失败者或者获胜者,无辜者或者狡诈者。小说中人物非常少,而且都没有真实的姓名。各个章节之间的发展并未遵循时间脉络,而是跟随着作家如诗歌般跳跃的意识流。章节的名称中有一些是重复的,仅仅年代不同,甚至有时候两个章节具有完全相同的名称。这样一来,目录本身也构成了一首极其简约的小诗,是对作者前半生的定义。这些房子并非仅仅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同时也成为叙述的主角。那些楼梯、窗户、卧室、地下室,甚至是扫帚,还有厨房里弥漫的那种味道,都具有它们本身存在的意思。那些曾经守护我们的空间,见证和培养了我们的情感,也留下了很多属于我们的东西,因此应该得到我们的守护与尊重。
与以上两部男性作家的作品相比,女作家爱迪特·布鲁克(Edith Bruck)和玛利亚·格拉齐亚·卡兰德罗那(Maria Grazia Calandrone)的小说虽然同样以个人经历为核心展开叙述,但更多的是反映女性如何以自己的力量,在艰难的环境中求生存,并且以她们顽强的奋斗精神感染和影响着读者。爱迪特·布鲁克的小说《丢失的面包》(Il pane perduto,La nave di Teseo, 2021),从匈牙利犹太裔女作家艾迪特·布鲁克的亲身经历出发,讲述了她12岁到18岁期间颠沛流离的生活。作品一方面见证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犹太人遭受的残酷迫害,以及女孩本人在战后初期的不幸经历,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女作家本人青少年时期不屈不挠的生活态度,以及对于写作的执著。在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女作家已经接近90岁的高龄,而且面临失明的威胁。小说的最后一章标题为“给上帝的信”。作家在信中对社会的不公做出了控诉:一个始终信仰上帝而又从来没有得到上帝救助的可怜母亲,一个善良而又因为犹太人的血统而不能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生活,甚至无法得到他人尊重的父亲,以及几个虽然在纳粹集中营中幸免于难,却失去了父母,随后也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四处逃亡和勉强糊口的子女。在失明之前,女作家再一次回顾了她少女时期的悲惨经历。仿佛是用90岁的目光,充满怜悯地注视着那个被残酷的命运从一个地方抛到另一个地方的可怜犹太少女。那个犹太姑娘是一个痛苦的历史时期和一个民族悲壮命运的见证人。她在那个男性统治的世界里颠沛流离,受到百般蹂躏,而且犹太人的身份使她身上多了一个十字架。然而,她从不屈从于男人或者命运,而是不断地为美好的生活而奋斗。从地理层面来讲,小说按照情节发展的脉络,穿越了女主人公途经的所有国家,从她出生的匈牙利小村到奥斯维辛集中营,随后经历了大大小小各个集中营和收容所回到匈牙利,又从那里数次穿越边境到了新建的以色列国,随后又途经希腊和瑞士,到达了最终定居的意大利罗马,终于在14至18岁的少女时期,独自完成了《奥德赛》式的辛苦旅行。
玛利亚·格拉齐亚·卡兰德罗那的小说《如生命般闪耀》同样来自女作家的亲身经历,讲述了作为养女的她对继母真挚的爱。在她8个月的时候,女作家的父母双双投河殉情。很快,她被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家收养,母亲是一个非常有文化修养的教师,对她之后成为作家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父亲是一位议员和政治家。在她4岁的时候,母亲被迫把收养的事情告诉了她。从那以后,母亲不再相信女儿的爱,尽管她对继母的爱是全心全意的。两代女性之间无论在道德观念还是性格上面都存在着巨大差异,因此产生了很多激烈的冲突和深深的误解。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往日的心结最终解开。回忆母亲生前的种种,留在女作家心中的仍是那份无法割舍的爱。
假如说《友人生平》表现的是借助朋友的扶持,在艰难的生活中“窃取些许快乐”,那么无论《丢失的面包》中的颠沛流离和受尽屈辱的那个犹太女性,还是《如生命般闪耀》中痛失亲生父母、而后又始终生活在与继母矛盾当中的女孩,都以她们的顽强精神和人格魅力,以及最终获得的卓越成就,激励着我们不屈不挠地凭借自己的努力活下去。
朱利奥·墨兹(Giulio Mozzi)的《重复》(Le ripetizioni,Marsilio,2021)同样涉及个人的回忆。它通过叙述主人公对自己的一生,以及他遇到的一些“无名”人物的经历,展现了当代人躁动而焦虑的生活,以及人类内心的混乱与邪恶。这种痛苦的挖掘与自省,或许比心灵鸡汤更加有助于我们找到生活的希望与救赎,只不过显得比较消极,而且很难为读者提供愉快的阅读体验。
二
在今年前12名的入围作品当中,有7部出自女作家之手。虽然她们的年龄不尽相同,但是都在不同程度上涉及了女性在人生各个阶段遇到的问题。出于女性的敏感以及对自己性别的熟悉,这些作品采用了众多细致入微的描写,不仅对主人公少女时期描写得淋漓尽致,而且延伸到了少妇和中年时期。女性对自己性别的深刻挖掘非常尖锐和无情。这些作品潜入生活的皱褶,揭开自身的伤疤。女性的身体、月经、性的快乐等会成为她们羞于启齿的禁忌;来自身体的缺点:太胖,太瘦,甚至只是耳朵过大,会造成她们的耻辱心;而长相、财富、个性、才能等方面的问题,甚至会使她们自我边缘化。鉴于几位作家的回忆涉及了发生在不同时期和地域的故事,女主人公的成长轨迹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除了上面提到的《丢失的面包》和《如生命般闪耀》以外,还有多纳泰拉·迪·皮埃特安东尼奥(Donatella Di Pietrantonio)的《南郊》(Borgo Sud,Einaudi,2021),茱莉亚·卡米尼托(Giulia Caminito)的《湖水不甜》(L’acqua del lago non è mai dolce,Bompiani,2021),特蕾莎·恰巴提(Teresa Ciabatti)的《看似美丽》(Sembrava bellezza,Mondadori,2021),爱丽切·乌尔奇沃罗(Alice Urciuolo)的《钟爱》(Adorazione,66thand2nd,2020),以及丽莎·金兹伯格(Lisa Ginzburg)的《珍贵的平静:壳》(Cara pace,Ponte alle Grazie,2020)。在这5部小说当中,除了《钟爱》以外,读者几乎都会结识一个少女时期腼腆内向的女主人公,她缺乏自信,甚至有些“边缘化”,后来却能够通过自己的奋斗成为知识女性。在这些女主人公的身边,又往往生活着一个与她们相生相克、需要她们保护的任性妹妹。
多纳泰拉·迪·皮埃特安东尼奥的小说《南郊》,是2017年出版的《被弃养的女孩》(L’Arminuta)的续篇。故事发生在意大利佩斯卡拉南郊的小渔村。突然抱着一个婴儿从远方逃回家中的妹妹,不仅带来了自己生活中种种未结的疑团,也揭开了姐姐看似平静的家庭生活下隐藏的问题。故事将现实与过去交织在一起。一个无论在生活还是恋爱方面都我行我素的妹妹,一个始终过着中规中矩生活却在婚姻生活中因丈夫的同性恋身份和不断的背叛而遭受痛苦的姐姐。女主人公的人生也像是一个小小的奥德赛:从她出生的佩斯卡拉南郊的小渔村,到她上大学的佩斯卡拉城,再到她现在工作的大学所在地格勒诺布尔。她远去的脚步是为了逃离过去,而妹妹阿德莉亚娜却像是那个始终要将她带回过去的人。她始终在努力摆脱过去和开始新的生活,然而故乡那些特殊的味道和声音,总会通过妹妹的存在、人物们的举止、厨房里餐具的名称、吹进房间的大海的味道等等,突然回到她的脑海当中,连同那些她希望能够忘却的记忆,而妹妹正是那个连接她与记忆的纽带。
《湖水不甜》以罗马北部的布拉齐亚诺湖边小镇为背景,描写了女孩在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成长经历。作家以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位女性的真实生活为蓝本,通过借助丰富的想象,为作品加入很多戏剧性的冲突。女主人公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从小就为自己的容貌自卑。但是,在倔强的母亲严厉的教导下,她始终勤奋学习,并希望借此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获得自尊。社会阶层之间的矛盾,平民阶层对于提高社会地位的渴望与努力,这些社会问题同样影响到了孩子们之间的关系。生活中那些小小的波澜,并不能改变作者对于那个小镇深深的情感。作品中数次不厌其烦地列举一些真实或者虚构的地点、场景与物件,试图重现那个无法回归的往昔。在平淡无奇而又乏味的生活中,对于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不公平的事情,女孩做出了暴力的反应。这是一部具有强烈现实性的小说,主人公盖亚和她的朋友们成长的环境远离重大的政治和社会斗争,但内部涌动着一股焦虑的暗流。她的文字言之有物而又恰到好处,锋芒毕露而又具有诗意。平静的湖水中,映出他们的青少年时期以及与不幸的固执抗争。
《看似美丽》的主人公是和作家本人一样的47岁知名作家。小说是从两个层面上进行挖掘女生的人生,一个从青春期女孩的角度揭示那个年龄段所面临的烦恼,另一个则从身为人母的女性角度反思自己身体的改变和子女教育的问题。小说的重点主要放在第一个层面:30年后,各种机缘巧合使她重新见到了17岁时的闺蜜,记忆的闸门再次打开。中学时期,她是一个“边缘化”的女孩,肥胖令她非常自卑,也因此非常羡慕闺蜜的姐姐,一个美丽的芭蕾舞明日之星。然而,一场事故使那个美丽的女孩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也永远失去了记忆,但也因此始终保持了花季女孩的形象,而其他女孩都已经逐渐老去。没有记忆就没有痛苦,而痛苦正是来自于记忆。
《珍贵的平静:壳》同样是一部成长小说。母亲跟着情人离家出走,但能够与女儿们保持比较频繁的联系。父亲虽然是姐妹俩的监护人,但性格软弱,而且始终在外出差,对于女儿们疏于教导和陪伴。姐妹俩被委托给一个年轻的、性格阳光而稳重的法国女管家。两姐妹性格迥异:姐姐马达莱纳中规中矩,腼腆、被动和内向;妹妹妮娜则随性而为,积极、好动、外向,但具有破坏性。姐姐马达莱纳总是在支持妹妹,保护和阻止她的破坏性倾向。在成年以后,虽然她们天各一方,但仍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对于姐姐马达莱纳来说,过去的回忆使她更好地理解了这段姐妹之情。
三
除了女性的成长与奋斗以外,本届入围作品的另外两个焦点是小镇生活和“家庭絮语”。这一类的小说包括:爱丽切·乌尔奇沃罗的《钟爱》,达尼埃拉·佩特鲁奇奥利(Daniele Petruccioli)的《母亲的家》(La casa delle madri,TerraRossa, 2020)和罗贝尔托·文图利尼(Roberto Venturini)《那年在罗马有两次圣诞》(L’anno che a Roma fu due volte Natale,SEM, 2021)。它们仿佛沉溺于那些表面宁静,内部焦虑而躁动的角落当中,历史的余音与现代社会的喧嚣显得那么遥远。
达尼埃拉·佩特鲁奇奥利的作品《母亲的家》讲述了一对出生在60年代的孪生姐妹的故事,一个健康,另一个出生时就有大脑的问题。作者是通过这种方式将人物置于危机和彼此的矛盾当中,而疾病也成为所有家庭成员都要面临的问题和考验:无论有病还是无病,所有家庭成员都会因为疾病的存在而憎恨自己。疾病成为家庭里的潜在危机,也造成了姐妹之间关系的紧张,使她们的生活变得犹如两条平行线。作者把房子作为故事发生的空间和逻辑,同时特意将整个故事置于上世纪60年代的意大利,以便对女性主义、父母之间的矛盾,以及疾病与家庭关系的瓦解等问题进行深入的探讨。
罗贝尔托·文图利尼的《那年在罗马有两次圣诞》是发生在罗马海滨小村的故事。女主人公有了老年痴呆的征兆,而且把她收集的很多垃圾堆在家里,以至于小镇最终决定让这一家人搬离那栋祖居的房子。鉴于长期受到失眠症的折磨,她经常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一个老朋友给她“托梦”。这位老朋友就是著名的女演员桑德拉·蒙达伊尼,上世纪70年代曾经和同样是著名电影人的丈夫维亚内罗·拉伊蒙多住在这栋房子里,也就是作为当时电影人聚集场所的托尼亚奇别墅。作家借用当年的喜剧片中那种“苦涩的幽默”来展示当今意大利小镇的生活。小说中充满了对当年那种沸沸扬扬的生活的回忆与怀念,描绘了一幅意大利小镇生活的壁画和一场热闹的生活悲喜剧。《钟爱》的故事同样发生在罗马郊区:一个年轻人出于嫉妒杀死了女友,小说通过不同人物对于这个案件的态度,展开了对青少年成长、几代人之间交流的困难、从欲望中产生的罪恶,以及小镇平静生活下隐藏的腐朽与虚伪等等问题的探讨。
尽管斯特雷加奖最终入围作品呈现出了内省和反思的特点,但这种倾向或许仅仅能够代表推荐候选书目的评论家们的偏好。假如我们放眼整个意大利文坛,就会发现在刚刚过去的2020年,民族史、家族史、个人史、犯罪问题、心理问题等等各种题材异彩纷呈,尤其出现了马格里斯的《南部的十字架》这样跨越时空的界限、将史实与想象完美结合的巨作。入围文学奖评选甚至获胜的作品,仅仅代表着众多文学作品中的一部分,而非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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